人間。


    七個月後,允州城,雨夜。


    展昭將客棧客房的窗牖微微啟開了一條線,犀利的目光久久停駐在對麵簷下那個行藏詭異的鬥笠人身上,唇角泛出一絲冷笑,而後不動聲色地閉窗。回轉身時,客氏母女正坐在床上,瑟縮著抱成一團,目光中透著驚懼不安。


    “夫人不必驚慌,有展某在,賊人不敢亂來。”


    客氏抖抖索索著沒應聲,倒是客氏的女兒客子芹問了一句:“展大人,我們真的能平安到達開封府,找包大人告狀嗎?”


    “姑娘放心,展某一力承擔。”略頓了頓,又道,“夜深了,夫人和小姐早些歇息吧,為免賊寇猖狂,展昭在此間護衛,還望夫人和小姐不要介意。”


    客氏囁嚅道:“展大人言重了。”


    一時無話,客氏伸手將床上的簾幕放下。不多時,簾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寬衣聲響,雖是看不見,展昭還是別轉了臉去。


    窗外雨聲不住,涼意侵衣,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風緊。


    也不知過了多久,簾內傳來客氏母女勻長的呼吸聲。展昭端坐椅上,膝上橫著巨闕,雙目微合,似是已經睡著了。


    隻有他自己知道,漫漫長夜,分外難挨。


    寅時的梆子聲過後不久,雨意初歇,簷上積雨,卻仍不緊不慢,一點一滴打著台階。


    在這樣的寂靜之中,展昭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哢的一聲輕響。


    他猛地睜開眼睛,眸中精光迸射,嘴角微抿,寒霜罩麵,整個人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嗖地飛身撞破窗扇。與此同時,墨夜之中寒光乍起,巨闕已然出鞘。


    客氏母女聽到動靜,倉皇地擁衣奔向窗口的時候,街麵上那場短暫的打鬥已然偃息。展昭麵色冷峻,長劍遞出,鋒刃輕觸那鬥笠人的脖頸。那人胸膛起伏得厲害,喘息的動作大了些,頸上立時多了一道血痕。


    展昭的劍握得很穩。


    “是客萬卿派你來的?”


    那人倒也硬氣:“是!”


    展昭淡淡一笑:“希望公堂之上,你也可以如此硬氣。”


    話未說完,噌的一聲回劍入鞘。那人方舒一口氣,展昭劍鞘閃電般點至,未及反應過來,耳門、百會兩處大穴已被點中。


    那人隻覺耳鳴如蜂,頭昏腦漲,旋即軟軟癱在地上。


    門扇聲響,卻是客氏母女叫起客棧掌櫃的開門出來。掌櫃的五短身材,慌得左右腳的鞋子都趿拉錯了,一臉驚懼地看著眼前場景。


    “勞煩掌櫃的,差夥計報官提人。”展昭的聲線波瀾不驚,聽不出什麽好惡。掌櫃的雖不知展昭身份,但想來亦是有來頭的,一迭聲地去了。


    展昭這才轉頭看客氏母女:“夫人,為免夜長夢多,我們還是趁夜起行吧。希望這一趟腳程快些,可以甩脫客萬卿派來的刺客。”


    客氏哪裏會道半個不字?自前日她母女被展昭從賊人劍下救出之後,兩人性命,皆托於展昭一身。可恨客萬卿這賊子,仗著身有功名,殺兄霸嫂,奪了夫家家財。她忍辱負重,終於覷得一個空子,攜女出逃。客萬卿唯恐事泄,買凶滅口,若不是展大人相救……念及恨事,客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麵前攤開的行裝亦無心整理。


    “娘,你又傷心了。”客子芹察言觀色,體貼地過來幫客氏將衣裳疊好,“到了開封府,將案情稟告包大人,包大人定會還我們一個公道。客萬卿那狗賊,會有天來報應他。”


    客氏以袖拭淚,微微點了點頭,頓了頓才道:“現在想想,我母女亦不是沒有福氣的,前日險些成了刀下之鬼。子芹,展大人是我們的大恩人,這份恩情,可不能忘。”


    “誰說要忘?”客子芹俏皮地一笑,“都記在心裏了。隻是,人家是大官兒,我們是平民百姓,我們想報恩,人家也不稀罕。”


    客氏噗地一笑,伸指就戳她的額頭:“死丫頭,恁地貧嘴。若不是到底舍不得,我還真想就把你送了展大人,一輩子端茶倒水……”


    “娘……”客子芹嗔怪,“哪有這樣編派自己女兒的?”


    客氏笑了笑,低頭去結好包袱的結帶,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打趣女兒:“怎麽,給展大人端茶倒水,還薄待你了?要我說,展大人必是個對下寬和的,給展大人做婢女,說不準好過嫁入平常人家……”


    “娘真是越發沒邊了……”客子芹抿嘴一樂,“是是是,展大人是大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隻是……”


    她忽然頓了一下。


    “隻是什麽?”客氏奇怪。


    “隻是,展大人笑得實在太少了。”客子芹歎氣,“娘,展大人若是多笑笑,就好了。”


    又有兩日的行程,快到開封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正是清晨時分,薄霧漫張,青石板路上積了一層水漬,走不多久,鞋邊和衣裳的下擺處盡數濕了。


    展昭撐著一把桐油傘在前,客氏母女共著一把傘在後。客氏心事重重,從不拋頭露麵的婦人家,為著家事生變,居然要千裏迢迢遠上開封,見到包大人後會怎麽樣,他真的是那個人口相傳公正無私的“包青天”嗎?


    相對客氏,客子芹要輕鬆很多。到底是女兒家年輕,又是頭遭到開封,看著什麽都透著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問東問西:“娘,這是哪兒啊?這才早上,怎麽那一片還張著燈籠,這麽熱鬧?”


    “多話。”見前方的展昭停下腳步,客氏忍不住責客子芹多事,“這是皇上待的地方,自然不一樣的。”


    客子芹嘟起了嘴,老大不樂意。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被客萬卿拘囚時受了許多苦,與她們說話時,便自然而然帶了幾分親和:“客姑娘,這裏是夜市,每晚有百戲出演,到晚上時,還要熱鬧許多。”


    “夜市?”客子芹來了興致,“晚上的鬧市嗎?展大人,在我們允州,晚上是沒什麽人的,那些小商小販,早回家休息去了。”


    展昭語氣溫和:“開封會熱鬧許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這裏的百戲很出名,有雜耍、頂缸、焰火戲、傀儡戲……”


    他忽然就沉默了。


    客子芹正聽得津津有味:“展大人,還有呢?”


    “包大人可能已經上朝歸來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聽他答非所問,客子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開口問他什麽,話到嘴邊,到底咽了回去。


    回到開封府,又是異樣忙碌。將客氏母女交由張龍安置後,便去向包大人報備此案,包拯聽得濃眉擰起,為官多年,這樣的案子辦得也不在少數,但不知為什麽,每次聽到,仍是忍不住火燒中庭。


    回過頭一想,這樣也好,好過見慣不驚不聞不問冷漠如冰。


    “屬下在允州投宿時,擒住了客萬卿派來的刺客。已經密令允州令將人犯押來開封,想必不日就到。”


    “這一下人證物證俱在,料想那個什麽客萬卿也無從抵賴。”公孫策麵有喜色,“大人,可以派王朝、馬漢趕赴允州,協同允州令拿人。”


    包拯略略點頭:“展護衛,此趟辛苦你了。”


    “屬下職責所在,大人言重了。”


    出得書房,順著廊道回房,比之方才,雨更大了些。風過,雨被打斜著撲上身,靠外圍的半邊身子盡數濕了。


    “展大人!”


    歡快的聲音,展昭詫異地抬頭,正看到客子芹快步過來。


    “客姑娘?”展昭微感訝異,“不是派張校尉帶你們去休息嗎……這裏……不好亂走。”


    “我知道了。”客子芹俏皮地吐吐舌頭,“我這就回去。”


    轉身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展大人,娘說,要給你供個長生牌位,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分內之事,談什麽恩德,讓你娘不要費這些事了。”


    “那怎麽行?”客子芹不服氣,“展大人,或許在你看來,救我們的命隻是舉手之勞,但是對我和我娘來說,是一輩子都不能忘的大恩。不止是我娘,我都會時不時為你上香祈福,求上天護佑好人的。”


    她說得鄭重,也不等展昭回答,轉身又要走。


    “客姑娘……”


    客子芹停下步子,柳眉微挑:“嗯?”


    “能不能請你幫我,做件事?”


    “好啊。”客子芹大喜,“展大人,若能幫到你,是最好不過了,你隻管說。”


    “你方才說,會時不時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猶豫了一下,“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幫我為一位朋友祈福?”


    “朋友?”客子芹糊塗了,“為什麽不為自己,反而為朋友?那是……什麽樣的朋友?”


    展昭的聲音很輕:“是個姑娘。”


    “姑娘?”客子芹的腦子快速轉起來,“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展昭沒有回答,聰明的客子芹卻從他的眉宇間捕捉到一抹從未見過的溫柔之色。


    客子芹興奮起來:“她不在開封嗎?我能見見她嗎?展大人,你人這麽好,那姑娘一定也是個好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有點口吃起來:“你剛才說……祈福?她生病了嗎?是不是受傷啦?嚴重不嚴重,她……”


    “她不在了。”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客姑娘!”路過的張龍聽到這番對答,又急又惱地從後麵搶上來,“後麵是大人的書房,你不能亂走!”


    客子芹沒有留心張龍的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很是忐忑地看著展昭。


    展昭卻沒有再看她了,轉過身,慢慢消失在客子芹的視線當中。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著又是無奈又是氣惱的張龍:“展大人喜歡的姑娘,不在了?”


    廂房裏,張龍盡量簡短擇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後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哭得稀裏嘩啦。


    “子芹,你吵不吵啊?”廂房裏間,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責備了她一句。


    客子芹立刻壓低了聲音,還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那然後呢?”她哽咽著,“就找不到那姑娘了?”


    “我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公孫先生把全開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來會問。”張龍念起往事,眼圈不覺就紅了,“後來展大哥回來了,我們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誰跟他說,哪知展大哥笑笑說,端木姑娘已經不在了。”


    “什麽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著嘴唇,“你們就沒問問?”


    “誰敢問?”張龍瞪她,“你是沒看到展大哥當時的樣子。公孫先生說,可能在西夏出了大事,展大哥不想說,就由得他吧。”


    “那展大人還讓我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淚,“這要怎麽祈?”


    “這也就是個心意吧。”張龍歎氣,“展大哥是個好人,他幫過很多人。以前,他幫了人,別人要謝他,他都謝絕的,可是那以後,他會問人家,能不能幫我個忙……”


    “就是要為端木姑娘祈福嗎?”客子芹又哭了。


    “你這姑娘,怎麽跟個水桶似的,說哭就哭?”張龍無奈,然後點點頭。


    “祈福的話,放在自己心裏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點不理解,“為什麽要找那麽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沒見過端木姑娘。”


    “我也這麽問過。”張龍歎息,“展大哥說,自己的福氣太薄,想沾多一點人的福氣。”


    “展大人那麽好的人,怎麽會福氣太薄?”客子芹覺得自己很不爭氣,眼淚像脫了閘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麽福?讓端木姑娘回來?起死回生?可以永永遠遠不分開?”


    年輕的姑娘,腦子裏終究還是離不了美滿結局的調調。


    張龍呆呆看著她,然後搖頭:“展大哥說,祝我端木姐平安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強。”


    臨睡前,公孫策給展昭熬了一大碗安神湯,濃褐色的湯汁,一股子刺鼻的藥味。


    展昭無奈地笑:“公孫先生,我已經好多了。”


    “那也得喝。”公孫策瞪他,“那一陣子,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白天累成那樣,晚上還精神奕奕跟個夜貓子似的,眼睛亮得能給大人點燈了。”


    “公孫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孫先生的藥之後,不是就好了?”


    “那也不行,還得喝一陣,慢慢減輕劑量。”


    展昭拗不過,當著先生的麵,咕嚕咕嚕,把一碗安神湯喝了個底朝天。


    “這就好。”公孫策滿意地笑,“好好睡一覺,前兩日辛苦你了。”


    他看著展昭合上眼睛,聽著他的呼吸聲慢慢變得勻長,這才吹滅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開去,輕輕掩上了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展昭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唇角浮出一絲苦笑。要怎麽跟公孫先生說,他的湯藥,不管是多大的劑量,都不管用?


    開始時,他是真的睡不著,後來,很怕睡著。因為每次睡著了,他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夢裏,他總會回到西夏,那個孤嶺山冰冷的山洞裏。


    他記得,在那個山洞裏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傷得很重,夢見端木翠來找他,抱著他傷心地哭,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他還夢見她死了,鮮血染紅了洞口的雪地。


    驚醒之後,他居然無比感激這個噩夢,他慶幸地想,幸虧這隻是一場夢。


    他傷得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約略包紮了傷口,扶著洞壁掙紮著往外走。


    再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攤的血,跟夢裏的一模一樣。


    他還看到雪地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先前有人躺在那裏,然後被帶走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人形看,他覺得那個身形和那個名字,熟悉得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遍遍地同自己說:一定不是的,這一定不是端木。


    下山之後,展昭驚訝地發現,孤嶺山的山頭被削去了半邊。


    他聽當地人議論,就在前一天,不知為什麽,孤嶺山發生了山崩,天上異光閃耀,半邊山體都被削了去。當時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後一清點,有十來人被埋進去了。


    然後就有人改稱孤嶺山叫半嶺山,因為它隻剩一半了。


    入鬆堂被夷為平地,先前熟識的人再也找不到一個。


    對展昭而言,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興州,顧不得身上的傷,星夜趕回了開封府。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裏,在那裏守了三天。


    小青花迷上了打花牌,它聚集了大胤和小義,圍作一圈打得不亦樂乎。眼角餘光瞥到展昭進來時,它順口提了一句:“我家主子好幾天沒回來了。”


    “是啊。”經此一提,小義也有點吃驚,“神仙娘娘去哪兒了,怎麽這麽久都不回來?”


    “出牌,出牌,我要贏啦!”小青花雙目炯炯,激動得滿目放光。


    後來劉嬸來了,看見他時,也問他:“展大人,不是說姑娘在開封府住嗎?我去找了她幾趟,怎麽不見人?”


    展昭沒有答她,他甚至沒有去注意劉嬸在邊上做了什麽。他靜靜地待了三天,看太陽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來臨,晨曦亮起。


    三天後,他回了開封府。


    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後,公孫策清了清嗓子:“展、展護衛,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經不在了。”


    說這話時,前所未有地……平靜。


    天庭,七天後,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牆,將腦袋探出那麽一點點,看遠處天兵天將劍戟如林。


    稍微近一點的地方,多聞天王和廣目天王正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兩個老小子,還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沒好氣。


    正腹誹間,忽然見到遠處的戟林自動分開了一條道,遠遠看去,銀色的大氅迎風鼓開。


    是自家主子回來了!哮天犬立刻覺得膽氣大壯,噌地就把半個腦袋伸出了院牆。


    來的果然是楊戩,他步履如常,麵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麽天兵天將。快到府邸門口時,廣目天王忽然伸手攔住他:“真君留步。”


    楊戩停下腳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麵上巡睃了一回,然後下行——那裏,廣目天王的法寶花狐貂嚇得渾身一激靈,噌地躲回廣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真君行個方便,不要讓小的們難做。”廣目天王說這話時,的確是很為難。


    “魔禮壽,”都是西岐伐紂時實打實在戰場上碰過的,楊戩毫不客氣地直呼他全名,“我怎麽讓你難做了?”


    “說說看,我怎麽讓你們難做了?”見廣目天王不答,楊戩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語氣,但他的表情……


    廣目天王的拳頭暗暗握起,又鬆開,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動生死盤,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們前來拿人。”


    “真是笑話。”楊戩冷笑,“你們不知道妄動生死盤是有天譴的?當日我帶回的,是端木翠的屍體。人都死了,還要來拿人?”


    “話是如此,”眼見兩人要說僵,多聞天王趕緊出來打圓場,“但是有風聲傳出,真君連日召華佗仙等醫聖進府,眾醫聖七日不出,這擺明了是要……”


    “你是說那群子酒囊飯袋?”楊戩似是動了怒,“不錯,七日裏好酒好菜伺候著,也沒見把人給我救活,枉稱醫聖,白受了世間香火。我沒把他們的廟宇砸爛,算是很給麵子了。”


    廣目天王氣得三屍神暴跳,多聞天王拚命咳嗽,示意廣目天王務必淡定、淡定。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多聞天王打哈哈,“上命難為,真君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帶走端木上仙的屍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攔著你們辦差了?”楊戩雙臂一抱,儼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多聞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謝真君成全。”謝完了楊戩,兩人拔腿就想往門內走,楊戩在背後涼涼的一句話,釘子般將二人釘在了當地。


    “不過,辦差歸辦差,誰敢亂進我府邸,別怪我把他的腿給砸斷!”


    廣目天王氣得想罵人,楊戩你是拿爺消遣是不是?


    當然,這話他隻敢在肚子裏說。


    於是兩位氣得太陽穴突突亂跳的天王,眼睜睜看著楊戩從麵前走過。


    哮天犬趴在牆頭,流了一牆頭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囂張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難容如此萌死人了,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楊戩一進門,哮天犬就屁顛屁顛迎了上來。


    “爺真是英雄,夠硬氣!”哮天犬拍楊戩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麽著?他還能咬我不成?”楊戩一句話就把哮天犬給嗆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還有你嗎?”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說話了。


    “端木怎麽樣?”


    哮天犬打了個突,小心翼翼觀察著楊戩的臉色,語氣盡量委婉:“還是老樣子,醫聖們都束手無策,說是……”


    說到這裏,它停頓了一下。


    “說下去。”


    “說是心髒受的傷太重了,傷了一次還好,連續傷了兩次。普通兵刃的傷好救,但是生死盤的天譴實在是太厲害了。創口處的戾氣大盛,根本縫合不了,不管什麽樣的線,剛挨近就斷。”


    “什麽樣的線都試過了?”


    “開始試的是普通的針線,後來用纏夾了金線的棉線、純金線、金銀索,再後來找了上古名劍幹將莫邪,抽了劍絲,還是不行。”


    楊戩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線,會怎麽樣?”


    “醫聖們說了,縫合不了傷口,就沒有一顆完整的心。那樣,不管有怎樣的靈丹妙藥,都救不活。”


    楊戩沒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主人……”眼見楊戩轉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麽事?”


    “還有一種線沒有試過。”


    “什麽線?”


    “織女的雲絲。”


    “織女?”


    世人總有一種錯覺,認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脫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實上,天牢天牢,重點不在於天,而在牢。


    楊戩踩著齊到腳麵的肮髒積水走在陰濕牢獄的過道間,看守天牢的兵衛殷勤地打著燈籠給楊戩引路:“真君這邊走,這邊走,盡頭那間,就是了。”


    走到盡頭處,楊戩略略轉過身子,在牢獄門口站定,透過牢欄的間隔,他看到織機旁埋頭織布的織女。


    她的手在機杼的織絲上拂過,十指一直滴血。楊戩曾經聽說過,為了給織女應有的懲罰,她拂到的織絲,全部是荊棘。


    她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了,沒有綰發髻,寥落地散著,似是感覺到楊戩的注視,她遲疑著抬起頭來。


    “真君?”


    整個天庭,怕是沒有人不認識楊戩的。


    織女的容貌還是很美,不輸於凡間任何一個嬌美的女子,但是眼睛裏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讓人覺得她已是滄桑的老者。


    兵衛將牢門打開,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楊戩走到織機對麵,緩緩坐下。


    織女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真君是個大忙人,怎麽會有空造訪這裏?”


    楊戩答非所問:“前些日子,我到人間走了走。”


    “哦?”織女微笑,“人間,早就幾度滄海桑田了吧。”


    楊戩也笑:“人間不管怎麽變,隻要還有人在,這些情愛糾葛、恨怨糾纏,就一直在繼續。”


    織女的手微頓,然後恢複如常:“生而為人,總是脫不了這樣的感情,這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嗎?”


    “我在人間,聽到關於織女的故事。”


    “哦。”織女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楊戩口中的織女跟她毫無關係,“凡人編派我些什麽?”


    “他們說,織女和牛郎並沒有分開。織女被抓上天之後,牛郎帶著兩個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頭上發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道銀河,兩人隔河相望,苦無聚日。後來天上的喜鵲看不過去,在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銜彩線織橋,兩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嗎?”織女笑起來,彎起的唇角不無譏誚,“這麽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劇,所以,他們總愛世事圓滿,這樣,即便目下困頓,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


    織女淡淡笑笑,將搖輪搖得吱呀作響。


    楊戩看著織女,他本為求雲絲而來,但或許是因為,織女和端木翠,兩人的故事有那麽一絲相似之處,他終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後悔嗎?”


    “後悔?”織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應該知道,後來牛郎有再娶。”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隻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回到家裏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理?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得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著她,“後悔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麽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


    楊戩心中咯噔一聲。


    “在這裏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麽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麽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隻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


    楊戩歎息:“織女娘娘能有這樣的想法,距離離開這裏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織女笑笑,似乎離不離開這裏,對她來講已經無所謂了:“真君,這就是天庭,不惜動用千八百年的時間,把你的欲望、怨氣、真心、愛戀,通通磨得幹幹淨淨,終於造就一方清靜之地,造就這許多行屍走肉。依我看,還不如墜萬丈紅塵,愛一場、怨一場、哭一場,然後飲一碗孟婆湯,前塵兩忘,來得痛快。”


    楊戩似有所動。


    “真君此來,不會隻是和我閑話家常吧?”織女抬眼看他,“我這樣的落魄神仙,還有什麽幫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縷雲絲。”


    “雲絲?”


    “聽說娘娘的雲絲,雖細卻韌且堅,可當萬重山壓,可阻刀鋒劍氣。”


    織女很平靜:“真君請回吧,我很多年都沒有織過雲絲了。再說了,困頓之身,也沒有心思,去為他人華裳添錦。”


    “娘娘,求此雲絲,隻為救命。”


    “救命?”織女略感訝異,“小小一縷絲,如何救命?”


    楊戩猶豫了一下,將事情的始末簡述一遍。


    織女動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雲絲了,生死盤的天譴戾氣,我雖然沒有遭遇過,但聽聞極為險惡,我恐怕雲絲也抵之不住。”


    “如今隻剩下雲絲這一線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請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楊戩也不會再做無謂爭取。”


    織女沒有答話,半晌,她忽然抬起頭來,滿麵的疑惑:“真君,你說,我當日,為什麽沒有去死呢?”


    “嗯?”楊戩一愣。


    “當日抗爭得那麽慘烈,求過、哭過、掙紮過,甚至跟天兵天將動過手,怎麽從來就沒有想到去死呢?我記得有一句老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我當初,以死相抗,事情,會不會有什麽不同?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能奈何她?”


    楊戩有些動氣:“娘娘,端木去死,並非抗拒分離,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絕路,誰會願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樣!”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兵衛小跑著過來,將牢門鎖上。


    “真君!”楊戩都快走出過道了,身後忽然傳來織女的聲音。


    他回轉頭,看到織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織機,站在牢欄後麵微笑看他:“給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後,可以遣人來取雲絲。”


    楊戩心頭一熱,待想說什麽,織女已經回到織機前,輒輒輒的織布聲重又響起,單調而又重複,像是從未停過。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讓讓,讓一讓,借道,借個道!”哮天犬趾高氣揚,捧著盛了雲絲的錦盒為楊戩開道。若是楊戩不在,它或許不敢在兩位天王率領的天兵麵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楊戩在就不同了……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狗仗人勢……


    不是不是,這是罵人的話,轉念又一想,自己本來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計廣目天王和多聞天王在外頭守了這麽多天,也累著了,這一次換了另外兩個: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


    見楊戩過來,這兩位天王臉色不豫,但是還是忍下了氣,沒有上前攔他。


    坦白說,這兩位天王對玉帝的怒氣更大些。


    都什麽跟什麽嘛,楊戩是你外甥,他連你的賬都不買,能買我們的賬?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樣,誰敢跟他動手?害老子們整天在真君府外風吹日曬,不敢撤也不敢進,你當上演十月圍城呢……


    進了府邸,直奔廳堂,為首的華佗仙先迎過來。老實說,楊戩還就隻認識一個華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讓哮天犬抓壯丁抓過來的,據說有什麽思邈,什麽仲景,楊戩懶得去記。


    上界的神仙不會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顆兩顆仙丹亦能祛災,隻是端木翠這情況,一定需要個大夫,這才不問青紅皂白,不分內科外科,全抓了來蹲守。


    楊戩眼簾一掀,哮天犬顛吧顛吧,趕緊把雲絲奉上。


    華佗仙取了縫針,小心翼翼地將雲絲穿上,轉身去到床邊。


    不知為什麽,楊戩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過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擔心。”哮天犬比楊戩樂觀,“去取雲絲的時候,織女娘娘說了,這怕是她織過的最好的雲絲了。”哮天犬說完,小跑著跟了過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屍身,麵色如常,但胸口處一個血洞,血漬經久不幹,若是留意,還能看到時不時橫衝直撞的白色煞氣。


    華佗仙深吸一口氣,穩穩地伸手,下針,鋒利的針尖穿過心肉,帶動後續長長的雲絲。


    哮天犬緊張起來,屏住了氣,瞪大眼睛看雲絲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氣開始衝撞雲絲,縫合,第一道針線。


    縫合,第二道針線。


    縫合,第三道針線。


    哮天犬喜不自禁,回過頭,向著楊戩大叫:“主人,沒斷,雲絲沒……”


    針線繃斷的悶響,聲音不大,屋子裏刹那間靜得嚇人。


    哮天犬還未說出的話咽了回去,它全身發僵,尤其是脖子,以至於居然不能扭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


    華佗仙轉過身來,他一手還拈著針,另一手是繃斷的雲絲。


    “真君,雲絲也不行。”


    楊戩的聲音異乎尋常地平靜:“知道了,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停留,唯唯諾諾地退出了房間。哮天犬先還想留下的,觸到楊戩平靜無波的冷漠目光時,渾身打了個激靈,嗖地竄了出去。


    楊戩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拂開端木翠的頭發,定定看著她蒼白的臉頰、根根分明的長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頭,在她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天命如此,大哥……盡力了。”


    人間,十四個月後,開封。


    “展昭!”


    聽聲辨人,未及回頭,展昭唇角已化開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沒見了。”來的果然是白玉堂,隻是這一回,懷中抱的不是劍,是大大小小的大紅禮盒。


    展昭劍眉微挑:“怎麽,有喜事?”


    “哎喲,貓兒,在公門裏摸爬滾打過,這看人看事的功夫,還真是不一般。怎麽著,有沒有興趣去陷空島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們三哥的喜氣。”


    “三爺?”展昭心中一動,“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聲,“誰能勞動五爺跑前跑後給置辦彩禮?”


    “是哪家的姑娘,這麽有福?”


    “是大哥遠房親戚家的侄女兒,年頭時來陷空島,一來二去,就和三哥對了味了。大嫂出麵做的媒,定在下個月大婚,哎,貓兒……”


    白玉堂忽地想起什麽,笑得賊兮兮的:“說起來,你還承我們三哥一份情。”


    “此話怎講?”


    白玉堂不樂意了:“貓兒,別說你不知道,三哥當初,對你們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動過心的。隻是礙於你展貓兒在先,咱們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愛,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說,這不是承了我們三哥的情是什麽?”


    展昭沒有作聲。


    “細論起來,五爺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揚揚為自己邀功,“那兩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淨在三哥耳朵邊吹風,說什麽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還有什麽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愣兒爺才算轉過彎兒……哎,貓兒,真去我們陷空島喝喜酒,可別帶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們三哥看了心裏不對味兒。”懷中頂上的紅盒顫巍巍欲倒,白玉堂伸出一隻手扶住,“貓兒,下月初八,記得了?”


    展昭原本是往開封府走的,忽地改了主意,轉身去往端木翠住過的院子。


    劉嬸給他開的門,小青花和大胤、小義老老實實待在碗櫃裏睡覺——但凡劉嬸在,它們就是這副狀態。當然,隻要劉嬸一轉身,這院子裏絕對是雞飛狗跳。


    展昭客氣地跟劉嬸打了招呼,徑自走到花壇邊——端木翠走後,花圃裏所有的花便不再開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展昭向公孫策討了些花苗,自己過來種下。說起來,他養的花,多半是不活的。這一年多來,不知死過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氣餒的意思都沒有。作為旁觀者,劉嬸很懷疑,他到底是在種花,還是借著種花的由頭消磨時間。


    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響,回頭時,劉嬸正搓著圍裙,不安地站在那裏。


    “怎麽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展大人……”劉嬸說得猶豫,“你看,這端木姑娘出了遠門之後到現在還沒回。我每日裏,其實也沒什麽事做,白白支了展大人的銀子,我想……”


    展昭了然,淡淡一笑:“劉嬸不必往心裏去,姑娘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劉嬸日常過來灑掃便是,銀錢半分也不會減。”


    “不是的……”劉嬸為難得很,半晌,心一橫,將實話和盤托出,“是我的侄女兒采秀,展大人還記得她吧?”


    “采秀?”展昭一怔,旋即記起。端木翠剛搬進這院子時,曾和自己給一個叫靜蓉的女子布置過婚堂,當時,靜蓉附身的女子,就叫采秀。


    展昭點頭:“我記得。”


    “姑娘搬來沒多久,采秀就成親了。上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劉嬸不安地搓著圍裙角兒,“他們年輕夫妻,很多事要忙,想找個可靠的人帶帶孩子,也省得在外頭做事辛苦,展大人您看……”


    展昭輕聲打斷她:“我明白了。”


    劉嬸走時,展昭給她包了雙份的銀錢,劉嬸隻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這個月都沒做滿,事情又清閑,我哪裏還有臉收……”


    展昭硬塞給她:“多出的錢,就當是給采秀的孩子買些新衣裳。”


    劉嬸卻不過,隻得紅著臉收了,末了沒話,隻得找話說:“展大人上次說,姑娘是家去了?怎麽一住住這麽久?一年半載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來是她玩心重,總之她喜歡,也由得她了。”


    劉嬸免不了叮囑他:“話是這麽說,可是別太由著她了。展大人,我看著,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寵壞了。你知道我們那裏的男人是怎麽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話怎麽說,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聲來。


    劉嬸知道自己說得造次,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當然,這都是我們這些人的粗俗話,展大人是官兒,自然是,嗯,不會的……”


    劉嬸走了之後,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頭看屋上的簷瓦,正午的日光灑下來,並不很熱,也並不太刺眼。他想象著端木翠上房揭瓦的模樣,唇角泛出溫柔笑意來。


    隻要她喜歡,別說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麽關係?


    忙裏忙外,奔進奔出,指揮這個呼喝那個,白玉堂煩得掌心冒汗頂上冒煙,把大哥二哥四哥腹誹得體無完膚。


    什麽叫“老五做事仔細”、“這樣的大場麵非五弟主持不可”、“老三最看重老五”?幾桶子甜言蜜語這麽灌下來,他居然頭腦發熱,心裏甜絲絲地就把這活兒給接下來了?


    我呸!下次,絕不摻和哥哥們成親這檔子事,一門心思當甩手大掌櫃,看旁人忙得焦頭爛額。


    “五爺,梁上的紅綢子好像紮得不牢靠……”


    “五爺,迎親的鞭炮是等看到了轎子放呢還是轎子停穩了再放?”


    “五爺,洞房的龍鳳燭是等新娘子進了房就點呢還是沒進房的時候點?”


    “五爺……”


    “五爺……”


    白玉堂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被這麽多人同時這樣念叨過,屁大點事,自己不會決定嗎?都來問爺,爺是婚慶民俗大全嗎?


    好容易清閑點,春寒料峭的天氣,白玉堂居然熱得冒汗了。他把領口往邊上拽了拽,正想喘口氣……


    “小五哥!”


    輕快的悅耳聲音,白玉堂頭也不抬:“丁小三,你也來湊這熱鬧。”


    “哎,小五哥。”丁月華不樂意了,秀麗的瓜子臉繃了起來,“什麽叫我也來湊這熱鬧?人家三哥可是正經給我們丁家下了喜帖,我和兩位哥哥才巴巴趕來送賀禮的。”


    丁月華的身後站著兩位年輕公子,一色的身材頎長,一樣的英俊眉眼,一樣的料子上好的青綢子衣衫。右首的一位拿扇子拍拍丁月華的肩:“三妹,別理他,就跟進了自己家一樣,該橫走就橫走,該豎走就豎走,白小五管不著。”


    丁月華哼一聲,趾高氣揚地從白玉堂身邊過去。


    白玉堂沒好氣:“你是丁老大還是丁老二,信不信五爺揍你?”


    陷空島和茉花村隔著一方水域,白玉堂和丁兆蘭、丁兆蕙也算是熟識,但不管哪一次,愣是分不清誰是誰。大哥他們倒是能一眼辨出,反過頭來說是他認人不上心。


    怪了,他幹嗎要在分辨這對雙生子上上心?五爺又不是閑得慌。


    白玉堂這頭冷哼,那頭丁兆蘭和丁兆蕙卻是笑嘻嘻地迎上來:“白小五,廢話少說,今兒上門賀喜的……”


    “有沒有什麽青年才俊……”


    “年少有為……”


    “一表人才……”


    “驚才絕豔……”


    兩人你說完了我接,我說完了你接,滴水不漏,果然心有靈犀,都不帶打磕絆的。


    “幹嗎?”白玉堂眼一橫,“你倆有什麽心思?”


    “哪是我們的心思……”


    “還不是為了三妹……”


    “算算是年紀了,老太太也發愁……”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慘不忍睹……”


    “哥哥們若不為她把關……”


    “她指不定挑個什麽樣的……”


    兩人對視一眼,愁容滿麵,又是齊齊一聲歎。


    白玉堂樂了,覷著丁月華已經走遠,他壓低聲音:“你別說,還真有個人,雖說比起五爺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麵都還湊合,配你們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白玉堂很是得意地看丁氏昆仲吃癟的神情。


    “對不住了,”白玉堂聳聳肩,“五爺我也愛莫能助。”


    丁兆蘭、丁兆蕙對視一眼。


    “不怕,我們先看看人。”


    “若是一般貨色,也隨得他。”


    “若是真不錯,再爭取爭取。”


    “這年頭,找個好夫婿不易……”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三妹也不差……”


    白玉堂無語地看丁氏昆仲一唱一和,好在,救星來了。


    “五爺!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


    白玉堂轉身,看到門口接禮的家丁畢恭畢敬在後頭站著。


    若是有展昭的信兒,不管是賀禮到還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說一聲,這是白玉堂先頭吩咐過的。


    聽到家丁的來報,白玉堂先是一喜,繼而皺起眉頭:“什麽叫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人呢?人沒來?”


    “人沒到,有信到。”


    白玉堂搶過信來,扯出了內裏的封書,一目十行,眉頭擰成了結。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個皺起眉頭,“聽說西夏兵大兵壓境,和朝廷的軍隊在延州城外拉鋸好久了。”


    “不錯。”另一個接口,“延州戰事吃緊,這陣子消息紛傳,說勝說敗的都有……”


    “你個死貓,你又不會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親你都不來,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個什麽木頭成親,我也不去!”


    丁家昆仲清了清嗓子。


    “白兄息怒。”


    “南俠展昭的事且放在一邊。”


    “方才你說到的那位青年才俊……”


    “姓甚名誰?”


    “可否引見?”


    “武藝如何?”


    “人品怎樣?”


    白玉堂麵無表情,良久,才慢吞吞,一字一頓:“丁老大、丁老二,你們兩個,哪裏涼快,給我上哪裏待著!”


    哮天犬將列位醫聖送到大門口,門一開,正對上四大天王陰沉得快要滴水的臉。


    喲,這趟終於聚齊了嘛。


    哮天犬哼了一聲,抬著下巴頦兒看列位醫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都認得回家的道兒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醫聖都是戰戰兢兢。他們雖在人間已位列聖人,但是到底沒見過楊戩這麽大一尊神,鉚足了勁兒想在真君麵前留個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铩羽而歸。


    從沒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過你別說,這話一入耳,還挺受用的。


    廣目天王和持國天王互相交換了個遲疑的眼神:這算是……沒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還是不遵?


    “要我說,”多聞天王壓低了聲音,“人既然死了,就別跟人家的屍首較勁了,反正也得了天譴了不是?如果強行帶走屍身,惹怒了楊戩,以後這事了了之後,玉帝是沒什麽,這小子鐵定見我們一次打一次。”


    “有理,楊戩這小子,曆來不是省油的燈……”


    幾人唧唧喳喳一通議論,其間增長天王瞥見哮天犬滿目狐疑地看這邊,趕緊以目光示意眾位兄弟再將是非之語調低八個音階。


    哮天犬撇撇嘴,當著四大天王的麵,砰一聲把大門撞上了。


    回到廳堂門口,正見到楊戩緩步出來。


    “主人,現在要怎麽辦?”


    “準備後事吧。”


    “那……那……”哮天犬結結巴巴,“埋了,還是燒了?”


    楊戩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隨主人這、這麽……多、多年,就沒給人準備過後、後事……沒有經、經驗……”話到一半趕緊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說的果然不是人話,聽起來就跟是抱怨真君沒死過,所以自己從來未曾得到過操辦喪事的經驗……


    楊戩卻沒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裏轉的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請北海龍王敖順過府,告訴他,用冰棺,將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看到氣喘籲籲的敖順押著巨大冰棺急急而來,四大天王更是覺得無趣。


    “要不……”持國天王提議,“先回去向玉帝複命,就說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屍身什麽的,就讓楊戩自行處理吧。”


    幾人意見一致,不過圍住楊戩府邸的天兵天將暫不能撤,隻留下多聞天王一人鎮守,其他三個回去向玉帝複命。


    楊戩將端木翠的屍身放入冰棺。


    “敖順,人間有一句話,叫事死如事生,端木雖然死了,但是……”


    他沒有說完,話中有話。


    “真君放心。”敖順於他的言外之意領會得異常通透,“我會將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處,不管是風浪還是魚蝦妖魔,通通侵擾不到。”


    “那就好。”楊戩沒有看他,伸手輕輕拂過端木翠冰冷的麵龐,“蓋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來嗎?”隨行的從侍起棺,見楊戩沒有動的意思,敖順忍不住開口問他。


    楊戩背過身去,疲倦地揮了揮手。


    敖順不敢多話,指揮著從侍們離開。


    “那個,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楊戩的聲音很輕。頓了頓,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個照應。”


    哮天犬跑得飛快,敖順這老頭兒,明明腰背已經佝僂得那麽厲害了,居然還走得這麽快,剛出門就不見影兒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煩地讓天兵天將邊上退散:“都讓一讓,讓一讓。”出了這道人牆,遠遠看到敖順的龍氣在南天門處隱現,哮天犬心頭一喜,正想奮起腳程追過去,東首邊上傳來兵衛的厲聲嗬斥:“下屆小仙,也敢妄闖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煩請列位行個方便……煩請……”這聲音越傳越遠。哮天犬伸長脖子看過去,一個褐色衣衫的老頭兒正被兩個兵衛拖著往外走。那老頭兒還想號啕,被其中一個兵衛一戟砸在背上。


    剛才好像聽到“真君”兩個字……莫非是來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對天兵天將這種霸道的行為極為不滿,當然,他的不滿跟見義勇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他隻是覺得,人家都提到“真君”這兩個尊貴無比、神聖無匹的字眼了,你們怎麽還能這麽粗暴對待人家?這樣下去,他們家主子威儀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況且現在隻剩下多聞天王一個人,他的顧忌也少了很多。他用了大概一秒鍾的時間去思考是追敖順還是為真君立威。一秒鍾之後,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某些人的命運變更,某些事的曆史改寫。


    哮天犬顧不上去追敖順,兩手叉腰,嗷地就來了一嗓子:“給我站住!”


    他撥開眾兵衛,氣勢洶洶地走到近前,低頭那麽一看……


    咦,這不是華佗仙嗎?


    可憐的小老頭兒,被那麽一戟砸得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這天庭的兵衛也太不尊重知識分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從天而降,這華佗仙鐵定是被臭揍一頓扔回自己的神廟去了。


    “哮天犬,你想怎麽樣?”拖著華佗仙的兵衛甲皺起眉頭,“下屆小仙,擅闖天庭,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沒話說了,它看華佗仙:“不是讓你們走了嗎,你怎麽又回來了?頭一次是我帶你們進真君府邸的,那不算擅闖;這一次你都走了,無宣無召地又回來,這可是有罪,你知道嗎?”


    可憐華佗仙,眼睛直直盯著哮天犬,嘴唇一張一合的。


    “說啥?”哮天犬好奇,把腦袋湊了過去。


    華佗仙嘴裏含混不清,他隻聽清楚兩個字:端木。


    哮天犬心裏咯噔一聲,心中轉開了小九九:華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來,還念叨著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兒負起華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後頭那兩個兵衛厲聲喝止:“哮天犬,擅闖天庭是大罪,你想搶人怎麽著?”


    “就搶了,你還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囂張,“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頭兒,我主子就在屋裏,你打我試試?”


    顧嘴不顧腳,進門時一腳絆倒。可憐的華佗仙,陀螺樣骨碌骨碌滾了兩三丈遠。


    見旗下的兵衛擾攘,多聞天王很不滿:“隨它去,跟這種小角色計較什麽,一點天兵天將的樣子都沒有。”


    楊戩實在是對華佗仙的出現一點好奇都沒有,不過念在他這十來日盡心盡力的分兒上——雖然無所建樹,還是舍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麽一點元氣。


    “多謝真君。”緩過氣來之後,華佗仙感慨萬千,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中最值得書寫的故事是關雲長刮骨療毒,現下看來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線,實在是更加精彩許多,遺憾的是已經沒有人能夠為他列傳傳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為了什麽?”楊戩對他的謝意毫無興趣。


    “那個,真君……”華佗仙抖抖索索地伸手入袖,取出一縷瑩亮的絲線來。


    楊戩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麽線?你還真是樂此不疲。端木的心髒,是讓你試驗針線的地方嗎?”


    “不是,真君。”華佗仙咽了口口水,“當時,小仙已經離了天庭,駕於雲氣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處巡遊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衛,常年在雲氣之上遊走,楊戩對此倒不陌生:“然後呢?”


    “小仙停下和他們攀談了兩句,無意間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說起了最近的一樁奇事。”


    “哦?”楊戩冷笑,“有多奇,說來聽聽。”


    “四方仙提起,近來巡遊之時,足上頻頻纏到來自人間的絲縷遊願,有很多,都是關於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願。”


    “遊願?”楊戩眉頭皺起,“端木在人間沒有廟宇,亦沒有什麽廣為人知的功德,怎麽可能會有平安祈福願……”


    他忽然想到展昭,語聲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聲:“臭小子,還算有心。”


    “當時,四方仙還攫取了幾縷給小仙看。”華佗仙畢恭畢敬地把手上的絲縷遞與楊戩細看。


    “然後呢?”楊戩忽然就有點猜到了華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針線不行,雲絲也敗下陣來,能不能試試這些遊願?小仙常聽人說,眾誌成城,真君不要小覷這絲縷遊願,若是匯集起來,撚作一根,說不準也能扛住生死盤天譴的戾氣。”


    “而且……”華佗仙小心翼翼斟酌著楊戩的臉色,“針線縫合的心髒總有瘡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終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遊願不同,遊願是全心全意為她,可以與端木上仙的身體相融,縫合之後,自動化作護壁,護她心肺。說不定,連原先穿心的舊傷都能彌合消逝。”


    哮天犬聽得雙目發光:“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不語,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幾縷遊願,忽地皺起眉頭:“為什麽這絲縷遊願,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華佗仙歎氣:“皆因世人祈願,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難在忘我無私。很多人祈福是為自己,我要娶嬌妻、封官職、聚錢財,我要如何如何,這樣的遊願,不能上達天聽;第二難在全心全意,就算是為他人祈願,也分許多種,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時興起者有之,很少至誠至性;第三難就是祈願的心念之堅。因此種種,遊願也分明暗。坦白說,那些暗沉的遊願,可能擋不了戾氣,那些瑩亮的遊願,可能可以擋得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議將所有的遊願撚在一處,希望積眾願之力,可以多爭取些時間。”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槨,走到什麽地方了?”


    三大天王金殿歸來,正準備招呼多聞天王一同撤兵,忽地勁風掀來,抬頭看時,頭頂雲氣急湧,楊戩帶同哮天犬及華佗仙,風馳電掣般走遠。


    廣目天王和增長天王麵麵相覷,持國天王麵色一沉:“楊戩怕是又在弄什麽玄虛,跟過去看看!”


    值得慶幸的是,敖順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門之後好像就邁不動了,楊戩沒費什麽力氣就追上了。


    “真君這是……”敖順不解,“要一同去?”


    楊戩也不理會他,一掌推出,冰棺轟然作響,棺蓋平展展被震了開去,細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屍身放在棺蓋之上,凝視她的麵目半晌,緩緩念動法咒。


    八方遊願,如絲縷般紛飛流轉而來,有一些直接飛過,有一些在端木翠身邊停留片刻,旋又掉頭而走,還有一些末梢輕動,終於在她身側慢慢伏了下來。


    如華佗仙所言,果然眾多遊願,或明或暗,閃爍不定。


    而在這些遊願之中,有一根,最為明亮,通體瑩透,幾乎灼痛了楊戩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輕聲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哮天犬訥訥的,也不知該不該答。


    楊戩歎氣,衣袂浮動之處,眾多遊願自行聚在一處,撚作一根絲線,輕柔落於楊戩掌心。


    楊戩將絲線遞與華佗仙:“開始吧。”


    華佗戰戰兢兢接過絲線,對著針眼穿了幾次都穿之不過。楊戩抬起頭來,冷冷看向四周黑壓壓的天兵天將,目光最後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讓他們讓一讓。”他語氣平和得很,“擋著我們的光了。”


    尖利的銀白針身插入心肉的瞬間,就聽到線繃斷的聲響。


    難得華佗仙不愧醫聖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針的手卻是分毫未動。


    “有一根已經斷了。”他如實告知楊戩。


    楊戩嗯一聲:“繼續。”


    華佗仙深吸口氣,繼續下針。


    線的繃斷之聲猶如弦上音,不絕於耳,華佗仙聚精會神,絕此音於耳外。


    哮天犬緊張到雙腿直哆嗦:“隻要能堅持到最後一刻,隻要有最後一根線留下來,端木上仙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盤止歇,隻剩下最後一根遊願,亮得刺眼。


    華佗仙嚇得不敢再動針。


    楊戩竟也緊張起來。


    “還剩幾針?”


    “大概……還要三針。”


    “縫!”


    華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繼續下針。


    慘白的煞氣衝撞著最後一根遊願。楊戩目不轉睛盯著這根遊願,聲音壓得很低:“展昭,她為你啟生死盤,你應當能為她扛住這三針的生死盤煞氣,希望……我沒看錯你。”


    一針。


    兩針。


    三針。


    收線。


    隻是片刻工夫,楊戩覺得,像是一輩子那麽長。


    華佗仙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縫合了生死盤的戾氣造成的創口。


    至於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得稀裏嘩啦,一邊哭一邊抽噎:“太感人了,連我這樣鐵石心腸的狗,都被感動了……”


    那一瞬間,楊戩有把它踹到開封府給包拯守門的衝動。


    隻是,喜悅來得太過強烈,他也無暇去顧及這些小節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展昭這個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楊戩!”是廣目天王憤怒的聲音。


    這聲音,將他從狂喜狀態喚回到涼薄的現實中來。


    “你你你……”廣目天王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逆生死盤而動,就不怕玉帝發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對了,玉帝。”楊戩笑聲漸歇,他指了指華佗仙一行人,“他們就在這裏為端木醫治,你們誰都不許動,敢動他們一根汗毛,我拆了你們的骨頭。至於我……”他撣了撣袖上的塵,“隨你們上殿,麵見玉帝。”


    “真君是想為端木上仙請罪?”多聞天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是請罪。”楊戩微微點頭,“不過……”


    他的調子轉作意味深長:“請罪之前,先要邀功。”


    “邀功!”玉帝一拍禦案,氣得帽子前頭綴著的珍珠垂簾亂晃,“端木翠妄動生死盤,她有什麽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個果子,啟開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鮮紅的汁液染紅了她的貝齒,“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辟地第一位吧,闖下這麽大的禍,她還算有功?什麽功?莫不是要獎她膽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楊戩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們這些站著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誰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腳大仙等均麵現愕然,繼而浮上羞慚之色。


    “冥道一開,上古妖孽作亂,伏羲女媧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誰有那能力扛住這一場浩劫?屆時人間腥風血雨,萬裏白骨。端木縱有千般不對,她總是力挽狂瀾,為眾生消弭了一場無形的危難,是也不是?若說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這都不算是功勞,什麽才能算是功勞?”他說得不緊不慢,偏偏每一個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處。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來打圓場:“玉帝,二郎神說得不錯,端木上仙封印冥道,當記一大功,但是她妄動生死盤,又確是犯下大過……依小仙所見,莫若功過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過一絲不悅,這絲不悅在目光觸及楊戩之時,更是轉作了厭惡:玉帝這個外甥,她素來不喜。往日裏他自己囂張也就算了,帶了個不知哪兒來的妹子,居然違逆天條,如此囂張。這口氣,她實在咽不下去……


    但是楊戩言之鑿鑿,她又實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正暗自生悶氣,楊戩忽然又開口了。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有功要賞,有過要罰,功過相抵不可行。這就譬如在人間,你殺一人,再救一人,難道因為你功過相抵,就不計較你的殺人之罪了?”


    一時間人人茫然,摸不清楊戩是在打什麽主意。按理說,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過相抵,不是正順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這功,應該如何賞?”


    “端木翠動了生死盤,她的命數已經被換給了凡人,即便我將她救活過來,沒有命數,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賞,就續她的命盤,玉帝以為何如?”


    “這怎麽可以!”王母娘娘尖細的聲音響起,“妄動了生死盤,就這樣一筆帶過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盤自身帶有天譴,端木翠已經受了天譴,能再活過來,實屬命不該絕,玉帝續她命盤,也並不為難。再說了,我們現在在談‘賞’,待會兒,不是還會論她的過嗎?”


    王母娘娘按壓下心頭怒氣:“那你說,這個‘過’要怎麽論?”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麽懲罰端木翠,還是要憑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罰她同織女一樣,永生永世去織荊棘。”


    “這個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楊戩,你讓我做主去懲罰端木翠,我現在做了主,你又說不好?”


    楊戩不動聲色:“小神隻是說聽憑娘娘做主,並沒有說娘娘做主之後,小神就不能反對。娘娘,端木跟織女不同,織女天生擅織,端木則出身武將,躍馬揚刀。讓端木去織布,豈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其實此時一想,也知自己說得不妥,隻得就坡下驢:“既如此,就罰她入老君香爐,受烈焰焚身之苦。”


    “這個也不好。”


    “楊戩!”王母娘娘怒極反笑,“這個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慘烈酷刑。端木翠之前總算是有功,即便現在要罰,也不適宜用這類火燒雷劈之法。傳將出去,於娘娘的胸懷威儀有損。”


    王母娘娘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更可氣的是,玉帝居然還很認同楊戩的說法。非但如此,他還很是嫌惡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儀三界,動不動要燒要劈,還有沒有點儀態?”


    王母娘娘發覺自己的戰略方針錯誤,她費了半天勁兒才壓下怒氣,換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那麽依真君看,怎麽樣的處罰,才算合適?”


    “妄動生死盤是仙家大忌,身為神仙,連這樣的戒條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奪了端木翠的仙籍,讓她重歸凡胎。”


    太上老君嚇了一跳:“除去仙籍,這個……有點重了吧,二郎神,她怎麽說,也是你的妹妹……”


    楊戩聲色俱厲:“就是因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該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說了,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辟地第一人,若不嚴加懲治,隻怕之後的神仙,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王母娘娘哼了一聲:“太上老君,除去仙籍這個懲罰,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後在人間享一世富貴,這還算什麽懲罰?”


    “那娘娘想怎樣?”楊戩不動聲色。


    “照我說,自然應該奪她仙籍,這樣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禍害。不過成了凡人之後,也該叫她好好吃點苦頭,叫她受貧病之苦、愛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厲害。”


    楊戩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間怒火熾如烈焰。


    看到楊戩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鬱結之氣,忽然就平複了。怎麽說來著,簡直是大暑天吃冰激淩……


    “怎麽樣?本宮的提議,可還合適?”她笑得分外嬌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覺得呢?”


    “倒還……妥當。”


    “列位仙家覺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楊戩強忍心頭怒火:“既然眾仙家都如此說,楊戩亦無二話。”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來,“奪了端木翠仙籍,知會月老和掌困疾貧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間一世,受貧病之苦,無情無愛。”


    砰的一聲,楊戩踢翻了旁側的玉柱,大氅一掀,掉頭就走。


    金殿之上鴉雀無聲,隻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地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顆果子在齒間細細咬齧:“這個楊戩,越發沒規矩了。”


    哮天犬在府邸外張望了許久,才看到楊戩步履如常地過來,它一溜煙樣迎上去。


    “主人,聽說你今日在金殿上氣得不輕啊,連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楊戩沒說話,徑自跨進門來。哮天犬隨後跟進,一邊掩門一邊喋喋不休:“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樣的惡毒法子,把你氣成那樣……”話沒說完,一片暗影當頭罩來,卻是楊戩解下大氅,把它的腦袋當成衣架隨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正對上楊戩暢快至極的笑:“你懂什麽,若是不裝成怒不可遏的模樣,那婆娘怎麽會罷休?”


    楊戩回來得晚,是因為他去了兩個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貧病四厄的神仙張吉利的家。同華佗仙一樣,張吉利也沒怎麽見過楊戩這麽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來,被楊戩一掌給打暈了。醒來時,他才發覺自己被捆豬樣捆起,楊戩施法術把他變小塞在袖籠裏,沒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張吉利險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給熏暈過去,他有這麽久沒洗衣服了嗎?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胡子的月老正在眯著眼睛牽理紅線,祠堂裏擺著數以萬計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紅線也迤邐出數萬條。


    “端木在哪裏?”


    “端木上仙即將為凡胎,已經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給他看邊上的一個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麵上神情,儼然端木翠的模樣。


    “展昭呢?”


    端木翠為展昭妄動生死盤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嗬嗬引他看另一尊。


    楊戩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牽紅線。


    “這個……”他伸手指向那邊,“沒有紅線?”


    “不是。”月老趕緊解釋,“依著展昭先前的命數,的確是沒有紅線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盤之後,展昭的命數也變了,論理當有紅線。我還在翻檢婚書,為他擇取合適的女子……”


    “有合適的?”楊戩略一挑眉。


    “有幾個,茉花村丁家的女兒丁月華、開封城中李尚書的女兒李芝蘭,還有兩個江湖女子,不過看來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兒更合適些……哎,真君,你幹什麽?”


    楊戩將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牽這兩個。”


    “不是,真君可能還不明白。”月老耐著性子,以秀才的條分縷析去對陣楊戩,“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這一世無情無愛,所以端木姑娘沒有紅線。展昭有了紅線,我在給他牽丁家的女兒……”


    “囉唆!”楊戩麵色一沉,奪過月老手中的紅線,也不分是幾根,自己上手去牽。


    “哎哎哎,真君,你沒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沒有紅線,所以不用牽,牽的是丁家的女兒……哎哎,真君,牽一根就行,不要浪費我的紅線,哎,真君!”


    楊戩非常滿意地將數十根紅線都紮在兩人足上,打了個死結,然後非常滿意地,抬頭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這是做什麽?”月老欲哭無淚,“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說……”


    “你不說,誰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說,你不說,誰知道?”楊戩慢吞吞地把話給重複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這是違抗上意,這是欺瞞娘娘……”


    “是啊,”楊戩打斷他,“你聾了還是怎的,我不是說了嗎,你不說,誰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淚縱橫的衝動,“小仙,小仙實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說,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張了張嘴,不作聲了。


    “王母娘娘不會有那麽閑的心思整天盯著端木,偶爾想起來問問,你搪塞搪塞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間受苦,每次想起來,心裏都像紮了一根刺,一旦紮了刺,就要找人出氣,一旦想找人出氣……”


    他不說話了,目光從月老的頭頂溜到腳底,又從腳底溜到頭頂,似乎是在掂量這月老全身到底有幾根骨頭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裏,月老做了一個重大的比較,他比較了一下楊戩和王母娘娘這兩個柿子到底哪個更硬些,以確定準確無誤地捏住那個軟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說,沒人知道。嘿嘿,我不說,沒人知道。”


    對於自己差點兒把月老這個善良的老頭逼成神經衰弱,楊戩是一點負疚感都沒有,他大搖大擺走出了月老祠,選了個僻靜的地方,把袖中那個一直旁觀的張吉利放了出來。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張吉利能開口開始,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說,沒人知道。”


    “娘娘問起呢?”


    “就說一切都如娘娘所願。”


    “娘娘若要看證據呢?”


    “我就……我就隨便找個蓬頭垢麵看不出麵目的女子,跟娘娘說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貧病折磨得……都不成人樣了。”


    楊戩定定看了張吉利半天,然後點頭:“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這裏的這些玄虛,他自然是不會對哮天犬講的。雖然哮天犬足夠忠心,但是這樣的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麽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麽惡毒的懲罰,主人在金殿上氣得那麽厲害,怎麽回到家裏,笑得這麽……


    呃,如果它形容說笑得這麽讓人脊背發涼,楊戩會不會一腳踢死它?


    楊戩不理會它:“端木怎麽樣?”


    “剛醒,在裏麵,什麽都還沒敢跟她說。”


    楊戩大踏步往內院走,剛進月亮門,就看到一身素白裏衣的端木翠扶著門楣站著。她未綰發髻,長發披散下來,更顯得一張臉蒼白瘦削得厲害,眼睛裏倒還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楊戩進來,她眼圈一紅,鬆了門楣朝他走來:“大哥。”


    楊戩搶上兩步,在她摔倒前摟住她。


    端木翠倚著楊戩溫暖的胸膛,雙手緊環住他的腰,眼淚一滴滴流下來:“大哥,我知道連累你了。”


    楊戩心中歎息一聲,端木翠單薄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得厲害。她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裏盛著滿滿的自責和不安:“大哥,我妄動生死盤,玉帝會不會責罰你?”


    楊戩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臉,慢慢幫她擦去眼角的淚。


    “端木,”他看進她的眼睛裏,“以後的路,要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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