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已經是個死人了,秦放居然沒什麽緊張和害怕,他平靜地聽身下有韻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來。


    人類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可真是少啊。


    他死後所經曆的這些,任一樁拿到人前,都一定會被斥為“胡扯”、“異想天開”、“迷信”,死人怎麽會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麽會無緣無故起搏,地下又怎麽會有心跳?你有科學的解釋嗎?有合理的證據支持嗎?


    一味地要科學和合理,會錯失多少東西,都覺得死人的世界隻是一抹平躺的悠長寂靜,誰能相信也會有這麽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牽扯著嘴角想微笑,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歎息。


    說歎息也不確切,更像是帶著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將蘇醒的呻吟。


    秦放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正想凝神再聽,身後一股巨大的氣流湧來,居然把他連人帶車撞衝到半空,然後轟的一聲落在幾米開外。


    秦放在車裏撞滾了好幾次,眼前金星亂冒,林子裏那些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夜鳥又是一通撲騰騰亂飛,車子轟然落下的回音在山壁上撞擊又蕩開,一圈圈向上盤繞著回環,秦放喘著粗氣推開撞壞的車門出來,剛剛站定,忽然意識到什麽,兩腿一軟又坐到了地上。


    一個死了好幾天的人,那麽奮力地推開車門,還站了起來,這……這不是詐屍麽?


    不遠處立著那根戳透他心髒的尖樁子,大概有半米多高,周圍的地皮都已經突起裂開,像是剛曆過一場小的地震,秦放突然就有些緊張,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極其緩慢的,最頂上的細小地塊泥塵旁落,尖樁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有個人從地下坐了起來……


    相對於“人”,秦放更想稱她是“骷髏”,但也不太確切……


    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骷髏,與一般實驗室的展示骨架不同的是,她的骨頭上有一層人皮包裹,之所以稱它是“她”,因為它有兩個女性特征。


    第一是,她長了很長的頭發,長到後腰,盡管那頭發幹枯地像蓬鬆的草。


    第二是,她穿的是……旗袍,盡管那旗袍很多地方血汙成黑,很多邊角抽絲破爛,但那還是一件高開叉的旗袍。


    這樣的旗袍穿在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該是多麽性感,可是如果那高開叉的地方露出來的,是一根覆著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裏默默感歎了一句。


    “真醜啊……”


    是的,他是死了,他遭遇了極其悲慘的事情,他死的不明不白,他擔心著安蔓的安危,他因眼前的一切震驚失措,但他依然還是個男人,死了也是個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隻要對麵的是個異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還是一層皮,他都忍不住評價了一下。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什麽吸引了開去。


    這個女人的身上一連插了三根尖樁,左右肋下是兩根短的,靠上正中心髒的位置,插的是根長的,她掙紮著站起來,單薄的骨架被三根尖樁帶的搖搖欲墜,而這顯然讓她極其憤怒——她的喉嚨裏發出尖利的聲響,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頭皮有些發緊,他直覺拔出那些尖樁是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那個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樁之後頹然跪地,兩隻手臂撐在地上,再也沒了動靜。


    秦放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種什麽“生物”。


    是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詐屍”嗎?但是死的幾乎隻成了骨頭,應該死的有些年頭了吧?死了這麽多年又爬出來,也就在生化危機或者外星輻射的電影裏才看到過。反正不應該是鬼,鬼的昵稱是“阿飄”,飄來飄去的一團氣,想來也不會被尖樁什麽的刺透。要麽是中國的僵屍?是與不是,就看她待會站起來之後是不是蹦蹦跳跳地走路了……


    這麽想著,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銀白色的流光傾瀉似的籠過她黑色緞子樣的長發……


    慢著慢著,緞子?剛不是還像亂蓬蓬的枯草麽?


    秦放看著那個女人再次慢慢站起,終於意識到,就在他剛剛晃神的極短時間裏,那個女人拔出了那些尖樁之後,她的外形,發生了一些變化。


    眼前看到的,是個堪稱驚豔的年輕女人,不過,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麽不管漂亮成什麽樣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屍、不是活死人、不是鬼,也就剩下妖怪可以對號入座了,而妖怪,本身就是本質極其危險卻又偏以皮相媚惑人心的典型。


    關於她,秦放有幾個推測。


    第一是,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經曆的也一定是非比尋常的死亡,他不懂三根尖樁代表什麽,也許是一種封印或者鎮守,但如果一個人死後都讓人如此忌憚和大費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一個人在陌生環境初醒時的狀態和眼神很大程度上折射本我,大多數人或是懵懂茫然或是膽怯害怕,很少人像她這樣,眼神異常冷靜,甚至不掩憤怒。


    第二是,她一定生性倨傲並且很難相處,這從她站立的姿勢和微微上抬的下巴可以看出來,她眼皮微垂,習慣俯視別人,她抬頭打量山壁時唇角一直泛著冷笑,對山石這樣的死物都能不屑一顧,真正站到人前,該是怎樣的目空一切?


    她甚至完全沒看到秦放,視線一直向上,從穀底向上看,高處的山好像合圍成一個小小的圓,那個女人冷冷打量了一會,突然間縱身飛起,真的像一隻巨大的鳥,瞬間就在秦放的視線裏成了高空愈去愈小的黑點。


    秦放倒吸一口涼氣,她還能飛!


    她要飛去哪?到了穀頂就是盤山道,那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她會害人嗎?會吃人嗎?會引起社會恐慌嗎……


    秦放一連串的疑問還沒有理清,忽然就覺得風聲不對,他下意識偏了偏頭,就在這當兒,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女人又掉下來了。


    毫不誇張,結結實實砸下來,泥灰都騰起來了,就在身前不遠處,簡直比剛剛車子砸下的聲音還大,直接就把地砸了個人形的凹窩,這一下摔的不輕,胳膊什麽的都反折了,落地時,能明顯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音,更關鍵的是……


    她臉著地的。


    事後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這樣的事,他第一反應不是震驚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覺得特別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製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本來嘛,她範兒擺那麽足,網絡用語是“那麽的高貴冷豔”,還一飛衝天,還以為她能登月呢,結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來了,而且還是臉著地的,她要還能站起來,那臉該摔成平底鍋了吧?


    特好笑,死了這麽多天,可算是找著件可樂嗬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大出來了。


    那個女人又坐起來了,不得不讚歎她頭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張臉居然硬是沒事,她在秦放越來越小的笑聲中將摔折的胳膊和腿正過來,最後用兩隻手扶住頭,哢嚓一聲,將臉掰正了麵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摻了碎鑽一樣亮,秦放讓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的,訥訥地想把目光移開。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說話了。


    “別停啊,繼續笑。”


    秦放沒笑了,他挺尷尬的,說到底,一個男人那麽婆媽的笑話一個女人,實在不怎麽光彩。


    “民國多少年?”


    秦放沒聽明白,那個女人也不重複,就那麽看著他,直到他自己反應過來。


    “我們不用民國了,台灣……才用民國。”


    “日本人在盧溝橋鬧事,是哪一年?”


    秦放對民國紀年不清楚,但曆史常識還是懂的:“你說盧溝橋事變?1937年,7月7號。”


    “現在是哪一年?”


    “2013……還有幾天就過去了,你就當2014年吧。”


    那個女人不說話了,她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著,好像在想著什麽,秦放看著她那身破爛旗袍,忽然明白了什麽,遲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沒理他,這要放平時,秦放也不屑於上趕著和她講話,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死後發生的一切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學校裏沒教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種“生物”,這女人死的比他早,沒準是個前輩,多向她打聽打聽總沒錯的。


    “我叫秦放,前兩天死的……”


    一開場就卡了殼,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死的不久,請多關照?


    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居然意外引起了那個女人的興趣:“前兩天死的?”


    秦放點了點頭。


    “怎麽死的?”


    秦放大概說了一下,她對之前的墜車完全不以為意,隻是奇怪地問了一句:“尖樁刺透了心髒嗎?”


    秦放沒有太留意這句話,他急於確認另外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人,死了以後,都會忽然活過來嗎?還是說有一定的幾率,隻是少數人?我們……是應該躲起來,還是到人群裏去生活?”


    那個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譏誚,秦放有些不安,還想再說的明白些,那個女人開口了。


    “誰跟你是‘我們’?”


    秦放愣了一下:“我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複活了的死人,怎麽她就成了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她死的久?那這世上死的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都像她這樣活過來,豈不是遍地走妖?


    那個女人大概看出了什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樁:“還不懂嗎?”


    ——“我是妖,是因為我被殺死之前就是妖,殺死妖怪的步驟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幹。”


    ——“我已經死了很久了,也不應該再活過來。但是很幸運,你也死了。”


    ——“尖樁同時刺透了我和你的心髒,你的血,沿著尖樁,一滴滴滴到我的心髒創口。”


    ——“所以我活過來了,而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撐了你的命沒有死絕。”


    她心情很好,說到後來居然笑出了聲。


    她說:“你叫秦放是嗎,你問我我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個複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個憑妖氣續命的人。”


    秦放沉默了很久,問了句:“複活了之後,還跟以前一樣嗎?”


    她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仰頭往上看,那裏,高處的山線圍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秦放聽到她囈語似的聲音:“不一樣了,要是從前,我是不會摔下來的……我現在,果然也隻是個半妖。”


    過了一會,她低頭看秦放:“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抓住車門邊從地上站起來,真是好氣到好笑。


    這個女人可真把自己當棵蔥啊,聽你差遣,憑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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