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榕榜苗寨,是在大雨滂沱的半夜,車子沒有開燈,靜靜停在距離苗寨約莫一個山坳的地方,間或會啟動雨刷,但其實無論怎麽刷擦,從車裏看出去,還是一大片濃濃淺淺水意淋漓的黑暗。


    這是第四天的淩晨,按照原計劃,他們還有兩天才會“回來”。


    秦放撥了顏福瑞的電話,告訴他見麵的地點,掛了電話之後,說:“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顏福瑞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司藤問他:“哪裏不一樣了?”


    也不好說,隻是一種感覺,從前隻覺得這個人頭腦簡單、不識人情世故、有一根筋的執拗又間或讓人捧腹,像是戲裏無關緊要插科打諢的路人,但是突然間,他好像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寡言少語的穩重,接電話時一直不出聲,最後說:“好的,我盡快到。”


    是因為瓦房嗎?


    他忍不住把這麽多天的疑問和盤托出:“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麽?顏福瑞現在,為什麽對你這麽言聽計從?”


    司藤沒有立刻回答,她轉頭看向窗外,伸手撳下了車窗,嘩嘩的雨聲驟然大起來,風斜吹著雨霧拂麵,讓人遍體生涼。


    “我告訴他,殺瓦房的是沈銀燈。而沈銀燈,就是赤傘。”


    秦放自己都覺得奇怪,乍聽到這個消息,他居然沒有絲毫的震驚,隻是下意識問了句:“所以她不是長的像陳宛,而是可以變成陳宛的樣子是不是?”


    “嗯。”


    原來如此,秦放沉默了一下,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司藤問他:“之前,我給過你我的頭發,那以後,有沒有跟沈銀燈單獨見過麵?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秦放想起和沈銀燈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那時的他迷迷糊糊如墮夢幻,忽然間聽到啪的一聲,像是憑空一個巴掌,清醒過來時,看到沈銀燈臉色鐵青,右臉頰上有三道被抽過的血痕。


    司藤聽了之後果然愉悅的很:“被抽了巴掌嗎?”


    又說:“不管是道門還是沈銀燈,對付我,都犯了同樣的錯。”


    “沈銀燈小心謹慎,太過求穩。一開始,她想滲透我身邊的人,博取你的信任之後慢慢打聽消息,所以第一次見麵,她讓你致幻,窺視到你念念不忘心懷愧疚的女人,從那以後,她在你眼裏,都是陳宛的模樣。”


    “可是緊接著她發現,一來你並沒有因為皮相而神魂顛倒,二來似乎也沒有太多時間讓她穩紮穩打,於是她想更進一步——我不知道赤傘對人的記憶窺伺可以達到什麽程度,不過好在你們第二次見麵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她的破綻。”


    秦放想起那次和沈銀燈剛聊沒多久,司藤打來的電話。


    ——“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秦放不能請你吃飯了。”


    那是和沈銀燈第二次單獨見麵,被中途叫停,而第三次見麵時,司藤已經有所防備。


    “沈銀燈如果膽子夠大,敢冒險行事,她就會知道,那一巴掌,隻不過我殘存妖力的小小伎倆,根本對付不了她這種妖怪。但是她就是被這一巴掌打破了膽,牙齒咬碎,都不敢再邁近一步,說起來,這要多謝我當年名氣夠大,擔得起讓人‘聞風喪膽’這四個字。”


    秦放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回想與司藤的初見,她一飛衝天,然後臉著地,死了七十七年複活,舉目蒼茫,妖力消耗殆盡,居然能走到今天,牽製道門、牽製沈銀燈,是該誇她膽子夠大呢還是運氣夠好?


    頓了頓問她:“那道門呢?你說他們也犯了同樣的錯——他們一開始就中了藤毒,難道這藤毒也隻是幌子?”


    司藤意味深長的笑:“不不不,我說的道門,是當年的道門。我當年在青城山與丘山結仇,重傷沈翠翹,石上刻字折辱道眾,你聽起來,是不是覺得這妖怪極其囂張,好生風光?可實際上呢……”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到後來,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秦放幫她拍了拍後背,又遞給她紙巾,她纖長手指緊緊攥住紙巾,目光長久凝視著無際雨幕,輕聲說了句:“可實際上呢?”


    實際上呢?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個無朋無黨,僅憑一時激憤不問青紅皂白公然與道門為敵的妖怪,一路奔逃,東躲西藏,真好像一條在大雨裏淋的六神無主的狗啊。


    什麽風頭一時無兩,逢敵從無敗績,不把她寫的三頭六臂有通天徹地之能,如何體現道門的更勝一籌?更何況丘山助她精變,一路旁觀,對她的劣處死穴了如指掌,一旦真的被追上,幾乎是毫無生門。


    世上沒有後悔藥,那時,她不止一次想過,倘若再有一次機會,她一定不會選擇與丘山翻臉,她會心頭插刀,忍字為上,步步為營,口蜜腹劍,占盡先機時再圖一擊製勝。


    地圖上,青城之後,她的出逃路線,居然極其契合橫亙而過大半國土的長江,而就在那條呈w形河流的高點,當時的重鎮武漢,第一次與追蹤而來的丘山狹路相逢殊死一戰。


    那天早上,她從暫住的旅館出來,剛一出門,一顆心忽然沉到穀底。


    丘山一身破舊道袍,發髻鬆散,在正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端坐如山,滿麵塵土,眼神卻炯炯帶光,邊上有個牽著伢兒的中年婦人問他:“道爺,給批八字不批?”


    丘山像是沒聽到,目光死死鎖住她的臉,眼神裏盡多譏誚,有報童揚著報紙從邊上跑過,叫著:“號外號外,華北軍代理委員長何應欽與梅津美治郎秘密談判……”


    出了青城之後,她才知道什麽叫國家大勢、民族危難,在大的城市裏,進步學生們恨不得以身赴死,但是對道門、對丘山來說,沒有什麽比鎮殺她更為重要。


    躲歸躲,真正事到臨頭,也不會做縮頭烏龜,刀架脖頸,有死而已。她走過去,很是無所謂:“怎麽打?”


    丘山說:“這裏老百姓太多,咱們換個地方。”


    她跟著他走過熱鬧的大街,走過漸漸消靜的小巷,一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跟著個衣衫襤褸的道士,多少惹人指指戳戳,可是那天,市民們幾乎沒有注意到這兩個怪異的人,他們憂心忡忡地抬頭看天。


    半天之上濃雲密布,黑壓壓的雲頭幾乎要墜壓到高處的屋角,上了年紀的老人憂心忡忡,暗自祈禱著千萬不能是大雨,前些日子,長江口已經傳來多處決堤壩的消息,一旦降下暴雨,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來到郊外的半山之上,空氣中隱隱滾動雷電之聲,丘山的破爛道袍被狂風鼓滿,獵獵有聲,地麵的塵沙龍蛇一樣卷起,專往人耳眼口鼻撲打,丘山似乎想擺出一副淵停浪滯的昂然姿態,不過風太大,他連站都很難站穩,掏出的朱砂符紙被刮的不成章法。


    這就是丘山,助她精變,百般利用,又要親手鎮殺,螻蟻尚有自有生存的權力,她呢?


    新仇舊恨,激的她猙獰立現,一聲怒吼,千百根臂粗藤條張牙舞爪破土掀山,向著丘山團團絞擊而去,丘山迅速撤步,就地滾開丈餘,避開如箭攢至的鋒利藤尖,咬破中指,血壓朱符,大喝:“天兵過境,風雷聽命……”


    咒令尚未行完,一道閃電突然從天頂快速拖過,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天幕如同拉開了一道大的口子,瓢潑大雨傾缸而下,兩人都有些發懵,尚未反應過來,山頂的土層成片下移,泥沙俱下,速度越來越快,幾乎有泥石流摧枯拉朽的勢頭。


    突如其來的天相巨變並沒有影響丘山鎮妖的決心,他眼睛都睜不開,頂著暴雨大喝:“天兵過境,風雷聽命,麾駕雷車,電母施力!”


    像是與此呼應,半天之上,黑雲之間,引下一縷極細閃電,這是丘山的殺手鐧,對付藤精樹怪的雷霆三擊,挾天火之勢,一擊而傷,二擊而燒,三擊成灰。


    閃電甫一及地,迅速交織成一片電網,百千藤條之上,瞬間電光密布,她痛呼而撤,但第二擊如影隨形,有不經受的細弱藤條,已然引火。


    第三擊……


    就在這生死攸關的刹那,遠處又是一聲振聾發聵的巨響,漫天雨柱中傳來驚慌失措的人聲,有人撕心裂肺地慘呼:“長江潰堤啦……”


    轟隆轟隆,赭色洪流如同巨龍,瞬間填塞陌道摧塌屋舍衝阻江橋,半山位置不低,但隻是頃刻之間,水麵已離身不到一米,桌椅、床板、鍋碗瓢盆在水流間上下浮沉,間雜其中的,是無法阻擋水勢行將沒頂的男女老少。


    丘山大驚失色,手上動作略停,隻此片刻之間,她仰天長笑,飛身入水,再露頭時,數百藤條之上,纏裹牽拽的,竟不下百人。


    她不顧那些人的惶恐驚懼拚死掙紮,冷冷盯住丘山,一字一頓:“第三擊呢?劈死我啊。”


    丘山目眥欲裂,手中符紙舉了又舉,終於顫抖著垂了下來。


    她哈哈大笑,藤條施力,將纏著的百十餘人拋向山上高處,然後一個下潛,藤身隨洪流急速遊走,瞬間便消失在丘山的視線當中。


    身周被拋上高地的人驚怖不減,尖聲驚叫著躲避暴雨,互相拖拉曳拽,隻有丘山一動不動,良久狠狠一拳砸在了山石之上,鮮血混著暴雨流下,很快就被衝刷的毫無痕跡。


    1935年7月,武漢遭遇特大暴雨,三峽、清江、澧水、漢江洪水猛漲,長江多處潰堤,因災死亡14.2萬人,漢口、武昌幾乎淹沒,漢陽大部分地區淹沒,水淹時間超過90天。


    本應被鎮殺的司藤藉由這場天災逃出生門,對丘山、對道門,這都是個不祥的壞消息。


    又過了兩個月,有消息傳來,司藤一路東進,於黃石、彭澤、巢湖連斬三妖,當時的李正元道長連連跺足:“這妖怪反道門在先,結仇妖界在後,一定要把自己弄到孤立無援逆天行事嗎?”


    隻有丘山道長知道其中的利害,他停止了繼續追蹤,折身返回武當,見到李正元道長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恐怕已經製不住司藤了。”


    說來奇怪,這一晚的杭州,同樣大雨如注,單誌剛臨睡前又聯係了一下安蔓的後事,得知她的老家親戚已經找到了,估計這兩天就會趕來杭州辦理手續。


    總算是一樁心事了結,他想撥電話給秦放說一聲,但是連打兩個都無應答,心事重重入睡,忽然想起秦放這次帶來的那個叫司藤的女人。


    她是誰呢?秦放新結識的朋友?看秦放對她,頗為維護照顧,有些不經意的細節,都很順著她的意——他查過她的來曆嗎?是否身家清白?不能再讓類似安蔓的事情再次重演了。


    迷迷糊糊入睡,忽然電話鈴響,還以為是秦放回撥,摸過來含糊應了一聲:“喂?”


    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請問是嘉億廣告公司總經理單誌剛嗎?”


    難不成是公司業務?單誌剛清醒了些,公司的網頁上,是有市場部的聯係方式的,但是因為公司整體規模還不是很大,所以他跟部門經理交代過,如果是特別大的業務,可以把自己的號碼提供給對方進一步細聊。


    “請問您是……”


    “秦放也是你們公司的合夥人嗎?我打過電話,接電話的人說秦放近兩個月都不辦公,不方便提供聯係方式,也不知道他在哪,說是可以找你。”


    找秦放?單誌剛覺得有些奇怪:“他最近確實都不在杭州,如果是公司業務,找我就可以了。”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奇怪,以聯係公司業務的名義拿到自己的電話,然後再輾轉通過他打聽秦放嗎?不知道為什麽,怎麽想怎麽覺得有些不對勁,單誌剛生出幾分警惕來:“你是哪位?


    電話裏傳來嘀的長音,對方突然掛掉了。


    麗縣,街頭電話亭。


    賈桂芝掛上電話,推開門出來,周萬東正坐在不遠處的消防栓上抽煙,看到賈桂芝出來,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怖。


    片刻之前,這個女人對他說:“你殺不了我的,誰都殺不了我,如果想殺我,下場會跟你的搭檔一模一樣。”


    說完了解開扣子,她好像完全沒有男女之防,一揮刀子就從前頭割斷了胸衣的束帶,業已下垂的胸乳軟塌塌彈了幾下,周萬東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卻渾無所謂,拿手在心口摩挲,停在心髒的位置,對他說:“你看好了,這是心髒。”


    說完了,刀尖抵住心髒,臉上露出詭異的笑,笑到後來,腕上突然用勁下插,周萬東先是嚇了一跳,緊接著,後背突然泛起無數顫栗。


    他看到,賈桂芝的皮膚之下,像是有無數細條湧動,在刀尖下插的刹那,迅速結成盾形,瞬間抵住了刀尖的侵入。


    賈桂芝說:“這是我自己動手,如果換了是你動手殺手,現在,你已經在地下找你的搭檔了。”


    又說:“你動不了我,就沒法威脅我交出九眼天珠。你想要天珠嗎,可以,幫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我就把天珠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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