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銀燈覺得這群道士挺好笑的,死到臨頭,還要“死個明白”。


    又聲嘶力竭質問她“為什麽要置他們於死地”,莫名奇妙,不殺你們,留著走親戚、串門子、發展友誼、天長地久麽?


    她不想跟這群人廢話,卻又想貓捉老鼠多逗弄些時候,拈了幾塊石頭在手上拋著掂量,說:“道長們小心了啊。”


    何其變態,這是要投石頭砸人嗎,一幹人個個頭皮發麻,拽得藤條左搖右擺的,隻盼她失了準頭砸不到,嗖嗖幾下破空聲之後,先是一片死寂,接著響起了馬丘陽道長驚怖的聲音:“疼!疼!疼!”


    疼就疼唄,男子漢大丈夫,何至於呼痛如斯,大家都朝發聲處看,見馬丘陽抱著藤條張惶亂指,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頓時明白過來。


    他叫的是“藤!藤!藤!”,沈銀燈那幾塊石頭,每一塊都把藤條打出了豁口,而藤條一豁,距離繃斷也就不遠了。


    沈銀燈在頂上撣了撣手:“各位道長先前都引了法器護身,但那隻是防妖力入侵,到底也不是金鍾罩。若是從高空摔下去,沒有摔不死的。道長們見到下頭的尖峰了吧,藤條一斷,各位摔它個腸穿肚爛,血順著尖峰流下去,滋養我這些子子孫孫——它們飲多了獸血人血,還從來沒嚐過道士們的血呢,說不定機緣巧合,道長們金貴的血,促成了我子孫精變也未可知啊。”


    說完了仰頭長笑,她以沈銀燈的麵目講話時,倒還是正常女聲,大笑之下脫略形骸,又顯出男人的陰鬱沙啞來,明明是張精致的女人俏臉,卻配著這把嗓音,委實叫人毛骨悚然。


    笑著笑著,她忽然停頓下來,換了一副柔媚表情,叫了聲:“司藤小姐?”


    黑霧彌漫,無人應答。


    沈銀燈臉上笑意更甚,她慢慢朝洞裏走,聲音輕緩,不緊不慢。


    ——“司藤小姐怎麽不說話了呢?”


    ——“真是奇怪了,以司藤小姐的聲名能耐,不至於懼怕我區區一個赤傘啊,躲躲藏藏地像個縮頭烏龜,未免有些不體麵吧。”


    ——“哦,我差點忘了……”


    說到這,她掩口而笑,似是剛剛恍然:“司藤小姐是不是準備運妖力和我決一死戰,但是一試之下,才發現渾身劇痛,身體裏麵好像有無數吸口,吸食你的骨髓血肉啊……”


    內洞傳來司藤憤怒忍痛的聲音:“你給我住口!”


    原來她藏在那裏,沈銀燈雙目之中精光陡現,向著內洞的方向慢慢過去。


    外洞那群道士們驚慌失措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沈銀燈的足音一下又一下,刻意放慢,聲聲入耳,又在石壁上返作回音,像是無形的催迫,讓人呼吸都為之滯悶。


    “司藤小姐是不是很不甘心,是不是覺得這一趟苗寨之行,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啊?”


    司藤悶聲冷笑:“你什麽時候給我下的毒?”


    秦放還在司藤身邊,從司藤口中打探到消息的機會微乎甚微,一切秘密都指著司藤死後從秦放嘴裏套取——沈銀燈遲疑了一下,這個時候,可不能暴露秦放。


    但司藤顯然已經想到了,沈銀燈聽到她憤怒的喝聲:“秦放!”


    緊接著就是重物墜地和秦放痛呼的聲音,沈銀燈心頭一緊,幾步進了內洞,一般來講,妖怪失去妖力之後,若還想負隅頑抗,會現出原身,原身的力量總比人身更大些——司藤果然已經在逐步現身了,她的麵色極其憤怒,人在石壁邊上站著,一條藤臂伸出足有幾米長,藤臂的末梢正死死掐住倒在地上的秦放的咽喉,秦放滿臉赤紅,掙紮著蜷縮身體,被扼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沈銀燈暗叫遺憾,她想起當日為敷衍蒼鴻觀主,在內洞裝了矢箭機關,司藤如能再往邊上移那麽幾米就好了……


    司藤看著沈銀燈冷笑:“我真是好奇,沈小姐什麽時候和秦放暗通了款曲,他居然為你做事,既然今日跟沈小姐的一戰不可避免,開始之前,咱們也效法古人,開個葷腥祭個旗啊。”


    說到這,臉上戾氣頓現,藤臂上舉,扼住秦放的咽喉生生把他舉離了地麵,秦放雙目爆紅,兩手死死去抓咽喉處的藤索,嘶聲叫沈銀燈的名字:“沈小姐,你答應救我的,我知道……司藤的秘密……”


    司藤大怒:“休想!”


    她臂上用力,眼見遲一遲秦放的脖子就要被扭斷,沈銀燈再無猶疑,身周黑氣驟顯,迅速絞成一股霧藤,瞬間盤蛇般繞住司藤藤臂,司藤似乎還想硬撐,但隻是下一秒便已經受不住,慘叫一聲,藤臂迅速回縮成人身,但見一條纖細白皙手臂之上,盡是金錢大小的火泡燙斑。


    她這裏藤臂回縮,秦放瞬間得脫,重重從半空跌落地上。


    司藤痛噓著倚住石壁坐倒,沈銀燈盯住她看:“怎麽樣,司藤小姐,我赤傘的毒,還受用吧?這毒先傷你手臂,然後從經脈進入全身,不消一時三刻,你就會全身潰爛,和藤殺一樣,除非我死,否則是解不了的,哦對了……”


    說到這,她像是想起什麽,又含笑看秦放:“司藤一死,藤殺可解,恭喜你了……”


    秦放卻似是極大恐怖,手撐著地往後縮:“沈小姐,你……你也是妖怪……”


    秦放這退的方向其實奇怪,一般而言,人受到威脅,隻會張惶著往後縮,他卻是生生在沈銀燈麵前轉了個向,沈銀燈一時也沒有多想,隻是緩步趨向他:“你怕我嗎?”


    秦放囁嚅道:“我……我不知道……”


    他看向沈銀燈,目光忽然又有些迷離:“你是妖怪,但我……不害怕你,沈小姐,我有沒有跟你講過,你長的,很像陳宛……”


    他忽然有些恍惚,伸手去摟沈銀燈的腰,沈銀燈目光之中閃過一絲厭惡,但權宜之下,還是沒有拒絕,秦放顫抖著站起來,腳下不穩,幾度踉蹌,沈銀燈扶著他走,柔聲說了句:“小心啊。”


    她精力在秦放身上,卻也沒有疏忽司藤,司藤受傷之後,似乎想撐著牆壁站起來,但幾度摔倒踉蹌,最後一次坐倒的位置,居然是在矢箭的射處了,沈銀燈冷冷盯住她,唇角掠過一絲諱莫如深的笑意,心裏想著:你要站起來才更好。


    司藤果然站起來了,她吃力地扶著牆壁,麵上居然譏誚不減,死到臨頭還在激怒她:“如此小鳥依人柔情款款,想必赤傘是轉了女身了?日後同秦放琴瑟和鳴開枝散葉,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啊……”


    沈銀燈盯著司藤的眼睛,柔聲說了句:“你該去死了。”


    目光視處,那藏在石壁邊緣與山石幾乎同色的機關動針驟然哢噠轉了一格。


    “秦放閃開!”


    司藤怎麽會突然出言示警?秦放為什麽突然變了臉色狠狠將她往後一推?身後破空有聲,沈銀燈思緒還沒來得及轉到那一處,尖利的矢箭已經從背後透體而出,勢頭巨大,將她整個身子帶向地麵,秦放就著地麵急滾,兩根箭頭蹭蹭穿透他臂邊釘住地下,沈銀燈的身子像個三角形的斜邊串在矢箭之上,她心知不妙,正想運妖力逃脫,身體內傳來蝕心一樣的劇痛。


    她和司藤不同,她是有妖力的,觀音水對司藤無害,但是對她……


    沈銀燈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臉因為劇痛而扭曲猙獰,居然現出男人的形貌,秦放掙紮著想要避開,但是一來剛剛已經耗盡了渾身的力氣,二來箭頭穿破皮肉,帶著衣服釘地,一時動彈不得,聽到司藤問“受傷了嗎”,忍痛答了句“還好”。


    司藤也沒力氣了,聽到秦放的回答之後,長籲一口氣,軟軟倚著石壁癱坐下來。


    手臂上的火泡燙斑沒有再蔓延,甚至有恢複的跡象了,是因為沈銀燈再也沒法掀起風浪了嗎?


    這場大戰,突然間消聲偃息。


    山洞裏分外安靜,隱隱地傳來外洞的聲音,不知道是蒼鴻觀主還是張少華真人在說:“小心啊,往上爬,別鬆手啊……”


    又有眾人的驚叫聲,夾雜著長聲慘呼,轟一聲重物墜地。


    也許是有誰摔下去死了,但是每個人都精疲力盡,那頭的慘烈,在這裏,隻是一抹若有若無的背景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銀燈嘿嘿幹笑起來。


    她的身邊蘊了好大一灘血,血肉開始萎縮,皮膚慢慢貼向骨頭,如果說之前非男非女,好歹還算個女相,現在則是完全分不清男女了。


    她含混不清地跟秦放說話:“原來你一直幫的是她,你是人,我是妖怪,她也是妖怪,你為什麽要幫她呢?”


    她聲音那麽淒涼,秦放突然間覺得她也挺可憐的,頓了頓說:“司藤雖然是妖怪,雖然給道門的人下了藤殺,但她沒有真的害人。你不一樣,你害死麻姑洞的人,你還殺了瓦房。”


    沈銀燈哦了一聲:“是這樣,原來在你眼裏,害了人的就該死,沒害人的就是好人嗎?嘿嘿……嘿嘿……”


    她自說自話似的笑了一陣子,突然嘶聲大叫:“你以為她是好人嗎?你以為司藤就是好人嗎?”


    司藤也聽見了,她朝這頭看了看,淡淡笑了笑,似乎沈銀燈口中那個“她”並不是自己一樣。


    沈銀燈死死盯住秦放:“你就真的從來都沒懷疑過嗎?妖怪也好,神仙也好,哪個不需要經過長久的修煉,哪怕是讀書寫字,那也是十年寒窗,一個1910年精變的妖怪,短短十幾二十年,就可以所向披靡全無敗績,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麽嗎?”


    秦放下意識問了句:“為什麽?”


    沈銀燈又是嘿嘿兩聲幹笑,陡然間雙目射出精光,死死盯住坐在不遠處的司藤:“她殺妖,她食同類妖元以聚其妖力,她從來就沒有修煉過,她所有的妖力都是搶來的!”


    司藤眼簾低垂,表情平淡的很,聞言又是淡淡一笑。


    沈銀燈哈哈大笑:“你們人,會吃同類的肉嗎,你們不會覺得這樣的人是怪物嗎,她就是這樣的,所謂的妖門切齒道門色變,為什麽連妖怪都怕她?妖怪會互相搏殺不錯,但不會去同類相食,一來這種事太過下流,二來妖怪也不懂怎麽去聚妖力,丘山當年不是正統道門,會偏外方術,他教司藤這下作法子,讓她短時間聲名崛起——搶來的當然是好用的,別人辛辛苦苦千百年才修得的,她不費力氣就搶作己用了。”


    秦放的腦子裏空白一片。


    你們人,會吃同類的肉嗎?


    沈銀燈咬牙切齒:“我老早就知道了,收到道門的消息說司藤要找一個妖怪,我就知道了,別人不懂,但我是妖,我知道她想幹什麽,她遲早找上我的,我縮頭烏龜一樣藏了幾百年,甚至要去應付人的各種關係,去結婚生子,我不想死在她手裏,有人殺我,我就要殺她,我有錯嗎?害了人就該死,她當年聲名那麽顯赫,她害過的人,會比我少嗎?”


    秦放怔怔看著沈銀燈扭曲的臉,麵對著她咄咄逼人的質問,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沈銀燈被矢箭戳透的創口處鮮血不絕,思緒漸漸恍惚。


    丘山當年一定是知道不能放任,所以在司藤身上放鎮符,就是怕她不受控製,可是後來,她背叛丘山,欺騙道門,去了符咒,又一路東逃,聽說她東逃路上連殺三妖,連丘山都對付不了她了……那時候,自己在麻姑洞已經李代桃僵,聽到消息,隻當個傳聞故事,也曾轉過心思,想著,若是能從司藤手裏得到這殺妖以奪妖力的法子……不不不,她聲名太盛,還是不要惹她,小心避居道門,假以時日,養好了傷,又有新的毒蠅傘精變,未必不能東山再起的……


    沒想到,她找上門來了……


    視線漸漸模糊,出現了一個女人纖細的身形,司藤過來了,她走過來了……


    沈銀燈驚恐到雙手在地上亂抓,終於正麵這一刻,她也不是不怕的,淒惶間嘶聲大叫:“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話音未落,兩根臂粗藤條半空之中激射而來,自沈銀燈左右肋下急穿而過,一個蕩甩,把她從矢箭上抽起,牢牢釘撞在山壁之上。


    秦放這才掙紮著站起來。


    要真正殺死一個妖怪,首先,要放幹它的血。


    也不知是為什麽,他忽然強烈地想阻止她:“司藤!”


    司藤身形微微一停,然後,緩緩轉頭看秦放。


    她說:“秦放,沈銀燈有一句話說的沒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你以為我是好人嗎?從頭到尾,我隻是個妖怪罷了。”


    說完了再不看他,仰頭環視石壁,低聲說了句:“也該到了。”


    石壁上,小八卦印忽然再次顯光,瞬間又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看不見,不多時,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顏福瑞出現在洞口,他懷裏抱著雷擊木令旗金錢劍等各色法器,氣喘籲籲地看司藤:“司藤小姐,外麵裂開了個洞,我看見道長們都在……”


    他忽然停住了,目光死死盯住了牆上的沈銀燈。


    司藤說:“出了點岔子,好在有驚無險,我答應過你,會為瓦房報仇,這刺中心髒的最後一擊,交給你了。”


    顏福瑞手臂一鬆,嘩啦一聲法器滾的滿地都是,他喘著粗氣點頭:“我來,我要為我們瓦房……討個公道……”


    說到後來,語聲嗚咽著,似乎終於等到這一天,有些手足無措,他四下張惶地看,最終從地上撿起了一根矢箭,目光中含著極大恨意,一步步走上前去。


    這些天,他的腦子裏都是“為瓦房報仇”,也無數次設想過或持刀或拿箭刺向沈銀燈的心髒,但是他這輩子,別說殺人,就連傷害小貓小狗也不曾有過,真的麵對著這樣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銀燈,居然有些遲疑了,矢箭的箭頭微微顫著,幾次想發力都沒能刺的下去。


    最後一次狠狠心,箭頭都已戳到她心口,沈銀燈已闔起的眼皮驟然掀起,她冷冷盯住顏福瑞的眼睛,說了句:“我會回來找你的!”


    許是被這句話激的,顏福瑞全身發熱,腦子一衝,毫不猶豫的把矢箭刺了進去,秦放不忍再看,把頭偏向了一邊。


    靜默中,顏福瑞後退兩步,手捂著臉跪倒在地嗚嗚嗚地哭起來。


    秦放聽見司藤沒有情感起伏的聲音。


    “這世上,不是隨便是誰,都能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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