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一覺睡到臨近中午才醒,起身時感覺已經舒服多了,不似昨夜那麽難捱,但脖子肩胛關節處還是酸痛的厲害,她活動著脖頸打開門,客棧裏靜悄悄的,秦放和顏福瑞都不在,隻有店主人捧著盛了臘肉白飯的碗蹲在院子裏吃午飯,見她出來,忙笑著向她捧了下碗,那意思是:“吃嗎?”


    司藤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小夥子進來,用方言急吼吼向著店主說了兩句之後拔腿就跑,司藤聽不懂,問老板:“怎麽了?”


    老板解釋說,有輛車在山那頭出了車禍了,車撞變形,窗門都卡住,這裏離縣城好遠,救護車一時半會過不來,所以回來通知寨子裏的壯勞力自發帶上家夥去幫忙,連治跌打骨傷的苗醫都被叫過去了。


    小地方就是這點不好,出了什麽事救援不及時,隻能靠當地人群策群力,司藤百無聊賴的,沒那個熱情去助人為樂,索性回屋裏看電視。


    看到一半,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司藤還以為是秦放,進來之後才發現是顏福瑞。


    顏福瑞挺驚訝的樣子:“秦放不在嗎?”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嗎,還不準人家有個私人空間什麽的了?司藤盯著電視頻幕,漫不經心回了句:“出去玩兒去了吧。”


    顏福瑞更奇怪了:“他說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藤的目光終於舍得從電視上挪開了:“要事?他能有什麽要事?”


    顏福瑞趕緊把一早遇到蒼鴻觀主的事講了一遍:“蒼鴻觀主提醒司藤小姐提防那個央波,說他很不對勁。秦放聽了之後就急著回來告訴你,怎麽到現在都不見人呢,會不會……出事了?”


    司藤覺得,秦放應該是出事了,不過她也並不怎麽著急:反正秦放也不會死,不死的話,就稱不上什麽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綁架了秦放,末了總是要來找她的吧,耐心等著好了,她連沈銀燈都不怕,會怕這麽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


    當然了,顏福瑞理解不了這種淡定,三催四請之後生了氣,自己跑出去找了,臨走前還嘟嚷了一番,大意是:司藤小姐怎麽這樣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著你的,太沒人情味了!


    擱著從前,有人敢在她麵前說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著北,不過現在,聽顏福瑞嘟哩嘟嚷的,倒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顏福瑞,秦放也同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是這樣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性格,但是坦白說,她挺喜歡的。


    和這兩人相處,不累,他們沒那麽多彎彎道道,有時候,情緒都寫在臉上:司藤小姐,你怎麽這樣呢?


    試想想,如果身邊跟著的是另一個自己,或者另一個沈銀燈,這白天黑夜,明裏暗裏,猜忌算計的,該有多累?


    正想著,顏福瑞高八度的聲音配合著蹬蹬磴的樓梯聲一起響起:“司藤小姐,不好啦……”


    顏福瑞沿著秦放可能會走的路仔細查了好幾遍,在一個岔路口的石板上發現了血,邊上的泥地還有拖拽的痕跡。


    他非常篤定是央波揣著木棍躲在牆後,趁秦放不備砸暈了他,推理完了之後說,司藤小姐,你快想個辦法啊。


    又說:“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快開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啊。”


    特麽的還開天眼,這顏福瑞是西遊記看多了吧,司藤沒好氣:“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麽了,司藤氣極反笑:“要是什麽人不見了我都知道在哪,我就不是妖怪,是國寶。什麽大小逃犯失蹤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個人頂一個公安部了。”


    顏福瑞沒大聽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興了,訥訥住了嘴,頓了頓聽到司藤歎氣:“當初我給過秦放一縷藤發,一防妖力侵害,二防性命之虞,隻要貼身帶著,大事應該是不會有的,不過挨打挨揍就保不準了。”


    顏福瑞插嘴:“已經挨了打了,都流血了。”


    司藤說:“再等等吧,到了晚上如果還沒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運妖力的話,會嚇到很多人,反而麻煩。”


    顏福瑞的眼睛裏露出豔羨的光來,眼前似乎出現了司藤駕著雲頭在苗寨上空飛來飛去,眼神猶如x光在每間屋子嗖嗖嗖掃射搜尋秦放的場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過這場景他終究是沒有見到,晚飯時分,兩個入山打雀的當地人扶著秦放回來了,說是在半山一個屋子邊上發現他的,那時候他手腳被捆,爬在門外,臉色黑紫,好像是誤食了毒蘑菇的樣子,兩人趕緊用土法給他灌腸,總算是揀回了一條命。


    真是奇怪,這央波綁架了秦放,要殺要砍的隨便,給人喂什麽蘑菇嘛,顏福瑞納悶的不行,司藤在屋裏陪著秦放,讓顏福瑞在外頭照應一下,不過從頭到尾沒他什麽事,那兩個獵戶一直在跟店老板說話,顏福瑞聽到店老板問:“是不是那兩個逃犯啊?今兒挨家挨戶都通知了,說是晚上鎖好門,要小心。”


    逃犯?這又是什麽情況?


    顏福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店主解釋說,中午的時候有輛車出車禍,叫寨子裏的兩個人發現了,其中一個就在那守著,讓另一個回寨子找人幫忙,誰知道一群人趕過去了才發現,守著的那個人被打昏在地,車裏的兩個人都不見了,這事挺嚴重的,他們已經往鄉裏縣裏報上去了。


    有人猜說,這兩個人很可能是犯了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傷之後寧願逃跑也不願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記身份——雖然隻是猜測,但小心點總沒錯的,所以整個寨子裏都已經通知下去了。


    從秦放口中,司藤得知了整個事件的始末。


    沈銀燈在死後還能設法安排窺探秦放的記憶,確實在司藤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像的要棘手一些,司藤沉吟著沒有說話,秦放內疚極了,說:“都怪我意誌不堅定。”


    他臉色蒼白著,身上沾了好多血跡,在地上爬了那麽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狽的,卻小孩子一樣愧疚地說:“都怪我意誌不堅定。”


    司藤笑了笑,拿毛巾在臉盆裏擰了,遞給秦放示意他擦把臉:“沈銀燈畢竟是妖,妖術又不是嚴刑拷打,光靠意誌堅定就能撐過去的。”


    她要是像從前那樣,罵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秦放隻怕還更好受些,忽然這樣大度寬和,秦放都有些不適應了:“那……會很麻煩嗎?”


    司藤淡淡笑了笑:“不麻煩。”


    ——“沈銀燈的確為自己安排了後路,但安排倉促,操作拙劣。那個銀首飾盒子打開時還有殘存的怪異味道,我猜第一次打開時有瘴毒,用來迷幻和控製央波,但她分量沒有算好,高估了人對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於央波吸入之後,有些瘋瘋癲癲,雖然還照著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顧前不顧後,破綻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丟三落四,窺探到他的記憶之後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沒想過把他重新關起來鎖好。


    ——“你算一算,從我複活到現在,我花了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銀燈即便用同樣的方法複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他們如果躲在附近,我會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麵八方,天上地下,哪條路我都會封死。複活了有什麽用,後路沒有想好,活過來也不過是多死一次罷了。”


    秦放愣愣聽著,居然無言以對,末了歎了口氣:“聽你這麽說,我忍不住都要覺得沈銀燈可憐了,機關算盡,都沒能從你掌心翻出去。”


    司藤也有些感慨:“也許她是運氣不好,其實在青城,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如果就對我下手,我早就死了。”


    何止是在青城,直到黑背山對陣之前,任何時刻,隻要沈銀燈敢下那個狠心出手,司藤都必死無疑。


    司藤一路險棋,步步驚心,居然最終問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貴險中求。


    留顏福瑞看護秦放,司藤獨自上了黑背山。


    這一晚沒有月亮,雲氣在山頭翻滾,四下死寂,風吹過時,樹動葉搖,嚶嚶嚶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隱隱流動著若有若無的腥臭之氣,赤傘經營千年,從來沒有想過會全盤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讀書時,看了許許多多故事,朝代興替,兄弟鬩牆,後宮爭鬥,陰謀設計,反複問自己,要做個好人呢,還是壞人?


    後來覺得自己想多了,她根本連個人也算不上,撇開道德認知,隻有利益權衡,選哪條路,都隻不過為自己能趨利避害活的更久而已。


    她緩步進洞。


    不需要光,妖力自然助她視物,越往裏走,腥臭之氣越盛,巨大的毒蠅傘已經開始萎縮腐爛,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長的屍身,麵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跡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藤長歎一口氣,右手微舉,洞底驟然起火,嗶嗶剝剝,黑煙繚繚,她轉身繼續往內洞走,細細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聲響異乎尋常的明顯。


    再然後,她的步聲猝然停止。


    她看到了沈銀燈和央波。


    沈銀燈的屍身平躺,三根尖樁分別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體而出,尖樁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樣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樁幾乎被鮮血浸濕,兩人身周地下浸了好大一灘,司藤站了一會之後,緩步走到兩人身邊。


    央波的左手捏著那個秦放提過的銀首飾盒,右手緊緊握著沈銀燈骷髏般的手爪,臉上兀自帶著幸福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尋或者封路,沈銀燈根本沒有複活。


    司藤站了很久,臉上漸漸籠上戾氣,頓了頓轉身就走,走了不到兩三步時,沈銀燈和央波的屍身開始著火,火勢好大,瞬間不分彼此,隻剩了一個巨大焰球。


    山洞開始撼動搖晃,石塊不斷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藤身邊,直到她出到洞外,洞裏才轟隆隆一陣巨大轟鳴,煙塵騰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見。


    沈銀燈為什麽沒能複活?


    那時候,她在囊謙崖底複生,自己都好生詫異,在她的認知裏,死了就是死了,從來就沒有複活過的妖怪,赤傘百年後妖蹤再現,並非死而複生,隻不過因為當年根本沒被殺死。


    她追問秦放前因後果,一度覺得,或許是陰差陽錯,讓她偶然間得知了妖怪複生的秘密,原來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複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驚覺,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或許複活的關鍵,並不在於人的血,而是在於,那是……秦放的血。


    時近午夜,司藤回到苗寨,木製的寨門在半空中劃割出巨大的圓弧,幾乎沒有亮燈的人家了,整個苗寨和整座山,都安靜地像是幾乎不存在。


    拾級而上,鞋跟叩著條石,發出蹬蹬蹬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傳出去很遠很遠。


    身後忽然吱呀一聲輕響,司藤眼神一凜,瞬間回頭,厲聲喝了句:“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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