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火燎回到家,扶著司藤進臥室休息,下一刻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麽。


    如果是普通人,他會讓她喝水、加蓋毯子、買應急的藥、上網搜索家常法子,大不了送醫院,可她是妖怪,除了最近因為和沈銀燈的妖力相融出現問題,她總是時不時怕冷外,其他的,秦放一無所知。


    所有能蓋的都被他翻出來了,蠶絲被、鵝絨被、空調毯、珊瑚絨的蓋巾、呢大衣,幫司藤蓋到第三層時,她終於睜眼了,秦放還以為她是暖和的緩過來了,誰知她沒好氣地來了句:“快壓死了。”


    原來是蓋多了,秦放笨手笨腳地又把被子往下掀,往常在家住,定點有阿姨收拾房間,他是從來不做這些的,撤下來的被子滿滿抱在懷裏,像一座小山,司藤又閉上眼睛了,胸口沒有起伏,秦放緊張地抱著被子不動,呼吸都屏住,似乎生怕自己吸一口氣,就把她的生氣給奪走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司藤閉著眼睛說了句:“你還不走,我怎麽睡覺?”


    原來她現在睡覺,就是沒有呼吸的,秦放如釋重負,但到底還是不放心,猶豫了再猶豫,小心翼翼問她:“司藤,你不會死吧?”


    這叫什麽話?司藤抬眼看他。


    他是真緊張,抱著被子一動不動的,腦袋被團起的被子簇擁著,居然有些笨拙的可愛可笑,司藤真是哭笑不得,好笑之餘,又有感動的餘味泛起,聲音都不覺柔和很多,說他:“你慌什麽啊。”


    又說:“胃太小了,吃撐著了。”


    秦放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沈銀燈的妖力她有些經受不住——但是對司藤來說,融妖力,並不是第一次啊。


    “你以前不是也融過其他的妖怪,那時候,也會有這樣的……副作用嗎?”


    司藤聲音很輕,語焉不詳:“那時沒有……問題在我自己,畢竟現在的身體承受不住……早知道,應該先做第五件事,不過,就這樣吧,我大概……要睡兩天,如果到時候還不行,會試試別的法子……”


    她累的很,眼睫慢慢闔上,秦放不再吵她,輕手輕腳出去,拉合所有的窗簾,又把大門反鎖,掛上掛鏈。


    陽光都被遮擋在外,屋子裏暗下來,這暗色溫暖而又安全地恰到好處,周遭很靜,似乎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會發出聲響,秦放抱了一大摞的相冊和書坐到沙發裏,輕輕擰亮沙發邊的讀書燈。


    沙發正對著臥室虛掩的門,從他的位置看過去,可以看到沉睡的司藤。


    司藤說,要睡兩天。


    門戶緊閉,內外隔絕,一燈如豆,暈黃色幽暗燈光罩著的這處所在,頓成小小桃花源,偷得浮生兩日閑,也很好,可以梳理過往紛紛擾擾許多事,想清楚身邊來來往往很多人。


    他翻開老相冊。


    第一頁,第一張,是老家老宅,高門大戶,青色磚牆上雕著嫘祖始蠶,似乎對外界昭示,這是個以育桑養蠶為業的江南小鎮。


    風塵仆仆的顏福瑞搭了一路的三輪電動車,風傳此地是要開發,臨近鎮子的地方大興土木,但很多項目起了個地基就無限期停工,綠紗網圍著工地,揚土揚塵,顏福瑞下車的時候,臉上頭上,蒙了一層黃,像是剛剛火線穿越了沙塵暴。


    他嘴裏呸呸吐著土塵,眯縫著眼睛朝安靜的鎮子裏張望:這裏,就是司藤小姐說的,秦放的老家?


    比起做什麽臥底,遞什麽情報,這件事的確輕省許多,司藤小姐吩咐的也簡單:“你去秦放老家,向當地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打聽一下秦放家老一輩的事情,越早越好,最好有時間,事無巨細,哪怕是養了隻雞,宰了條狗,你也一條條記下。”


    還給他看了秦放家老宅的照片,他指著照片再三確認:“就是這間是吧?”


    怕記性不好認錯,還掏出手機,對著照片哢嚓拍了一張,他的手機太老,三十萬像素的攝像頭遠遠落後於時代,硬是把秦放家文藝範懷舊範的老房子拍成了麵目模糊的森森鬼宅。


    秦放家不難找,出類拔萃的高門大戶,連院牆都比周圍來的高大氣派,黑漆漆的雙開門扇上,一把鏈鎖鎖住兩個怒目圓睜的猙獰獸頭。


    顏福瑞腦袋抵著門縫往裏看:裏頭是個雜草叢生的大院子,幾隻野貓在草叢裏撅著屁股也不知爭搶著什麽,聽到門響,驚的各自喵嗚一聲,上牆的上牆進屋的進屋,還有一隻興許是暈頭犯愣,奔著顏福瑞這頭的門縫直衝而來,嚇得顏福瑞一個趔趄後坐在地,半晌才拍著屁股悻悻爬起來。


    司藤小姐交代他幹什麽來著?哦,對,打聽事情,打聽秦放家老一輩的事情。


    鎮子裏人少,類似社會新聞上提到的“留守村”,大部分年輕人都已經在城裏安家立業,剩下守著的人家,也大多是為了未來的拓展開發,顏福瑞兜兜繞繞了兩天,打聽到的消息有限。


    ——秦家?不曉得,老早搬走了。


    ——秦放?秦放是誰?沒聽說過。


    ——秦家老一輩?有錢唄,沒看他們家房子都造的比別人大麽。


    ——什麽時候?解放前?解放前的事鬼曉得,我解放後才生的。


    好不容易打聽到點相關的:好幾天前,有個中年女人,帶了個長絡腮胡子的男的,也來打聽過,不過人家說了,是秦家的遠房親戚,來打聽秦家的年輕一輩搬哪去了。


    分明南轅北轍,他要打聽的,是“老一輩”,年輕一輩,那不就是秦放嘛。


    不過其他的收獲倒是滿滿,比如鎮子後頭那塊地會用來蓋度假村,打造都市近郊遊的吃喝玩樂地,未來地價翻十倍不止;比如齊姓的孫子考上了美國的大學,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再比如東頭那戶最破落的人家,老太太癱瘓好幾十年了,聽說是年輕時去偷薅人家地裏的菜,被追的時候失足摔到溝裏去了……


    顏福瑞垂頭喪氣,覺得還不如當臥底來的有成就感。


    第二天下傍晚,他又在鎮子裏頭窮晃,轉到東頭時,一間破屋子前頭圍了好幾個人,伴隨著呼天搶地的哭訴,難得見到這鎮子裏有兩個以上的人同時出現的,顏福瑞好奇地湊過去看。


    一個藍布老棉襖的老太太趴在自己門檻上哭,哭一陣罵一陣,什麽斷子絕孫的小畜生,什麽狗崽子投胎豬圈養的王八蛋,用詞之豐富刁鑽,聽的顏福瑞歎為觀止,早幾十年,這老太太一定是三姑六婆長舌罵街的領軍先鋒。


    聽了會,大致了解了,老太太的孫子不學好,在外頭賭錢輸了,回來搶了她藏在枕頭底下的棺材本,她緊拽著不放,那小畜生連布包帶著她一起拖,把她從床邊拖到門口,足足兩三米遠呢。


    看得出來,聞風過來的幾個人都不怎麽待見這老太太,不鹹不淡地勸說算了算了,畢竟自己孫子,素日還靠他端茶倒尿的,一邊說一邊動手把老太太抬到床上,這屋子又破又小,隻夠擺床和桌子,沒什麽家什要守,木門也就是個擺設——顏福瑞眼見這老太太“上了年紀”,又動起了打聽的心思,有站著的人見他不走,好心使眼色,又低聲提醒他:這老太太也不是善茬,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人人都煩她。


    任務大於一切,顏福瑞動搖了一會,還是決定碰碰運氣。


    再說這老太太,叫罵哭號這戲碼,三天兩頭上演的,還以為人都走了,躺在床上哼哼罵罵,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媳婦無不中招,反正癱瘓在床長日無聊,罵的幾乎出口成章,罵累了翻身,突然看到顏福瑞還杵在門口,登時刺蝟樣凜起尖刺:“賊啊你,偷東西啊!”


    顏福瑞說,不是的老人家,我想跟你打聽個人,那個秦放……


    “什麽秦放秦不放,你外鄉人吧,偷東西啊!”


    她說的當地土話,聲音又尖刻難聽,顏福瑞聽的無比費力,但還是耐心解釋:“就是秦家,房子最大的那家,是你們這的大戶……”


    老太太聽懂了,但不知怎麽的“大戶”這兩個字又戳痛她了,跟人較勁一樣嚷嚷:“什麽大戶!他們家是什麽大戶!還不是抱了上海人的大腿!欠了一個鎮子的錢,憑什麽就還他們家的!我們家也是有錢人!”


    顏福瑞聽的雲裏霧裏的:“秦放家欠你家錢啊?”


    老太太不理他了,瞪著紙糊的屋頂罵的咬牙切齒的,什麽,殺千刀的上海紡織廠,欠了他們家好多錢,說倒閉就倒閉,一個銅板都沒賠;什麽姓秦的抱了上海人的大腿,跟那個紡織廠的代表白小姐一定不幹不淨的,不然為什麽隻跟他們家把賬結了;什麽如果當時也跟自己家結清賬,她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也會去城裏嫁有錢人,怎麽會落到如今這地步,讓個小畜生搶了棺材本兒……


    說著說著又嗚嗚嗚嚎啕,哭的傷心傷肺的。


    顏福瑞隻好退了出來,順手幫她關門,木門豁了口,門麵上滿滿的鞋印,不知道被她嘴裏那個“畜生”孫子踹過幾次了。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比起“養了隻雞,宰了條狗”,這個白小姐,大有文章可挖。


    顏福瑞很嚴肅地覺得,秦放的太爺爺,當年一定是出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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