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顏福瑞接到秦放電話,興衝衝出門左轉,車停在林蔭道的盡頭,秦放正打開了後車廂大包小包地往下拎。


    拎袋精美異常,探頭一看,風衣靴子絲巾配飾什麽的,都是隻在大廣告上見過的外國模特穿的牌子,顏福瑞扒拉了半天,大失所望:“沒我的啊?”


    秦放沒聽清楚:“什麽?”


    顏福瑞不說話了,真說出來,顯得自己挺小氣挺貪便宜似的,怎麽說呢,他絕對不是稀罕這個,就是覺得秦放吧……


    對!就是覺得秦放不會做人,你給司藤小姐買了那麽多衣服,好歹也給我捎雙襪子啊,禮節!禮節懂不懂?關鍵還讓他跑腿,這麽大包小包,都要坑哧坑哧拎回去……


    顏福瑞不樂意了,開始找茬:“你車停這幹嘛啊,停門口唄,還省得我跑了。”


    “路不夠寬。”


    這理由簡直是令人發指,顏福瑞眼珠子險些瞪下來:“這還不夠寬?橫躺兩個你都夠了……”


    秦放一句話把他嗆回去了:“是我會開車還是你會開車?你以為路比車寬就行了?”


    顏福瑞不會開車,他隻推過串串燒的板車,推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避開汽車,生怕蹭著了好車賠不起——汽車當然是比板車高端大氣,規則也多,想來路比車寬是不夠的,秦放一凶,顏福瑞就氣短了:“哦。”


    他雙手拎滿了包往回走,見秦放沒有跟上的意思:“你不見司藤小姐嗎?”


    “公司事忙。”


    顏福瑞心說:以前沒見你忙,現在天天忙,你以為你是李嘉誠呢。


    又想起了什麽:“司藤小姐說,今天晚上要去雷峰塔那裏。”


    秦放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說:“知道了,那也隨便她。”


    “你不來嗎?萬一司藤小姐找到了白英小姐的屍骨,說不定就合體了,合體這事多稀罕,一輩子也撞不見一回呢,你不來看嗎?”


    秦放轉身去拉車門:“不來,公司事忙。”


    忽然收到這些,司藤也很意外,但是她很快想到這是自己提過的。


    那時候,她說覺得現代人的時裝穿著也很好看,秦放回答說:“我也覺得,你如果穿我們現代的衣服,會很好看的。到了杭州之後,我帶你去購物中心逛逛,你應該會喜歡那種收腰的風衣、高跟的皮靴,還有墨鏡。”


    秦放都記著,說過的,也都做到,但是奇怪的,心裏有些惆悵,覺得他是一件件把未了的事情都清了,好像在說:諾,你看,都做完了吧,我都做完了吧?兩清了吧,我能走了吧?


    顏福瑞在邊上察言觀色:“司藤小姐……不換上嗎?”


    司藤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旗袍下擺上,這紋樣繁複的旗袍精裁細剪,熨貼的像是女人的第二層肌膚,若是屏息靜氣,你會感到,這衣服……都像在呼吸。


    像極了她脫胎的那個時代,暗香浮動,月漫黃昏,每個女人都活的低眉婉轉,悄聲細氣。


    不換上嗎?


    她隨手把拎袋都推到一邊:“還不到時候。”


    入夜,秦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摸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夜半十一點零五分。


    猶豫再三,還是給顏福瑞撥了個電話。


    那頭,顏福瑞的聲音聽起來像哭:“秦放你不要嚇人好嗎,你是怕我不被守衛逮起來嗎?”


    大晚上的,夕照山上黑咕隆咚,雷峰塔的塔身倒是有光,幽幽晃晃的被周圍的黑暗吞吃著,塔下的石燈透出暈紅色的光,遠看都像鬼故事裏燈籠大的血紅眼睛……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蟬噪林愈靜,有光更嚇人……


    顏福瑞膽子小,戰戰兢兢抱一柄鐵鍁,一進景區就心慌氣短,稍有風吹草動就覺得是驚動了值夜班的守衛,偏偏這個時候秦放撥電話過來,手機震動的聲音忽然傳來的時候,他就差怪叫一聲撒腿就跑了。


    秦放問他:“你和司藤……在裏麵了?”


    顏福瑞嗯了一聲:“司藤小姐一直在走,走走停停看看,這山這麽大,誰知道骨頭埋在哪啊,這要一處處挖,我得挖上兩個月吧,而且啊,這土一鬆,景區肯定會加強保安防衛的……”


    這顏福瑞的腦袋也不知道是怎麽長的,用腳趾頭想,司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挨處去挖啊,秦放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說:“先這樣吧,有消息了……再給我打電話。”


    顏福瑞裝好手機,這才發現司藤已經停在前頭一棵樹下很久了,他趕緊抱著鐵鍁過去,心裏有點緊張:“司藤小姐,是這嗎?白英小姐就埋在這嗎?”


    下意識裏,他總覺得,既然是同一個妖的分*身,彼此之間肯定是有感應的,司藤小姐走走停停,也許是在感應白英的存在也說不定。


    誰知道司藤的回答相差甚遠:“這裏太大了,我也實在想不出來秦來福會把白英埋在哪裏。”


    所以嘛,看來挨處挖是勢在必行了,顏福瑞不死心地繼續爭取:“要不把秦放叫過來吧,兩個人挖比一個人挖快啊……還能……”


    司藤的目光冷冷瞥過來,顏福瑞心裏一咯噔,就把那句“還能互相聊個天什麽的”給咽下去了。


    過了一會,司藤做了個奇怪的舉動,她脫掉了鞋子坐到地上,腳心和掌心都挨著地,乍看上去,像是電視裏的瑜伽姿勢,顏福瑞心裏泛起了嘀咕,正想問她自己是不是也要脫,下一秒眼前一花,他看到司藤的手腳都同時陷進了地下。


    倒也不是陷的很深,一寸有餘,顏福瑞一顆心緊張地砰砰直跳,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他俯下*身子細看,發現她的腳麵和足麵都已經發生藤化,乍看上去,都像是藤枝入土。


    這場景……


    顏福瑞心裏一動,趕緊又趴下*身子把耳朵貼近地麵,果然,那種無數藤條爭相往土裏抽伸的聲音,想象中,幾乎是密密簇簇,四麵八方,隨時分出緊鑼密布的枝椏岔條,像是地下張開巨大的網,每一根藤條末梢,都是一雙銳利的眼睛,或者嗅覺靈敏的鼻子。


    司藤的唇角露出一抹淺笑:“不管怎麽樣,白英的屍骨一定在這山上,我就不費那個事去找什麽具體地點了,我把這山,都給翻一遍。”


    顏福瑞近乎敬畏地看著司藤,甚至下意識把身子挪開了些,以前,他也拔起過林子裏雜七雜八生長著的草或者樹苗,知道雖然地麵上的部分看似不起眼,地下的根須卻可以抽伸到很長很深。


    他知道司藤在幹什麽了,她是妖,她以身為根,操控驅動著無數的根須,要把這夕照山的地下通通翻一遍——白英小姐選的藏骨地點也許很複雜,也許有機關,也許是很多步驟的難解謎題,但是,用不著費那麽多事了。


    ——我把這山,都給翻一遍。


    根須會避開建築物的地基,靈巧繞過,一切都將進行的天翻地覆而又悄無聲息。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顏福瑞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司藤小姐就這樣使用妖力,沒關係嗎?


    想開口詢問,見她雙目緊閉形同入定,又怕驚擾了她以致“走火入魔”,正猶豫間,司藤突然悶哼一聲,緊接著臉色煞白,像是被大力反噬,一下子癱了下去。


    顏福瑞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扶她,好在她尚有知覺,低聲呢喃了句:“先……回去。”


    顏福瑞手忙腳亂,趕緊背起司藤,也不知道是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居然還不忘把那柄從客棧裏順來的鐵鍁夾在腋下,深一腳淺一腳哆嗦著下台階時,忽然聽到司藤在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他豎起耳朵去聽,沒留神腳下一滑,胳膊順勢一鬆,那柄鐵鍁順著台階一路咣裏咣當,在這寂靜夜裏,簡直等同敲鑼打鼓,聽的他頭皮發麻。


    好不容易,聲響終於歇下去了,顏福瑞僵在當地兩腿發軟,自己給自己打氣:沒事沒事,應該沒人聽見吧,保安肯定都睡覺,應該不會出來看的。


    很顯然,保安比他想像的要盡責。


    回應他的是迎麵而來明晃晃的手電筒光,夾雜著粗聲粗氣的怒吼聲:“誰啊?”


    秦放大半夜的驅車趕過來,費了好多口舌,也塞了錢,才算是把顏福瑞和司藤順利帶出來。


    驅車回客棧的路上,顏福瑞一直委屈地自言自語:“我也想說我們是遊客,就是想看雷峰塔夜景所以故意待的晚了,但是我不像啊,你不知道,他們一點素質都沒有,一點都不尊重人,說我一看就像賊,還拿把鐵鍁,我說我跟司藤小姐是認識的,他們死活都不信……”


    秦放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顏福瑞:“行了,少說兩句吧,扶好司藤。”


    顏福瑞不吭聲了,直到車子在客棧前停下他才咦了一聲:“不是說路不夠寬不讓開上來嗎?”


    秦放拉開後車門抱下司藤,說了句:“晚上能開。”


    顏福瑞愣了半晌,他深深覺得,這交通規則,實在是太複雜了。


    司藤一直沒醒,臉色很不好,秦放先把她抱回房,蓋上了毯子休息,有了前一次的經驗,他決定先守到第二天,如果她一直不醒,身體又出現藤化,那就像上次一樣依葫蘆畫瓢,先埋進土裏再說。


    顏福瑞耷拉著腦袋在邊上站著,幾次欲言又止,末了期期艾艾:“我是想著,司藤小姐能不能使用妖力來著,就是沒來得及……問。”


    秦放想了想:“她一定也想到這一點了,隻是她太想找到白英的屍骨了,司藤可能覺得,隻要找到白英,即便不舒服一陣子也是值得的。”


    顏福瑞忽然想起了什麽:“秦放,我想起來司藤小姐當時說的什麽了!”


    他有點激動:“我背她離開的時候,她一直在重複一句話,我當時聽的模模糊糊的,又驚動了保安,嚇得就給忘了,剛剛你說到白英小姐的屍骨,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司藤小姐當時說的是:白英的屍骨,根本不在山上。”


    ——白英的屍骨,根本不在山上。


    秦放的眉頭慢慢皺起來:“不是在山上嗎?”


    顏福瑞肯定地搖頭:“不是的,你不知道,當時司藤小姐用妖力,我猜整座山頭都被她翻過了,她說不在,就肯定不在,要麽,不在地底下。奇怪了,不在地底下會在哪呢,不會是供在雷峰塔裏麵吧?”


    越說越離譜了,雷峰塔遊人如織,怎麽會把白英的屍骨放到塔裏麵呢,秦放催顏福瑞回去休息:“別想了,明天再說吧,都累了。”


    顏福瑞踢踏著步子走遠,屋子裏安靜下來,秦放搬了椅子在司藤床前坐下,幫她掖了掖毯子的邊角,掖著掖著,動作忽然慢下來。


    耳邊再次回響起顏福瑞的話:“奇怪了,不在地底下會在哪呢,不會是供在雷峰塔裏麵吧?”


    他掏出手機打開網頁,在搜索欄輸入了“雷峰塔”三個字。


    跳出好多欄,秦放滑動著觸屏匆匆瀏覽,大多是景點推薦或者用戶點評……


    忽然間,他停止了滑屏,目光長久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一行標題。


    《魯迅經典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


    腦子裏電光火石的一閃,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提醒著他,秦放遲疑地點進了正文。


    “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於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並不見佳……”


    ……


    秦放慢慢坐直了身子,他緊張地手指發顫,重新回到搜索欄,又搜了好幾個自己想到的關鍵點。


    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發表於1924年11月,現在的雷峰塔是2000年重建的,2002年竣工。


    也就是說,1946年白英和秦來福遊西湖,西湖之上,根本就沒有……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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