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竹又被罰出教室了,書麵的說法應該叫“罰站”,但是她沒有一次真的是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的,她要麽籠著袖子在走廊上來回遛彎,要麽跑到操場坐在滑梯頂吹著颯颯的風“靜一靜”,有一次還跑到食堂那裏,跟洗菜的老太太老氣橫秋地聊天,話題諸如“豬肉貴不貴,多少錢一斤”。


    總之,林絹也是醉了,她每天跟西竹說的話可以籠統歸結為兩句。


    ——西西,你現在站到外麵去!


    ——西西,你再不守紀律,就給我再站到外麵去!


    園長都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找她談話:“小林老師,家長送孩子上幼兒園,是花了錢的,你適當的,還是要讓西西上點課的。”


    談何容易!


    譬如今天,小朋友們都雙手背在背後,腰背挺的筆直,打了雞血一樣讀黑板上的英文字母abcd,唯獨西西不,她盯著牆上貼著的一幅畫看,那是教小朋友們學英語的插圖,畫了個紅彤彤的大蘋果,旁邊標注:apple。


    林絹拍桌子:“西西,西西,集中注意力。”


    想到園長提醒她的話,林絹盡量表現得溫柔和藹:“西西你不讀字母,在想什麽呢?”


    “在想蘋果。”


    “西西是想吃蘋果了嗎?”


    “在想這個蘋果,為什麽落到地上,不飛到天上去呢。”


    林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你以為你是牛頓嗎?你隻管吃你的蘋果!


    顯然,小林老師不大可能培養出牛頓這樣的學生,西竹的同學們也不具備跟牛頓做朋友的潛力,教室裏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西西你傻了嗎,蘋果怎麽會飛到天上去,又不是氣球。”


    ——“你想想啊,如果蘋果都往天上飛,我們吃什麽呢?我們就再也吃不到蘋果了。”


    林絹壓住火拍桌子:“安靜!安靜!”


    總不能為了西西一個人上課,讓全班都上不成吧,林絹無力地朝西竹揮揮手:“西西,你到外麵站著去。”


    西竹坐在操場最遠的角落裏,拿著根小樹枝在地上漫無目的地寫寫劃劃。


    她很煩,事實上,一直以來,她都很煩。


    這要追溯到五年前的最初精變。


    那時她重傷,強撐著回到青城,化為藤形,倚根而棲,醒來時發現已是孩童模樣,儼然是當年丘山促她精變的場景重現,心中還著實惆悵了一場,想著又要從頭再來,世上怕是早就過了千八百年,秦放、顏福瑞、王乾坤等等,俱成前塵往事……


    哪知細數藤根的年輪,一圈不多,一圈不少,什麽意思?還是當年?當月?


    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草葉樹片圍了條裙子,蹬蹬蹬穿林過樹地下山打探,確定了不是當月,距離出事,已經半年有餘。


    身無妖力,又是孩童形貌,身處世間不乏凶險,她覺得這可能是沉睡中的“意外”蘇醒,想想還是回去再睡罷,這次做好準備,鑽入地下更深,黑黑沉沉,耳根空前清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打著嗬欠再次醒來,藤根的年輪上不過多了三道,再臨水一照,還是個三四歲的娃娃。


    事情有點不對,哪怕隻是長高寸許,都會合理很多——難道她精變已成,已經不再能從土中得到養分了?


    那就在山裏自然生長吧,所謂的秉承日月精華,吸納天地靈氣,堪堪熬了兩年,終於又一次氣急敗壞:什麽意思,長高個一厘米也好啊,橫不拉長豎不長的,這是把她往萬年人參娃的方向打造嗎?


    她努力回憶當年跟著丘山的情形,雖然1910年精變,但她長成很快,幾乎隻是幾年時間就已亭亭玉立,之後妖力使然,永遠青春形貌,若非中途分體,1947年的白英也不會形容衰朽……


    為什麽現在反而不長了?難道是因為久不食人間餐飯?


    那就人間借道,白吃白喝幾頓去唄。


    “西西,西西……”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操場上已然人聲鼎沸,已經下課了,小胖墩高全安一臉歡喜的過來喊他:“西西,西西。”


    西竹抬頭看了他一眼,更煩了。


    滿世界當她三歲叫她西西也就算了,沒事玩什麽老鷹捉小雞丟手絹的幼稚遊戲也就忍了,忽然出現一堆的媽媽阿姨叔叔嬸嬸也就無視了……


    關鍵在於,東西吃的不少,一樣樣一道道的驗過去,還是無濟於事。


    如果這法子行不通,她還留在孔菁華身邊幹什麽呢,孔菁華已經開始給她做規矩,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吃飯營養要均衡,見人要有禮貌,有兩次還動了氣:“西西,你再這樣,媽媽要發脾氣了。”


    真奇怪,以往都是全世界順著她的脾氣,她什麽時候要看別人臉色了?


    在家裏諸多不順心,也唯有在學校被罰站能落得耳根清靜了,誰知偏偏有人不知趣……


    高全安殷勤地給她遞巧克力:“西西,這個好吃的,你吃。”


    西竹沒理他,高全安碰了一鼻子灰,卻不氣餒,拚命找話題:“西西,你看瘦猴,他摔了一跤,哈哈哈,你看羅豔豔,被老鷹抓到,又哭了,哈哈哈……”


    這還真是一個特別擅長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人。


    西竹嫌棄地想轉個身,他卻忽然又發現了新大陸:“咦,西西你寫的什麽啊?”


    他已經開始認字,但都是簡單的一、二、丁、人,西西寫的,筆畫也太過複雜了,到底應該從左邊看呢還是右邊看呢?高全安撅著屁股繞著她寫的字轉圈:“西西你寫的什麽啊?”


    西竹低頭看自己寫的字,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秦放。


    如果離開孔菁華,找秦放是最好不過的吧,有什麽事,他也一定會幫她的,但是……


    西竹上下嘴唇死死咬在了一起。


    但是,她還不到秦放的腿高吧,秦放看到她,會笑的渾身哆嗦吧,還有顏福瑞和王乾坤這兩個欺軟怕硬的小道士,還不知道怎麽樣看她的笑話……


    她突然就來了氣,幾步衝過去,伸腳把秦放那兩個字踏了個展展平,高全安莫名其妙,怕不是以為是自己惹得她不開心了,怯生生把巧克力遞過去:“西西,吃巧克力唄……”


    “吃!吃!吃!就知道吃!”


    秦放外出回到酒店,正拿房卡開門,身後響起易如的聲音:“秦放。”


    秦放沒回頭,進屋時扶住了門側身讓她進來:“有事?”


    “有事。”


    她聲音有點不對,秦放微感詫異,聲音柔和了些:“進來吧。”


    酒店的房間向來靜謐,門窗一關窗簾一掩,就更像是無聲無息與世隔絕,秦放坐到沙發上,這才發現易如還站著:“坐啊。”


    易如很少來找他,甚至有些怕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秦放刻意地疏離。


    當初,若不是看她年紀小又淒慘可憐,秦放大抵是不會帶她在身邊的,但久在身邊也是個問題:你要怎麽定義這種關係呢?朋友?親人?愛人?助手?


    秦放覺得都不是,易如好一些之後,他跟她講明:想走的話隨時,不想走的話本分。


    易如半是不想走,半是無處可去,一時半會也就不提走的事,她盡量不去打擾秦放,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很少給他添麻煩,也很少這麽鄭重其事的過來找他。


    “什麽事?”


    “為了我當年那件事。”


    哦,明白了,鳳凰山的事。


    “這幾天,我查了好多資料,也問過一些人,當年鳳凰山的案子還是懸案,凶手至今沒抓到。”


    沒抓到?秦放心裏咯噔一聲,他一直以為凶手的屍體就在易如的殘肢附近的,畢竟當時他下了重手,出手的位置若是掐的準,掏了心也是可能的。


    常理來說,那人不可能逃得掉啊,難道說當時在附近還有同謀,及時把他轉移走了?


    “我知道肯定是當年那幾個人中的一個,我不能放過他,所以這兩天,我就挨個去找……”


    易如的聲音有點激動,如果仔細觀察,能看到她的手臂在輕微的顫抖,秦放歎了口氣,起身給她倒水,泠泠的水聲或多或少緩解了氣氛的壓抑和她的緊張:“易如,你慢慢講。”


    秦放聽易如講過“那幾個人”,都是社會上的小混混,背景頗有些渾濁,貪圖她有幾分姿色,刻意討好逢迎,易如當時年紀小,多少也有些虛榮,沒多久就跟人家打的火熱,逃課、唱k、混跡酒吧、夜總會,還單純地當隻是玩得來、好哥們,那天晚上,“好哥們”哄她k粉,她神智不清,被他們哄著騙著上了床,還被拍了照片……


    她慟哭不已,威脅說要報警,但是還沒等她有勇氣走進警局,鋒利的刀刃就已經一下下砍向了她……


    易如的神情開始激動,身子不受控的戰栗著,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晚上,直到秦放握住她的肩膀,沉聲喚她的名字:“易如?易如!”


    易如陡然清醒過來,她看著秦放,嘴唇微微翕動著,秦放把水杯遞到她手裏,說:“不燙。”


    她的手試不出溫度,卻因為秦放的那句話,忽然眼眶濕熱。


    易如定了定神,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那幾個人的名字,也知道他們住在哪裏,這兩天,我挨個去找,發現……”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眼底掠過欣慰的同時,又有深重的迷霧:“我發現……他們都死了。”


    是都死了,並不是同一時間,死的也稀疏平常:有一個喝醉了酒,失足掉進水溝淹死了;有一個去爬近郊的雲霧山,懸崖邊翻越護欄拍照腳一滑摔死了;還有一個,大霧天橫穿馬路,沒看到疾馳而來的貨車,被撞死了……


    最初聽到,覺得大快人心,果然老天有眼,惡有惡報,靜下心來再想,周身忽然泛起涼氣: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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