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當作竹子一樣修剪嗎?


    秦放初聽好笑,再一細想毛骨悚然:“你入世應該也很多年了,難道不知道,人不是竹子?”


    孔菁華說:“人不是竹子又怎麽樣?道理都是一樣的。”


    說這話時,目光不覺看向高處:“西西?”


    道理都是一樣的?哪家的道理?又是什麽狗屁道理?


    秦放隻覺得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拿修剪竹子的方法來對人,人是會死的。如果當時,我沒有及時救護易如,她也會死的。”


    “竹子沒有被修剪好,也會死的。”


    什麽意思?她是想說,她修人如修竹,一般的視如己出?反倒顯得格調分外的高尚公正?


    秦放無話可說,赤傘固然可恨,行的到底還是跟他一樣的橫平豎直,至少有理可辯有理可通,這孔菁華,簡直……對牛彈琴。


    說話間,西竹已經打開了櫥櫃門,探了個腦袋出來,秦放生怕孔菁華會有異動,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誰知道她隻是看著西竹,末了長長歎了口氣:“你其實……也是個妖怪吧?”


    早該想到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這麽古靈精怪。


    西竹答非所問:“你是個妖怪,收養別人的小孩做什麽呢?”


    這也是秦放想問的,如果孔菁華是個害人的妖怪,或許他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一個妖怪,收養別人的小孩,盡管教育方法聳人聽聞,但她真真正正是依著“竹有七德”在用心管教……


    這算什麽?怪癖?


    “我老了,快要死了,我總得找個可靠的小輩,交代身後事才好。”


    她說的理所當然,言下之意昭昭:世上沒有生來可靠,須得一一看在眼裏,手把手教,才能真正放心。


    西竹心裏打了個突:“妖怪還會老死的?”


    孔菁華說:“你也真是個小妖怪,精變沒有幾年吧?妖怪當然會老死的。這世上的事物,壽數不一樣,但都有起有落,活的再長,長著長著,也都要走到終了……如果不是我老了,當初在鳳凰山,也不會被他重創。”


    說這話時,有意無意,瞥了秦放一眼。


    秦放笑了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一手探進孔菁華的胸膛時,真的像破開老邁幹裂的竹麵。


    西竹沒吭聲,她不知道妖怪還會死這一出,丘山從來沒提過,她隻知道妖怪會被道士給收了、殺了。


    原來妖怪也會死的,想想卻也合理,生老病死,世間萬物,概莫能免,哪怕是天上的星辰,不同樣也會衰亡嗎?


    秦放覺得事情有點難辦。


    非但難辦,堪稱可笑,他一直以為,殺易如的是個心狠手辣的凶手,但現在,這凶手就站在麵前,輕描淡寫地跟他說:我隻是在“管教”孩子啊。


    他能怎麽辦?抓了她?殺了她?


    正猶豫的時候,西竹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最初精變的時候,是幾歲啊?”


    孔菁華有些莫名:“比你現在要小一些,也是個娃娃。”


    “那你什麽時候長大的?”


    孔菁華忽然反應過來:“難怪你那麽喜歡去量身高,西西,如果是人,百八十年就經曆完生老病死,長大也會很快。但妖不一樣,妖的壽命很長,修煉妖力要很久,幾十年,幾百年,你很難看到外形產生大的變化。”


    秦放的心頭忽的一顫,似乎突然之間,明白了些什麽。


    西竹坐在櫥櫃裏,好像突然變了個人,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孔菁華,聲音裏幾乎一絲起伏都沒有:“難道就沒有例外嗎?”


    “有啊。”


    “曾經,那要接近一百多年前了,西南滇地,白藤成妖,或許你聽說過,她叫司藤。”


    秦放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孔菁華也在歎氣:“那是我唯一聽說過的,1910年精變,短短幾年時間,就已經聲名顯赫的妖怪。”


    西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的有些異樣。


    “不過,也是唯一一個,同類相食的妖怪。”


    1930年左右,孔菁華被一封加急信函召到了青城。


    若非十萬火急,她是不會到這裏來的,生而為妖,許多要忌諱的地方,青城、武當、齊雲、龍虎,能繞道就繞道,平時哪怕看到類似的字眼都會覺得好生晦氣,這種感覺,跟行舟者忌“翻”字,伐木者忌“火”字大概是同一道理。


    物以類聚,妖以群分,平日裏梅蘭竹菊這種自命清高的調調,是斷不會跟什麽滿身腥臭的狐妖獐精為伍的,不過事態非常,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猶記得那晚夜風緊,即便緊閉門戶,長條桌上的那盞油燈的燈焰還是飄搖著忽大忽小。


    也不知道是怕什麽,大家說話的聲音都壓的很低。


    ——一直出事,和司藤照過麵的妖怪,沒有再回來的。


    ——沒有道理,1910年精變,會不會隻是放出的幌子?上千年修行的妖怪,都折在她手裏。


    ——聽說,她一次厲害過一次,修習妖力,從未聽說過有如此精進的。除非是……


    說到後來,人人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莫名的驚怖,末了,終於有人把大家心頭都縈繞著的那句話說出來了:“吞妖元,以妖飼妖,司藤會不會是……同類相食?”


    風撼廊簷,吱呀作響,死一樣的靜默中,梅妖先開口:“這事,指不上那群道士們了,大家也不能坐以待斃,遲一遲,都活不了啦。”


    像是歃血為盟,很快有了擒殺的計劃,每個人都表態,加放信物。


    “我幹。”


    “我也幹。”


    她表態時,放下纖細竹枝,上頭還掛幾枚修葉,梅妖放的是一莖紅梅,上頭的疏落梅花,紅的像是要滴下血來。


    依計行事,有人自去誘引,其他人守株待兔,也不知為什麽,孔菁華越想越怕,縮在藏身處瑟瑟發抖,梅妖說她:“到底是見的世麵少,曆不了大陣仗。”


    一邊說一邊掩口而笑,她素來妖嬈,這一笑極好看的,又說:“你知不知道,梅蘭竹菊,人間稱四君子,咱們是可以拜把子的。”


    一邊說一邊招呼另外兩個,今次也是巧,四個居然正正湊齊,再問方位,東西南北,極對仗的,按班序輩,孔菁華是最小。


    也說不清那兩個是嫌棄她還是真照顧她,說菁華這身子抖的,憑白讓那些畜妖看了笑話,反正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既排了班輩,就給你個好處,你尋個安全的藏身之處,觀戰就是。


    孔菁華羞愧難當,沒臉邁開這一步,梅妖寬慰她說:“也不全是這個理兒,萬一司藤厲害……”


    說到這,她臉色漸漸嚴肅:“萬一司藤厲害,得有人知道我們是怎麽死的,那些身後事,也總得有人安排。再說了,萬一你窺到什麽法門,說不定是以後製她的關鍵。又說不定,我們都落了敗,要靠你出來扭轉大局。”


    明明臨陣怯逃,讓梅妖那張巧嘴粉飾的光芒萬丈。


    她尋了個穩妥的藏身之所,剛剛藏定,就聽到撕心裂肺般的一聲:“來了!”


    那是去誘引的獐子精,說第一個字時人尚且囫圇,第二個字時已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暗色的血在夜色的底幕中拋灑開來,迫的人幾乎無法呼吸。


    她近距離看到傳說中的司藤。


    司藤那麽年輕,隻十八*九歲模樣,穿男人的戲袍,那種戲台上犯了罪被械壓的男人,通身是黑,心口後背處白色大書一個“囚”字。


    孔菁華並不知道那時候司藤已經很喜歡看戲,也不知道獐子精去誘引的時候,她一個人在戲台後台穿了戲服正對著鏡子勒上抹額吊起鳳眼,一筆一畫將眼睛勾的形同鬼魅,更加不知道她忽然暴起的前一瞬,正無比平靜的把雙唇勾畫的鮮紅圓潤。


    隻知道她忽然出現的時候,像是斜剌裏忽然捅進的一把刀,殘忍而不留餘地,唇角始終掛一抹笑,比喪心病狂的猙獰更讓人膽戰心驚。


    一場腥風血雨的混戰,慘呼聲不絕於耳,也虧得孔菁華是在旁觀,漸漸從血肉橫飛的修羅場間,窺出一絲異樣。


    有人藏在暗處幫助司藤,不知使的什麽手段,幫她擋掉了好多出其不意或是偷襲也似的的攻擊。


    己方漸漸落了下風,梅妖大叫:“走!趕緊走!”


    餘下人等,分不同方向逃竄,但就在衝出的刹那,似乎碰到了什麽,紛紛觸壁,跌落在地。


    微光隱現,那是道門才能布下的“道印封門”,一個又一個小的八卦印,間錯圍攏成穹廬形狀,又像是個大的有柵欄的圍籠,所有的妖都被圍困其中。


    孔菁華驚出一身冷汗。


    難不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道門也介入其中了?


    妖之畏道,跟懼怕司藤怕是不相上下,梅妖大叫:“等一下,司藤,你聽我說!”


    戰局有些微的和緩,每個妖怪都渾身是血疲憊不堪,司藤在半空,幾乎是背倚八卦印而立,問:“你要說什麽?”


    她還勒著抹額,長發微微垂下,說的漫不經心。


    梅妖說:“如果被道門抓了,大家都是個死。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是妖,有什麽仇怨不談,先合力出去再去。”


    司藤半闔著眼睛,似乎在考慮梅妖說的是否可行,頓了頓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輕聲說了兩個字:“好啊。”


    她長發如瀑,去勢不絕,頓成萬千藤枝,瞬間就把猝不及防的梅妖卷上了半空,一口就咬在了她的咽喉。


    孔菁華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開了,她眼前漸漸模糊,看到梅妖的身子在半空中不斷痙攣掙紮,直至漸漸偃息,聽到一聲悶響,梅妖軟塌塌的身子自高處墜地,眼前漸漸模糊,卻額外清晰的看到司藤轉過臉來,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掉唇角殘留的血漬。


    孔菁華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近乎哽咽地低下頭去,再抬頭時,那處屠殺的修羅場已經恢複了平靜,她看到一個道士的背影,那道士在八卦印圍成的穹廬之上,打開了一道門。


    司藤從那道門裏,出來了。


    她沒聽清道士跟司藤說了什麽,隻聽到司藤近乎恭敬地回了句:“我現在過去,還能趕上下半場戲。”


    下半場戲?看戲嗎?那是個真的道士嗎,如果不是,又怎麽可能使得出“道印封門”?


    司藤走過來了,腳步聲沙沙的,幾乎就在她眼前了,孔菁華駭得幾乎屏住了呼吸。


    然後,司藤在她麵前停下來了。


    孔菁華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好在沒有,司藤並沒有發現她,她隻是偶爾停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再也沒有了和道士說話時突然出現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狠戾和厭惡。


    再然後,她隨手輕輕一撈,手裏多了一朵血紅色的梅花。


    那是梅妖的妖力,不過,現在都是她的了。


    她拈著那朵梅花,湊到鼻端嗅了嗅,指間輕輕轉了一圈,隨手就丟掉了。


    孔菁華的聲音裏透著空洞的蒼涼:“後來我知道,那個道士叫丘山。再後來我聽說,丘山就快被奉為天師的時候,司藤向人揭露了他的秘密。最後,好像是1946年,丘山道長鎮殺了司藤,終老青城山。”


    “萬物總是循時序的,春夏之後才是秋冬,守過夜晚才有白天。妖怪要修成,要有妖力,總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司藤是例外,搶人家的,奪人家的,當然來的快些,不過,總有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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