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鬧哄哄的一天又開始了。


    喬亞頂著兩大黑眼圈,嗬欠連天地等著街邊店的包子出籠。


    很快,籠屜掀開,香噴噴的白氣四散,喬亞接過一袋子鮮肉包,三步並作兩步趕回車上。


    孫周歪在副駕上,蓋著毯子睡得正香。


    喬亞推他:“吃飯了,你最愛的大蔥肉。”


    孫周眼皮勉強掀開了一條縫,愛搭不理:“我不餓。”


    喬亞來氣了:“我開了一晚上車,困的是我吧。你現在裝什麽死?起來吃飯!”


    孫周隻得嘟嘟嚷嚷坐起了身。


    喬亞膽子小、開車慢,再加上孫周出於謹慎,讓她曲裏拐彎繞道——所以即便趕了一夜的路,現在仍在途中。


    他接過喬亞手中的塑料袋:“你舅爺家房子的鑰匙,在你手上吧?”


    喬亞點頭:“在呢。”


    她舅爺是空巢老人,回鄉下養老之前,把城裏房子的鑰匙留給喬亞,讓她得空多去看看、搞搞衛生什麽的。


    “那我先去你舅爺家住,保險。”


    “至於的嘛,”喬亞覺得他太誇張了,“傳銷還能上門抓人啊?”


    孫周白她:“說多少次了,不是傳銷。人沒朝我要錢,也沒叫我買東西,就說要給我治傷。”


    喬亞嗆他:“人多熱心啊,那你倒是留下治啊,跑什麽呢。還把人給砸了,這要萬一砸出個好歹來,算你故意傷人呢。”


    孫周哼了一聲,探手從袋子裏撈出一個包子:“亞亞,你這就是社會經驗不足了。人心險惡,做人哪,還是要警惕點好。我呢,表現得很配合,但我一直在觀察細節,我覺得這幫人吧,不太像正經人,做事鬼鬼祟祟,說話背著我說,還壓低嗓門不讓我聽到。治療方式又惡心又不衛生,還有啊,他們晚上鎖我門,為什麽?治療就治療,幹嘛要把人像犯人一樣關起來?沒錯,他們現在是對我很客氣,但是養殖戶養豬也很用心啊,怕冷了餓了病了的,最後怎麽著,還不是拖去宰了?”


    “綜合以上種種,我越想越覺得,走為上策!他敢告我故意傷人,我就敢告他非法拘禁,”孫周邊說邊掰開包子,“再說了,安開的醫院不給力,可以去西安啊,再不濟還有北京上海呢,非得用土方子治嗎……哎呦我艸,這包子怎麽是臭的?”


    喬亞一愣:“不會吧?”


    她從孫周手中拿過掰開的半個,湊到鼻端聞了聞,鮮肉味,混著油鹽蔥,別提多香了。


    “你給我找事呢孫周?這哪臭了?”


    孫周是真聞不得這味兒,聞多一會都想吐,他捏住鼻子,把手中的提袋扔回給喬亞:“拿走拿走,拿遠點。”


    “德性!”喬亞恨恨,“生肉吃多了,還聞不得人吃的東西了?”


    她心裏可煩透了:好好的一個男朋友,原本帶出去挺長臉,現在頭臉多了好幾道疤,人也耷眉垂眼,怎麽看怎麽覺得醜。


    回去之後,得給他多敷麵膜,必要的話,還得醫美去個疤,畢竟她是個顏控。


    ***


    聶東陽的一通電話,還真激起了聶九羅的思鄉之情。


    算起來,她確實離鄉很久了,和蔣百川談判成功之後,她一切以自我為中心,乘風破浪,隻管向前,她不記得父母忌日,隻會在清明時點幾炷香,春節時吃年夜飯,讓阿姨多擺兩碗餃子。


    冥誕這種儀式上的“盡孝”,是該操辦操辦,做個普通人,多少要隨大流,而且,家鄉嘛,到底是她度過了童年的地方。


    當晚,家鄉就入夢了。


    她夢見家門口那條街兩旁的樹,夏天了,市政安排給樹打藥,樹底下落了無數毛毛蟲的屍體,汽車一過,碾平一片,太惡心了。


    她穿著小裙子,扶著牆幹嘔,一邊嘔一邊說:“惡心。”


    然後抬起頭,目光穿越樹頂,看到遠處商場的六層樓頂上,孤獨地立著她的父親聶西弘,身子搖搖晃晃,像一根行將被風吹垮的避雷針。


    ……


    她定了三天後上午的動車票,不過,家鄉不通動車,她還得在中轉的城市住一晚,然後坐城際大巴回去。


    臨行前的晚上,她去老蔡家吃飯,順便去拿那條委托老蔡找人做的、母親那條翡翠項鏈的廉價山寨版,而老蔡則重點跟她聊了兩件事。


    第一是頻繁送作品參加比賽、拿獎,聶九羅不是很吃這種急功近利的方式,但老蔡點化她說:“阿羅啊,你這個職業生涯,我也看出來了,不是一炮打響全球知的那種,那種天才型,幾十年才能出一個吧。你就安心當個人才,一節節階梯地往上走,獎是個什麽東西?是能讓你連跨三級的助推器,你拿了獎,身價就不同了,作品標價也立刻水漲船高。”


    聽起來不壞,聶九羅最終的意見是:“你看著安排吧。”


    第二件事,是給她介紹男朋友。


    男方是老蔡生意夥伴的兒子,在商行裏挑家居裝飾的藝術品,挑中了聶九羅的兩件,老蔡收了錢心裏高興,把她大大吹捧了一番,還很顯擺地給人看存在手機裏的照片。


    於是對方先相中了作品,後相中了作者,煩請老蔡給牽線搭橋。


    而老蔡的嘴一張,話說得讓人難以拒絕:“阿羅啊,這世上好男人不多,所以你得多看幾個,就跟買瓜似的,是不是得多挑幾個聽響,然後才能選到個好的?你先接觸了,才能知道不適合啊,然後多總結這些不適合的經驗,再出手時,命中率就高了不是?”


    聶九羅聽得雲裏霧裏,搞不清楚老蔡是想撮合這事呢、還是想攪黃這事,末了含糊其辭:“我要先回老家一趟,回來再說吧。”


    ***


    老蔡家距離聶九羅的住處不遠,五分鍾的車程,步行二十分鍾左右。


    往常聶九羅都是打車來回,這一晚不小心,聊得多,吃得也有點多,索性散步回家,順便消食,老蔡也沒上趕著送她——畢竟住的都是市中心,燈火通透,人來人往,沿路還有治安崗亭。


    路上,聶九羅想起“交男朋友”的事。


    她還真沒什麽理想型,老蔡口中的那個人,晚點可以見一見:對方如果隻是瞧上了她的臉,她會覺得,好膚淺啊;但先相中她的作品就不同了,頗有品味。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自家所在的那條巷口,遠遠地,她就看到有個男人倚在門口的邊牆上,低著頭,似乎是在等人,腳邊還蹲著什麽,像是狗。


    遛狗的?可別把她門口當五穀道場了。


    再往前幾步,她腦子裏嗡一聲,陡然站住,臉色一下子難看了。


    邢深聽到動靜,抬頭看她,旋即站直身子:“阿羅。”


    聶九羅忍了又忍,終於按不住,覷著四下無人,緊走幾步過來,壓低聲音,但毫不掩飾音調中的憤怒:“我跟蔣百川說得很清楚,我跟你們不一樣。大家保持距離,各管各的事,你現在堵到門上,什麽意思?還帶著這個……”


    她五指成爪,驟然下探。


    螞蚱自她出現伊始,就已然身子發抖、縮在邢深身後了,忽見她出手,簡直是嚇到肝膽俱裂,“嗷”的一聲便往邊牆高處竄,手上還好,爪子尖利可以扒住牆麵,腳上穿了鞋,可就麻煩了,接連幾下都踏滑了,最後終於甩脫鞋子,瞬間竄上牆端,如一隻巨大的野貓,趴伏著瑟瑟發抖。


    邢深急道:“阿羅,別嚇它!”


    聶九羅沒動,冷眼看兩隻白色厚底童鞋一前一後砸落地上,真是諷刺,居然還是名牌的。


    “邢深,你不懂規矩,怎麽敢把這種東西,帶到人群裏來。”


    邢深抬手探向高處,螞蚱遲疑了片刻,終於戰戰兢兢竄了下來,匍匐在邢深腳底,連發抖都不敢大動作。


    邢深歎了口氣:“阿羅,你先聽我說,華嫂子死了,瘸爹失蹤了。你現在處境太危險了,又不肯接受蔣叔的安排,我是想著,能盡量幫上忙——對方很可能是螞蚱的同類,有螞蚱和我在,事情好辦一點……”


    聶九羅打斷他:“我不需要。”


    “邢深,規矩是大家定出來的,定出來就要遵守。我拒絕了蔣叔的安排,該怎麽做心裏有數,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至於你,你想做好心人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問問對方的意見,而不是……”


    說話間,有行人過路,聶九羅收了聲,還側了下身子,盡量遮擋住螞蚱。


    那人估計是挺好奇為什麽有人大晚上還戴墨鏡,注意力全在邢深身上,倒是半點都沒注意到他腳下還有個“東西”。


    候著那人走遠,聶九羅說得決絕:“你馬上把它帶走,我認真的,再讓我看見這東西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你就等著給它收屍吧。”


    說完這句,她走到門口,撳下門鈴。


    不多時,裏頭傳來盧姐的聲音:“哎,哎,來了。”


    邢深原地站著不動,頓了會才輕聲說了句:“阿羅,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曾經鬧得不愉快,你是不是就會……接受我的幫忙了?”


    聶九羅轉頭看了他一眼。


    邢深整個人都很失落,微微低了頭,肩背也頹然佝起,看著挺可憐的。


    她說:“邢深,我們現在過的日子,都是自己選擇的,沒誰強迫誰,也沒誰對不起誰。我過得挺開心的,希望你也一樣。”


    門開了,盧姐一臉的笑:“剛你發消息說吃撐了、要散步回來,我給你煮了山楂消食湯呢。”


    聶九羅驚喜:“是嗎?我是得喝點,胃難受。”


    她欠身跨進門檻內。


    門很快就關上了,那剛剛才從門內透出的光,像個捉摸不著的精靈,倏地一下又沒了。


    邢深在暗裏站了一會兒,山楂消食湯,不知道熬得是濃是淡,一定很淡,穿透不了身側濃重的梟味,所以,他聞不到。


    螞蚱終於敢起身了,它蹣跚地走開兩步,撿鞋穿。


    邢深低聲招呼它:“走吧。”


    ***


    炎拓陪著林喜柔在種植場暫住下。


    名義上,林喜柔說是在城裏住得累、想享受幾天田園風光,其實炎拓知道,她是想等熊黑從瘸爹嘴裏再套出點東西來。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工人匆匆忙忙、上班打卡,場區內外,一片和平氣象,和平得無趣無聊,仿佛壓根就沒秘密——有時候,他真是佩服林喜柔,安排了這麽多見不得光的事,還能做到完美隱身。


    閑暇時,他會不斷重溫那天偷聽到的,掰碎揉開,反複分析。


    聶九羅說,狗牙不是地梟,很可能是近親或者變種,原因是,地梟是野獸、不是人。


    其實,不妨把事情簡化一下:狗牙、林喜柔之流,就是地梟。問題在於,它們怎麽做到跟人一模一樣的呢?


    林喜柔一定做了什麽。


    在這個種植場的地下二層,他和林伶共同見過迷你塑料大棚裏那個後背長滿粘絲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做什麽用的?後來又去哪了呢?


    他的那張有編號和人物登記的excel表格,最初是林伶從林喜柔的電腦裏偷拷出來的,目前更新到017號朱長義,但值得一提的是,這表格並不是001號到017號按順序排列,它是從003號開始的,而且隔兩三個,就缺失一個編碼。


    003號大名孫熊,也就是熊黑。


    他和林伶一直琢磨這張表,有一天,林伶忽然有了發現,說這張表裏人的姓,正正好好能對應上《百家姓》裏,姓氏的排序。


    比如“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孫”排第三,所以003號,孫熊,“吳”排第六,006號,吳興邦。


    同理,014號,沈麗珠,017號,朱長義。


    這些人會不會都是已經有了完美樣貌的地梟呢?林喜柔給它們編碼,也給它們起名字。但為什麽又要分散到全國各地去?為了降低風險、不把雞蛋放到同一個籃子裏?


    狗牙目前沒有名字,隻有個粗鄙的外號,“朱秦尤許”,“朱”字之後就是“秦”了,狗牙會不會是未來的018號,姓秦呢?


    ……


    日近黃昏,炎拓越想越是頭疼,他撣著手起身,伸腳把自己用小石子在泥麵上分析的那一大堆給抹了。


    遠處有個人,正向著他小跑過來,那是熊黑。


    到了近前,熊黑氣喘籲籲,如果沒看錯的話,臉上還浮著幾分尷尬慌亂:“炎拓啊,林姐呢?”


    “昨晚沒睡好,下午說頭疼,補覺呢吧。”


    熊黑“哦”了一聲,一聽那心不在焉的音調,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不是來找林喜柔的。


    炎拓:“怎麽了?”


    自從那一晚炎拓向他“表露心跡”之後,熊黑看炎拓,著實順眼和親近不少,他猶豫再三,壓低聲音:“炎拓,我這又壞事了……老頭那藥,讓我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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