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是個狠硬茬頭,這種人,打也沒用,越打,越顯得你沒招對付他,他越得意。


    炎拓發泄一通之後,收了手。


    陳福連聲都出不了了,一張臉被打得幾乎凹陷、汪在血裏,臉上猶有笑意。


    炎拓盯著他看了會,一剪刀插了他的喉——地梟當然殺不死,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殺死”,但讓陳福死一陣子也是好的,省得礙事。


    手電開得時間太長,電光有點走弱,機井房比先時暗了很多,地上大灘的血,漸漸凝固發黑。


    外頭起風了,拂過大片的禾草,起聲蕭瑟,從草尖梢頭流瀉而過,半天上有輪殘月,殘瘦得像道線,像極了陳福自腫脹的眼肉間睜開的那道,透著詭異和森冷的光。


    炎拓打了個寒噤。


    該善後了。


    ***


    時近半夜,炎拓驅車回城,車過城鄉結合部,仿佛自地獄回到人間,燈光漸明,明得有些晃他的眼。


    過去的幾個小時,他做了很多事。


    ——在蘆葦蕩中打水,反複洗刷血跡,取土掩蓋,盡量粉飾。


    ——搜找機井房內外,不遺留任何物件。他認為還用得上的,比如聶九羅的手機、匕首等,都拿了回來;用不上且很容易惹麻煩的,比如空彈殼、微衝,拆卸分了幾包,沿路找不同的地方,或沉塘或深埋。


    ——韓貫的屍體以及途觀車的前後車牌、車裏翻找出的相關個人物件、證件,淋上汽油燒了,殘骸扔進了幽深的機井。


    ——陳福就隻能帶著了,照舊是裝進帆布袋、藏進後車廂。


    ——最麻煩的是那輛途觀車,那麽大個物件,棄置有風險,燒又燒不掉,最好的方式是“分屍拆解”,車殼改頭換麵、零部件重新流入市場。他走鄉村道、把車子開去了臨近縣的某個地下停車場,暫時停在那兒,預計這一兩天聯係自己在外省的人脈,把這車迅速改造、進而“消失”。


    ……


    雖說不是殺人毀跡,但做的這樁樁件件,哪件像是正常人該做的?炎拓一路都有些恍惚,城裏車多,不知道是哪個操作激怒了臨近車,對方瘋狂衝著他摁喇叭宣泄,還開窗探頭,罵了句“sb”。


    炎拓一驚,陡然回過神來,在最近的一處街口停車道停下,低頭時看到手腕上沾著的血忘了擦,拽了片濕紙巾,慢慢擦拭。


    他還有什麽事要做來著?


    對了,要給聶九羅買衣服,至少得給她買身幹淨舒服的睡衣。


    炎拓正想下車,一抬頭,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他的表情僵硬得可怕,眼神也一樣。


    得從那種情緒裏出來,他回到世俗世界中來了,要跟普通人打交道、要去買東西了。


    炎拓用力搓揉臉頰,間或下手扇上一記,對著玻璃笑,兩手推著唇角,硬推出正常的笑容來,反複眨眼,深呼吸,直到狀態漸漸正常。


    他深吸了一口氣,開門下車。


    進入街內,看到大部分店鋪已經關門落閘,這才反應過來時間已經很晚了,炎拓不死心,一直往裏走,也是運氣好,還真讓他遇到一家家居服飾店,不過人家不是在營業,是快到年底了,漏夜上貨,趕著做即將到來的大促銷。


    上門都是客,專門分出一個中年女店員過來接待炎拓。


    炎拓先買了條毯子,又請女店員幫忙配一身:“大概一六六、六七的樣子,很苗條,九十多斤吧,睡衣內衣褲還有襪子拖鞋,給拿一套吧,衣服要質量好、舒服透氣的,價錢不是問題。”


    女店員:“文胸也要嗎?”


    炎拓含糊:“要……要吧。”


    其實他覺得,聶九羅得躺一陣子了,文胸短期內用不上,但總得配齊吧。


    女店員問:“多大的?”


    炎拓:“什麽……多大的?”


    “size啊,這種不能均碼,得看號的。”


    炎拓心說,我怎麽會知道!


    掌心忽然發燙,那種尷尬至死的感覺又來了,他避開女店員的目光,一抬眼,正看到斜前方貨架上掛著的一件一件,蕾絲緞麵,精雕細繡,什麽半杯深v,各個款都有。


    他隨手指了一個:“就那個可以。”


    女店員覺得炎拓不靠譜,跟他確認:“70c啊,一般女孩子要是比較苗條,罩杯也會偏小……”


    炎拓打斷她:“c,就c。”


    ……


    拎著大包小包出來,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呂現的手機是別想了,好在這個容易打發。


    ***


    車入小區地庫之前,炎拓先觀察了一下三樓的燈光:阿鵬他們群居的那間,燈已經熄了,呂現的那間,還亮著。


    由燈光來看,應該無事發生。


    饒是如此,為小心計,炎拓還是沒有乘電梯直上三樓——他走樓梯上去,先在門外聽了會動靜,這才掏出鑰匙開門進來。


    呂現正窩在沙發上,抱著薯片袋子看電視,聞聲回頭,先譴責炎拓:“你丫把門反鎖了,什麽意思?”


    炎拓:“我怕阿鵬他們進來,你腦子蠢,萬一攔不住呢?鎖了放心。”


    呂現果然立刻被帶偏了:“我蠢?老子醫科都讀下來了,蠢?”


    話到末了,眼睛盯住了炎拓手中的包袋,且立刻得出了“其中絕對沒有手機”的結論,一下子激動了:“炎拓,老子新手機呢?我這等到現在都沒睡覺……這年頭沒手機人怎麽過?”


    炎拓漫不經心把鑰匙掛回玄關:“你也知道這小地方,我想給你買折疊款,沒貨,本來準備去西安買的。你要是著急,我明天就隨便給你弄……”


    呂現喝了聲:“慢著!”


    繼而又驚又喜:“折疊款,是不是剛上市的、兩萬多那款?”


    炎拓:“是啊。”


    臥槽!呂現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躁動了:“拓哥!你大氣!我不急,沒事沒事,回西安給我買。”


    語畢扔下薯片,關了電視,喜滋滋就待回房。


    炎拓喊住他:“幹什麽去?”


    “睡覺去啊。”


    炎拓指手術室:“你睡覺,她怎麽辦?”


    呂現沒聽明白:“我睡覺,礙著她什麽了?”


    炎拓說:“她情況不穩定,還在觀察。萬一半夜有什麽狀況……”


    呂現懂了:“你要我不睡覺、在邊上觀察?”


    炎拓點頭。


    呂現怒了,不過看在手機的份上,還是極力委婉:“拓哥,你是要醫生死嗎?你聽說過哪個醫生是白天做完手術,晚上還熬夜在邊上觀察的?這要你當院長,得猝死多少醫生?”


    聽著很有道理的樣子,炎拓還是沒繞過彎來:“那她要是出狀況……”


    呂現被他蠢怒了:“要護工幹什麽吃的?家屬陪床幹什麽吃的?出狀況就來喊我啊。”


    ***


    呂現一睡,屋子裏就安靜了。


    炎拓洗漱了之後,關掉外屋的燈,進了手術室——白天看不覺得,晚上這兒就有點瘮人,因為手術室的光偏冷,到處又都是醫用器械,那些鋥亮的刀、剪、鉗具,多少有些陰氣森森。


    聶九羅躺在手術床上,還是那副昏睡的模樣,嘴唇有些幹結,炎拓開了瓶純淨水,用幹淨的棉簽蘸濕,給她潤了潤唇,說了句:“原來你是瘋刀啊。”


    她聽不見,很安靜很安靜。


    能睡著就是好事,炎拓張開毯子,給她全身罩上,然後拖了張椅子坐到床邊:雖說屋裏有暖氣,但畢竟入冬了,晚間會降溫,蓋一層手術油布,遠遠不夠。


    正要把她的手也送進毯子裏時,忽然發現,她的手在動。


    還是那隻右手,動得沒心髒複蘇時那麽狠了,但仍在動,時不時抽那麽一下。


    真奇怪,整個人都那麽安靜,安靜到跟死隻一線之隔,除了這隻手。讓他忽然想起聶九羅在他車裏睡著的那次,也是有隻手——忘記了是不是這隻了——微微翹起,不肯跟身體一同睡去。


    代表了什麽?代表她有那麽一根始終沒安全感的、焦慮的神經,像隻張皇的小動物,即便在本主沉陷的時候,也始終不斷奔跑、四處張望,不得安息嗎?


    炎拓伸出手去,把她的手輕握進掌心。


    果然,像上次一樣,她的手,連帶整個人,立時靜寂下來。


    炎拓握著她的手,肩膀靠上椅背,仰頭看天花板,以及高處的手術無影燈。


    這大樓可真安靜啊,無影燈的冷光鏡裏,影影綽綽,扭曲地映出了他的形容。


    炎拓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炎還山。


    ***


    炎還山死的那年,炎拓八歲,而在那之前兩年,生母算是“基本”死亡——身體尚在,人生傾塌。


    對父母的死,炎拓都沒太大感覺,他是林姨帶大的。“林喜柔”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從來沒有指向過母親。


    對於更小時候的事,他隻有模糊的記憶,但分辨不出到底是記憶還是臆想。


    比如他依稀記得,自己有個妹妹,很可愛,很漂亮,說話時嬌聲奶氣,跟林喜柔提起時,林喜柔說:“你記錯了。”


    他堅持過一兩次自己的意見,每一次,林喜柔都大發脾氣,於是到後來,他再也不提,也漸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妹妹。


    ……


    炎還山死於癌症。


    死之前,他已經神誌不清了很久,整個人形容枯槁、行動遲鈍,醫院建議居家休養,說是再治療也沒太大意義了。


    他會在炎拓做作業時硬守在他身邊,嘿嘿笑個不停,笑到口水都流到了他的書本上,趕也趕不走。


    幾次之後,炎拓習慣了鎖門,炎還山也習慣了蹲在門口,間或向著空氣小心翼翼解釋:“小拓做作業呢。”


    他會一大早就起床疊衣服,一件一件,疊進行李箱,然後偷偷摸摸拖著行李箱來找炎拓,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今晚的火車,我們車站見。”


    然後咧嘴一笑,滿臉洋溢著幸福。


    炎拓極其無語,煩死這個神經病了。


    再然後,家裏還添了個醜不拉幾的林伶,他不懂林姨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沒妹妹嗎?為什麽還給他搞回來一個?


    而且還這麽難看,腦袋上稀疏的黃毛,紮起來像豬尾巴!


    八歲的他如同一隻氣泵,也不知哪來那麽多脾氣,或許是因為潛意識中早已累積了很多憤懣,隻是他不明白而已——好在除了林姨,其它人都可供他發泄,他踹過炎還山,炎還山反應遲鈍,被踹了之後很久才回頭看他,一邊看一邊嘿嘿笑;也打過林伶,林伶不敢告發他,每次都躲到角落裏很窩囊地哭。


    炎還山死的那天,林喜柔帶著林伶打預防針去了,家裏隻有他。


    他記得,自己在玩單機遊戲,《暗黑破壞神》,角色名叫“烈焰之拓”,沉迷於在一片片暗黑大地上奔跑、殺敵、成長,目標是成為種族內的“master”。


    正玩得起勁,聽到炎還山的房間裏,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重物砸落地上。


    炎拓停了遊戲,這悶響讓他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悶響之後,又有桌椅被抓挪的聲音傳來。


    炎拓循聲過去看。


    一進門,就看到炎還山正拚命往門口爬,全身猛烈抽動,氣都喘不勻,枯槁的臉上爆起一根又一根青筋。


    再小的孩子也能看出是出事了,更何況炎拓已經八歲了,他轉身往客廳跑,想去打電話。


    炎還山急促地叫他:“小拓!小拓!”


    炎拓一下子立住了,他轉過身來。


    炎還山叫他的聲音跟平時不一樣,語氣不再癡傻,或許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讓他的意識有了片刻晴明,他用盡渾身的力氣往外爬,一直爬到炎拓身邊,痙攣著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小腿。


    炎拓呆呆看著他。


    炎還山仰起臉,忍著一撥又一撥襲來的痛苦抽搐,艱難地給他留話:“小拓,你要記得,有位長喜叔,劉長喜,這人……可以信。”


    炎拓聽不明白,跟著林喜柔出門時,叫過很多叔叔,張叔叔,王叔叔,唯獨沒有一位“長喜叔”。


    炎還山說:“小拓,你不要……學你爸,你爸沒用,是個廢物。你不能廢,老炎家靠你了,啊,把心心找回來,團……團聚……”


    他就說到這裏。


    至死保持著仰頭的姿勢,雙目赤紅,兩行淚順著眼角慢慢往下流。


    ***


    炎拓看著無影燈,覺得有行溫熱也慢慢滾落眼角。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忽然聽到聶九羅呻吟了聲:“水……”


    水?


    是要喝水嗎?


    炎拓忙坐起身,但聶九羅又沒聲息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沒要過水。


    而且,剛做完手術的病人能喝水嗎,炎拓不太確定。


    他鬆開聶九羅的手,起身拿過邊上的瓶水和棉簽,浸濕了給她潤唇,偶一垂眼,看到她的那隻手,又在輕輕地顫動著。


    兩隻手都在用,可沒法握她的手了,炎拓想了想,把自己的襯衫拉出來,衣角塞進她指間。


    果然,她的手指立刻勾挨住,又安靜了。


    炎拓笑起來。


    原來,她隻是需要什麽,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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