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在別墅歇了一天,第三天的早上,驅車前往農場。


    走之前猶豫了好久,還是把陳福的“屍體”給留下了,他總不能老帶著這顆炸彈進出吧,更何況還是去農場——他帶走了鑰匙,把雜物房委托給林伶,跟她說裏頭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千萬留意,別讓人進去。


    這個決定,他放心,也不放心,放心的是林伶一定會盡力照做,不放心的是,萬一有突發情況,林伶未必攔得住。


    所以這一路,心都高高懸起:這就是孤軍奮戰最大的劣勢了,沒有可靠的、有力的幫手,處處掣肘,分身乏術。


    快到農場時,接到劉長喜的電話,炎拓還以為是聶九羅終於醒了——之前,她短暫清醒過,跟劉長喜說過三兩句話,又昏睡過去了。


    然而不是,劉長喜隻是跟炎拓通知一聲,幫聶九羅找到合適的阿姨了。


    炎拓初聽覺得不錯,細聽實在無語:“這是個伺候月子的阿姨?”


    劉長喜:“是啊,中介說這個最合適了。”


    這是夢裏的合適嗎?


    炎拓哭笑不得:“生孩子跟受傷完全是兩回事啊。”


    劉長喜解釋說,小地方不分那麽細,要麽是純搞家庭衛生的,要麽是醫院護工型的,這種隻管擦身拍背、不負責做飯,所以,既想照顧好病號個人衛生,又要能燉個湯蒸個菜,隻有月子阿姨最合適了。


    行吧,炎拓隻能向現實低頭,吩咐劉長喜:“那你得給阿姨說清楚了,別把聶小姐往死裏補,她現在虛不受補,得盡量清淡。”


    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剛生下炎心那會,一天吃好幾個雞蛋,還是混在加糖的小米粥裏吃下去的,那甜膩帶蛋腥的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反胃。


    ……


    掛了電話,農場赫然在目。


    其實這農場,90%意義上真是個普通的種植農場,進出的那些人,也大多是普通人,但就是因為有個地下二層、有那麽一小撮異類,在他看來,永遠是波瀾詭譎的所在、一切風暴的源頭。


    ***


    炎拓把車停進停車場,一路往主樓走,說來也巧,隔著還遠,就看到熊黑在邊門外頭打電話——地下的信號不好,一般打電話,都得上到地麵。


    炎拓放輕腳步,同時加快速度。


    熊黑的狀態有些暴躁,一手拿手機,另一手撐在牆上,指間還挾著煙,煙身已經燒了大半,眼見就快燒到手指了。


    “特麽沒聯係上?還沒聯係上?這兩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這應該是在說韓貫和陳福了。


    “跟酒店聯係過嗎?什麽時候退的房?臥槽……”


    邊說邊側過身,反正也會被發現,炎拓先發製人,搶先拍了拍熊黑肩膀:“熊哥,別光顧打電話了,煙都燒著手了。”


    熊黑“啊呦”一聲,趕緊撒手撂了煙,同時衝著手機沒好氣地吼了句:“那就找啊,問我有個卵用!”


    邊說邊掛了電話,餘怒未消。


    炎拓察言觀色,覺得自己是時候“貼心”一把了:“熊哥,有事啊?”


    熊黑也正想找人傾訴:“艸,一堆破事。兩個兄弟,在石河失聯了。”


    炎拓:“兩個兄弟?公司的啊?我見過嗎?”


    熊黑趕蒼蠅一樣揮手:“沒,沒,你沒見過,外勤的。”


    還“外勤”,挺會拿術語敷衍的,炎拓笑笑:“石河,不就是咱們動了板牙那群人的地方嗎?”


    熊黑覺得炎拓話裏有話:“是啊,怎麽了?”


    “也沒什麽,我是想著,咱們動了他的人,他們也能動咱們的人啊。”


    熊黑怔了半晌,消化了一下這句話,斷然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我那兩兄弟……業務能力還是挺強的。”


    再說了,這倆一直是“藏著”的啊,


    是挺強,那張excel表格上,熊黑、陳福、韓貫,算是武力派的三巨頭了,一下子三去其兩,炎拓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淡淡回了句:“我就是這麽一說。”


    熊黑讓他的話攪得心煩意亂,頓了會才想起問他:“你怎麽來了?”


    炎拓說:“我跟林姨打過招呼了,蔣百川坑過我,我不得意思意思?”


    熊黑懂了,有仇必報這一點,他是讚同的:“那你手上悠著點,別搞死了就行,留著他還有用呢……”


    炎拓冷笑:“他有屁用?”


    “嗐,林姐兒子……”


    熊黑陡然住了口。


    炎拓向著他笑了笑:“林姨兒子?林姨還有兒子?”


    熊黑矢口否認:“沒有沒有。”


    炎拓說:“我聽到了,你不說,我問林姨去。”


    臥槽,這憨批要去問林喜柔,那自己不得被罵死?熊黑趕緊拽住他:“不能問!不讓說!炎拓,哥平時對你不錯吧,別給哥找事行嗎?”


    炎拓心念急轉:林喜柔先是向瘸爹問兒子,然後綁了蔣百川一行,如今要留著他,也是為了“兒子”,地梟的兒子是地梟,可蔣百川手裏,就螞蚱一隻地梟啊。


    難道螞蚱真的是林喜柔的兒子?


    他給熊黑吃定心丸:“放心吧熊哥,我不會這麽沒眼色。對了,狗牙恢複得怎麽樣了,我這趟來,也想看看他,怪惦記的。”


    不提狗牙還好,這一提,熊黑真是糟心無比:“還看個什麽勁?看也白看……不過你趁早看吧,再不看,以後就沒得看了。”


    炎拓沒聽懂:“什麽叫‘沒得看了’?他要成仙啊?”


    熊黑沒答,隻是罵了句“艸”,又指向邊門:“走,先下去吧,外頭怪冷的。”


    ***


    地下一層照舊是堆得亂七八糟,和林伶誤入時不同,一二層之間除了樓梯之外,多了扇厚達九公分的鑄鋁防爆門。


    熊黑輸入密碼,帶炎拓進來。


    下頭還跟上次來時差不多,不過,現在是上班時間,走道裏能看見工作人員,穿藍色的工作服,來去匆匆。


    熊黑領炎拓先往狗牙待的培植室走,才剛走近,就聽到尖叫和驚呼聲,再然後,有個年輕女人從門內跌摔出來。


    說是跌摔,其實跟被撞飛差不多,且方向正朝著炎拓。


    炎拓不明所以,但條件反射,緊走兩步接住了人,沒想到這人被撞的力道太大,他腳下沒收住,蹬蹬連退三步,背倚著牆才定住身子。


    又有個人從門內衝了出來,聲音憤怒得幾乎變了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人沒穿衣服,但滿頭滿臉的泥漿,像是剛從泥潭子裏爬出來的。


    炎拓腦子裏轟了一聲:狗牙!狗牙居然醒了!


    不過再一想,也不奇怪,從狗牙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這人在泥漿裏泡得也夠久了。


    熊黑也是又驚又怒,罵了句:“龜孫子,特麽醒得倒快!”


    邊說邊衝了過去,抬腳就要踹,沒想到狗牙一見是他,如見親人,一把抱住他踹過來的腳,就勢跪到了地上,簡直是聲淚俱下了:“熊哥,熊哥,你說句話啊,我不想死啊。”


    這特麽唱得哪一出?


    炎拓糊塗了,就在這個時候,一股粉香浮上鼻端,懷裏傳來一把嬌柔的聲音:“謝謝你啊。”


    他剛接了個人,自己都忘了。


    炎拓低頭去看。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長得很有味道,一頭烏發結成髒辮,部分髒辮拿鋥亮的雙股發釵盤在了腦後,兩邊各留數縷,耳骨上打了兩顆很小的鑽釘,有秀挺的鼻子,細長的媚眼,下眼瞼處還點著亮粉,說話的時候,眼波流動,映襯著亮粉的炫光,更加顯得那雙眼睛勾人心魄。


    炎拓心頭一涼。


    這人他知道,excel表格上的地梟009號,馮蜜。


    他退後一步,回了句:“不客氣。”


    馮蜜本來是倚靠在他懷裏,他這猝然一退,她險些沒站住,好在身子晃了兩下之後,又定住了。


    房間裏又衝出兩個人來,一個是林喜柔,另一個也是表格上有名姓的,楊正。


    林喜柔臉色鐵青,衝熊黑吼了句:“還愣著幹什麽,還不……”


    話到一半咽了回去,這是看到炎拓了。


    熊黑一把拎起狗牙,反剪了胳膊往屋裏拖,狗牙拚命掙紮踢騰,忽然看見炎拓,不管不顧,嘶聲大叫:“炎拓,你幫我說兩句好話啊,我不想死啊。”


    很快,他就被熊黑和楊正合力拖進了房中,地下的房間隔音都好,門一關,嘶吼聲就淡得像背景音了。


    炎拓站著不動,臉上沒什麽表情,手心慢慢冒汗,指尖都有些發痙。


    自己的手機殼裏,還藏著一根針呢。


    三個一直蟄伏著的地梟,農場,死刑,狗牙又口口聲聲“不想死”,難道說,死刑是針對狗牙的?


    林喜柔會追問狗牙當初受傷的事嗎?


    又或者,林姨對自己並無疑心,眼下“死刑”事大,不會再去翻舊事?


    ……


    林喜柔顯然也覺得剛才那一幕不好解釋,尷尬地笑了笑:“小拓,你怎麽來了?”


    炎拓說:“我來找蔣百川。林姨,狗牙怎麽了?有什麽事不好解決,要鬧到死這麽嚴重啊?”


    一時半會的,林喜柔也想不出借口來搪塞,她走近炎拓,柔聲說了句:“小拓啊,你先去休息室等著,晚點安排你見姓蔣的,去吧。”


    炎拓點了點頭:“好。”


    轉身時,正迎上馮蜜的目光,大膽而又灼灼熱烈,正肆無忌憚地看他。


    炎拓隻當沒看見。


    候著炎拓走遠,林喜柔叫馮蜜:“還不進來。”


    馮蜜嘻嘻一笑,走近林喜柔,嬌憨地一把抱住她,湊向她耳邊道:“林姨,你幹兒子啊?他好香啊。”


    邊說邊伸出舌頭,在嘴唇內裏淺淺舔了一圈。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怎麽,想陪狗牙一起死呢?”


    馮蜜咯咯一笑:“那我不敢,我哪有那麽蠢。”


    “那是發情了?”


    馮蜜麵上飛紅,又去蹭林喜柔:“林姨……”


    林喜柔說:“有那精力,多去跟韓貫聊聊,你倆比較配。”


    馮蜜大為掃興,冷哼了一聲,鬆開了抱住林喜柔的手,也收起了剛剛的黏糊勁兒。


    林喜柔說了句:“還不進來。”


    ***


    林喜柔先跨進門去,馮蜜不情不願地跟在她後麵,隨手帶上了門。


    就在房門行將掩上的時候,炎拓從另一側的拐角處大步過來,行至一半時蹲下身子,像是在係鞋帶,同時將手裏的東西向著門扇的方向輕彈過去。


    是他從聶九羅給他加裝的手機殼上,掰下的側邊一小截,幾乎沒什麽重量,貼地無聲,但因為略有厚度,到門邊時,微卡了一下。


    這一卡,使得門看似關上、卻又沒能最終關嚴,炎拓後退了幾步,做好門內萬一有人察覺就即刻撤的準備,然而幸運的是,門就那麽微卡著了。


    炎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門邊,但並不鬼鬼祟祟地貼在門上,而是倚牆而立,很悠閑的等待姿態。


    他不得不冒這個險:萬一狗牙說出了什麽,他和聶九羅也就雙雙暴露了,所以,他得搶時間,幾秒也是好的,一旦聽到有不對,即刻逃離。


    剛佯作離開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雖然狗牙這頭吼出了很大的動靜,但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工作人員並沒有過來查看,這些人可能得過什麽吩咐,不大靠近這裏。


    這個區域,當然,不止這區域,整個地下二層,都設置有攝像頭,但是,監控的目的,是為察覺異常的,所以他賭一把,隻要他表現得自然、合理,即便影像正呈現在攝像頭上,也不會引起什麽懷疑。


    門縫裏,漸漸飄出了聲音。


    ***


    狗牙被拖進屋之後,猶自死死抱住熊黑的腿:“熊哥,熊哥你說句話啊,你說句話吧熊哥。”


    又央求楊正:“楊哥,大家自己人,楊哥!”


    楊正微斂著臉,表情木訥,仿佛麵對著的不是涕淚橫流的狗牙,而是他平日裏伺弄到早已厭煩、隨時都想揪頭掐葉的花花草草。


    熊黑早為狗牙說過無數好話了,也犯不上這時候再去碰釘子,他衝狗牙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求我沒用。


    狗牙看懂了,手腳並用,爬向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林喜柔:“林姨,林姨我錯了,你給我個機會吧。”


    林喜柔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還要給你什麽機會?做人的機會我都給過你了,你不要啊。”


    狗牙直起身子,左右手開弓,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臉:“是我一時沒忍住,林姨,你看在,咱們都是逐日一脈的份上。這世上,人那麽多,可……我們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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