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的話很有畫麵感,炎拓光是腦補都覺得毛骨悚然,再一想,林伶是親曆者,難怪嚇到半夜給他打電話。


    他坐了會,說:“給你看個東西。”


    邊說邊拿起手機,登陸郵箱——那張excel表格,存放在電腦的隱秘路徑中,不過電腦太大,隨身帶不方便,所以他在郵箱也存檔了一份。


    打開之前,先給聶九羅解釋:“這張表格是從林姨的電腦裏偷出來的,我個人認為,可能是截止目前的地梟名單。”


    地梟名單?


    聶九羅大為驚訝:“地梟名單都搞到了?看不出你平時不聲不響的,幹了不少事啊。”


    炎拓自嘲地笑。


    老話說,“既要埋頭拉車,又要抬頭看路”,過去那幾年,他實在看不到路,索性拚了命拉車:一點一滴,到處摳挖,像是拚集一張巨幅地圖的碎屑。


    不是沒絕望、沮喪、懷疑過,但轉念一想,停下來就什麽都沒了,不停的話,好歹前方還有個指望,都說天道酬勤,他這麽拚命,天道應該不會辜負他。


    這張表,之前無數次打開,不得要領,這次,終於有秘密浮上水麵。


    他放大頁麵,給聶九羅看017號朱長義。


    “這是最新的一個,人在安徽,當建築工,和工地上一個叫馬梅的女人同居,馬梅跟前夫周大衝有個九歲的孩子,叫周孝。”


    又翻到014號。


    “這個叫沈麗珠,五十來歲,在重慶火鍋店當服務員。認了個幹妹妹叫於彩豔,兩人一起合租,於彩豔有個六歲的女兒。”


    聶九羅單看一張還不覺得有什麽,兩張放到一起,共性就出來了,不覺“啊”了一聲。


    炎拓:“你看出來了對吧。這些人分布全國各地,各行各業,我之前還想不通,以為是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分散風險。和你聊了之後,忽然覺得應該反推。”


    他讓林伶跟進這張表,尤其要關注這些人的親密關係,現在才發現,表格裏最被忽略、最隱形的人,才是最關鍵的那個。


    馬梅的前夫周大衝,去哪兒了?


    於彩豔既然有個女兒,必然有過老公,這個老公,現在各處?


    套用小媳婦的故事模式,隱形的人,會不會就是“老大”?


    而周孝、茜茜,則是和“老大”有著親密血緣關係的二代。


    這些地梟,已經於無聲無息間,成了他們的身邊人,甚至是親友——這也合理,自己的“補藥”,當然要就近看護、鎖死在視線之中,才放心啊。


    聶九羅沉默了片刻:“其它的人也是這樣,身邊都有小孩嗎?”


    炎拓搖頭:“林伶能跟進到的有限,所以裏頭有些親密關係查不到,也就留空了。也有不是小孩的,你看這個。”


    他打開006號,吳興邦,這人三十來歲,人在河南,是個出租車司機。


    “他有個女朋友,叫許安妮,起初是個坐台女,後來上岸了,在一家餐館當服務員。林伶跟我說起過,她曾經撞見林姨指使熊黑殺人,當然,沒有親眼看到,隻是聽見。”


    “那個受害者當時大聲求饒,說自己有個女兒叫安安,才上初三,自己要是死了,女兒就無依無靠、成孤兒了。”


    許安妮,安安,名字裏都有個“安”字。


    聶九羅心中一動:“這個許安妮,就是……”


    炎拓嗯了一聲:“年紀是對得上的。我推測,那個受害者出事之後,許安妮無依無靠,初三之後沒能繼續就學,後來當了……坐台小姐,直到這個吳興邦出現,她才上岸。”


    聶九羅心下一陣惻然,女性很容易代入和共情同性:“說不定這個許安妮,還把吳興邦當成拯救自己的貴人呢。”


    炎拓:“是不是覺得很可笑?這兩人現在是情侶關係,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如果我沒猜錯,吳興邦跟林姨一樣,已經動起了催生的腦筋了。”


    聶九羅好一會兒沒說話,身子慢慢下倚,覺得和這個冷硬的世界相比,枕頭、被子,以及柔軟的床褥,忽然間親切不少。


    太慘了。


    她讓炎拓講這幾天發生的事,本意是想看看事態發展到什麽地步了、自己又是否能繼續安全,完全沒想到,居然掀出個這麽駭人的故事來。


    不是故事,是真實發生著的。


    炎拓抬眼看她:“困了?”


    快一點鍾了,他無所謂,可她是傷號——普通人熬夜都損三分,何況是她。


    “要麽先休息?”


    聶九羅搖搖頭:“涉及到的那些人,比如許安妮那樣的,你打算怎麽辦?”


    炎拓說:“想想辦法吧,能救一個是一個,難道眼睜睜看著人家那麽慘嗎。”


    聶九羅:“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媽媽全癱昏迷,你父親去世,是不是跟那個林喜柔有關係?”


    炎拓默認,頓了頓補了句:“還有一個妹妹,兩歲多的時候,被林姨抱走了,從此就失蹤了。”


    聶九羅:“我說一句很自私的話,殺了林喜柔,不就等於給你家報仇了嗎?其它人確實都很慘,但你見都沒見過,就想去救——你有沒有這個能力暫且不說,你就不覺得自己管太多了?落難的人會去禱求老天,老天個個照顧到了嗎?老天都管不過來,你管啊?”


    炎拓笑起來:“你是不是想說,這個男人真是個聖父啊?”


    聶九羅:“那倒沒有,如果我是許安妮,有個陌生人這麽救我,給你磕頭我都願意。”


    炎拓看進聶九羅的眼睛:“聶小姐,可能我們對‘報仇’的定義不太一樣,你以為,我僅僅滿足於殺了林喜柔嗎?”


    “我爸死了,死人不會複活。我媽全癱,沒得救的那種,說不定哪天,托養會所就會給我打電話,通知辦後事。我妹妹失蹤二十多年了,我沒放棄找,但也早做好了她已經死了的心理準備。所有的這些,殺了林喜柔,就了結了?”


    聶九羅不動聲色:“那你所謂的‘了結’是什麽?”


    炎拓原本是欠身前傾的,此時慢慢靠回椅背:“她到我們家之後,借力我父親,慢慢紮下根,攢下家業,經營了二十多年,達到今天的規模。她打造的一切,我要拔掉每一根釘、錘破每一堵牆,她怎麽從地下爬上來的,就讓她怎麽爬回去。”


    所以,每救出一個許安妮,都是往林喜柔臉上狠狠摑一巴掌。


    救人,是全做人的良心,也是複仇要走的路。


    過了很久,聶九羅才開口:“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但是你一個人,基本做不到。你連救林伶都困難。”


    這話,炎拓沒得反駁,他哈哈大笑,笑到後來,輕聲說:“是。”


    所以他惜命,命長一點,能做的事就多一點,就算冒險,也銖量寸度,冒最值得的險。


    聶九羅說:“不過,其實有人可以幫你。”


    炎拓隱約猜到了:“你想說的是,蔣百川的人?”


    “你不覺得嗎?雖說你和他們之間有過不愉快,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們可以仰仗你的信息,你也可以借用他們的人力——板牙的人我基本沒有接觸,他們估計也不是什麽完人,但你又不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嗎?各取所需,也可以共贏啊。而且,我覺得你也有必要去接觸一下,至少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倀鬼。”


    是有必要,而且很有必要,否則不定哪天,對方就又找上他了。


    聶九羅察言觀色:“你如果有興趣,我可以當這個中間人,幫你們牽個線。”


    炎拓腦子裏飛快轉著念。


    成年人了,撇開情緒和好感與否,隻就事論事。


    他需要幫忙的人,越快越好,纏頭軍一脈最合適——他們了解地梟的由來,相較普通人來說更有能力,也冒得起這個險。


    他點了點頭:“好。”


    又問她:“那你呢?”


    聶九羅一愣:“我什麽?”


    “你後麵什麽打算?”


    她隨口應了句:“養傷咯,養好了傷,我得做事了,工作上好多事做,你要是需要我幫忙,或者要借用我的刀,可以來找我。”


    炎拓頓了一會,笑了笑,說:“好。”


    這答案,其實也在他意料之中:最早的時候,她就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出現的,這期間,不止一次強調過自己是個“普通人”,“事情裏沒我”。


    她是被地梟給傷了,但傷她的兩個,一個被她手刃,一個是甕中之鱉,這仇,也算了了。


    她因傷躺在這裏,笑得最開心的時候,是看到了自己帶來的、雕塑相關的專業書。


    古代人涉險時,總愛說一句“賠上我這身家性命”,她是真正有身家、有性命,沒有十分動機,不會讓自己立於危牆之下的。


    這晚上真是寶貴,那種相伴的感覺,短暫來過。


    他清了清嗓子:“咱們剛剛,說到哪了?”


    ***


    接下來的事,因為理出了一個基礎,再往下捋,就順得多了。


    首先是關於“補藥”,林喜柔一夥人嘴裏頻繁提到的“血囊”,好像就是指的補藥。


    “生於血囊,灌養血囊”,血囊顯然很重要。


    狗牙吃了興壩子鄉那個女人之後,就被指責雜食、髒了血,甚至要處以極刑——髒了血,似乎暗指“亂了血脈”。


    而李月英身體不好,據陳福所說,是“血囊沒選好”,看來血囊的好壞,是可以影響到地梟的體質的,並且李月英的情況應該相當糟糕,因為狗牙死前,曾叫囂“下一個就是你了,我們都是犧牲品”。


    其次是那個死刑儀式。


    混合的黏液加天生火可以殺死地梟,算是新發現,連聶九羅都沒聽說過。


    她推測說,黏液包括舌底的短刺,平時應該都不會出現,地梟“亮舌”,是到了極度憤怒和有殺意的時候,此時就會出現這種生理變化,而這種變化,可以幫助它們製敵。


    黏液多半有一定的毒性和腐蝕性,因為“人化”的地梟,早已沒有了方便撕咬和咀嚼的犬齒,狗牙卻可以用一兩晚的時間,就把興壩子鄉那個女人吃掉,且血肉屍骨都沒發現半點,很可能就是帶刺的舌頭和黏液起的作用。


    再次是馮蜜提到過兩次的“黑白澗”。


    聶九羅知道這個地方,但沒去過,隻能給炎拓解釋個大概。


    據她說,黑白澗其實是一片區域,在金人門之內、地麵之下,纏頭軍有“不入黑白澗”的傳統,蔣百川他們走青壤時,最近也隻到黑白澗的邊緣。


    馮蜜說起黑白澗時,簡直有思鄉的意味,所以炎拓對這裏很感興趣,下意識裏,他覺得黑白澗就是地梟的老巢所在。


    所以多問了兩句:“不入黑白澗,黑白澗那兒是有界標嗎?不然地下反正是黑洞洞的,萬一多走了幾步,可怎麽辦哪?”


    聶九羅說:“有啊。”


    “聽蔣叔說,黑白澗邊緣處,是有兵馬俑的,當然了,主要都是人俑,沒馬,地下嘛,馬也跑不開。他去陝西臨潼的兵馬俑看過,回來說,黑白澗那兒的,規模也不輸什麽。”


    不止是人俑,還有不少雕塑。


    當年的南巴老林,連巨型金人都能鑄化為門,足見工匠不少,秦時造俑又很盛行,工匠們就地起土、燒製造俑,也不奇怪。


    蔣百川跟她說,那裏的人俑,真的造得活靈活現,雕塑也極有特色,古代的工匠技藝,絲毫不遜色於現代。


    說得聶九羅心癢癢的,一度還興起過有機會去看看的念頭。


    不過更多的時候,她會想起母親裴珂。


    母親被地梟撕咬著,拖進了黑白澗,也不知那一路,撞翻了多少人俑,血渥了多少泥塑。


    不過,為什麽從來“不入黑白澗”呢,進去了,又會怎麽樣呢?


    ……


    聶九羅正有些恍惚,聽到炎拓說了句什麽,好像還提到了“蔣百川”。


    她回過神來:“你剛說什麽?”


    “我沒能救蔣百川,但是見到他了,他托我給外頭帶幾句話。”


    蔣叔有話帶出來?


    聶九羅心頭一凜:“他說什麽?”


    “他說,被審訊過幾次,話裏話外推敲,心裏約莫有數。他們這一行人受罪,是因為螞蚱,接下來,林喜柔多半會聯係你們,以他們為人質做交換。他讓我囑咐你們,千萬別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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