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不大好,早起就陰著,過午時,居然飄開了雪粒子。


    為了方便架設三腳架,機井房的屋頂以及邊牆都已經掀開了半爿,阿鵬幾個縮著脖子坐在車裏,或敞車門、或降車窗,看四帶著兩人操作卷揚機、把打撈抓慢慢探下井口。


    讓自己人操作打撈是熊黑的意思,他怕井裏真的撈出點見不得人的、有外人在不方便,所以吩咐阿鵬安排兩個伶俐的現學現操——但打撈這種專業活,哪是記下個操作步驟就能上手的?


    下了兩次抓,都是空著回來。


    阿鵬忍不住罵街:“尼瑪學文化不行,學手藝也這麽費勁,你說你是智障不是?”


    四被他吼得惱火:“有本事你來,有專業打撈的不用,非要子上,子要會這個,早當上打撈隊總經理了。”


    邊上人爆笑,阿鵬袖子一擼,大步跨出車子:“我來就我來,瞧你這喪氣勁兒。”


    也闔該阿鵬長臉,第一次嚐試,打撈抓就穩當下去了,鋼絲繩放到一定深度,阿鵬毅然落爪:“我敢說,肯定撈到東西了。”


    有幾個人湊到井口邊看。


    是撈到東西了,卷揚機回搖,打撈抓挾著一大蓬朽爛玩意兒上來,不知道是破布還是爛草,反正幾乎漚爛成了泥水,全程滴滴拉拉,那味道,熏得幾個人差點吐了。


    阿鵬悻悻,四卻琢磨出門道來了:“鵬哥,你這一抓,抓得都是輕的,肯定是浮在水麵上的,還得再往下放,深裏才可能有東西。”


    是這理兒,阿鵬第二抓又下,還不忘開賭:“大小空啊,買定離手。”


    一幹人誠心擠兌他,爭先恐後買空,阿鵬來了脾氣,心說,子非給你們抓個大的。


    他咽了口唾沫,鋼絲繩一直往深裏放,然後再次落爪,緩緩回搖。


    機械操作跟人力操作不一樣,如果是純用手拽,可以通過手上的力道判斷有沒有帶上東西來,但機械麽,帶上個百十斤跟帶空沒什麽兩樣,所以一群人又蜂擁到井口——由於此趟是開了賭的,利益相關,還有人開了手機電筒,拚命往下照探,一邊照一邊吼:“空!空!空!”


    阿鵬守在卷揚機邊不動,他覺得領導嘛,就該表現得沉穩一點,是大是小是空,自然會有人給他答案。


    果然,沒過多久,那一邊倒的“空”聲就被七嘴八舌的議論給取代了。


    “哎呦,有東西哎。”


    “臥槽,真有,大個兒的,鵬哥發了!發了發了!”


    “什麽玩意兒?麻袋?黑不溜丟的。”


    ……


    隨著打撈抓的漸漸升起,腐臭味越來越重,眾人心頭泛起了嘀咕,心說這要是吊起個死雞死鴨可就晦氣了,有個膽大的爭為人先,身子趴地伸長手臂、將亮著光的手機盡量往下送,送著送著,周身一個激靈,手機險些掉落井下,“媽呀”一聲,爬起來就跑。


    邊上的人一半不明所以,一半以為他是在演,都沒當回事,直到打撈抓逼近,才如炸了鍋的螞蟻般,嘶叫吼罵著亂作一團。


    阿鵬覺得好笑,伸長脖子去看。


    這一看不打緊,手上操作一個不穩,剛出井口的打撈抓帶著撈起的東西,向著最近處的一個人直撲過去,那人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軟倒在地,褲襠都濕了一塊。


    阿鵬終於看清楚了。


    打撈抓抓起來的,是半具焦癟的屍體:是半具沒錯,估計是抓齒抓合時力道太大,把一具硬生生給抓開了,而抓起的這半具,是上半身的,兩條焦黑僵硬的手臂恰從抓齒中探出來,像是要撲攫什麽,腦袋已經完全是個骷髏了,卻又有一層焦黑的皮肉包裹其上,眼鼻口處都深陷,幾條紅蟲正張皇地爬進爬出。


    阿鵬吼了句:“鎮定!都給我鎮定!”


    然後哇地一聲彎下腰,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


    蔣百川也說不清,這是自己被抓的第幾天了。


    比坐牢還不如,坐牢的人還能透過窗戶看日出日落、推算被囚禁的天數,哪像他,一天到晚見不著日光——別說日光了,連燈光都少見。


    不過,他的日子比起初要好過點了,自打那次見了炎拓、而炎拓又吩咐他“盡量裝死”之後,他的大部分精力,就用在了如何假扮“奄奄一息”上,這“奄奄一息”為他贏來了稍微像樣點的餐食、粗糙的包紮和一個帶蓋的尿桶,也讓他稍稍撿回點當人的尊嚴。


    還沒死就好,沒讓他死,就說明他還有利用的價值。


    蔣百川漸漸樂觀:話說,含垢忍辱,臥薪嚐膽,隻要最終能脫困,那這些暫時的困苦就不算什麽。


    年輕一輩裏,他最看好邢深,他相信邢深一定在做些什麽,自己雖然被囚禁,但不代表不能打配合:邢深他們越強,他就越安全,反之亦然——但凡他扛不住,招出點什麽,那最終損害的,還是他自己。


    所以,他努力放平心態、堅持良好作息,還為自己製定了運動計劃,定時伸展手臂、活動肩頸,防止癱坐太久肢體無力乃至肌肉萎縮。


    ……


    這一天,他正摸黑做擴胸,忽然聽到外頭門響。


    不是送飯進來時那種平和的門響,是帶著怒氣和不祥意味似的,蔣百川心頭猛跳,趕緊躺倒蜷縮成一團,裝著是在睡覺。


    門開了,燈也開了,昏黃的燈光落了滿屋。


    蔣百川聽到熊黑吼:“起來!”


    這麽大聲響,不醒說不過去,蔣百川作懵懂狀睜開眼,正想問一句怎麽了,熊黑一腳踢了過來,踢得蔣百川肚裏翻滾、眼前發黑。


    這還沒完,下一秒,熊黑揪抓住他的脖子、拖死狗一樣把他往外拖,其它還好,隻那隻潦草包紮、異常腫大的腳,因著這一通拖磕,痛得他涼氣倒抽、滿頭是汗。


    幸好,隻拖到外頭的培植室熊黑就撒手了,蔣百川趴在地上,打擺子一樣發著抖,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剛一抬眼,就看到一雙踝邊鑲鑽的高跟鹿皮短靴。


    林喜柔,是那個林喜柔!


    蔣百川瑟縮了一下,但心底裏,他其實很高興:熊黑生氣了,這於他是個好的信號,他們要是一切順利,才不會惱羞成怒呢。


    他們越狂躁,就越說明,是自己一方占了上風。


    林喜柔蹲下身子。


    熊黑揪住蔣百川的頭發、把他的腦袋向後拽起,以方便林喜柔說話。


    林喜柔麵無表情:“我問你啊,你們有幾個瘋刀?”


    ***


    收到阿鵬那頭的消息之後,林喜柔等不及拍什麽特寫照片,要求阿鵬就地給她直播。


    屍體的另外半截也已經打撈上來了,和前半截拚在了一起,容貌損毀得厲害,沒法通過臉來認人,但從身高來看,疑似韓貫。


    因為普通人被燒死,不該是這樣的,這是她的同類,先被殺死,血盡屍幹之後,再澆了汽油焚身。


    她遠程指揮阿鵬給屍體翻身、做一寸寸的檢驗,最後在顱頂正中找到一個刀口,刀口處凝著一塊半透明的褐黃色——那是殘存的最後黏液,板結變硬。


    ……


    你們有幾個瘋刀?


    蔣百川心跳得幾乎蹦出胸腔:對方這麽問,足見是聶二在外頭搞了動作了。


    他眼眶一熱,好丫頭,他這些年真是沒白對她好。


    他含糊著說了句:“一,一個啊……”


    話沒說完,熊黑把他的腦袋猛磕向地麵,磕得“咕咚”一聲悶響。


    林喜柔皺眉,瞪了眼熊黑。


    熊黑理直氣壯:“誰讓這狗不講實話!”


    說話間,狠狠揪拽起蔣百川的頭,剛這一磕極重,蔣百川眼前金星亂跳,俄頃覺得有幾道熱流,從額上漫下、浸紅了眼,浸得眼睛生疼。


    他有氣無力:“真的,瘋刀就一個。”


    林喜柔冷笑:“嘴這麽硬,是想去見你的好朋友嗎?”


    什麽“好朋友”?


    蔣百川還沒反應過來,熊黑已經“啪”一聲,甩了一疊照片在地上。


    新打印出來的照片,還泛著彩墨的味道。


    蔣百川剛看到最上頭的那張,腦袋就空了。


    那是他的夥計,瘸爹。


    瘸爹已經死了,空蕩蕩地吊在樹上,或許“空蕩蕩”這個詞兒用得不貼切,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非但死了,還像臘肉一樣風幹了,脖子因為掛繩拉吊的緣故,拉長得很詭異。


    蔣百川的眼睛一下子被眼淚蒙住了,他吸著鼻子,著急忙慌地扒弄著那疊照片。


    不止瘸爹,還有他派去南巴林的那支三人梯隊,都死了,脖子上吊著繩,掛在不同的樹上,其中一個,頭發結成了冰冠,可見南巴林是下過大雪了。


    最後一張是全景,從遠處拍的,四個人的屍體,靜靜地垂掛在那,讓人想起風鈴的撞柱,還有機動的旋轉木馬。


    蔣百川攥著那張照片看,這隻是張照片,但他硬是從照片裏感覺到了風、雨、雪,還有凜冽的陰寒。


    他滿是血的額頭抵住照片,嗚咽著,壓抑地嘶嚎起來。


    林喜柔站起身,冷冷地說了句:“這可不怪我們,我們通知到了,讓來南巴猴頭領人,可你的人都是縮頭烏龜,沒一個人去的。”


    蔣百川哽咽到一半,嘿嘿笑起來:“沒去是對的,去多一個,死多一個。”


    林喜柔也笑:“是嗎,等你被吊在樹上的時候,也希望他們不去嗎?我再問你一次,你們有幾個瘋刀?”


    蔣百川吸了吸鼻子:“一個,就一個。刀家人麽,就很多,可瘋刀,就一個。”


    林喜柔的麵色漸漸獰惡:“你當我傻子嗎?你說的那個瘋刀還癱著,怎麽可能殺了我們的人?”


    蔣百川胸腔內又是一陣猛跳。


    林喜柔用了一個“殺”字,聶二殺梟了?


    真是好樣的。


    他心中痛快極了,頓了會才說:“瘋刀是癱著,可他的刀,沒在他手上啊。你應該知道,瘋刀以血養刀,隻要是他喂飽了的刀,即便是落在別的刀家人手上,也是能殺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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