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商戶店鋪,年三十這天就已經忙著做節前準備、不開張了。


    劉長喜不,他是個仔細儉省人,店麵是要租金的,多開一會就多掙一會的錢,再說了,別家都不開,隻他開,生意不是反而會變好嗎?


    所以年三十當天,他照舊開張,一直開到午後三點,才著急忙慌地支使著夥計打掃衛生、貼對聯。


    對此,夥計是有點不滿的,不過看在老板平時對下也還不錯、過年紅包沒少發的份上,也就算了。


    忙活到四點多,小店終於整理披掛得有模有樣,夥計脫了圍裙洗了手,跟劉長喜道完“年後再見”,正想走時,電腦音箱裏響起熟悉的女聲。


    ——您有新的係統訂單,請注意查收。


    臥槽,百密一疏,忘了在外賣平台上關閉接單了,夥計趕緊奔過去看,同時請示劉長喜:“長喜叔,我都下班了,咱不接單了哈,我打電話給客戶,讓那頭取消。”


    劉長喜也是這麽想的,但話到嘴邊,變成了:“點了什麽?”


    “就點份酸湯水餃。”


    要是點得多,比如再加上小炒什麽的,劉長喜就懶得動鍋動灶了,畢竟才打掃幹淨。


    但隻點一份水餃,酸湯是現成的,餃子是包好的,都不需要動油,小鍋下一份不就結了嗎。


    劉長喜趕緊阻止他:“別,別,接下,你下你的班,我來搞。你就跟我說要送去哪就行。”


    小本生意,他不舍得合作平台的外賣員,都是店家自己配送。


    夥計看了看下單備注:“說是到店自取。”


    到店自取啊,那得抓緊了,劉長喜趕緊穿上圍裙、戴上白帽和口罩——如今講究“透明後廚”,他這店麵雖小,但也不落人後,客人透過玻璃,是能看到小廚房的。


    所以穿戴得規範,讓人看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夥計走得飛快,劉長喜一個人在後廚忙活。


    又是一年,今年賺了不少,毛估一下有十多萬,一個半老頭子,沒啥文化,還能憑自個兒的力氣賺得吃喝不愁,真不錯。


    他心裏一高興,又抓了幾個水餃下鍋,收工餃子,多贈客人幾個,搏個好彩頭。


    水餃二滾的時候,有輛車停在了店門口。


    車主也不下車,車窗撳下,朝裏頭喊話:“老板,餃子好了沒?趕緊的!趕時間!”


    聲音又粗又硬,一聽就知道是不好惹的,劉長喜早些年擺攤、這兩年開店,跟各色客人打多了交道,最怕遇上沒耐性的客人。


    他趕緊往打包盒裏兌酸湯裝餃子,同時大聲回答:“來了來了,就來。”


    加蓋放勺裝袋之後,拎起了就往門外跑。


    門外停的是輛黑色的奔馳,駕駛座上,一個彪形大漢抽著煙,滿臉不耐煩,仿佛等了這十多秒,耽誤了他幾個億的生意似的。


    劉長喜陪著小心,把打包袋從車窗裏遞了進去。


    遞接的一刹那,他看到,後車座上坐了個女人。


    從他的一側,隻能看到女人的左半邊臉,那臉上好怪,仿佛剜去了一塊、留了好大一個疤。


    劉長喜從不盯著客人看,這次其實也沒盯,隻是因為這塊疤的關係,目光略停了一秒。


    哪知那大漢敏感得很,吼了句:“看什麽看,信不信我摳了你眼珠子!傻b!”


    說著發動了車子。


    劉長喜沒想到這人這麽凶,嚇得一個激靈,退步給車子讓路,而幾乎就是在同一時間,那個女人聞聲抬頭、向著他這一側偏了偏臉。


    ***


    林伶午飯後,就挽起袖子搞起了衛生。


    住到劉長喜這已經有段日子了,她身上沒錢,又不擅長做飯,唯一能幫忙的事就是打掃衛生.


    對她的從來不出門,劉長喜疑惑過兩天,之後也就隨她去了,並且依照她的囑咐,從沒對外透露過家裏來了客人——這一點讓林伶很是感激,不過分問長問短是一種美德,可惜很多人不具備。


    偶爾,兩人也會聊天,隻是沒什麽可聊的:於劉長喜,林伶是炎拓的朋友;於林伶,劉長喜年輕的時候,給炎拓父親幹過那麽幾年活。


    她起初以為,劉長喜跟炎拓來往密切,問了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這五六年,他隻跟炎拓見過三四次,而且據說,炎拓吩咐過他,能不聯係就別聯係。


    所以,他壓根都不知道炎拓失蹤了,林伶終於明白了炎拓那句“找他時要小心,別把危險給人帶過去,他是個普通人”是什麽意思了。


    她沒把真相告訴劉長喜,告訴了也沒用,除了讓他徒增憂慮之外,別無意義。


    ……


    搞完衛生,林伶忙著往果盤裏裝各色蜜餞、堅果,過年嘛,就得有點儀式感。


    這是她脫離林喜柔之後,過的第一個年,萬事都如意,除了炎拓杳無音信。


    快傍晚的時候,劉長喜回來了,一回來就紮進廚房裏準備年夜飯,林伶也跟進去打下手,不過,她明顯察覺,劉長喜心裏有事,老在走神。


    有幾次,還聽到他嘀咕:“真像……是她閨女吧。”


    林伶忍不住:“長喜叔,你說誰呢?”


    劉長喜說:“我今天看見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說到這兒,終於沒摁住,解了圍裙給她:“你先忙啊,我去找東西。”


    ……


    找什麽呢?


    林伶洗完菜之後,去到他臥室門口看了一眼,好家夥,劉長喜踩在大方凳上,正在立櫃頂的一堆箱盒間翻來翻去。


    劉長喜年紀不算太老,做派卻舊,見不得立櫃到天花板之間有空間,喜歡往上堆東西,時日久了,上頭堆得像個微型貨倉似的。


    林伶看見凳子不穩,慌得趕緊過去給扶住。


    找到了!


    劉長喜頂著一頭灰塵下來,也顧不上凳子剛被自己踩過,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後翻開手裏剛找出來的影集:“我記得有她照片,礦場拍過啊,哪呢……”


    說話間就翻到了。


    那是一張拔河照。


    那時候,炎還山熱衷於給礦上爭取各類“先進”名號,而縣裏給企業評先進,有一項指標是“工人的文娛生活”,所以閑暇時,礦上組織了不少活動,還拍了很多照片以記錄。


    這張照片上,拔河的賽事正緊,兩邊的人都身子後傾、拚命咬牙鼓腮,有個腦袋上紮了個朝天辮的小孩兒正湊上前,好奇地用手去抓繩中央處的紅標,而他身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忍俊不禁,作勢要把他往回抱。


    林喜柔?


    林伶萬萬沒想到在這兒居然能看到林喜柔的照片,刹那間心驚腿軟,身子往後一靠,幾乎癱倚在了立櫃上。


    劉長喜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嘴裏喃喃了句:“像,真像。是閨女吧應該……怎麽破相了?報應,肯定是報應。”


    林伶從最初的驚愕中緩過來,手腳仍是冰涼,她舔了舔嘴唇,裝著好奇,指向林喜柔:“這女的……誰啊,長真好看。”


    劉長喜現出鄙夷的神色來:“小拓小時候家裏請的保姆,叫李雙……對,李雙秀。這女的就是……狐狸精,把人好好一個家給敗了。”


    又說:“好看是真好看,她這張臉,看過一次,不會忘記的。我今天陡打看見,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她呢。後來一想不對,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八成是她閨女,跟她長一樣好看,就是破相了。”


    ——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


    林伶隻覺得口唇幹得厲害:沒錯,長喜叔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姨就是沒有老。


    破相是怎麽回事?可能這段時間磕著撞著了吧。


    長喜叔撞見林喜柔了,什麽情況,林喜柔找到這兒了?來……抓她的?


    林伶腦子裏仿佛開了轟炸,整個人雙眼發直,額角的汗都下來了。


    劉長喜注意到了她的異樣,有點慌:“丫頭,你怎麽啦?不舒服啊?”


    林伶嘴唇發顫:“長……長喜叔,你在哪撞見她的啊?”


    “就店裏啊,其實沒撞見她,是她司機過來打包餃子,她司機也是……凶透頂了,還罵人。”


    “然後呢?”


    “然後就走了啊,他們好像在趕路,還嫌我手腳慢。”


    聽這敘述,不像是來找她的,林伶的心稍稍定了些,這才發覺自己的反應是太誇張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蹩腳地岔開話題:“你還留……留著她照片呢?”


    劉長喜哭笑不得:“我留她照片?那是沒注意照上去的,總不能把她給摳了。”


    他又把影集往前翻,翻著翻著就感慨起來:“當年啊,拍照不容易,都是用膠卷的,哪像現在,手機哢嚓就是一張——我們一見著相機來了,就爭著往上擠,有時候,給人塞蘋果說好話,請人家幫我們拍一張,不好意思拍單人的,都是幾個人擠著拍……”


    正說著,林伶突然摁住了他翻動的那一頁,不止聲音抖,全身都在顫抖了:“長喜叔,你……你翻回去,就剛……剛剛那頁。”


    這丫頭今天是怎麽了啊,奇奇怪怪的,這些都是老照片了,按說,拍這些照片的時候,她還沒出生呢。


    他翻回到前一頁。


    這是張上半身的雙人合照,兩個麵帶稚氣的小夥子,稍嫌拘束地看向鏡頭,其中一個是劉長喜,另一個……


    林伶的聲音像是飄在天外:“長喜叔,這人,是誰啊?”


    劉長喜看了眼照片:“嗐,這是李二狗。”


    或許是因為剛見過那個酷似李雙秀的女人,又或許是因為過年了,年關回望,劉長喜憶舊的心緒慢慢漲起,話也不知不覺變多了:“那時候剛進礦,他拉我拍照,我就拍了。”


    “後來才知道,他在礦上名聲不好。再後來,他偷了礦上的錢跑了,足有小一萬,那年頭的小一萬,你想得多值錢啊?炎拓他爸人好,沒報警,估摸著是想給他一個機會,私底下托關係找,沒找著。他家裏還來礦上鬧過,說兒子沒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偷了人家這麽多錢,還想再訛一把。”


    林伶沒說話。


    事實上,聽到一半時,她就不知道劉長喜在說什麽了。


    她覺得自己的神魂慢慢從顱頂升起來,飄出了這間屋子,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很久之前。


    那裏,院牆是黃坯土混著稻草壘的,牆中間還塌了一塊,有頭大黑豬,哼哧哼哧從豁口裏奔了出去。


    那裏,屋子裏供了個帶框的黑白遺像,框玻璃裂了一長道,照片上是個年輕男人,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長得不好看。


    原來,他叫李二狗。


    ***


    1997年11月4日/星期二/陰


    今天,大山把我從拘留所裏接了出來。


    大山來之前,公安給我訓話,說:“要不是看你精神有問題,這事沒這麽容易了結,你知道嗎?”


    精神有問題,現在,所有人都當我精神有問題了。


    一周前,我實在承受不了心理壓力,投案自首了。我不想當個睡不著安穩覺的殺人犯,我都想好了:誤殺,又是投案自首,應該能判得輕點,大山再四處活動一下,使點錢,興許五年八年就出來了。


    我跟公安交代說,人是我誤殺的,也是我拖出去埋的,大山什麽都不知道。


    兩個人裏,總得開脫出一個吧,不然,誰來照顧小拓和心心呢?


    一開始,公安很重視這事,給我錄了口供,詳細問了一切,反正,所有程序都在意料之中。


    可過了兩天,走向就不太對了,我隱約聽到消息說,公安在我交代的埋屍地點,什麽都沒發現。還有,李雙秀沒死,回來了,自己跟公安說,就是出去玩了一陣子。


    她沒死?回來了?


    謠言吧?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她一口氣都沒有,半邊臉被電得發焦,在水裏泡了那麽久,怎麽可能還活著?


    ……


    大山辦完手續簽了字,領我出來。


    我急著問他關於李雙秀的事,可身邊老有人,不好開口。


    好不容易出了拘留所的門,我拽住他想問,他沒搭理我,還狠狠掐了我一下,掐我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我抬起頭,這才發現,李雙秀也來接我了。


    她就站在大山的小轎車旁邊,一手抱著心心,一手牽著小拓,笑眯眯地看著我,說:“林姐,好久不見啊。”


    我也發抖了。


    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見到《聊齋》裏的狐狸精了,還是頭千年的、會吃人的狐狸。


    1997年11月12日/星期三/多雲轉晴


    回家一周多了。


    左鄰右舍還在叨叨我有精神病的事,大家都說,我是因為老公和小保姆搞上了,嫉妒失心瘋了,突然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


    真是好笑,你們知道個屁,一個個的,都跟趴在我家窗台上看到了似的。


    敏娟和長喜都來看過我。


    敏娟看我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坐得也離我盡量遠,仿佛下一秒,我就會瘋病發作,跳起來撲向她。


    長喜帶來一大兜核桃,一個個敲開剝好的,眼圈紅紅地跟我說:“林姐,你多吃點這個,有營養。”


    真是傻孩子,我腦子沒病。再說了,真瘋了,哪是核桃治得了的。


    這趟回家之後,我跟李雙秀的地位好像突然對調了,她是女主人,陪著大山參加各種對公的應酬,我是小保姆,而且,還是個從早到晚被鎖在家裏、有精神病的小保姆。


    我怕她,我真的怕她。


    我晚上做噩夢,夢見她站在小拓的床頭,影子被燈光投在牆上,開始是人的影子,後來就是狐狸的了。還夢見心心突然不見了,我找到她房裏,看見她正守著口大鍋撈骨頭吃,我問心心在哪,她就笑著往湯鍋裏指。


    怎麽辦,報警嗎?我一個精神病人,誰會把我的報警當回事?報了警,又有誰會相信這事?


    ……


    或者,逃走呢?


    這狐狸精進了我家,我趕不走她,那我走行不行?帶上大山、小拓、心心,隻要家人還在,去哪不是家?


    這份家業就不要了,有手有腳,從頭再來唄,我們走得遠遠的,我就不信甩不掉她。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大雪


    大山買到火車票了,周日晚上十點鍾的。


    他說,那天有個飯局,李雙秀會和他一起去,飯局之後安排了唱k,他會途中找借口出來,直奔火車站。


    而我,隻需要在十點鍾之前,翻窗離開屋子,帶上小拓和心心,趕去火車站就行。


    大家車站見。


    ——【林喜柔的日記,選摘】


    【第七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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