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蓉心頭一突。


    臨來之前,邢深為穩妥計,讓她帶上孫周,但也提醒她說,孫周的來曆,就不用跟聶二講了,免得鬧得不愉快。


    她翻了翻浸在盆裏的肋排,裝著若無其事:“哪裏看出來像個人了?”


    聶九羅:“人和地梟,我還是分得出來的,這東西雖然尖嘴猴腮,臉上一叢叢的毛,但大體還是人的輪廓。另外,我從來沒聽說過蔣叔那頭還有這種東西,應該是這段時間馴的吧?”


    “這段時間馴的,又不是地梟,我想來想去,忽然想起一個人。”


    她看向餘蓉:“之前,有一個人被狗牙抓傷過,叫孫周。後來,豬場被燒,孫周不見了。問炎拓,他說不在林喜柔那頭,問蔣叔,他說孫周可能趁亂跑了。再然後,發生了太多事,我也忘記這茬了。”


    “餘蓉,你後車廂的這個,不會是孫周吧?”


    餘蓉沒吭聲,盆裏的水已經涼了,她重又兌水,浸第二輪。


    她越是沉默,聶九羅越是不安:“你說話啊?”


    餘蓉沒辦法:“你要想知道,就去問邢深。它是畜生,還是人變的,我沒管過。我隻知道,不馴它,就是頭見人就咬的瘋狗,馴了之後,知道約束自己不傷人,知道死對頭是地梟,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這不挺好嗎?你今天,難道不是多虧它幫忙?”


    聶九羅手腳冰涼,懷疑終究隻是懷疑,這懷疑如果被駁回了,她也能心安,但餘蓉這反應,基本是坐實了。


    她胸口一堵,聲音都顫了:“它原本是人哪。”


    孫周,曾經是她的司機啊。


    雖然她對他的印象不甚深刻,但還模糊記得,他有個女朋友,還跟她抱怨過掙錢難、買房難、結婚難。


    那是孫周?


    餘蓉一副到此為止的架勢:“喏,我跟孫周沒交情,還是那句話,我到的時候,它就是這樣了。我不馴它,它跑出去傷人,沒準還被當成不明生物擊斃了,或者做實驗研究了。”


    聶九羅氣極反笑:“那你馴了它,把它當畜生一樣使,還顯得很人性化了?”


    餘蓉低聲罵了句什麽,又拿手去擼腦袋,一擼一手的塑料袋。


    這玩意兒還沒摘呢?她氣惱地一把拽了下來,心中微感驚異:還真挺保暖的,一摘下來,腦頂上涼颼颼的。


    她說:“第一,不是把它當畜生使,見到它的時候,它就是個畜生。”


    “第二,從我馴獸的立場來看,我能把一個瘋魔的玩意兒馴成不傷人、能聽人話的,我沒覺得不好。哪天我餘蓉也被抓了、變異了,我樂意當這麽一頭狼犬,還能多撕幾頭梟。”


    “第三,別跟我較勁,是我把它弄成這樣的嗎?誰抓的它?誰咬的它?你真想論理,找準源頭和對象。這事就到這兒,多說了頭疼。”


    說完了,大概是怕聶九羅再囉嗦,也顧不得肋排還沒解凍好,嘩啦一聲,水淋淋地拎起來就走。


    聶九羅想說什麽,又咽下去了。


    她也明白,跟餘蓉爭辯沒意義,孫周明明在板牙那群人手裏,蔣百川卻跟她說不在,看來一切是從蔣百川那開始的。


    還有,事情已經這樣了,她再表示反對,又能做些什麽呢?給孫周找個完美歸宿?


    過了會,她出來找餘蓉。


    院子裏很安靜,屋簷下為求過節喜慶,掛了兩個老大的燈籠。餘蓉正坐在客房門口的台階上,籠了一身紅光,車子停在一邊,後車蓋半開,走近了,能聽到後車廂裏傳來哢嚓的啃聲,再走近點,聲音就戛然而止了。


    聶九羅繞到正對著後車廂的地方,看到孫周捧著那塊濕噠噠的肋排,嘴裏無聲咀嚼,眼睛警惕地看著她。


    觀望了會,大概是察覺她並無惡意,又埋著頭開啃了,牙齒是真尖利,哢的一下,肉骨就斷了,聽得聶九羅不寒而栗。


    餘蓉歎氣:“明知道看了不舒服,還非要來看。”


    聶九羅的目光仿佛粘在了孫周身上:“如果是我,我被抓了、變異了,麻煩別馴我了,讓我死了好了。”


    餘蓉說:“你就是太想不開了。變異了,不是人了,就當是投胎到下輩子了唄,一輩子有一輩子的活法,誰還管上輩子怎麽想。”


    聶九羅:“一輩子是有一輩子的活法,可就算投生成了野獸,也不喜歡被馴化吧?”


    餘蓉好笑:“你想跟我說什麽?生而自由?尊重它的天性、把它放歸山林?聶二,你看看這世界,能把它放哪去?”


    聶九羅沒說話。


    難道孫周這輩子,就這樣被馴養到老、驅使到死嗎?


    耳畔傳來餘蓉的聲音:“你啊,有這精力,多想想自己的處境吧。聽炎拓的意思,最多再過三五天,就會有人來投食,到時候,事情可就瞞不住了。”


    聶九羅覺得好笑:“瞞不住就瞞不住唄,林喜柔又不是傻子,炎拓跑了,洞裏那隻地梟死了,她當然會猜到是纏頭軍做的。說不定,這還是件好事呢。”


    在換人的問題上,林喜柔一直態度含糊,沒準這次,隱秘的窩點被搗,讓她知道自己藏得並不那麽穩妥,多點危機感,行事也會痛快點。


    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你見過螞蚱嗎?”


    餘蓉點頭:“見過,猴子大的身板,長不大。”


    聶九羅說:“這要是我,兒子被人擄走二十多年,但凡有點消息,傾家蕩產我都得換。她怎麽就這麽沉得住氣呢?”


    餘蓉不以為然:“可能……不是所有女人都把孩子當回事的吧。”


    ***


    炎拓這澡,洗了足有一個半小時。


    候著他洗完之後,聶九羅才去下麵,反正排骨本來就是熬好了的,湯裏滾一會就行,蘑菇青菜又熟得快。


    找不到合適的湯碗,索性把帶柄的小湯鍋給他端了過去。


    一進屋,她就覺得暗,屋裏那麽多燈,炎拓隻開了床頭的夜燈。


    聶九羅下意識去摸大燈的開關:“怎麽這麽暗哪?”


    炎拓說:“就這樣吧,太亮了有點……不適應。”


    聶九羅一愣,已經撳上開關的手又縮了回來。


    屋裏沒桌子,聶九羅把小湯鍋放到茶幾的杯墊上,炎拓走過來,睡衣本該是合身的,但現在穿著,總覺得空蕩。


    他在沙發上有暗影的那一側坐下,低頭湊近湯麵,深吸了一口氣,說:“好香。”


    然後拿起筷子。


    聶九羅看到他拿筷子的手:大概是洗澡時被熱水浸的,泡到發白,有些長瘡胞的地方已經破了,滲著很細的血絲。


    她忍不住說了句:“我買了凍瘡膏了,在袋子裏,你記得擦。”


    炎拓嗯了一聲:“我睡前擦,再睡一覺,好得快。”


    說這話時,一直沒抬頭。


    怎麽會這樣呢,聶九羅忽然覺得,以前和炎拓,是能聊再多都不厭倦的,但現在需要找話跟他說,即便找到了,對答也幹巴巴的,還時不時冷場。


    是哪不對了?


    她搞不明白,頓了頓又說:“頭發……要不要剪一下?”


    炎拓搖頭:“不用,過一陣子……再說吧。”


    猶豫了會,又補了句:“阿羅,你今天也累了,要麽你先回去休息吧。”


    這種完全沒眼神交流的對答太尷尬了,聶九羅驀地覺得自己有點不受歡迎:“那行,你慢慢吃。”


    她起身出來,炎拓也起來送她,到門邊時,忽然問她:“你這趟出來,隨身還帶折星星的紙嗎?”


    聶九羅說:“帶啊。”


    “那借我一張吧。”


    聶九羅笑:“一張紙還借,難道你會還嗎?待會拿給你。”


    炎拓也笑,門口這兒暗,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到眼睛裏帶笑。


    他又說:“你這帽子上這個球,是能拽的嗎?”


    聶九羅哭笑不得:“你三歲嗎,你要拽它幹嘛?”


    炎拓說:“我記得小時候有這種毛球,我就喜歡一根根地拽,本來是鼓蓬蓬的,拽著拽著就拽禿了。”


    說著伸手過來,在毛球上拈住一根,用力一扯,哪知人家這新買的帽子,毛球沒那麽鬆散,別看隻拈住了一根,這一扯,硬生生把人整個帽子都拎起來了。


    冬天,又是毛線帽,靜電大,帽子一離腦袋,好多頭發就跟著逆地心引力、直豎起來了,聶九羅還沒來得及開口,炎拓已經慌裏慌張地又把帽子壓回她頭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想到就拎起來了……”


    說到末了,自己也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眼睛都笑彎了,亮晶晶的。


    聶九羅覺得,從前跟炎拓相處時的那種輕鬆愜意,一下子又回來了。


    為什麽呢?


    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屋裏時,炎拓說話回避她的目光,一直低頭,要坐到沙發的暗影裏,不願剪頭發。


    他其實不想她看見他。


    就跟在礦洞裏,他覺得自己很髒一樣,現在,他又覺得自己麵目可憎討嫌,自慚形穢,不想那麽無遮無攔地麵對她。


    門口這裏暗,沒什麽光,他覺得安全。


    真是傻透氣了,她又無所謂。


    聶九羅抬頭看炎拓,輕聲說了句:“趕緊去吃飯,一會坨了。還有,湯也喝幹淨啊,別浪費。”


    ***


    炎拓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吃的、最美味的一份麵了。


    他以前怎麽不知道蘑菇這麽軟滑、青菜這麽爽韌?還有,排骨熬得酥爛,連骨頭都咬得碎。


    湯也好喝得要命,香香鹹鹹的,他連最後一滴都喝下去了。


    特別滿足。


    也許,被關了這麽多日子,對他唯一的好處,就是重新意識到,這日頭下的一切食物、一切味道,都是溫暖而可愛的。


    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響,炎拓應了一聲,正準備去開門,哪知剛站起來,聲響就沒了。


    他覺得奇怪,又有點緊張,剛脫困不久,難免風聲鶴唳。


    走到門邊時,忽然看到,有什麽東西從門縫下塞了進來。


    是折星星的紙,這次,不是淡金色的了,是帶閃粉的銀白色,這要是折起來了,可真是顆華麗的星星。


    炎拓撿起星星紙,又打開門看。


    沒人,跑得可真快。


    他坐回茶幾前,拿了筆在手上。


    寫什麽呢,今天值得寫的可太多了,那麽多感慨,這小小的一張紙條,還真不夠他發揮。


    想了很久,炎拓才在上頭寫下一句:麵真好吃。


    寫完了,小心地把紙條打結,然後拈起放在茶幾上的、一根短短的紅色細絨線。


    剛剛他拎帽子的時候,還是成功地拽下了一根的。


    他把這根絨線塞進打著的結裏,依著早已習慣的折法,慢慢折成了星,然後輕輕往上一拋。


    這一天過去了。


    漫長的一天。


    帶著絕望睜眼時,他絕對想不到,還能枕著寧謐睡去,吞咽下以為是人生中最後一顆星星的時候,也絕對沒敢奢望,還能擁有一顆更新的。


    ***


    夜已經深了,林喜柔站在大露台上,看遠處的一片漆黑。


    這是已經建好的一片度假區,但還沒拿到營業執照,尚未對外攬客——她選了最中心的幾幢,因為感覺“中央”是被包裹著的,有安全感。尤其是夜晚,站在露台遠望,四麵一片漆黑,很讓人愜意。


    門上傳來敲門聲。


    林喜柔說了句:“進來。”


    進來的是熊黑,他徑直走上露台,手裏拿著一遝a4紙。


    林喜柔瞥了那遝紙一眼:“選好了?”


    熊黑說:“我初步篩選出這些,最終選哪個,林姐定吧。”


    他手底下的那撥人,甭管是跟了他好幾年的,還是新招攬的,抑或是其它場子推薦過來、“跟著熊哥討口飯吃”的,所有人,都要求詳細的個人信息和體檢記錄。


    林喜柔沒接:“不麻煩嗎?”


    “不麻煩,跟家裏頭關係都遠,首選兼有兄弟姐妹和兒女的。還有,尤鵬碼子大,我把瘦小的都排除了,大塊頭,得用大塊頭補嘛。”


    林喜柔嗯了一聲,伸手過去,在一遝紙裏撥弄了一回,隨手抽出一張:“就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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