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茶疊好了衣服,走到門邊,遠遠看餘蓉和邢深聊天。


    自打上次她被大頭欺負、邢深卻模棱兩可不表態,她對邢深的心,一下子就淡了,仔細回想,其實當初好感起得也簡單,因為他年輕、眉目英俊、笑起來讓人著迷,可這些饑不管飽、渴不當水,她有事的時候他連話都吝嗇幫兩句,於她還有什麽意義呢。


    還不如餘蓉,一抬手就把大頭的腦袋摁到湯鍋裏去了,真解氣,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暢快。


    眼見兩人聊完了,她趕緊退回屋裏。


    餘蓉進了屋,一瞥眼看見床頭那摞疊好的衣服,實在沒好氣:“說了別疊了,這衣服,不穿就撂那,穿了就拿起來,非多此一舉疊一道。”


    雀茶解釋:“看著舒服嘛。”


    餘蓉:“那是你覺得,人家衣服覺得撂著舒服,這就跟人似的,人躺著,是不是手腳亂擺、怎麽舒服怎麽來?你見過誰是把自己手腳折起來、疊得四四方方睡覺的嗎?”


    雀茶說不過她,又覺得她這邏輯實在好笑。


    餘蓉也覺得跟她沒法溝通,自顧自拿了浴巾去洗澡,她洗澡比男人還快,因為男人腦袋上還有幾根毛要顧,她省事多了,花灑一淋、毛巾抹一把了事。


    洗完了出來,隨手拿了瓶礦泉水要擰,雀茶指了指桌上:“給你倒了水了,晾溫了已經。”


    餘蓉湊過去看,水裏泡了一顆大棗、幾個枸杞。


    她實在無語,說了句:“我又不是老年人。”


    說完繼續擰開礦泉水瓶蓋,一仰頭咕嚕下去半瓶。


    這大冷天的,還喝涼的,雀茶看著都覺得冷,頓了頓問她:“我看你和邢深在聊,是不是關於老蔣的?”


    雖說關於蔣百川的事,邢深沒跟她細說,但她也不傻,這些日子,零零碎碎接收信息,也能拚出個大概了。


    餘蓉嗯了一聲:“還在想辦法,希望這次,能有個結果吧,蔣叔回來,也就有人罩你了。”


    雀茶笑得很淡,說:“哦。”


    這什麽反應?餘蓉看了她一眼:“怎麽,蔣叔回來,你不高興?”


    雀茶說:“沒什麽高興不高興的,回來了,就繼續過唄。”


    餘蓉覺得她這態度很迷:“怎麽著,過不過都無所謂的意思?”


    雀茶抬頭看餘蓉,覺得心裏堵得慌,很想說說話:“我說了,你要覺得我犯賤了。”


    餘蓉說:“犯賤犯唄,又不犯法。”


    雀茶又好氣又好笑,猶豫了會,說:“我跟老蔣,沒感情了。”


    餘蓉點了點頭:“看出來了。”


    雀茶一愣:“看出來了?”


    餘蓉在床沿上坐下:“這男人失蹤幾個月了,做家屬的不哭不愁不緊張,傻子也能看出來沒感情吧。”


    雀茶咬嘴唇:“你沒有看不起我?”


    餘蓉樂了:“我閑得嗎?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


    雀茶悶悶的:“我看不起我自己。當年,老蔣有相貌、有風度、有錢,迷得我五花三道的,我就跟了他。十幾年下來,老蔣對我不錯,沒虧待過我,他老了,我卻嫌了他了,人家會怎麽講我?”


    餘蓉:“當年他有相貌、有風度、有錢,你不也年輕漂亮嗎?你倆要是真愛當我沒說,如果不是,各有所圖,很公平啊。這十幾年,他對你不錯,你對他應該也不賴吧?沒坑過他,沒騙過他,算是相處愉快,各有付出。如今感情沒了,各走各道唄,你不委屈自己,也不耽誤我蔣叔再去找個真愛,不挺好嗎。”


    雀茶簡直聽傻了,怔了好久才說:“那各走各道,我能去幹什麽呢?”


    餘蓉好笑:“這你問我?我認識你才幾天?你都認識自個兒三十幾年了,你能幹什麽去,問你自己啊。”


    雀茶心內一片茫然:“你呢,手頭的事忙清了,幹什麽去?”


    餘蓉躺上床,拉過被子蓋上:“老本行唄,還是準備去國外。”


    雀茶聽說過餘蓉的職業:“馴獸啊?國內不也有嗎?”


    “國內……太規矩了,不夠野。”


    雀茶也是真心搞不懂餘蓉:“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喜歡玩這些。”


    餘蓉啼笑皆非,居然有人用“女孩子”這詞來形容她,這就跟她看到瘋刀居然戴個小紅帽一樣匪夷所思。


    她說:“有人喜歡登山,有人喜歡探海,那我喜歡馴獸,有什麽稀奇的?跟野獸打交道,比跟人……要輕鬆多了。”


    ***


    蔣百川一大早起來,就按照自己給自己擬定的計劃,做身體鍛煉。


    被拘囚也有三個多月了,爛了的腳經過後來的簡單處理,漸漸結了痂,他覺得如果能有機會出去,接上個假腳掌,還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的。


    期間換過地點,從逼仄且完全沒光的地下室,換到了隱約有光、稍微寬敞點的地下室,隔音太好,外頭總是很安靜,所以,他完全沒法判斷身周的環境。


    不過他依然樂觀:拘囚地點的更換,說明原來的地方不安全了,也就說明邢深他們在行動。


    ……


    門上傳來開鎖的聲音,蔣百川有點奇怪:他一天吃兩餐,現在還遠不到用餐的點。


    他趕緊趴倒在地,做出一副精神萎靡、全身無力的樣子,落難者隻有淒慘潦倒,才能少受點罪,讓人看到他居然還有精神鍛煉,少不得會挨一頓胖揍。


    有人進來,不止一個,再然後,燈就亮了。


    蔣百川艱難地撐起身子爬起,睡眼惺忪,還沒看清楚來的是誰,有個圓乎乎的東西就朝他扔了過來。


    什麽東西?


    蔣百川下意識伸手接住了,這段日子,人家朝他扔水、扔包子,扔一切林林總總,他都是這麽接的。


    東西一入手,頃刻間毛骨悚然,下一秒急扔出去。


    那是一個頭。


    是不是人頭不好說,但總歸是什麽東西的頭,有肉有皮,摸上去還黏糊糊的,帶一股潮腥味。


    蔣百川一陣反胃,險些吐了出來。


    有人走到他麵前,踢了踢他的臉,說:“給你的,認真看看,看仔細了。”


    是林喜柔。


    蔣百川朝那個頭看過去,一眼就看到顱頂上有個刀傷的創口,創口處凝著半透明的褐黃色。


    林喜柔說:“這是瘋刀的手筆吧?你們一個個的,都當我好騙呢?”


    蔣百川抬起頭:除了林喜柔,來的還有熊黑,抱著胳膊倚牆站著,虛攥的拳頭有小醋壇子那麽大——看來他答得稍有不慎,就要換熊黑跟他“對話”了。


    他咬死了不鬆口:“老刀就是瘋刀。”


    “刀、狗、鞭三家,鞭家是獨門的技藝絕活,狗家是族群的天賦,刀家是血脈的流傳,刀隻有一把,每隔百十年,都會拿刀試血,哪一支的血最快被刀給吞咽了,刀就歸哪一支保管。”


    “老刀就是瘋刀,現在出的狀況,我也不是很懂,畢竟我已經被關很久了——興許是老刀家那一支,又出了個人才吧。”


    林喜柔說:“是嗎?”


    她俯下身子,手指探向蔣百川的嘴角:“你這張嘴,口才可真不錯,我每次問你,你嘰裏呱啦,都說得有理有據。”


    蔣百川想躲,瞥了眼熊黑,又沒敢,林喜柔掐摁在他嘴角的手冰涼,死人一樣涼,指甲又薄又尖,陷進他的臉肉裏。


    “不過,說得再合理,我心裏不爽,你照樣遭殃啊。”


    說到末了,咬字突重,手上用力,向著一邊狠狠一撕。


    蔣百川慘叫一聲,捂住左邊嘴角滾倒在地,指縫裏洇出鮮血來,林喜柔抬起手,看拇指和食指指甲上留下的血痕,不緊不慢送進嘴裏抿吮了。


    又說:“無所謂了,管它誰是瘋刀,反正,很快就會見到了。”


    ***


    聶九羅一早起來就趕工了。


    昨天晚上,她給炎拓做規矩,說是作為租客、非請不準上樓,把炎拓聽得一頭霧水。


    其實原因很簡單,她的定製小院還沒完工,在工作台上四敞大開,不想被炎拓看到半成品——半成品就談不上驚喜和驚豔了。


    所以她加緊做收尾工作,好在都是上色之類的細活,沒意外的話,今天之內就能交付。


    這次再上手,心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經常走神,有時突然就笑了,有時又耳熱心跳,以前覺得炎拓的定製隻是一時興起,現在一考古,別有深意:幹嘛非要她的院子呢,人都要包括在內?


    嗯……有問題,這個人,心思藏得頗深哪。


    完工時已經是下午,小院的屋舍、花木、人物,無一不備,精致小巧,不敢說栩栩如生,但別有一種微縮版的軟萌可愛,聶九羅下巴擱在台麵上端詳了好久,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要麽,送給炎拓算了。


    下一刻馬上喝止自己:不行!這耗時耗工的,他連錢都沒給,她還想著送他,哪能好事全讓他給占了!


    一時牙癢癢的,找了細鐵絲,裁了塊小硬紙牌,做了塊“老賴”的牌子,掛到持梅花的小人像脖子上去了。


    效果頗為滑稽,她正笑得不行,老蔡打電話過來,問她有沒有收到快遞過去的兩份資料、對參賽衝獎又是什麽想法。


    聶九羅實話實說:“城市雕塑大賽那個,比較重設計,突出理念的那種設計,這個超出我的範疇了。”


    老蔡:“那泥塑才藝大賽的那個呢?”


    那個是民間工藝美術家協會牽頭主辦的,老蔡覺得和聶九羅擅長的正對口。


    “那個是現場技藝大賽,一堆人圍著看,還接受非專業觀眾參觀。創作是很私人的事,和作品之間要有非語言的交流,我覺得我接受不了這樣炫技式的展示。”


    那就是都沒戲了?老蔡長長歎了口氣。


    聶九羅無所謂:“其實拿不拿獎的,也沒那麽重要吧。”


    老蔡說:“阿羅,話不是這麽說的,你這樣的選手,屬於高手,但差了天賦,不是聖手。這世上,高手太多了,這種時候,無縫出作品和拿獎就顯得重要,你摔傷了胳膊,一連幾個月不能出作品,又沒獎加持……這一行,競爭很激烈的啊。”


    在商言商,老蔡說話一向直白。


    放下電話,聶九羅的心情跌到穀底,在椅子裏坐了一會之後,下樓來找炎拓。


    ……


    客房的門虛掩著,聶九羅推門而入,第一眼沒看見人,再一環視,看到牆上豎著兩條腿。


    她嚇了一跳,下一秒反應過來,哭笑不得。


    是炎拓在練倒立。


    炎拓也看到她了,深籲一口氣,收腹下了腰腿,站起身子,順手拽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


    不止練了倒立,剛還做了單手的俯臥撐和腰肌訓練。


    聶九羅說:“這就練上了?”


    炎拓:“遲早的事,早練早恢複。”


    說話間,看了她一眼:“你怎麽了?”


    聶九羅垂了眼,沒吭聲。


    換了平時,她心裏不舒服一陣子,也就自我開解過去了,但現在,放了個男人在這,理應物盡其用。


    還不錯,一下子就看出她有情緒。


    炎拓笑著走過來:“誰惹你了?”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才停下腳步,伸手攬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懷裏帶。


    聶九羅笑,覺得男人也真是有意思,一旦關係突破了一道線,就仿佛那線再也不存在了——他昨天才抱過她,今天熟練得跟抱過百八十次似的。


    她低頭看炎拓的腹肌,他外套裏穿了件薄t,因為剛剛大練過,身上微微帶汗,薄t下隱現腰腹的肌肉走向:這兩天,她光顧著看他臉上長沒長肉了,原來最先是從身上長起來的。


    聶九羅很滿意,覺得自己賺到了:誰不喜歡緊實有力、輪廓剛勁的肌體呢,尤其她還是主做人像雕塑的。


    她說:“剛跟老蔡打電話,他說我做這行差了天賦。”


    這有點專業了,炎拓想了想:“老天是公平的,你長得好看,聰明,還能打,哪能樣樣都讓你占了?誰還沒個短板什麽的,差了天賦就差吧,我也不聰明啊,智商也不太行,還不是也接受了。”


    這話未免也太耳熟了,聶九羅一下子笑出了聲,頓了頓拉他:“到樓上去,有東西送你。”


    心情好,送了,反正她也不差這錢。


    ***


    炎拓看到新鮮出爐的小院子。


    當初定製這個院子,是以為再難有機會回來了,如今身在這個院子裏,再看到微縮版,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沒錯,恍如隔世,恍然如夢。


    院門上居然還貼了對聯,“平安”、“歸來”,一看就知道是快過年的時候貼的,小院裏站著的那個聶九羅,還穿著睡衣吊著胳膊呢,一拃長點,倒是挺神氣。


    炎拓忍俊不禁,想拈起來看,聶九羅趕緊攔他:“別,才上完色呢,不算百分百完工,也就是樣子能見人了。”


    炎拓收了手,又看站在院子裏、手裏持了枝梅花的自己,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老賴是什麽意思?”


    聶九羅說:“就是欠錢不還的意思。”


    炎拓:“我這才欠了多久?你這有點欺負人吧,我給你打賞,沒落著一句好,剛因故欠了點錢,連牌都給我掛上了?”


    聶九羅窩在椅子裏,沒理也掰扯出理來:“那我就是這樣的,不服也憋著。”


    炎拓側靠在工作台沿上,低頭看著她笑,聶九羅起先也在笑,笑著笑著,忽然不自在起來,沒再笑了。


    工作室裏安靜極了。


    有風過,串高的花樹斜枝輕柔地蹭過瓦簷。


    院子裏,盧姐在例行給花木噴水,噴壺的壓閥一鬆一合,能想象得到,水是怎麽樣被霧化成肉眼看不見的一粒一粒,漫天的紗一樣罩落下去。


    聶九羅心想,你要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不親一下,很難收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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