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對二,還是太凶險了,炎拓正準備循聲衝過去幫忙,身後突然傳來邢深的聲音。


    “頭左偏二,手斜上切三。”


    炎拓沒聽懂這話,但那頭的黑暗中響起林喜柔的痛哼聲,緊接著是人俑被帶倒的裂響。


    “鬆手,倒身,提肘撞,下四!”


    有人中招了,炎拓直覺是聽到了骨頭的撞折聲。


    “右步二,右千斤墜,下!”


    話音未落,炎拓聽到槍栓聲,以及“卟”的一聲槍響——聲響不大,應該是加裝了消聲器。


    有人砸落地下,發出壓抑著的痛呼,聽聲音像是馮蜜。


    炎拓什麽都看不見,心跳一陣急過一陣,他感覺到邢深從自己身邊經過,再然後,估計是出手把人打暈了,痛呼聲立時就沒了。


    聶九羅多半沒損傷,聲音裏透出訝異和輕快來:“你怎麽來了?”


    邢深:“我估計你們看不見、又不敢打亮光,那頭交代好,就跟來看看。”


    又說:“你反應真快,我還怕這麽多年,你口令已經生疏了呢。”


    聶九羅:“我也以為,可一聽到,腦子還沒轉過來,身體已經反應過來了。”


    這對答之後,有一兩秒的停頓。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讓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識到,聶九羅和邢深其實挺熟的。


    正怔神間,聽到聶九羅叫他:“炎拓,過來把人搬回去吧。”


    ***


    林喜柔和馮蜜都暈過去了,而且受了傷,林喜柔是被聶九羅壓折了肋骨後打暈,馮蜜則是被邢深放了冷槍之後出手致暈。


    炎拓摸索著走到近前,聽到抽繩和緊繩的窸窣輕響,估計是邢深正在給這倆手腳上縛。


    邢深的這雙眼睛真是可怕,這種幾乎是純摸黑的混亂戰局,他能指導聶九羅的招式,還能場外開槍打援……


    炎拓有點感慨:“和你相比,我們在這下頭,簡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動作略頓,過了會才說:“沒什麽了不得的,我在上麵也是個瞎子。”


    ……


    回程當然是邢深帶路,炎拓其實很不習慣聽“左轉”、“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沒光,讓他很沒安全感,好在有聶九羅在身側牽著他,他基本上隻要跟著聶九羅走就沒問題了。


    覷了個空,他低聲問聶九羅:“邢深說的那些,什麽‘切三’、‘下四’,我怎麽聽不懂啊?”


    聶九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聽得懂就怪了,這是我們小時候……早些年的時候,一起集訓,琢磨出來的,別人都聽不懂。”


    炎拓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走了一段之後,他驀地覺得奇怪:“還沒到?我跑出去這麽遠嗎?”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們換地方了。”


    人俑叢中能有什麽好地方呢,炎拓想不出來,直到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這裏,有一處類烽火台。


    邢深解釋:“因為是人俑界限,有邊牆長城的那種感覺,秦朝嘛,修長城時會建烽火台的,所以人俑叢中每隔一長段就會有一個,一般都是利用現成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當時不是要造人俑麽,從外頭燒了再送進來太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燒製,因此在裏頭得有這麽個可以歇腳、可以做事的地方。”


    眼前的這個烽火台就是把土堆挖空後建成的,大概是怕土牆坍塌,裏頭架設了木頭的支架,還輔以條石——雖說看起來跟“堅不可摧”相差甚遠,但到底是有頂有四壁,在這種八麵來風的地下,能略微給人以安全感。


    門扇是肯定沒有的,有個門洞,大頭他們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經搬石塊把門洞擋起了半人高。


    進出需要攀爬,邢深先讓人把林喜柔和馮蜜接了進去。


    進門一看,不甚寬敞,約有一間房那麽大,兩側牆壁高處都開了方盤大小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雜陳,這種地方打陣地戰,要靠老天給運氣了:運氣好打得起來,運氣不好,眾人就是甕裏的鱉,等人來抓。


    邢深做了簡單的安排:螞蚱在外圍警戒,瞭望口處由自己和大頭負責,門口始終架兩杆槍,其它人等,就地休息,補充幹糧。


    養足了氣力,才好應對一切的未知。


    烽火台裏,隻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個人都臉色青幽,借著這光,炎拓看到昏倚在角落裏的馮蜜,她腹部中了槍,身周洇了好大一灘血。


    馮蜜對他,一直以來都還不賴,炎拓想起馮蜜那句“將來咱們要是正麵對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別讓對方太難捱”,心裏不覺有點唏噓。


    他欠身起來,從包裏翻出繃帶布,低聲向聶九羅說了句:“我去給她包一下。”


    聶九羅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為什麽要跟自己說,下一秒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跟自己“請示”?


    難不成還怕她不允許?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唄,還問我幹什麽。”


    ***


    裹傷難免牽拉抻碰,馮蜜的傷口被拉扯到,疼得忍不住低聲呻吟,很快就醒了。


    睜眼時還有點茫然,待看到炎拓,再看到周圍的環境,刹那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她自嘲地笑:“我們地梟,本來是最擅長在黑暗裏活動的,沒想到啊,當了人,感官都退化了,在黑地裏,反而被人給絆倒了。”


    邢深正守著瞭望口處向外探看,聽見馮蜜醒了,心中一喜,脫口問道:“那些白瞳鬼,是怎麽回事?”


    馮蜜斜眼看了看他,語氣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麽玩意兒,我幹嘛要告訴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點接不住話,近旁的山強大怒,手指頭差點戳到馮蜜臉上:“你特麽的,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處境,找死啊?”


    馮蜜冷笑:“那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饒的話,我叫你爹!”


    山強沒提防吃了這一嗆,也沒轍了:好家夥,既不要命又不要臉,這誰頂得過?


    聶九羅覺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別人說話,你們打什麽岔啊,你們跟人又不認識。”


    這是話裏有話,邢深先聽懂了:不用著急問,炎拓會問的,該問的也會問到,他隻要聽著就行。


    山強也咂摸過味兒來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剝了顆牛肉粒送進嘴裏慢慢嚼。


    炎拓沒吭聲,繼續手上的包紮,末了剪斷繃帶、貼牢膠貼:“剛我們想原路返回,連改兩個方向,都遇到白瞳鬼了,這東西攻擊過我們,感覺不是很妙。”


    周圍原本就沒人說話,但這話一出,仍是安靜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都豎起耳朵,想聽下文。


    馮蜜當然知道這些人是什麽想法,但她願意給炎拓麵子,他問她,她就樂意講給他聽。


    炎拓挺好的,對她也不錯,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時候,他過來給她包紮了不是嗎?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覺得很可惜,如果不是因為族種有別,如果不是因為炎拓一家跟地梟真的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她嗯了一聲。


    能搭腔,那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頭一鬆:“林喜柔先前說,白瞳鬼是人搞出來的?這話怎麽理解啊?”


    馮蜜反問他:“見過白瞳鬼了?”


    “見過了。”


    “覺得像人嗎?”


    “除了眼睛,其它方麵都挺像的。別的……沒深入接觸,不知道。”


    馮蜜淡淡回了句:“我們除了舌頭,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頭一震,他覺得馮蜜這話裏,藏了什麽玄機,就是一時半會的,他解不出來。


    好在,馮蜜並不準備繞彎子:“一入黑白澗,梟為人魔,人為梟鬼,人魔對梟鬼,都是怪物。一一對應嘛,我們這樣的地梟,對應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對應?


    炎拓耳膜嗡響,喉頭發幹:“你們是人化的地梟,白瞳鬼是人化的……梟鬼?那它們身邊跟著的那些……獸一樣的,就是梟鬼了?”


    馮蜜看了他一會,咯咯笑起來:“很驚訝嗎?我說過,一一對應,互相對稱啊。誇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們看我們這樣的地梟,都是噩夢。”


    炎拓腦子裏亂作一團:“誇父一族,誇父一族是人嗎?”


    耳畔,林喜柔的聲音幽幽響起:“是啊,跟你們一樣,都是人。”


    炎拓觸電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麽時候醒的,正艱難地坐起身子,仿佛在手足被縛的狼狽時刻,仍要保持一貫的體麵。


    ***


    炎拓隻覺得匪夷所思:“跟我們一樣的人嗎,怎麽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這還不是你們幹的好事麽?女媧造人,聽說過吧?”


    炎拓:“聽說過,但那不是神話故事嗎?”


    林喜柔哼了一聲:“女媧造人,造的可不是隻有一種啊,你們的生物學上,分什麽科屬種。我查過,猩猩科是三屬六種,犬科動物是十三屬三十六種,可是人科動物,隻有一屬一種,智人。為什麽啊?”


    炎拓對於科屬種這種生物學概念,還真是不太熟:“為什麽?”


    林喜柔聲音淡淡的:“因為其它的屬種,都被你們給滅了啊。大家都是女媧的後代,都是一個媽,你們能耐,逐一的,把別的都滅了。”


    大概是這說法太過荒謬,有人聽不下去了,忿忿來了句:“又開始編了,這女人滿嘴跑火車,跑特麽盤古開天女媧造人上去了,別聽她胡扯。”


    林喜柔語帶譏誚:“我胡扯?”


    “我在地麵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認識字,讀了不少書,對你們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異己,可不就是刻在你們骨子裏的天性麽?”


    “別說異己了,哪怕是對同類,又能好到哪去了?黑奴貿易,殺同類殺得少嗎?開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頭皮一塊塊剜下來,這還是進入了所謂的文明時代之後發生的事呢。那往前推幾千年,野蠻時代,對我們這樣的異已,你們能做出什麽好事來?”


    聶九羅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們跟我們,怎麽異己了?哪裏不一樣?”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頭不一樣啊。我們能從人的身上吸取養分,活得比你們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們強。”


    聶九羅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唄,說得還這麽委婉。你們屬於人科中的……食人種?”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麽了?物種天性,人本來就是一種動物,吃動物,也被動物吃,那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嗎?”


    聶九羅沒理她,她領教過林喜柔那套“強大”的、異於常人的邏輯,跟她論理毫無意義,她說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說了句:“那你們是挺異己的,我覺得人跟你們鬥也無可厚非。這還有不鬥的嗎,生存競爭,各憑本事吧,鬥贏的是天選,鬥敗的也別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記冷笑。


    她說:“對,是我們沒鬥過你們。可是吃人的東西多了去了,那時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嗎?為什麽偏偏盯死了我們、要把我們給趕盡殺絕呢?”


    邢深聽故事歸聽故事,但職責所在,一直盯著瞭望口,聽到這句質問,忽然想起老刀。


    幾個月前,他和老刀曾經聊起過“恐怖穀效應”,他覺得這個理論也可以套用到這裏:人是會害怕類人物體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會越恐怖和負麵——豺狼虎豹的確吃人,但它們跟人長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別的物種,可你們呢,跟人長得可謂是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卻有一條能嗜血蝕肉的舌頭,這還有不怕的嗎?


    林喜柔顯然是沒法跟他共情的,猶在恨恨:“趕盡殺絕,一個不留,幾乎把我們逼到了絕路,好在,女媧造人,當媽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預見了這種事會發生,早知道會彼此相殘,所以預先留了後手,給戰敗的一方,保留了最後的庇護所。”


    炎拓腦子裏靈光一閃:“你說的庇護所是……黑白澗?”


    林喜柔繼續往下說:“我當然是沒見過女媧了,這些,都是我們族群流傳下來的傳說。據說黑白澗是女媧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創始神,活著造人,死了,也會庇護自己造出的人。我們被屠戮得走投無路,僅剩的族人們逃進了黑白澗,向始祖女媧祈禱,終於,她死時設下的結界啟動,從此黑白分澗。”


    “地麵以上是你們的,白日歸你們;地麵以下是我們的,黑夜歸我們,你們在日頭底下生活,我們也有自己的太陽——不是說,地心的溫度高達幾千度,是一團熾烈燃燒的火,也是一顆深埋的太陽嗎?”


    說到這兒,她哈哈笑起來:“沒想到吧,在你們的腳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著的,還是你們的一奶同胞、異種手足。隻不過,跟你們黑白劃界、死生不相見,你們不知道而已。”


    話到最後,她的音調又漸漸低下去,幽微如同輕柔耳語:“可是,我們是從地麵上被生生趕下來、殺下來的,享受過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誰甘心生活在陰潮黑暗的地底?亡國的想複國,失地的想收複,一旦危機解除,永遠在思謀著重回地麵。”


    “然而,黑白澗是我們的保護傘,也是我們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強衝黑白澗,梟為人魔,形貌上會發生扭曲,變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過,待在黑白澗還算好的,如果還繼續衝上地麵,被太陽照射到,又會加速消亡,說白了,從黑白澗衝上地麵,就是一個自我毀滅的過程。”


    炎拓心中一動:“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澗,一入黑白澗,人為梟鬼,形貌同樣會扭曲可憎,如果繼續往地下深入,也會加速消亡?”


    這就是黑白澗身為界限和屏障的意義,地下的誇父一族不會再見到人,見到的隻是可怕的梟鬼,人也不會再見到地下的族群,見到的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地梟。


    梟為人魔,人眼中的惡魔;人為梟鬼,梟眼中的惡鬼。


    難怪纏頭軍一直以為地梟隻是畜生,難怪林喜柔曾經狂傲地譏諷纏頭軍“從頭至尾,隻不過是看了半章書的人”,地梟的這頁書,直至今日,才向他們掀開。


    邢深聽到此時才開口:“那麽,女媧肉又是什麽?”


    ***


    林喜柔的唇角掠過一絲微笑。


    她說:“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當中尋找可能。神話故事裏,有誇父逐日,我們自比誇父後人、逐日一脈,永遠在設法回到地麵。”


    “然後,我們發現,敗也女媧肉,成也女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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