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深猶豫了一下:“阿羅,我們借一步說話。”


    烽火台就這麽大點地方,借一步也借不到哪去,兩人往角落裏走,其它人就知趣地往另一側退聚。


    炎拓很想跟過去,再一想,這是人纏頭軍的“家務事”,又忍住了。


    他聽到身側有人在小聲嘀咕。


    “這羅小姐……誰啊,為什麽有她就走得過去?深哥跟在求她似的。”


    另一個忽然了悟:“臥槽,不會是那誰吧?我就說,這回事情這麽大,她不可能不來啊。”


    又有一個人小心翼翼猜測:“聶二嗎?”


    炎拓心中歎氣:聶九羅的身份看來是瞞不住了,都到這份上了,誰都不是傻子。


    邢深既然在忙,大頭便幫著控場:“管它誰呢,別放鬆警惕,眼睛都放亮點,指不定那些東西一晃神又來了!”


    ***


    聶九羅跟著邢深過來,一臉狐疑。


    她先開口:“你那意思是,我能對付得了白瞳鬼?”


    邢深目光躲閃,點了點頭。


    這不可能啊,聶九羅好笑。


    既然是借一步說話,自然不方便讓別人聽到,她壓低聲音:“白瞳鬼的速度我是見識過的,我的斤兩我自己知道,我不行的。”


    邢深低聲說:“那是因為,你對‘瘋刀’的理解不大對。”


    時間緊迫,邢深索性明說:“‘瘋刀’指的不是你那把刀,而是你這個人。刀家靠血脈,你的血可以傷梟,但你就沒想過,為什麽給你那把刀嗎?還分了生刀死刀?”


    聶九羅的確沒想過,那把刀在她身邊那麽久,絕大部分時間都擱在飛天像的刀匣裏,她從來沒起過好奇心要去研究——給她了她就用,至於刀分生死,她一直以為,那可能是古人的一種儀式感。


    她靜靜聽邢深說下去。


    “生刀死刀相磋磨落下的粉末,九磨為一劑,和水吞服,你的身體會很快發生作用。蔣叔拿到的那本冊子上記載說,一個時辰之內,你都會很不一樣。”


    一個時辰,那就是兩個小時了?


    聶九羅頭皮微麻:“怎麽個‘很不一樣’?我會變身?”


    不會是變成白瞳鬼或者梟鬼那樣麵目猙獰吧?又或者是奧特曼那種?


    邢深斟酌著措辭:“那倒不會,簡單說就是,你原本的功夫和速度已經很拔尖了,‘瘋刀’會幫助你在既有的基礎上翻好幾倍,那樣,你就可以攆上甚至超過白瞳鬼的速度,和它們相抗衡。”


    聶九羅哦了一聲。


    倒不難理解,她覺得像是嗑一種特殊的藥,挺像興奮劑,能讓人從平常的狀態迅速滿血,繼而進入到不可思議的戰鬥狀態。


    斜對麵起了小小攪嚷,好像是螞蚱試圖往土牆邊去,被斜倚著土堆的馮蜜給狠狠凶回來了。


    聶九羅朝那頭掃了一眼,沒放在心上,重又看向邢深:“除了能打,還有呢?”


    “還有就是,基本沒痛感,身體的受創你感覺不到,整個人處於一種半瘋狂的狀態。”


    “神智呢,還保留有神智嗎?”


    邢深忙點頭:“有,基本的神智還是有的。”


    正說著,有人語帶驚懼,顫抖似地叫了聲:“深哥。”


    邢深沒理他:看那反應,多半是外圍又有異樣了,隨便了,反正現在是狀況不斷,先把話說清楚最重要。


    聶九羅繼續問他:“為什麽蔣叔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些?”


    邢深加快語速:“一是你不關心,從來也不問;二是蔣叔覺得,走青壤向來很安全,根本不可能用得到這個。”


    又有人忍不住了:“深,深哥,是白瞳鬼。”


    循向看去,是不遠處的高垛上,露出了一顆白瞳鬼的頭——更確切地說,是看到了一雙白瑩瑩的眼睛,像兩盞懸漂著的小燈泡。


    反正還沒有攻擊,聶九羅抓緊時間,問最關鍵的:“那我呢,我會有後遺症嗎?”


    是藥本身就三分毒,更何況這“藥”,藥效還這麽猛烈。


    邢深口唇發幹,還得硬著頭皮往下說:“會有一點。這屬於對身體的過度消耗,一般事後會生場病,要休養一段日子……”


    隻是生場病嗎?聶九羅鬆了口氣:那她可以,小病一場就可以脫困,順帶還饒上這麽多人,這買賣劃算。


    邢深還沒說完:“但是,如果耗得實在太過、而且超時的話,很可能緩不過來,會……瘋。”


    聶九羅陡然打了個激靈。


    瘋刀瘋刀,這稱呼幾乎是從小就聽慣了的,完全沒想過,這“瘋”字,有一天還可以用來修飾她。


    緩不過來,會瘋。


    恍惚間,對麵傳來大頭的大叫:“深哥,這不太對啊,你趕緊給拿個主意吧!”


    聶九羅回過神來,舉目四看,後背一陣寒意上湧,湧到後來,又化作燙熱,激得身子微微發顫。


    烽火台四周固然設有林立的人俑,但同時,地形關係,也有土堆高垛矗立其間,現在,幾番衝襲下來,人俑早倒的倒碎的碎了,對比它處,仿佛這一塊原本長滿了莊稼,然後都被割了去。


    四麵的高垛上都站著白瞳鬼,目測有數十人之多,都是雙目發白,瞳孔間泛著幽深寒意。


    這裏頭,有個身量很小、孩子模樣的,坐在高垛邊緣,雙腿沿垛邊垂下,正低著頭撫弄自己的指甲,身子還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悠閑地哼著歌。


    除此之外,垛上垛下,都有梟鬼,架勢凶悍,蓄勢待發——想來餘蓉的馴法,已經擾亂不到它們了。


    這是標準的“圍獵”,四麵包得水泄不通,把獵物困在中間,接下來,就可以大開殺戒。


    更可恨的是,前幾輪那老貓戲鼠般不痛不癢的衝襲,已經把他們的彈藥給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它人估計也想到這一節了,個個麵目發白,隻馮蜜神態自若,她背倚土堆,用身體給裏頭的林喜柔加一重遮擋,如背倚一座有無限生機的墳。


    大頭聲音發顫:“深哥,你有辦法了沒有?這個……羅小姐,怎麽說?”


    聶九羅一聲不吭,大步走向炎拓,邢深發急,叫她:“阿羅!”


    他口幹舌燥,說得又急又快:“我不是在逼你為大家……做犧牲,這是最快捷有效、性價比最高的法子了,你是在救自己,順帶著也救了別人啊。”


    炎拓聽得莫名其妙,但心頭的不安之感越來越重,他問過來的聶九羅:“怎麽了?”


    聶九羅沒回答。


    遲疑幾秒之後,她又轉頭看邢深:“就算我各方麵能力翻了倍、能跟白瞳鬼對著幹,那也至多對付一個兩個,它們有這麽多呢。”


    邢深聽她的語氣,覺得似乎能有希望,激動地說話都打磕絆了:“那不一定,誰也沒看過瘋刀究竟多麽能耐,還有,白瞳鬼這種頂級掠食者,也許從沒遇到過對手,你搞死一個,就能嚇退一群……”


    話還沒完,餘蓉大吼一聲:“來了!”


    來了,這一次,沒有詭異的聲潮,沒有衝鋒的前奏,圍獵,就這樣開始了。


    ***


    四麵來敵,每一麵最多隻有三個人防守。


    梟鬼是狂奔直進,白瞳鬼則是從高垛或者土堆頂部蹬掠而下,行進真如鬼影,瞳孔間的白亮因為動作的極度迅捷幾乎連成了道道白亮的線。


    聶九羅看得心頭發緊:這速度,她真的趕不上,即便拿出特訓時的最佳體能狀態也望塵莫及。


    炎拓舔了記嘴唇,果斷端槍,瞄準其中一個,猛然撳下扳機。


    沒用,子彈呼嘯而出,看似一定能命中目標,然而那鬼影似乎隻抖動了一下,子彈就完全落空了。


    邢深和餘蓉呼哨聲齊出,一個驅使螞蚱,一個差遣孫周。


    螞蚱估摸著是因為物種天性,對體型大過自己的地梟天然存在畏懼,對白瞳鬼也顯然懼怕,即便有呼哨聲猛催,動得也極其遲疑,孫周則不然,他被抓傷獸化之後,對地梟極度厭惡,也沒有什麽好懼怕的,聽到指令就上。


    是以聲響一起,他就喉底嗬嗬、渾身毛奓,閃電般翻過殘牆,向著近前的七八條黑影竄了出去。


    聶九羅失聲叫了句:“哎!”


    孫周曾經是她的司機,隻是個普通人,即便獸化了,她也始終沒能做好心理建設,實在不想看著他在前線血拚。


    然而叫得慢了點,話音剛落,孫周已衝到最近的那隻梟鬼前頭,一頭把它撞翻出去,然後猱身撲向第二頭。


    打不著白瞳鬼,就幹梟鬼吧,幹倒一隻是一隻,炎拓槍口一轉,剛瞄準孫周近旁的一隻,隻覺眼前一花,兩隻白瞳鬼鬼魅般一左一右,竄至孫周身側,以肉眼幾乎捕捉不到的速度,一個抓腿一個抓胳膊,蹬地而起的同時,向著兩個方向狠拽。


    炎拓渾身的血一下子衝到了腦子上,雖然尚未發生、但也知道會發生什麽了。


    他大吼一聲,下意識抬腿蹬牆,似乎是想衝上去挽回些什麽,聶九羅比他動得很快,他身子剛一欠起,聶九羅已經翻過了殘牆,然而,就聽孫周一聲慘呼,半空中血花爆起:他的一條胳膊,被硬生生拽落下來,打著弧線揚落遠處,另外的大半身子,旋即被甩落地上,痛苦滾倒在人俑碎片和一地土塵中。


    這血腥和體力全碾壓的一幕,幾乎立刻粉碎了目擊者的鬥誌,說好的子彈所剩無幾、要用在刀刃上,然而除了炎拓和餘蓉等稍微還有定力的,其它所有人都在瘋狂掃射了:即便明知道掃射完就會是個死,也磨牙鑿齒,要在完全走投無路之前痛快那麽一把。


    這一頭,畏縮出戰的螞蚱也遭遇了滑鐵盧,它剛撲住一頭梟鬼,惡狠狠地拿尖爪去抓,旁側立刻有兩三隻其它的梟鬼衝了上來。


    多對一,如群狼博兔,螞蚱瘦小的身形立刻消失在視線裏,隻能看到幾隻梟鬼的肩頸不住聳動起伏。


    邢深急火攻心,大叫:“阿羅!”


    聶九羅腦子裏突突的,撇開其它,邢深有一句話是說對了:她做瘋刀,也是在救自己。


    她迅速翻回牆內:“幫我爭取時間!”


    邢深一聽這話,就知道事情有八九分成了,心裏又是興奮又是感激,大吼道:“不要亂,圍成圈,給聶二拖點時間!有希望的!”


    聶九羅直衝到炎拓身邊,一邊拔刀一邊吩咐他:“給我水,蓋擰開,馬上。”


    炎拓不明所以,但輕重緩急他是知道的:沒人會在生死關頭想喝水,如果她要,這水一定至關重要。


    他迅速卸下背包,從裏頭拿出一瓶水擰開瓶蓋,同一時間,其它人聽到邢深的吩咐,知道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立刻自發圍成了小圈,把聶九羅和炎拓護在了中間。


    馮蜜雖在圈外,但也算是緊貼在側,沒有離得太遠。


    炎拓眼見自己暫時不用上陣,趕緊把槍拋給了餘蓉。


    聶九羅飛快地拔出匕首,生刀死刀雙分,也虧得祖上能流傳下“刀身相互磋磨”這個法子,刀的保養,很大程度上在於護刃,誰會窮極無聊,拿刀刃瞎磨著玩呢?


    待要磋磨時,才想起沒地方承接粉末,又催炎拓:“伸手,手心過來。”


    這當兒,耳畔槍聲四起,顯然是對方的攻擊已到身側,炎拓周身一陣陣發涼,還得摒除幹擾、專注眼前。


    他伸出手。


    聶九羅低下頭,手上微顫,盡量快地磨動刀身,果然如邢深所說,有微薄的粉末簌簌而下。


    想想也真是稀奇:不管生刀死刀,刀身都異常堅硬,平時不管怎麽磕磨也不會有傷損,沒想到雙刃一碰,居然能有這效果,妥妥的相生相克。


    身側突然一空,是離得最近的那人被拖倒在地,聶九羅朝向那一側的身體都發麻了,口中默數著九下一過,一把抓住炎拓的手,低頭全舔了。


    入口也來不及咂摸是什麽滋味,劈手拿過礦泉水瓶,仰頭骨碌一口送服下去。


    水是涼的,順著喉管而下,激得聶九羅打了個冷戰,脫口說了句:“炎拓,你能不能……”


    ——緩不過來,會瘋。


    人遇事應報最積極的態度,寄最好的希望,但也做最壞的打算。


    萬一她真瘋了呢?


    閃念間,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在大街上遊蕩的瘋子:蓬頭垢麵、破衣爛衫,說話時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流,發病了還脫掉衣裳滿街走。


    毫無體麵可言。


    她不想做這樣的人。


    可是,她自幼失怙,又沒有可靠的親屬,老蔡是朋友,但老蔡承擔不起她這個累贅,她不知道要把自己交托給誰。


    炎拓,你能不能照顧我,讓我即便瘋了,也能體體麵麵的、不受人欺辱?


    不過,隻是一閃念,這念頭就消了。


    算了。


    她和炎拓才剛剛開始,遠沒到什麽“生死不渝、不離不棄”的地步,她憑什麽讓他接下這麽大一個負擔呢,換了是她,剛交往沒多久男朋友就瘋了,讓她承諾照顧一生一世,她覺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到。


    算了,看運氣吧。


    炎拓陡然間麵色一變,一把攬過她身子:“小心!”


    近身戰了,槍已經不管用,再說了,子彈基本耗盡,生死有命,存續看天吧。


    抬眼間,已經是見鬼多而見人少,聶九羅一咬牙,刀分兩手,覷準離得最近的那個梟鬼,一刀掄下,然後抬腳就踹,順勢拔刀。


    剛一拔出,又一個梟鬼衝到麵前,聶九羅正待抬手,就見槍托從旁砸至:是餘蓉正好瞥到,順手幫了一記。


    兩人真是連目光都來不及交匯,立時又各戰各的去了,當此刻,身周慘呼聲、詭笑聲、呼喝聲不絕於耳,不斷有人被拖倒在地,然後滾翻抱作一團。


    聶九羅才剛掀翻一個梟鬼,眼前白色光道一閃,有個白瞳鬼,直直撲了過來。


    這是她第一次得以近距離和白瞳鬼正麵相對,不得不說,白瞳鬼長得很像人,但又和人有本質的不同:它們的眼瞳相對外擴,上下眼瞼皮層厚而外翻,或許是因為當慣了頂級的“肉食掠食者”,口周一帶相對發達,齜牙時,能明顯看出牙齒更加尖利。


    另外,白瞳鬼是穿衣服的。


    不過,絕對不是什麽精裁細作的布料,也不講什麽形製,隻是裹身那麽一包,而且,這衣料不像布,更像是地衣藻類之流。


    來了,既然都到眼前了,不信傷不了你。


    聶九羅牙關一咬,翻刀在手,向著這白瞳鬼麵門就劈,哪知刀尖剛剛下掛、還沒挨到對方的臉,小腹間忽然一陣絞痛。


    不止是絞痛,連痙攣都上了身,聶九羅幾乎挪不開步子,握刀的手一陣陣發抽,白瞳鬼一爪抓進她左肩,幾乎是提起她的身子就往外扔。


    近旁的炎拓剛剛打發掉一隻梟鬼,一瞥眼看見聶九羅的身子飛出去了,心頭一激,不及細想,飛身就去撲她,哪知差了寸許,眼睜睜看著她整個人都出去了,急出一身冷汗。


    剛想蹬上殘牆也跟出去,肩頭突然劇痛兼身子仰跌——也不知哪來又一隻白瞳鬼,自後揪住他,硬把他帶得砸翻在地。


    ***


    再說聶九羅,先飛後墜,砸落地上之後,居然沒什麽痛感,隻是身子繼續發抽,完全不受控製,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有黑影當頭俯下,似乎是兩隻梟鬼,大概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抽得跟陀螺似的,一時間犯懵,忘了要把她拖走。


    聶九羅真是一陣惡心上湧,唇角的白沫都流出來了,從胸腔到口唇,蕩著股怪異的味道,這大概就是生死刃磋磨下的粉末餘味吧。


    恍惚間,各種各樣的雜聲淡了,似乎她和其它人之間,隔了一層濾音膜,聶九羅偏過頭,看到不遠處一具被啃咬的血淋淋的半骨架。


    骨架不大,那是螞蚱嗎?


    黑影再次俯下,這一次,她被拖動了,搖搖晃晃,像乘著船,耳邊也像回蕩著槳聲,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道是第幾下時,仿佛有一股強勁的血流直衝顱頂,她陡然睜眼。


    視野原本該是漆黑暗沉的,這一瞬亮如白日,隻是仿佛罩了層血霧,繚繚繞繞,勾弄起人心底深處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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