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心知不妙,急向旁側偏頭,那女人的手擦著他的臉頰過去,堪堪擦出幾道血口,又直直插進土裏。


    不能讓這個女人脫身,這是唯一能盡快控住的“有效人質”,如果讓她脫了鉗製、一聲令下,所有的白瞳鬼和梟鬼就會一擁而上,頃刻間把他和聶九羅撕成碎片。


    炎拓急紅了眼:“阿羅,先製住她!”


    話未落音,不管不顧,也不講什麽章法了,合身猛撲上去,死死從側邊抱住那女人的腰,把她掀翻在地,那女人怒極,一爪從炎拓後背抓過。


    傳說中能豁開最堅厚牛皮的白瞳鬼趾爪,炎拓終於見識到了,這一刹那,他覺得像是有鋒利的冰刀自後背切入——何止是後背,連天靈蓋都仿佛被刀刃撬開了,森寒陰冷的風嗖嗖往裏灌。


    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正死不鬆手就是,炎拓牙關緊咬,手上用力。


    他的臂力原本就不小,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用盡全力,那女人的腰如陷在越收越緊的鐵箍之中,被掐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狂躁之下,瘋狂向著他背上亂撓亂抓。


    聶九羅在炎拓吼出那句“製住她”之後就撲了過來,原本是想配合著炎拓把那女人給製住,然而還沒等靠近,就被斜剌裏猛衝過來的炎心給撞開了。


    不過也很巧,這一撞,恰好把她撞得跌落在炎拓身側。


    聶九羅一瞥眼就看到那女人正在發狂,而炎拓的整個後背已經被抓得稀爛。


    雖說她的體力已經開始不支,但那股子狠戾的勁頭還沒消,刹那間血湧上腦,整個人也是瘋了,大吼一聲,迎著那女人直撲上去,硬生生把她撲得仰翻在地,然後兩手一伸,左右同時控住那女人的頭,就要狠狠往一邊掰。


    她可不管什麽“製不製住”,此時,此刻,她隻想要人的命。


    那女人的臉盡入眼底。


    聶九羅一愣。


    她覺得這張臉好熟悉,雖然長了一對可怖的白色目珠,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聶九羅其實並沒認出來,可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肌體記憶快過了腦子,手上驀地一滯,嘴裏就下意識喃喃了聲:“媽……”


    生死關頭,強敵對招,容不得半點遲疑,一秒一瞬都會戰局逆轉。


    那女人覷準時機,低吼一聲,一爪抓進她咽喉,把她第二個“媽”字抓得生生消了音,然後回手狠狠一拽。


    炎拓艱難地爬起來。


    他看到,聶九羅背對著他,正跨坐在那女人身上,雙手控在那女人頭側。


    怎麽看,都應該是她製住了、或者說是暫時製住了那個女人,然而下一秒,那個女人坐起身子,一抬手就把聶九羅給推開了。


    聶九羅的身體,像是毫無生氣般,軟綿綿歪倒開去。


    發生什麽事了?


    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炎拓瞬間如墮冰水,但還抱了一絲僥幸:聶九羅從他這兒把那女人“截”走,也就才幾秒不到,幾秒鍾,一錯身的功夫,不至於發生什麽事吧?


    再然後,觸目所及,人一下子懵了,腦袋也炸了,仿佛炸翻了蜂窩,除了嗡嗡的亂響,其他的,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看到,聶九羅躺在地上,艱難地不住喘息,咽喉處一個黑色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炎拓幾乎是跪著爬撲過去,想說什麽,眼前已經一片模糊,他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捂住聶九羅的傷口:“阿羅?”


    溫熱的血幾乎是躍湧進他的手心,又從他拚命收緊的指縫中溢出來,聶九羅的身體發顫,眼睛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又好像是要衝他笑一笑,可湧濺出的血弄髒了下巴唇角,把笑也淹沒了。


    炎拓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沒了,就在她的目光裏寸寸蒸發成汽,他的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語無倫次叫她:“阿羅,你撐一下,我馬上找醫生,真的,你堅持,千萬再堅持一下……”


    說到末了,忽然痛哭失聲。


    聶九羅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想去勾住炎拓的衣角,但她沒力氣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拚了命般從喉口奔湧而出。


    她抬眼看天。


    這兒沒有天。


    視野漸漸暗下來,是這輩子都不曾經曆過的漆黑,恍惚間,有溫柔的光漫起,無數的星星四散隕落,拖著長長的光尾,無比絢爛。


    都是她折的星,她一生的星,都在這一刻落下來了。


    身後,那個女人做了個手勢,阻停了所有行將衝上來的人,然後緩緩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裏,抓下的血肉間,正悠悠蕩晃著一根極細的鏈子。


    那個女人疑惑地把右手抬到眼前。


    活在地下,看東西跟在上頭時大不一樣,在上頭是借著外來的光,辨形看色,在下頭是看物體自己的光,不管活物死物,身上總有光暈流轉。


    她還要更特殊些,因為她下來的時日還不算久,眼睛原有的官能還在,嗓子裏出的音依然能字正腔圓——這一點比“夕夕”要強,“夕夕”雖然也能說話,但受下頭的影響太大,更習慣白瞳鬼間的溝通,說人話時怪裏怪氣、支離破碎,怎麽矯正也擰不過來。


    鏈子是有吊墜的,兩粒,一粒是溫潤的小柿子,一粒是雕工精細的小花生。


    小柿子上,正緩緩滑墜下一粒血珠。


    好事會發生。


    炎心走過來,扯了扯她的衣角,又抬手示意了一個方向:“媽,壞女人,帶來。”


    循向看去,有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正歪癱在地上,滿麵血汙,形貌瘋癲,一頭長發被拽得披一縷禿一塊,炎心就是這樣揪著她的頭發,如役使畜生般,把林喜柔一路驅趕過來的。


    那女人隻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目光重又收回,先回到輕晃的鏈墜上,又轉到炎拓身上,最後,落到了聶九羅身上。


    她上前一步,問炎拓:“她叫什麽?”


    炎拓完全沒聽到那女人的話。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上沾了很多血,聶九羅就在這兒,靜靜地躺著,眼眉處沒濺到血,看起來很安寧,仿佛隻是睡著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炎拓突然產生了時空的錯亂感。


    這是夢吧?


    或者他是快要死了,他其實還淹在澗水中,一切都隻是他嗆水昏迷、行將溺亡時產生的荒謬臆想罷了。


    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他鬆了口氣,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下一秒,發根生疼,那個女人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拎了起來,迫使他仰麵朝著自己,又問:“她姓什麽?”


    炎拓看了看她,又看她身側站著的小白瞳鬼。


    真的好像心心啊,臉型,鼻子,嘴巴,哪哪都像。


    再看遠處,那是林喜柔。


    這個夢可真齊全,誰誰都到了。


    他遊魂樣喃喃了句:“姓聶啊。”


    “聶什麽?”


    “聶九羅。”


    那個女人鬆了口氣,撒開手,說了句:“不是。”


    沒了女人的揪抓,炎拓的頭一下子垂下來,脖頸和脊椎都似乎承不住頭下垂的力道,一起被帶倒,以至於整個身體都栽倒在地。


    他一側的頭臉貼著粗糲的地麵,看近旁的聶九羅,然後伸手去攬她身體,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張開,慢慢覆在她尚有餘溫的後腦上。


    怎麽才能快點醒呢?


    印度教裏說,世界是梵天神的一場大夢,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夢裏,隻要他夢醒、翻身,所有人,甚至於花草樹木、山川河流,都會灰燼樣從他夢裏抖落。


    如果這不是他的夢,那他希望是梵天的夢,希望梵天夢醒,黑白澗坍塌,自己的身體寸寸化作飛灰,抖落到無窮深處。


    那女人的喃喃自語絮絮飄進他耳朵裏。


    “聶九羅,夕夕,不是,九月四號,九四……”


    他的身體忽然又被揪搡了起來,有個惡狠狠的聲音響在耳邊:“她爸爸,是不是叫聶西弘?聶西弘呢?”


    真是太吵了,想睡覺都不讓人安穩。


    炎拓睜開眼睛,冷冷看這個女人的臉,突然間,腦袋狠狠一磕,正撞在這女人頭上。


    這一撞,撞得那女人踉蹌後退,也撞得炎拓眼前金星亂晃,他咳笑著栽回地上,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炎拓一走,洞穴裏就安靜了,隻餘洞口掛著的水聲,嘩啦不絕。


    餘蓉有點躁鬱,但說不清這躁起自何處,她伸手進內兜摸煙,這才發覺衣服內外透濕,那點煙早就濡成渣了。


    她拈起煙渣,送進嘴裏慢慢嚼。


    馮蜜忽然嘿嘿笑了兩聲,聲音尖利而又刻薄:“真聰明,像烏龜一樣縮在這裏,指著一兩個人救命呢。”


    大頭惱怒:“你特麽閉嘴。”


    馮蜜偏不閉嘴,話還說得慢悠悠的:“我小時候,可聽了不少纏頭軍的傳說,熊哥後來還給編過順口溜,叫纏頭軍,纏頭鬼,黑裏別逢,白裏莫見。嗐,我還以為多厲害呢,現在看到你們這德性,我算是知道纏頭軍為什麽一代不如一代了。”


    這話有點戳到餘蓉,她看邢深:“咱們真就一直在這等著?”


    邢深說:“她故意煽火呢,你別被她一兩句話給戳弄了。如果聶二能搞定,咱們上去了幫不上忙;而如果她搞不定,上去了也是送死——最穩妥的法子就是在這熬,隻要能熬到最後,多幾個人活命也是好的。”


    馮蜜嘖嘖了兩聲:“攛弄人家去拚命,給自己續命,真會打算,能當頭頭的,目光就是長遠、會看大局。”


    邢深皺了皺眉頭,沒理她。


    大頭瞅了眼馮蜜,湊近邢深耳邊:“深哥,這娘麽,還留著啊?要麽趁早……省得她出幺蛾子。”


    邢深明白大頭的意思:說到底,這是地梟,不除根後患無窮,不可能因為她給帶了個路就冰釋前嫌,之前是狀況凶險,顧不上對付她,現在……


    可人家剛給帶完路,就翻臉不認人,他有點拉不下臉。


    他輕輕咳了兩聲,沒說話。


    大頭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心說:你不好意思說,我可好意思做。


    弄死個地梟,天都不會反對。


    他作勢就要起身。


    馮蜜一顆心長了七八個竅,知道什麽叫“過河拆橋”,炎拓在的話,她還能安全點,炎拓一走,她可就……


    她一直注意著大頭那邊的動靜,一見他陰惻惻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好在她早有計劃,裝著泰然自若:“我們手上,有一尊女媧像……”


    大頭一怔,覺得她好像是要說什麽重要的,不由得先坐了回去。


    多聽點,再動她不遲。


    邢深覺得這話有點蹊蹺:“你們手上,不是應該有三尊嗎?”


    他記得女媧像是七尊,纏頭軍搶了四尊,七減四,理應還剩下三尊啊。


    馮蜜說:“那是秦朝的時候,被搶得隻剩了三尊,可這三尊,難道會在我們這種被圈養的牲畜手上嗎?”


    這馮蜜,真是個說故事的好手,餘蓉明知道她突然把這話題翻出來一定有目的,但還是被她講的給吸引住了:“被圈養的牲畜?”


    馮蜜伸手點向自己:“我,一出生就在坑場,很大的坑場。知道什麽叫坑場嗎?就像你們的,你們的……嗯,豬圈吧,但又有點不同,豬圈是隻要公母就能配種,坑場嘛要按照排序配對,然後配,生,再生,生出來了,就在那存著,備著。”


    有人沒聽明白:“備著幹什麽?”


    馮蜜莞爾一笑:“血囊啊,你以為白瞳鬼的血囊是怎麽來的?你以為它們一代代的、為什麽能延續這麽久?血袋足夠啊,它們有專門造血的坑場啊。”


    說到末了,冷哼一聲:“我們在上頭做那點事算什麽,毛毛細雨了。你們見過坑場嗎?那規模,那人頭,有多少人,一出生就在那,在那生,在那死,不死就繼續養新的,一輩子都沒邁出過坑場。”


    餘蓉聽得有點反胃,大頭罵了句:“把這娘麽嘴給封了算了,尼瑪又在這造謠。”


    馮蜜冷笑:“你是覺得纏頭軍做不出這事來?動動你的腦子,秦朝的時候還有奴隸呢,奴隸的命連條狗都不如,他們把自己人當人,把我們當生養的畜生又有什麽稀奇的?”


    她聲音漸漸低下去:“所以,我就頂頂佩服林姨了,那麽多人都當豬當狗認了命,隻有林姨不,她給我講逐日一脈的傳說,講我們會有出路的,她講纏頭軍搶走了四尊女媧像,一連起了四扇金人門,但是誇父七指,還有三尊像,被藏在了沒被發現的三個出口附近,隻要我們能逃出去,找到出口,我們就有希望了。”


    邢深聽得一顆心猛跳:“你們逃出去了?”


    馮蜜笑:“這不明擺著嗎?”


    又說:“林姨一家,我,熊哥,還有好多,都是那一批逃出來的。當然了,出逃沒那麽容易,按照林姨的計劃,有好多留在坑場的人給我們打掩護、製造混亂,甚至直接去跟白瞳鬼拚命,沒辦法,為了成事,總得有人犧牲嘛,就看這犧牲值不值得了。”


    說到這,她環視了一眼狹窄的洞穴:“我為什麽知道這麽個藏身的地方,就是因為當年逃跑的時候,在這裏躲過啊。”


    “白瞳鬼帶著他們的狗,也就是梟鬼,一直追到了澗水邊,一無所獲。也真是點背,那一次它們都沒追過澗水,這一次,居然過澗了。”


    說到這兒,又笑著看邢深,話裏有話:“我看啊,八成是你亂敲敲,把它們給敲上來的。”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麽,也顧不上她話裏的譏誚之意:“白瞳鬼是梟鬼變的,它們手裏有女媧像,為什麽不把梟鬼都給轉化了呢?”


    雖然女媧像隻有四尊,但它們時間足夠用啊,年複一年,水滴日穿,盡可以全數轉化。


    馮蜜嗤之以鼻:“四尊像,一年才能轉化幾個?梟鬼獸化久了,基本就沒法轉化、永遠隻能當梟鬼了。就跟螞蚱似的,螞蚱獸化了二十來年,還見了光,完全沒希望了。”


    忽然聽到“螞蚱”這個名字,邢深一陣惻然。


    到底是相處過。


    洞穴裏一片死寂。


    沉默間,馮蜜忽然咯咯笑起來,說:“我無所謂,隻要林姨在,一切就能再來。當初有人為我死了,讓我過了這麽多年舒坦日子,現在我也死上一死,不在乎……知道我為什麽要講故事嗎?”


    餘蓉覺得不妙:“為什麽?”


    馮蜜:“拖時間啊,你現在,有沒有聽到什麽異樣的聲音?”


    有嗎?餘蓉一怔。


    好像真有,間雜在水聲中,是白瞳鬼那種異樣的詭音,極具穿透力。


    馮蜜看著她,唇角掠過一絲玩味的笑,再然後,猛然往前一竄,半個身子穿透水簾,使盡全身的力氣嘶叫道:“在這裏!都在這裏!”


    餘蓉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下意識也扒住洞壁,探出頭去。


    她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場景。


    之前那幾條橫跨澗水的繩上,正在飛速過人,有白瞳鬼,也有梟鬼,一個接一個,密密麻麻,可能是因為速度很快,繩子居然並不太過沉墜。


    聽到這裏的呼和聲,無數道瘮人的目光瞬間攢了過來。


    馮蜜哈哈大笑,齒縫間迸出一句:“帶你們活?特麽想得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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