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有點懵,但沒貿然發問,他覺得裴珂這種性子,想說自然會說,自己隻要聽著就好。


    裴珂又說:“這麽說,你們未必會死心,不妨給你講清楚點。我為什麽會去到地下,你是知道的?”


    炎拓點了點頭:“聽說是走青壤的時候,被地梟拖走的。”


    裴珂淡淡道:“差不多吧,人是被拖進了黑白澗,但沒死。一來,我沒那麽好對付;二來,它們很快發現,我的血一點都不美味,咬到嘴裏的,是顆毒蘑菇。”


    “可是,一入黑白澗,就回不了頭了。變化不是先從麵貌開始的,是從這兒。”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額頭。


    “像吸毒上了癮,對黑暗,對地底,有著抵抗不了的渴望,我明知道我在上頭還有女兒,我還是要往地下去,那裏,才是我的家。”


    炎拓周身發涼。


    怪不得她說那些被擄走的人回不來了,那些人,已經反認他鄉是故鄉了。


    那聶九羅呢,她怎麽樣?


    或許是怕這答案不如人意,他忍住了沒問。


    “我橫穿了黑白澗,一路上,整個人經常沉浸在幻像裏,覺得自己像逐日的誇父,追著一輪黑太陽。然後,很幸運,在黑白澗的陰麵邊緣,我遇到了纏頭軍的……祖輩。”


    炎拓嘴唇微幹:“白瞳鬼?”


    裴珂冷笑了一聲:“你們把我們叫白瞳鬼嗎,真會起名字,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


    “我的到來,對他們來說,是件大事,畢竟千百年來,再也沒有新人加入。再然後,我就跟他們一樣了。”


    炎拓小心翼翼:“是用女媧像幫你……轉變的嗎?”


    “對,為了我,請下了供在神山的女媧神像。”


    難以想象,地底居然還有“神山”,那應該就是大眾想象中的幽冥世界吧?


    炎拓想起之前在書上看到的那句話。


    ——這是一個黑色的國度,所以叫做“幽都”。


    “融入這些祖輩,非常難。我一度像個啞巴,隻能比比劃劃。他們的那種語言、腔調、以及發聲,都太……”


    裴珂在這兒停了會,又說:“但沒辦法,被逼的,必須去學、去聽。”


    一滴水,隻能遷就一條河。


    “不過,語言溝通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還是在這兒。”


    她又用手指點了點額頭。


    “我是一個現代人,和他們的年代,隔了差不多兩千年。大家的想法、行事方式,完全不一樣。地下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既低等野蠻,又荒謬血腥,在那兒,沒有做人的感覺,一個個的,都活成了野獸。”


    炎拓約略能明白裴珂的感覺。


    都說三年一代溝,那裴珂和纏頭軍先輩之間,隔著的怕是海溝了。秦朝雖然是封建社會,但還有奴隸製殘餘,那時候的纏頭軍,估計也不講什麽博愛、自由、平等,在這種獸性的世界裏待久了,人性估計也所剩無幾……


    炎拓沒敢再往下想。


    裴珂說:“我始終無法適應,心情苦悶,經常進黑白澗散心。其實我們這樣的,進了黑白澗屬於逆行,越往上走,身體承受的不適就越大,但這反而給了我一種自虐式的快感。”


    說到這兒,她看向炎拓:“不過,也多虧了這種排遣方式,我才遇到心心。否則的話,她早被撕裂分食、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炎拓打了個寒噤。


    這一瞬間,他太感謝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總算還有那麽點運氣,被拋棄在黑白澗之後,沒有太受罪。


    既然說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說點,她知道炎拓想聽。


    “心心算是老天給我的慰藉吧,她跟我的女兒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我對夕夕的思念。那時候,她已經會講話了,說得出自己的名字,記得媽媽、哥哥,還記得有個壞女人,把她扔在了這兒。”


    “我當然促成了她的轉化,我很高興,有她在,我就不孤單、有人說話了。不過,小孩子的學習能力和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比成年人強,她學說下頭的話比我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的語言,用得越來越生疏,盡管我常跟她說、幫她練,還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說過話嗎?跟她說話,真是讓人著急,那語言能力,還不如三歲小孩。”


    “還有,說出來你可能會難過,有時候,恨比愛持久,在地下待了幾年之後,心心已經不記得什麽媽媽、哥哥了,唯獨對壞女人,記得很牢,甚至能說得出她的大致長相。”


    “我跟她說,如果有一天,再見到這個壞女人,就帶來見我,我能幫她問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壞女人,林喜柔,林姨。


    餘蓉已經把林喜柔是血囊的事告訴了炎拓,對林喜柔,炎拓的感情很複雜,他恨她在自己一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的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樣需要血囊,不也扮演著一個“林喜柔”的角色嗎?


    “那個林喜柔,你後來問她話了?”


    “問到了,也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心心的關係,不然,我哪有耐心跟你扯這麽多。”


    “那……後來呢,你殺了她嗎?”


    “沒有,心心要留著她玩,就讓她陪著心心玩、給心心解悶吧。”


    一個“玩”字,聽得炎拓毛骨悚然,頓了好一會兒才問:“林喜柔這樣的,不是沒法去地下了嗎?”


    “是啊,她下去了很難受,老得很快,骨頭軟了,背也駝了。你不喜歡這樣嗎?她害了你一家,老天把報仇的刀遞去你妹妹手上,你不開心嗎?”


    炎拓說不大清。


    不開心,沒有大仇終得報的欣喜,也沒什麽可難過的,更接近於一種麻木。


    林喜柔落了個下場悲慘又能怎麽樣呢,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遠“遠離”他了。


    他問:“我能見見心心嗎?”


    裴珂不鹹不淡回了句:“要見也可以,不過沒什麽必要。一是,她並不喜歡上來;二是,我把問出的事都跟她講了,她知道有你這個人,但她不記得你了,也沒那麽想見你。”


    又說:“你不會以為,她見了你,會淚眼汪汪,或者跟你抱頭痛哭吧?不會了,現在的你,對她來說,跟一塊石頭沒什麽分別。聽說你一直想找回妹妹,其實丟了就是丟了。”


    炎拓強笑了一下,沒說話,有苦澀的況味慢慢爬上心頭。


    其實丟了就是丟了,那個說話透著小奶音,會護著他、不讓媽媽打他的心心,早就丟了。


    他是終於找到心心了,也終於永遠弄丟她了。


    恍惚中,聽到裴珂的聲音:“說完你妹妹了,說回正題吧。”


    “你或許知道,我們在地下,有個坑場。所謂的誇父後人,在地下,小部分是野生,大部分被抓來、當畜生一樣圈養,它們隻有兩個用途,一是吃食,二是為我們生養血囊。”


    “但麻煩的是,它們又不是畜生,是人,有想法,有籌謀。所以長久以來,矛盾不斷激化,衝突不可避免。逃跑這種事,時有發生。纏頭軍當然不希望這種事發生,誰會喜歡資源外流呢?”


    “所以梟鬼是布置在黑白澗陰麵、阻止地梟外逃的屏障,為什麽這麽多年來,外頭的人走青壤所獲有限、蔣百川幾次都是空回?就是因為從源頭上被遏製住了,黑白澗裏,寥寥一些遊竄在外的,能被他撞上的幾率,就更低了。”


    “但意外時有發生,林喜柔就是例子。這女人很聰明,她不但自己逃了,在外頭立下腳、打開了局麵,在地下,她也有自己的渠道,有點類似於偷渡,螞蟻搬家一樣,一個一個把地梟安排出去。”


    炎拓腦子裏,驀地閃過那張excel表格,原來那批人,並不是一次逃出去的。


    裴珂說:“我很不喜歡這樣,其實何苦把事情搞這麽複雜呢?那些地梟,隻要你聰明點,給它們施點恩惠,把它們略微當人看,它們就會感激涕零、安於現狀。畢竟,從本質上講,它們也是人。”


    “是人,就有人的各種奴性。多的是願意當奴隸的,也多的是以能為你生養血囊為榮的,隻要你聰明,會安排。一切都會井井有條。咱們都上過學,學過曆史,學過政治,當矛盾過於激化,你不妨改一改體例。地梟死絕了,對我們沒有好處,為什麽不能適當讓利、給它們點甜頭,讓它們更好地服務我們呢?”


    “那些沒腦子的纏頭軍,把下頭搞得水深火熱,兩千年,原地踏步,一點發展和進步都沒有。那兒可是我的家啊,我要永遠活在這麽個沒指望的地方嗎?”


    裴珂的嘴角慢慢浮現出一絲傲慢的微笑:“有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既然這群廢物沒這個能力,那就給我挪地方,讓我來吧。”


    炎拓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和他們鬥?”


    裴珂反問他:“人在哪兒不鬥呢?”


    在地下,想解決分歧,難道要靠講理?笑話,話沒說兩句,就叫人生吞活吃了。


    她要不動聲色,慢慢培植勢力,一步一步,讓地下變天。


    “我當然沒有腦袋一熱就去鬥,沒把握的事我不做,想鬥,得有足夠的實力。你看到了,我這些年混得不賴,心心是我的心腹,除此之外,我已經能驅使一些人、發號施令了,但這遠遠不夠,那些,不是自己人,不是和我有同樣想法的人。”


    炎拓心頭直冒涼氣:“所以,你綁那些人……”


    裴珂點頭:“青壤裏,還能有什麽人會來呢?我老早就相中纏頭軍了。隻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成氣候,沒人聽我使喚。另外,我也不知道纏頭軍什麽時候會來,蔣百川的做派,幾年才來那麽一次,我總不能派人在外蹲吧?再說了,即便蹲守,等我們得到消息、從地下趕過來,也來不及啊。”


    於是,這想法一直盤桓心頭,伺機欲動。


    炎拓聽到這兒,忽然想笑。


    他幾乎要可憐起蔣百川和邢深這些人了。


    這麽多年來,他們自以為守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挨靠著搖錢樹,甚至雄心勃勃,想更進一步,得到什麽女媧肉。


    他們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是超然不俗的一群,誰承想在這千年的棋局、長久的謀劃中,他們是食物鏈的底層、最渺小的那一撥,忙前忙後,可憐而又可笑,被地梟相中,也是裴珂的“獵物”。


    “那這一次……”


    “這一次,因緣際會,時機成熟了。事情的起因,是黑白澗的地梟異動,林喜柔在嚐試召喚地梟,你知道嗎?”


    炎拓搖了搖頭,驀地想到什麽,又遲疑著點了點頭。


    他想起在人俑叢時,自己曾拿槍托砸暈過一隻獸形地梟。


    正如白瞳鬼能夠驅使梟鬼,林喜柔這種的,和獸形地梟間一定還存有某種感應,她約邢深在黑白澗換人,為求絕對優勢,很可能試圖召這些地梟前來助力。


    “那時候,我們就警覺了,也做了清掃,她應該沒喚出幾隻來。再然後,纏頭磬被敲響了,這就說明,外頭有纏頭軍。”


    這就有意思了,地梟異動,纏頭軍又在給梟鬼傳音,青壤之內,看來有稀罕事發生。


    剛好,此時的裴珂,在白瞳鬼中已經很有分量,她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自己的計劃可以動起來了。


    所以,白瞳鬼來勢洶洶,過了澗水,見梟殺梟,見人綁人。


    炎拓心中五味雜陳:“你綁了那麽多人,就沒想過他們根本不願意嗎?”


    裴珂輕描淡寫:“隻要入了黑白澗,不願意也願意了。”


    “再說了,為什麽不願意?他們在上頭,是什麽有成就有事業的人物嗎?”


    她語氣漸轉譏諷:“往青壤跑的,無非是為了錢,但凡他們在上頭有點本事,也不至於來求這種財。”


    “上頭人多、出頭艱難,為什麽不來地下呢?在上頭什麽都不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可到了地下就不一樣了,一來就是人上人,頂級掠食者。事情做成了,不愁過不舒坦,還能長長久久地過下去,這樣不好嗎?”


    “你把我的話給現在的主事人帶過去,蔣百川也好,別的誰也好。我會安排對黑白澗的清掃和邊界更嚴的封鎖,以後,應該不會再有地梟現世了。我也不希望老有地梟越界,惹出什麽事,引來不相幹的人對地下的好奇,打擾我們的清靜。纏頭磬我已經毀了,大家沒必要再有瓜葛,從此之後,地上的歸地上,地下的歸地下,你們過你們的,我也會過好我的。我說的夠明白了吧?”


    夠明白了。


    炎拓一顆心往下沉:“那阿羅呢?她也……變了?再也不想回來了?”


    裴珂沉默。


    ***


    炎拓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見麵以來,他其實問過幾次聶九羅了,但每次,裴珂不是答非所問,就是沉默。


    她終於開口:“你說夕夕啊,她怎麽樣,你不是看到了嗎?”


    這什麽意思?炎拓沒聽明白:“她不是活過來了嗎?”


    “是誰告訴你,她活過來的?”


    炎拓腦子裏的一處,似乎開始有蜜蜂在扇動翅膀,嗡嗡的,且頻率越來越快。


    “你們有女媧肉……”


    裴珂的語氣很生硬:“我們從來就沒有女媧肉。所謂的女媧像,隻不過是傳說中女媧屍身坍塌瓦解處、血肉腐爛滲進的泥壤而已。”


    是自己用詞不嚴謹了,炎拓口唇發幹:“是女媧像,可以讓人活過來……”


    “女媧像隻是能讓我們以人的麵目活在地下、地梟以人的麵目活在地上,從來不能起死回生。”


    炎拓看著裴珂,心頭一片惘然。


    他努力想抓住點什麽,去駁倒裴珂。


    “可是,我親眼看到地梟,隻要傷的不是顱頂或者脊柱,死了還能再活……”


    “你也說了是地梟,地梟的再生能力很強,這是它們的天性。但那是地梟,不是我們。我們受到致命攻擊,是會死的。為什麽我們才能做地下的頂級掠食者?就是因為命隻一條,隻有做到最強、最頂級,才能活得長久。”


    炎拓雙腿忽然有點軟。


    他想起一些事情。


    ——陳福死了之後,沒有女媧像的助力,也在行李箱中活過來了。裴珂說得沒錯,再生力是地梟自帶的,並非女媧像賦予。狗牙當初確實浸泡在泥壤裏,但泥壤的作用,隻是讓它恢複得更快。


    ——裴珂綁人時,傷了不少人,不過隻是傷人,她從來沒有把人殺死,除了聶九羅那一次……


    他囁嚅著,又問了一次:“那阿羅呢?”


    裴珂的語氣中,第一次有了蒼涼的意味:“我認出她的時候,太遲了。那時候,她那麽拚命救你,我想,你是她喜歡的人吧,所以,我放過你了。”


    每個字他都聽得明白,但他不懂裴珂想表達什麽。


    “她是你女兒啊,你沒把她救活嗎?”


    裴珂很平靜地看她:“她是我女兒,可我不是女媧大神,我沒有讓死人複活的能力。”


    她伸手摘向衣襟,從襟前摘下一朵花,遞給炎拓。


    黑色的花。


    炎拓愣愣看著,茫然地接過來。


    觸手冰涼,地下還有花嗎?不知道,他沒去過,這花的顏色和裴珂衣服的顏色是一樣的,再加上夜光太弱,他一直沒注意到。


    這花是什麽意思?代表著祭奠的白花嗎?


    裴珂說:“我走了,就這樣吧。我一直在想,你或許會回來看看的。你真回來了,這很好。說明夕夕沒愛錯人,她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


    炎拓喃喃:“憑什麽?”


    憑什麽,這一趟死的是阿羅?


    蔣百川、邢深他們,那些被綁走的,乃至林喜柔,這些深涉其中的都還活著,憑什麽,反而是聶九羅死了?


    裴珂沒說話,她轉身走向河岸,脖子上涼沁沁的,是那條翡翠白金鏈子。


    翡翠貼膚戴著,很快就焐熱了,可每次想起夕夕,那一塊就涼了,她的喉頭處也冷颼颼的,仿佛被掏出一個大洞來。


    憑什麽?


    她也想問,怎麽偏偏是夕夕呢,又為什麽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在那一刻動了手呢?


    裴珂飛身掠上了繩。


    炎拓如夢初醒,瘋了一樣追過來,問她:“那她的屍體呢,阿羅的屍體呢,你帶去哪了?”


    裴珂站住了,立定在顫巍巍的繩上。


    她沒說話,隻是低下頭,看腳下洶湧湍急的澗水。


    炎拓周身冰冷,仿佛自己也被浸泡在森寒的水中:“你把她……扔進水裏去了?”


    裴珂說:“你以為我為什麽會上來、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來看看夕夕。這兒是女媧大神的肉身坍塌之所,傳說她的血液化作了河水,日日奔流不息,能和祖神同寂,是夕夕最好的歸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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