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陽矅掌門,除了這個辦法,你覺得還有其他法子嗎?”


    一股無名怒火在朗青禾胸腔橫衝直撞,不知是生氣陽矅掌門對一個外來陌生“寶師弟”的維護,還是悲哀前任掌門沒有陽矅掌門這番果斷……倘若,倘若當年的母親也能被如此維護,哪怕她最後依舊選擇犧牲換取鎮魔塔安寧,朗青禾也不會如此不忿、怨憎、不甘心。


    陽矅掌門冷著臉。


    臉上沒有暖色的他看著比外人口中的高嶺之花陽華真君還要冷淡三分。


    後者的冷是拒人千裏之外,而陽矅的冷卻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氣勢。


    “陽華師弟,方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朗青禾冷嘲,反唇相譏:“辦法?想?你天真!你以為你能勝過淩極宗幾十任掌門?他們耗費這麽久都無能為力的事情,隻能靠我們祖上一代代人犧牲,你一人能在短時間想出來?”


    陽矅掌門微低著頭,目光如水般看著眼前這個睜大杏眼,眼眶泛紅,鼻尖染上淺淺緋色的師弟。


    良久口中溢出一聲輕歎,寬大溫暖的手掌輕撫他的發頂:“陽華,我這個師兄還活著呢。身為一門之主、你們的師兄,假使真要誰犧牲才能穩住大局,這人選也輪不到你們,更輪不到與淩極宗沒多少淵源的無辜之人。這事兒便這麽著了,師兄我心裏自有考量,旁的事情,無需多想。”


    屈指輕彈朗青禾眉心。


    力道不重,聲音倒是不輕,僅留下一點淡淡緋紅。


    “宗門那邊還有事情,玉潭師弟,隨我回去,陽景師弟你們便留在涅槃村,密切注意妖族動靜。先前試探不成,怕他們不死心。”陽矅掌門恢複往日神色,臉上繼續掛著憨實的淺笑。


    待陽矅掌門帶著玉潭真君離開,朗青禾倏忽回過神,隻感覺心底滲出說不清的苦澀,雙拳攥緊才能勉強壓下:“陽矅、陽矅師兄,他這、是不是準備做什麽……”


    那廝是什麽意思?


    自己暗示裴葉去活祭,反正命不久矣,若能以一死換取更多人的生,也算死得其所,這有什麽錯?說敢說這不是權衡利弊後的最優選擇!更何況連裴葉本人都答應了,陽矅氣什麽氣?


    陽景回道:“不知,但總不是什麽好事。”


    朗青禾氣得胸口又疼了。


    這算什麽事兒啊。


    陽矅仗義淩然,自己反而成了卑鄙小人?


    合著裏裏外外就他是小醜,其他人都是道心堅定的真君子是嗎?


    陽景真君沒空關心朗青禾的心理情況,他自己也有一腦門子官司,跟打亂的線球一般,剪不斷理還亂。偏偏惹他愁思的源頭——那位一身正氣的“寶師兄”——蹲在角落肩膀一動一動。


    叩仙峰之主的服飾相當繁瑣,這人蹲在地上,即便已經努力將七八層堆疊的後側裙擺用膝蓋窩夾住,仍有一部分垂落在地上。


    大老遠看去竟像是角落長了一朵綻放極盛的白色大花。


    陽景真君步履沉重地靠近。


    “你在做什麽?”


    裴葉聞聲扭過頭,隻見她手裏拿著個機關木鏟,在足尖不遠處挖了個小土坑,不遠處堆著一堆幹柴。再仔細一看,還有一隻被吊著脖子放了血、扒光衣裳……啊不,雞毛的公雞,


    陽景真君微微彎下來,抬手將裴葉發間沾著的一根雞毛彈開。


    “我在報仇。”


    陽景茫然:“報仇?有仇人?”


    裴葉搖頭道:“不是仇人,是仇‘雞’!我剛才想摸點吃的,結果這隻雞凶得很,撲著翅膀就來啄我。我哪裏受過這種委屈?於是一劍將其封喉,拔光毛,待會兒洗淨處理好了做叫花雞。”


    陽景真君看看那隻死不瞑目的雞,沉重的心像是吹進來一縷清風,散去不少煩悶。


    “寶師兄,可有我的份?”


    裴葉一把將機關木鏟往鬆軟的泥地一擲,入土三分,起身用泥手將袖子擼上去。


    “行,我給你再抓一隻過來。”


    於是又有兩隻“凶悍”的公雞遭了毒手。


    淩極宗兩位元嬰修士頭湊著頭,或蹲或坐,在角落起了篝火,烤起了雞。


    陽景真君也見識到機關器靈的本體的諸多妙處,說它是神器真不過分,功能齊全,又能當鏟子鏟土,又能當刀子給公雞開膛破肚,還能當剪刀鑷子清理細小的雞毛殘留,甚至能作為木串將公雞首尾串聯架在篝火上,也能化身荷葉將公雞包裹起來塗上泥,放入火堆燒烤。


    最後,變成兩隻小板凳供他們小坐。


    在等待烤雞的過程,器靈天工冒出頭,一臉的習以為常(無可奈何)。


    “陽景啊,你不覺得她這樣濫用神器、褻瀆神器很過分?”


    “物盡其用,怎算過分?”


    器靈天工指指自己:“老人家是神器,你懂什麽叫神器嗎?”


    不說拿著它日天操地,但也別總是拿來幹這些小活兒,有損它作為神器的逼格。


    攤上這樣的主人,這會讓它在神器群裏抬不起頭的。


    陽景渾不在意:“隻要不是閨中秘戲,算什麽濫用褻瀆?”


    器靈天工:“……”


    老人家有一句髒話不值當不當講。


    所以你們倆狗男女還是褻瀆濫用了是吧?


    更加氣人的是,陽景還補了一句:“倘若你曾經主人這麽幹過,想必你的意識也被封著,你又感知不到,有甚過分的?不管是多厲害的神器,本質都是為了幫助主人,不是麽?”


    隻要能幫上忙,管他是什麽忙呢。


    器靈天工:“……”


    老人家日常有心梗衝動。


    作為神器器靈,三不五時被自己的主人鎖小黑屋,的確很憋屈。


    娘的,所以它為什麽會成為這廝的伴生神器器靈呢?


    其他幾個也沒玩這麽open啊!


    時間就在器靈天工抱怨中飛速流逝。


    烤雞烤得焦脆金黃,叫花雞也差不多酥爛。


    “差不多可以出爐了!”


    裴葉興奮地用棍子將兩塊焦黑泥巴從篝火堆下扒拉出來,用小錘子敲開外邊兒的泥層,一層層揭開包裹的荷葉,香氣隨著升騰熱霧撲麵而來。


    “聞著味道還行,師妹妹嚐嚐我的手藝。”


    洗幹淨手,用心小刀子割下大雞腿置於陶盤,遞給陽景真君。陽景辟穀多年,極少食用凡間煙火,明明賣相味道都算不上好,但吃進嘴裏卻勝過無數珍饈美食。他小口小口地細嚼慢咽,裴葉沒他斯文講究,吃得嘴邊沾油,若讓朗青禾看到這一幕,興許會痛呼裴葉又害他形象風評。


    “陽矅掌門呢?”


    裴葉吃完將雞骨頭丟回篝火,看向先前的小屋子。


    “陽矅師兄回宗門了。”


    “我先前的建議他也答應了?”裴葉掏出帕子擦手,仍覺得油膩,打了個響指。


    一個清潔術下來,莫說手指上的油汙,連衣擺蹭的泥漬也消失不見,清清爽爽,仙氣兒飄飄。


    “他沒答應,不可能答應的!”陽景眉宇一黯,不解道,“你能活著,為何求死?”


    裴葉聳肩:“問題是我活不下來啊,這已經不是我求不求的問題了。主動權又不在我手裏……與其被動等死,倒不如將主動權握在手中,好歹能決定自己什麽時候死,怎麽死……”


    即便結果無法更改,但主動和被動是不一樣的。


    裴葉一向要強,還強勢,看她瞧見陽景垂著頭,橘紅篝火將他半張側顏染得明豔通紅,眉梢含愁,她竟說不出更強硬任性的話來。


    她像是被什麽灼燙到了,刷得一下收回視線。


    一向能叭叭的她竟然嚐到了“嘴笨”的苦惱。


    “唉,陽宵師妹妹,你也別多想,我隻是……我隻是想回家了。”她腦子轉得飛快,胡亂扯了一個理由,“我畢竟不屬於這裏,總該離開呀……你不知道,我還是個學生呢,學業繁重,而學業成績又關乎未來前程,不能落後太多。若能回去也是好事,及時止損,還能減少犧牲……”


    何樂而不為呢?


    “萬一呢!”陽景似忍無可忍地打斷她,似隱忍著什麽,“萬一你死了也回不去呢?你要舍出去的是命,命隻有一條,什麽東西都換不回來的珍貴之物!你說你隻有十六,但哪個十六歲的孩子會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輕賤?你當這是什麽?遊戲嗎?隨隨便便就能舍出去自己的性命?倘若你心思成熟,深思熟慮之後,選擇為義而殉,我自然不會說什麽,但你——”


    但他總覺得,這是孩子心性。


    或許她連死亡是什麽都沒有一個具體概念?


    裴葉啞然,旋即失笑道:“你原來擔心這個啊?我是真的深思熟慮過的。”


    盡管她的反應沒什麽說服力。


    陽景自然不信。


    裴葉隻好道:“盡管我的年紀不大,但不代表沒有覺悟,莫要小瞧了少年人的赤誠之心啊。我當年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也曾有個前輩問我,‘你當真有覺悟,不畏生不懼死,保護每一個聯邦子民、守衛每一寸土地,即便為此付出的是性命,是見不到明日朝陽的未來’。雖然我現在還是在校生,這裏也不是我的故鄉,但鋤強扶弱、捍衛正義的內核是不變的……我是個好學生。”


    陽景真君險些說不出話來。


    生硬地道:“你不強,我們也不弱,此事也非正邪之爭。”


    看著莫名別扭的陽景,裴葉笑得開懷。


    “陽宵師妹妹,你說這麽多,其實就是關心我,別不承認!”


    陽景閉眼承認:“是又如何!”


    裴葉湊近前,拍他肩膀:“不如何,你這個朋友我認了。”


    陽景:“……”


    器靈天工用短胖的小手捂著眼睛不敢去看陽景的臭臉色。


    裴葉往即將熄滅的篝火添了點兒柴火,看著重新旺盛的火苗,問:“陽矅掌門沒同意我的提議,那他打算怎麽解決?難不成真要看著鎮魔塔封印崩潰?賠上整個淩極宗嗎?”


    陽景遞柴的手一頓:“陽矅師兄的脾性我了解,真有這種事情,他會第一個頂上。”


    裴葉猛地起身。


    陽景又補充:“他大概打算親自清理鎮魔塔。”


    “他是準備送命?”


    陽景看著裴葉,眼底明晃晃寫著一句——你這個上趕著送命的家夥,也有資格說陽矅是準備送命麽?


    “陽矅師兄實力很強,鎮魔塔除了極少數,以及……塔底那位,應當沒有哪隻妖魔能要他性命。”鎮魔塔成立千百餘年,誰也不知道裏邊兒究竟有多少作惡多端的妖魔。


    現在就是在爭分奪秒了。


    希望妖族這個變數別折騰幺蛾子。


    裴葉:“可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大象,妖魔可不會跟他一對一單挑,即便不群毆,也會車輪戰吧?反正不可能等他修養好了再打……他抱著這個主意,遲早會被磨死,還不如……”


    陽景丟開手中的木柴。


    “寶師兄,活祭也隻是治標不治本!陽華這一族的血脈,在他這裏已經斷了,他造出來的‘朗青禾’跟他原先的殼子沒有丁點兒血緣關係。你活祭,頂多換取百年穩定。百年之後呢?”


    難不成裴葉還能幫陽華這具殼子留下血脈當未來活祭的儲備?


    顯然不可能。


    陽景起身,頭也不回地道:“先前不知你的身份,逼迫你許下軍令狀抓潛逃的妖魔是我不對。你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淩極宗的事情,讓我們淩極宗的弟子解決。”


    裴葉皺眉:“你也要跟我劃清界限?”


    陽景:“……”


    見裴葉總抓不住重點,他也放棄了,就這樣吧。


    “不是跟你劃清界限,我從未這麽想過。”他緩和了臉色,臉上難得擠出點兒罕見笑意,兩頰浮現淺淺笑窩,“寶師兄,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鎮魔塔也不用太焦急,按照陽華那廝的說辭,待你這具身體發絲全白,封印才會徹底鬆動,距離那天還早著呢。”


    “倒也是。”裴葉想了想,似被他說服。


    陽景好說歹說將她哄去睡覺,自己則入了另一間屋子,佯裝就寢,實則另有打算。


    他靜靜等待裴葉那邊呼吸漸穩,不驚動任何人,悄悄出門。


    赫然是男相模樣。


    趁著夜色出了涅槃村,星夜趕回淩極宗。


    好巧不巧,他在鎮魔塔門口截住陽矅大掌門。


    “月色清淺,積水空明,陽矅師兄也是輾轉難眠,夜遊至此?”


    陽矅一身幹練勁裝,見到陽景也不驚訝,隻是笑道:“哦,師弟是準備與我這閑人一同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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