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場春雨過後,長安城內房舍新新楊柳青青,城外遠處峰巒起伏山色如黛。


    街麵上的青石板被雨水衝刷得煥然一新,塵土泥灰盡皆洗滌一淨,行人簇擁著走出城去,行至田間地頭繼續未完成的春耕。一年之計在於春,這場雨正好將田地裏的土壤澆透,水分充足,種子種下去之後能夠更快的發芽成長。


    隻要夏日裏不至於旱得冒煙兒,憑借近兩年興修的各種水利加以灌溉,整個八百裏秦川定然會是一個豐收的年景。


    隻是今日,所有因為這場春雨帶來的喜悅都被昨夜東市那邊鬧得沸沸揚揚的嘯聚事件衝淡了不少,又是鬧事又是起火,搞得人心惶惶徹夜反複。上一次闔城恐慌是什麽時候?


    想一想,那還是當年頡利可汗率領突厥狼騎千裏突襲抵達渭水,逼迫陛下簽署城下之盟的時候……


    話說最近是怎麽回事,承平了多年的長安,總是一起接著一起的事情?


    等到京兆府的告示張貼出來,滿城嘩然!


    公審?


    這事兒稀奇,以往可隻是在戲文裏頭聽說,據說為了懲罰那些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凶徒,官府會將其捆綁置於衙署門前,當著百姓的麵兒公開審理、當場判決!


    那可是隻有大奸大惡的凶徒才能有的待遇啊!


    之前大家還對昨夜東市的事情不甚在意,那些商販總是嫌棄稅率太高、總是抱怨本高利薄,總是一邊賺著銀子一邊各種各樣的不滿,不過大家都懶得去管。


    對於尋常的百姓來說,哪怕窮得隻剩下兩畝田一間屋,也自視比那些衣衫華貴富得流油的商販們高上一等,無他,“士農工商”可不是說說而已,商賈不得科舉為官,單隻是這一項便足以使得百姓在商賈麵前昂首挺胸!


    雖說當初製定科舉製度的時候,房二郎曾主張一視同仁予以商賈參加科舉的資格,但是卻遭到滿朝大臣包括他自己老爹房玄齡的共同反對!


    商賈是什麽?


    見利而忘義的小人而已!


    咱們再窮,卻終有一日子孫出息了魚躍龍門青雲直上的機會,商賈有錢頂什麽用?就算每日裏山珍海味,可是祖祖輩輩也隻能待在社會的最底層,受盡盤剝,飽受白眼!


    可現在滿城告示這個一張貼,百姓之間相互傳遞各自道聽途說的消息,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家頓時都明白了。


    再然後……便是民怨沸騰!


    原來“愛民如子”的房二郎居然因為商販鬧事,而被皇帝貶謫了?


    原來那些所謂的“商販”,真正的身份卻是世家門閥豢養的家奴?


    原來備受愛戴的房二郎,便是這幫齷蹉下賤的商販陷害得丟了官?


    天日昭昭,這還有王法麽?


    於是,無數感念房俊當初驪山求雨、後來興修水利功德之民眾,一窩蜂的從各個裏坊湧出,匯聚到京兆府衙門之外,憤怒對著被兵卒看押光著腚蹲在牆邊路旁的商販們狂丟爛菜葉,甚至是磚頭瓦片。


    兵卒攔截不住,商販們頓時叫苦連天,不少人甚至被打得頭破血流,哀嚎不已。可是麵對無數憤怒的民眾,誰也提不起勇氣反抗,唯恐被打死打殘。有那精靈的商販見到人數眾多形式混亂以為有機可乘,便趁亂擺脫兵卒的看管,混入百姓隊伍之中意圖逃脫,卻隨即便被揪了出來,一頓好打。


    沒辦法,褲子都被裁成一條兒一條兒的當做繩子用,這般光著腚混入人群裏,簡直比野豬群裏混進去一隻山羊還顯眼……


    “你個兔崽子,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是令狐家的親戚?以往瞅著你就不像好東西,尖嘴猴腮一臉刻薄相,長得跟你家那個老不死的一個德性!”


    這就是胡說八道了,人家令狐德那好歹也是方臉粗眉道貌岸然,何時跟尖嘴猴腮扯上邊兒了?


    “嘿嘿,瞅瞅這位,可不是城南竇家遠房的那個老婆被人偷了的家夥麽?你們竇家可是真有能耐,家裏尚有死人停在屋裏沒下葬呢,還有心思跑出來害人?”


    都是街坊鄰居,誰不認識誰?光著腚也認識你……


    一群商販各個羞憤欲死,祖宗八輩兒都被人給刨了出來,不僅自己這輩子的臉都丟盡了,連帶著家裏、族裏、祖宗的臉都給丟了,有些尚未被認出的,則拚命的往牆根兒底下擠,有的捂臉,有的捂腚……


    *****


    “娘咧!他房二是要騎在老子頭上撒尿還是怎地?爹,您別管我,當日斷腿這筆賬我還沒跟他算呢,現在居然玩這一出兒,非得跟他掰扯掰扯不可,不然長安這地頭兒都沒人記得我高真行是誰了!”


    申國公府,書房。


    高真行這幾日養好了腿傷,卻被老爹高士廉禁足在家,正自煩悶,忽聞房俊即將要把作業嘯聚之商販公審一事,世家子弟自然見識不凡,一眼便看出房俊的陰險之處,頓時勃然大怒,就想出府去找房俊算賬。


    高士廉卻是理都不理他,任憑他在一旁急的跳腳,慢條斯理的呷著茶水,少頃,這才抬起眼皮,瞅著坐在自己下首的長子高履行,沉聲問道:“蘇那一碼子事……是你的主意,還是季輔的主意?”


    高履行不敢撒謊,連忙說道:“是季輔叔的主意,不過季輔叔跟兒子說過之後,兒子亦沒有反對。”


    沒有反對,就是讚成。


    高士廉微微搖頭,沉默不語。


    他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認為是一眾子嗣之中最有可能接替自己爵位權勢之人,但是在蘇這件事情上處置得極其愚蠢,他心中自然是是有些失望的。


    高履行見到父親沉默,熟知父親性情的他立即知道父親不高興了,心中難免惴惴,虛心說道:“兒子知錯了,還請父親教誨。”


    高士廉抬起眼眸,瞅了長子一眼,又瞅了四子一眼,緩緩歎了口氣,有心不管,可誰叫這都是他的兒子呢?


    隻好強打精神,對高履行敦敦教誨:“官場之中,利益至上,雖不似戰陣之上無父子,卻也差不太多。以後無論是對誰,都要藏著一個心思,話不可說盡,事不可做絕,總要留有一線回旋之餘地,方能不至於走上山窮水盡之絕境。就蘇這件事情來說,季輔完全可以自己出麵,卻又為何找你商議?那是他自覺一旦事情敗露陛下亦或太子怪罪下來,他自己擔不起,所以要找你承擔,因為你的身後站著你爹我……你當時應當及時抽身而退,不要惹事上身。記住了,以我高家現如今的權勢地位,完全不需要去考慮站隊的問題,我們隻需要牢牢的站在陛下這邊就行了。小事情上可以自行其事,但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必須態度堅決!”


    什麽事小事情?


    自然是為了家族利益,可以與陛下的意誌相悖,這沒什麽關係。


    而何謂大是大非?


    自然是儲君之爭!


    高家不需要從龍之功,陛下屬意誰,那就支持誰,這便足夠了!


    想要貪心得到更多,往往卻要失去更多……


    高履行誠摯道:“兒子知錯了。”


    高士廉緩緩說道:“往後當修身養性,在戶部好好當差,與那些心思叵測之人遠一些,包括季輔,也包括你那位表兄。”


    高履行愕然,表兄……是誰長孫無忌麽?


    高士廉不理長子,又對高真行訓斥道:“整日裏耍什麽威風?你也老大不小了,幾時能沉穩一些,給我省省心?”


    高真行嚇了一跳,從小到大老爹對他極是寵溺,這般語氣可是極其罕有,連忙道:“兒子知錯,以後一定改正。”想了想,猶自有些不甘心,便又問道:“可就由著那房二弄那個什麽公審?兒子敢保證,那廝缺德至極,絕對會給咱家的商販脖子上插一個牌牌,寫上此人姓甚名誰所犯何事,甚至是籍貫出身……百姓不知緣故,難免以訛傳訛,到時候,咱家這百年的清譽,可就算是毀於一旦了!”


    最了解的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高真行深信房俊絕對會幹出這等事!


    高士廉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你與房俊年歲相差無幾,可是人家年紀輕輕早已文采揚名天下,官職一路青雲,可是你瞅瞅你自己,有什麽是能拿得出手的?速速回你的院子待著,幾時性子沉穩下來,幾時再放你出去。”


    高真行憋了一肚子氣,卻是不敢跟老爹辯駁,隻能不停的給大哥高履行使眼色……


    高履行沉吟一下,說道:“父親,總不能當真任由房俊胡來吧?”


    高士廉再次歎氣,這兩個兒子啊,稟賦有限,難當大任呐……


    “你倆都消停點兒吧,房俊又不是真的棒槌,怎會幹出那等與門閥結下死仇之事?老大你回頭帶點錢,去把咱家的人都贖回來吧。”


    高真行大吃一驚:“拿錢贖人?房俊搞這麽大的陣仗,就是為了要吾等拿出錢來贖人?”


    不能吧!


    這人得有多愛錢,才能那這種事搞贖金?


    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沒有什麽事情是那個棒槌幹不出來的……<!-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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