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雨霏霏、木葉蕭蕭,一場秋雨一場寒。


    批閱了大半夜軍報的李治又與蕭瑀、宇文士及、尉遲恭、褚遂良等人商議至寅時,議定暫緩駐紮此處暫緩兩日,待到最為重要的一人送來書信表明臣服,便大軍開拔直撲長安。


    即便李治精力過人,但連續多日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巨大的壓力使得他困頓不堪,腦袋剛剛沾著枕頭便睡了過去。


    孰料好夢未酣,便被敲門得不到回應的親兵衝進來喚醒……


    李治勉強在木板床上坐起,隻覺得頭痛欲裂,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看著親兵:“火上房了不成?這般大吵大叫,成何體統!”


    親兵顧不得懼怕,忙道:“鄂國公正在門外等候,有十萬火急之軍情急報!”


    李治渾身一激靈,所有困頓不翼而飛,連忙自床上爬起穿好鞋子:“請鄂國公進來。”


    “喏!”


    親兵退出,須臾,頂盔摜甲的尉遲恭大步流星走進來,雄壯的身軀好似熊羆一般,腳踩在地上隱隱有回響……


    “啟稟殿下,剛剛斥候來報,薛、劉、鄭三支大軍卯時拔營,已經抵達灞水東岸,正在四下搜尋渡河工具,數萬大軍集結完畢、枕戈待旦,看起來今日便要強渡灞水!”


    “啊!”


    李治驚呼一聲,急忙來到牆壁輿圖前查看。


    灞水源起終南山,由東南橫穿藍田縣自驪山腳下向西北流淌,與同樣源自終南山的滻水相距三十裏幾乎並行,一同向北注入渭水。兩水之間隔出一道台原,便是腳下的白鹿原。


    薛、劉、鄭聯軍一旦渡過灞水,頃刻間便會抵達此地。


    這三支軍隊當中唯有薛萬徹的右武衛齊編滿員人數達到三萬餘,劉仁貴麾下的水師兵卒隻有六七千,鄭仁泰的鄭氏私軍也不過五六千,看兵力相比李治麾下十四萬大軍遠遠不足。


    但薛萬徹的右武衛在東征隻是可以作為百萬大軍之先鋒,摧城拔寨所向披靡,其戰力可見一斑,乃是十六衛當中一等一的存在;劉仁貴麾下水師兵卒看似不多,但這些驕兵悍將橫行海外滅過無數,且極有可能裝備大量火器;反倒是名聲赫赫的鄭仁泰帶著他那些臨時拚湊招募的家族私軍戰力不足……


    萬一被這支聯軍纏上,想要將其擺脫就必須付出慘痛代價。


    尉遲恭來到李治身後,沉聲道:“事不宜遲,咱們必須即刻開拔奔赴長安,否則有腹背受敵之危險,一旦落入那等境地,全軍覆沒也不是沒可能。”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一個快字,關中各處駐軍與皇帝貌合神離、各懷心機,調動部署慢慢騰騰各種延誤,但這種狀態不能持久,否則等同於公然謀逆,那還不如幹脆依附晉王還能獲得一個“從龍之功”的機會。


    等到朝廷軍隊部署完畢,身後又有薛、劉、鄭三支軍隊緊追不舍,遲早陷入重重包圍,回天乏術。


    孰料李治卻搖搖頭,對門口的禁衛道:“馬上將蕭、褚、宇文、崔等人叫來議事。”


    “喏。”


    禁衛快步而出。


    尉遲恭隨著李治回到書案一側坐下,急道:“軍情如火,殿下豈可心存僥幸?萬一局勢驟變,那可就什麽機會都沒了!”


    李治揉了揉疼痛欲裂的頭部,歎氣道:“鄂國公稍安勿躁,非是本王不肯即刻發兵奔襲長安,實在是取舍兩難,稍後郢國公他們過來,你便知原委。”


    尉遲恭一頭霧水,卻也不好再問。


    沒一會兒的功夫,蕭瑀、褚遂良、崔信、宇文士及等人匆忙趕來,都已經知道身後薛、劉、鄭聯軍已經打算強渡灞水銜尾殺來,故而俱是麵色凝重。


    相互見禮之後,分別落座。


    李治看向宇文士及,急切問道:“那邊可有答複傳來?”


    宇文士及搖搖頭,花白的眉毛緊蹙:“暫時未有消息。”


    李治心中焦急,幹脆站起身負手在帳內走了幾步,又道:“眼下敵軍銜尾而至,吾等這時候若不能趕緊拔營奔襲長安,就將被敵軍拖住,等到朝廷大軍攻來,隻能全軍覆滅。”


    宇文士及豈能不知眼下情形之凶險?但依舊搖頭:“若是沒有那人的依附,就算此刻咱們抵達長安城下又能如何?或許會由此帶來局勢巨變,諸多關中駐軍群起而響應,甚至殺入太極宮廢黜偽帝……但殿下以為如此一來必能坐上皇位、奪取天下嗎?”


    李治悶聲不語。


    尉遲恭已經明白了,李治之所以明知拖延之凶險卻依舊不能下令即刻開拔,是因為已經在長安聯絡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一旦得到這個人的全力支持,會使得局勢徹底扭轉。


    蕭瑀在旁邊歎息一聲,道:“殿下,郢國公之言不差,眼下就算您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輩的支持下殺入太極宮,也未必就能得到他們的擁戴順利登上皇位,如果有萬全之法,值得冒險。”


    所謂的冒險,就是等。


    任憑敵軍從後掩殺而來,也要等到那人的回複,而後才能奔襲長安。


    李治豈能不知宇文士及與蕭瑀的意思?


    那些人若是能夠背叛皇帝,自然也能背叛他,一群唯利是圖的野心勃勃之輩沒什麽幹不出的,支持他這個晉王所能獲得的利益比皇帝給予的利益更大,所以他們背叛皇帝;扶持他這個晉王所能獲得的能力不及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上皇位,那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扶持另外一位皇子。


    到時候臨陣倒戈、反戈一擊,以“誅滅叛賊、匡扶社稷”的名義將他李治殺死扶持新皇上為,還能博取一個“忠義之臣”的美譽……


    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唯有獲得那人的鼎力支持,才能順利殺入太極宮並且坐穩皇位……


    尉遲恭雖然不知“那人”是誰卻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還是忍不住問:“可若是那人始終不給回複,咱們又要等到幾時?當真被敵軍從身後拖住,隻怕那人即便給了殿下肯定的答複也來不及了。”


    帳內沉默下來。


    眼下的局麵不僅極為凶險,而且為難,無論怎麽選擇都有可能犯下致命的錯誤。


    等,或者不等,無人能夠斷言對錯。


    良久,還是尉遲恭有著軍人殺伐果斷的血性,諫言道:“那人的回複來與不來尚不能確定,但身後的敵軍卻一定會強渡灞水來襲,以我之見,當即刻奔襲長安,若途中那人的回複來了自是最好,若是抵達長安之前依舊沒來,那便孤注一擲。”


    李治淡淡看了尉遲恭一眼,心裏琢磨著尉遲恭的真實想法,卻不能確認。


    蕭瑀、褚遂良、崔信諸人依舊保持沉默。


    氣氛有些詭異……


    正如此前所言,晉王一旦率軍突進至長安城下,引發整個關中各地駐軍的響應幾乎是肯定的,因為那意味著灞水防線的軍隊並不是全部忠於皇帝,否則何以讓晉王突破防線?


    隻要灞水防線的軍隊不是鐵板一塊,自是有機可乘,推翻皇帝的勝算大大增加,那些野心勃勃不甘於現狀之輩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皇帝被推翻幾乎成為定局。


    但與此同時,皇帝被推翻並不意味著晉王能夠順利登基,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謀算,他們會根據自己有可能攫取的利益做出權衡取舍,一旦認為扶持晉王登基所能獲得的利益不如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將“謀逆”的罪名扣在晉王身上,然後群起而攻之,將晉王徹底殲滅。


    如此,既能博取一個“誅滅叛逆,匡扶社稷”的美名,還能實打實的獲取更多利益,何樂而不為?


    即便是此刻晉王身邊的人,也未必能夠從始至終與晉王站在一起,因為同樣的道理,晉王可以用高官顯爵甚至封建一方來拉攏文物大臣,別人也可以。


    當晉王處於絕境之時,指不定砍向他的刀子到底是誰的……


    李治麵沉似水。


    帳內所有人的心裏都泛起一絲明悟,明白這或許就是當年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篡位的後果——無需討論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亦或是蓄謀已久,當宗祧承繼的規則被打破,構建於其上的君臣、父子等等所有人倫大道皆被顛覆,所謂的忠誠、信義、孝悌全部給擊碎。


    所有人都逐利而行、罔顧大義。


    太宗皇帝兵變成功,登上皇位,但是他一朝駕崩,他的兄弟、兒子都不顧名分大義,隻為了那至高無上的皇權,以及權傾朝野的地位,便可以悍然發動兵變。


    如果李承乾安安穩穩的將政權順延下去,那麽這種“篡位政治”或許至此而止;可若是晉王也如太宗皇帝那般兵變成功,這種傳承將會無休止的延續下去。


    有唐一朝,皇位更迭都將伴隨著背叛、謀逆、血雨腥風,而帝國的根基也將在一場一場的兵變之中逐漸耗損,直至枯竭……


    而房俊早已指出這一點,所以他才會在太宗皇帝明確希望廢黜太子的情況下依舊毫無保留的對太子予以支持。


    不是為了個人的地位權力,而是為了匡扶正朔,維係帝國的法理傳承。


    李治的目光有些茫然,心裏亂糟糟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慨,難道自己所謀求的都是非分之想,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麽天命所歸?


    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碎了帳內的沉寂,一個禁衛快步入內:“啟稟殿下,外頭有郢國公的家仆求見郢國公,說是奉命去外地辦事,此刻回來複命。”


    諸人紛紛精神一振,宇文士及更是霍然起身:“快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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