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蘭闔上雙目,袖中十指緊緊摳進了血肉之中。


    她溫蘭最最失敗的,是此生沒能讓這對同樣冷傲的父子走到一起。


    蕭絕口吐著鮮血,茹茹從香冰身上滾在地上,肩胛骨碎裂了,右腿骨碎裂了,舊傷未好又添新的內傷。如不是他身體素來強於他人,恐怕此時命已去了九成。他留著三成的骨氣,硬是掙紮著坐起身來,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嘴角漸漸的……噙著一抹令所有人膽寒的笑意……


    他渾身皆是血,狹長雙眼裏透著孤高冷傲。


    那陰冷的笑意越來越深,眉眼之間的戾氣仿佛厚重得仿佛要吸入到夜的黑暗之中,“爹下手七分力道,是還想留著兒子一命嗎?”話音仆落,傳來蕭驁的嗓音:“二弟,你這是要做什麽?”


    幾乎是蕭驁喊聲的同時,蕭絕哧哧的笑了起來,右手握刀,左手五指撐於地麵,刀起刀落,一根拇指被切斷在地麵上,鮮血噴濺而出,香冰嚇得渾身發抖,尖叫聲穿破屋梁:“你做什麽?!”


    五寸長的匕首咚地一聲釘在地板上,閃著森森寒光的匕首尖端,立在食指和中指的縫隙之間,他眉頭未皺一皺,眼睛未眨一眨,又是將刀狠狠的斬下,食指應聲切斷!


    “孩兒今日,斷指為誓,非她不娶。若爹一再相逼,寧可十指皆斷!”


    蕭龐震得整個身軀一晃!


    他絕想不到,這個兒子,竟會以如此激烈的手段來向他抗議。


    十指連心,他切斷自己的手指,竟殘酷到連眉頭也不曾皺一皺。


    溫蘭瞠目,直直的望著她兒子,人隻是呆呆的怔在那,挪不動腳步,喊不出嗓音,仿佛是已被驚呆了。


    那帶著可以焚毀一切的冷冷哧笑驚醒了眾人,刀起刀落,又是一根中指脫手而去!


    “不要!不要不要!”香冰跪在地上叩頭,“老爺,老爺您快阻止吧!老爺您開開恩吧!”


    當第四次匕首就要落下之時,圍觀的侍衛和家仆,甚至是蕭驁,通通都被震懾在當場半句話也喊不出聲來。滿地的鮮血,血淋淋的幾根手指躺在那,他切著自己的手指,仿佛隻是在切著無關痛癢的東西,絕情殘酷從此間窺見一斑!


    “夠了!”在匕首第四次落下之際,蕭龐吼道,袖袍揮來,打掉了蕭絕手中那把血淋淋的匕首。


    蕭龐微微昂首,滄桑眉峰下,不知是歎是驚:“為父試問比不過你的殘忍。成婚一事,罷!”


    轉身,揚長離去!


    溫蘭雙目一翻,幾乎昏厥在地。


    她撐著身子幾步趴上來,顫抖的雙手捧著蕭絕沾滿鮮血的臉,當蕭龐留下那一句後,他的神情之中就隻剩下漫無邊際的痛苦和蒼白,雙眼往下沉,任憑溫蘭如何拍打哭喊,他的臉也隻是在她手中昏死過去。


    “孩子……”溫蘭的悲痛在喉中回蕩著,“我的孩子……”


    蕭驁定定站在那,望著蕭絕怔仲出神。


    什麽人,才會對自己如此殘忍?


    同在屋簷下這麽多年,他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同父異母的二弟。


    這樣可怕的人,究竟什麽……才能將他擊垮?


    ……


    天剛蒙蒙亮,朝中的文武百官就乘坐著馬車進宮來。


    大內天牢裏,連苼枷鎖加身,被人帶出天牢。


    ……


    金鑾大殿上,百官矗立。


    楚蔚看著枷鎖纏身,跪在殿上的連苼,眼中隱隱的浮上疼愛之色。


    連苼也靜靜的望一眼楚蔚,她爹似乎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麵對連苼助明夜逃獄的事情,朝堂上自然是幾派爭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煬帝似乎在左右搖擺。如何判連苼的罪行,煬帝有些為難。


    朝中的勢力分庭抗禮,哪怕罪行就擺在眼前,念及楚蔚,念及身邊的周後,還有太子,煬帝踟躕著沒有下達旨意。可誰知道,就在這朝堂上百官們爭執得麵紅耳赤,煬帝還在三思之時,雪成卻走出來說話。


    想他們都以為,太子必是要替連苼說情,不料太子說的卻和他們心中想的恰恰相反。


    “父皇,楚連苼罪不可赦,她先是欺君在先,後助亂黨越獄在後,縱她戰功赫赫,也難抵滔天罪行。兒臣,請求父皇下旨,判楚連苼死罪!”


    煬帝身往前傾,同所有人一樣意外。


    他撥開眼前的白玉珠簾,“太子,你,你說什麽?”


    雪成的嗓音響徹整個大殿:“兒臣懇請父皇,判楚連苼斬刑。”


    楚蔚臉色變得十分難堪,不可置信的看了眼太子,又看向周後。


    珠翠幕簾後頭,周後也稍稍的動了動。


    慕容天保的神情簡直不可思議:“七哥?你是不是在說胡話,她可是連苼!你怎麽不幫著她求情申冤,反倒求著父皇要砍連苼的頭,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雖然連苼欺騙了你,沒有把她女兒身的事情告訴你,但你也不至於惱火到要她的命啊!七哥!七哥你清醒啊!”


    煬帝低聲叱道:“慕容天保,大殿上如此喧嘩成何體統。什麽七哥,他是太子。毫無規矩!”


    慕容天保不管道:“父皇,您不能降她的死罪!”


    連苼靜靜的跪在大殿上,她看見煬帝反複不定的疑慮眼神,看見慕容雪成清冷的背影,看見天保氣急敗壞的神情,看見她爹和大哥文修大將軍李壽等等人的吃驚、擔憂、和複雜的神色。也看見其他人臉上懷揣的各種居心叵測、嘲笑的、惡毒的、冷漠的……種種神情在這大殿的喧嘩中不斷的變幻著。


    最後,煬帝的決斷傳進她耳中,煬帝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她什麽都沒有聽得清楚,隻有嗡嗡的嗓音在耳中不斷的膨脹著,她的眼神一直盯著慕容雪成頭也未回的修長背影上,隻覺他背影上,有著從未有過的寒霜。而她隻聽清了煬帝最後說的幾個字眼:“……楚連苼欺君在前,與亂黨勾結在後,判斬首之刑……”


    “父皇!”


    慕容天保大喊一聲,當場跪下:“您不能殺她!”


    “父皇。”就在大殿處於喧嘩震驚的場麵時,太子卻上前一步,他的聲音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清晰的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包括連苼:“兒臣有一事啟奏。實則在很多年前,兒臣就已經知道楚連苼的身份,知道她是個女子而非男子。兒臣隱瞞不報,實則是有私心在。因為兒臣喜歡她,故而想留她在兒臣的身邊,每日陪伴……”


    太子逆轉的一番話語,無疑等同於在大殿上投擲了一道驚電。


    連苼的眼眸緩緩半眯,徐徐抬頭。


    他到底要做什麽,為什麽撒謊?


    “欺君的人,其實不是她,而是兒臣。”


    雪成傾長身材,立於金碧輝煌的大殿上,仿佛周身都閃耀著雪色般的光芒,“不知父皇可否記得,我朝聖祖帝曾訂下過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慕容雪成清清淩淩,如玉如修,不卑不亢,起起伏伏的嗓音嗡嗡的傳進她的耳中:“……聖祖帝打江山時,曾請名人打造過一對金銅鐧,聖祖帝曾就是用那對金銅鐧,打過無數的勝仗,推翻了千蒼百孔的前朝,建立了我齊燕王朝。當年,跟隨聖祖帝征戰四方的功臣陳秀因一時糊塗,受奸人所誘,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可陳秀戰功赫赫,又是聖祖帝推心置腹之友,不過因一時的過錯,就要被處以死刑,未免讓聖祖帝扼腕可惜。是以,當年有謀臣向聖祖帝進言道:養不教父之過,臣子之錯,亦是帝王之錯。若聖祖帝肯替陳秀挨罰,那便可以饒恕陳秀的罪責。是以,聖祖帝於大殿之上,當眾寬下龍袍,挨了三下金銅鐧的鞭打,用自己的龍體替陳秀抵過,陳秀則被免去一切罪刑,且不可再加以責罰貶斥,所犯下滔天罪行也一並消除。……從那後,聖祖帝,便定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朝中有功之臣因錯而被判死罪者,若皇族之中,有人肯替他挨下一百鞭金銅鐧,則所犯罪過一並不計!”


    嘩!一言激起千丈浪!


    天保懵了,七七七哥究竟在說什麽?


    雪成掀開錦緞衣袍,人已落跪在大殿之上,“父皇,母後。楚連苼的過錯,有一半都是兒臣的過錯。且連苼討伐敵軍,為我齊燕立下汗馬功勞,縱使犯下大罪,兒臣實不忍看她被砍頭,寒我齊燕朝眾百姓的心。兒臣身為太子,以半罪之身,特此懇求父皇開恩。……兒臣願受一百鞭金銅鐧,替她寬罪!”


    當他跪下之時,就有人奉上了他事先就準備好的,聖祖帝的那對金銅鐧。


    這一刻殿上的繁華都褪去,連苼的眼中,隻剩下那一抹全身泛著耀眼光芒的背影……


    她緊握成拳。


    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自責懊悔。


    十多年來對她百般包容的太子殿下,她曾經從不懷疑他對她的好,為什麽最後還是懷疑了他。


    此刻在他的麵前,她就如同螞蚱一樣卑鄙可惡。


    慕容天保醒悟過來,“對!父皇,兒臣也願意替連苼挨打!打兩百三百下都沒關係!”


    朝臣非議,眾人皆吃驚不小。


    楚蔚更是意想不到,心中大歎:想不到太子殿下待苼兒這份情,竟然如此深厚。究竟是可喜還是可悲?


    蕭龐也感到微微的吃驚,而太師卻是把臉一沉,想反駁卻又不好反駁。誰都知道煬帝雖然昏聵,卻是十分的尊重先祖的。太子如今將聖祖帝的規矩搬出來,再開口,煬帝恐也不會聽他的。


    “父皇!聖祖帝的金銅鐧就在此,聖祖帝說的話無人不知。隻不過自開朝以來,聖祖帝所定下的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從來沒有人施行過。但今日,就讓兒臣來開此先例。父皇不會不準……”


    “這……”煬帝心中的震撼不是一星半點。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他自然是知道的,隻是從沒有人做過,也從沒有人提過,所以幾乎被人忽略了。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室貴胄,肯紆尊降貴,替一個臣子受這樣重的刑罰?聖祖帝定的一百鞭,而不是當初聖祖帝所挨的三鞭,其意很顯然。一百鞭,是給人一次機會;一百鞭,也是個人警訊,不讓臣子輕易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因為幾乎沒有人會願意為了令外一個人,承受這樣重的鞭笞,且還必須是皇室中人。


    而他眼前的太子,無疑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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