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或許並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餘樂樂教書的學校叫“岱陽實驗小學”,是全鄉最好的小學。本來她想去更偏遠一點的地方任教,可大概是因為這裏缺少合師的緣故,鄉裏的主管部門沒有同意。


    餘樂樂就住在學校裏,很簡單的操場後麵,簡單的兩層樓,就是這所中學全部的家當。


    學校裏的學生大多家境不好,每天都有學生想要輟學。餘樂樂教書到第二年的時候,班裏的學生已經從22名銳減到13名。


    空蕩蕩的教室裏,每說一個字都會有回聲。


    餘樂樂的家訪路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跨越一座山、兩條河,餘樂樂一點點踏遍山坳深處的每一個村子。山裏不通公交車,她隻能搭三輪摩托進山,再搭趕集的車出山。夏天炎熱的日光下,顛簸的山路上她吐了多少回連自己也記不清了,隻恍然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再也不暈車了。


    相比本科時代蜻蜓點水的支教經曆而言,這一次的支教生活讓她真正了解了貧苦人家的生活。


    段萍、段珍是她教的第一批學生,也是最先輟學的兩個孩子。雙胞胎,長得很像,唯一的區別是段萍很少說話,而段珍則相對開朗。兩的成績都很好,餘樂樂相信他們即便是升了初中也依然會是好學生。


    和城裏孩子相比,這裏的小學生年齡普遍偏大。她教二年級語文的時候,段萍已經11歲了。據說,是因為家境實在太拮據,拖到9歲才讓兒讀書。而山裏的孩子讀書也不過就是為了能識幾個簡單的字,所以到四年級的時候,她們就雙雙輟學了。


    餘樂樂第一次到段家村,第一次看見段萍的家,就忍不住想掉眼淚:隨時都可能倒塌的房屋,簡單陳舊的桌子與櫃子。高高的土炕上被褥已經補了又補,露出發黴的棉來。這是一個失去了男主人,而主人又沒有勞動能力的家庭。餘樂樂似乎馬上就明白了段萍輟學的原因。


    她看著段萍忙裏忙外的樣子,她們顯然為老師能來自己家而感到些許的激動。餘樂樂終於忍不住,問段萍:“如果你想上學,老師資助你好不好?”


    本以為她會很高興,可是這個13歲的孩子居然開口說:“不好。”


    餘樂樂有點不明白,她下意識問:“為什麽?”


    小孩低垂眼簾,說:“要錢。”


    餘樂樂急忙解釋:“學費老師掏,不用你錢。”


    可誰知小孩馬上算出一筆清楚的帳:“學校太遠了,坐車一天來回4毛錢,可是我不上學,在家裏幫媽媽編筐,一天還能賺四五毛錢。”


    餘樂樂沒說話,隻是扭過頭,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


    而在另一個男孩路西強家,她更是被鍋裏的食物深深震撼:一鍋粥,凝固了,卻是一家三口一天的口糧;菜缸裏十幾根已經醃得發灰、長了黴斑的胡蘿卜,就是他們的蔬菜……


    餘樂樂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嚐遍了苦難,可是到這時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很幸福。


    作為支教的教師,她的工資由家鄉的主管部門統一發放,每月1300元。她留下一部分做生活費,剩下的幾乎都喲給學生交了學雜費。


    每次回家,她都會背回許多課外書,那些彩斑斕的書籍讓山裏的孩子看得眼睛發亮。每當看到此情此景,她就忍不住心酸——同一片天空下,她本沒有想到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還有人過著如此窘迫的生活。


    她再也謝出來那些風雪月的故事了。她有時候看看昔日的那些草稿本,覺得很遙遠、很陌生,她的生活裏似乎印上了更為現實的標簽,那些故作詩意的陽白雪從此與自己兩不相幹。


    她開始熊多與支教生活有關的文章,漸漸被諸如《讀者》、《青年文摘》、《視野》等很多雜誌轉載。那些文章都是她的經曆,是親眼目睹,也是心聲。她很用心地記錄,希望能讓讀者了解另一種真實的生活。她還接了家鄉晚報的專欄,用日記的形式記錄自己的支教生活,欄目名叫“一個大學生的支教日記”。專欄反響很好,報社陸續轉儡多讀者來信,甚至還有好心人的匯款單,希望能幫山裏的孩子重新上學讀書。對於這些素未謀麵的好心人,她深深感激。


    再後來,她還寫了一些調查報告,陸續發表在省內的一些教育刊物上,有的甚至還引起團省委的注意。暑假,團省委“蕾工程”調查團一行來到岱陽,不僅帶來文化用品和嶄新的圖書,同時還帶來了幾支暑期支教團。而母校更是定期派出支教小分隊,利用寒暑假到岱陽來義務授課,同時發動在校生捐款捐物,結助學對子……


    看著孩子們快樂的笑臉,是第一次,餘樂樂覺得“教育”二字有著如此重大的意義。


    再看見葉菲的時候,餘樂樂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在省立醫院送醫下鄉的隊伍裏,她一抬頭,就撞上葉菲的目光。


    兩個人都愣住了。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來來往往的學生,她們注視著彼此,好像時間快速退回,仍然是20歲的那個夏天,仍然是省醫大的校園裏,仍然是相視微笑的兩個人。


    良久,還是餘樂樂先微笑著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見。”


    葉菲笑了:“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一轉眼都三年了。”


    她們在學校操場上的籃球架下坐著聊天,一扭頭就可以看見彼此眼角一些細密的紋。


    不過二十幾歲,時光的腳都固執地要留下痕跡。


    “看你的樣子,很不錯。”葉菲微笑著看著餘樂樂。


    “還好,”餘樂樂也笑:“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出國了。”葉菲說。


    餘樂樂馬上明白她說的是誰,她靜靜地看著遠方漸落的夕陽:“聽說了。”


    她轉頭看著葉菲,唇角有淺淺笑意:“這樣對他更好一點。”


    “你會不會舍不得?”終於,葉菲還是忍不住問。


    “當然舍不得,”餘樂樂也不隱瞞:“有時候夢到他,還是會哭著醒過來。”


    “可是,”她的語氣淡淡的:“我知道我想要什麽。說到底,我還是要他過得好,他不是神,那些突如其來的傷害他就算能扛得起一次,未必能扛得起一輩子。我不希望我們兩個撐到都撐不住了再分開,到那時恐怕會傷害更多的人。”


    “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是個悲觀主義者。”葉菲微笑。


    “可能是吧,”餘樂樂承認:“看得多了,在乎的就多,想的也多。奮勇直前是年輕的權利,可是隨著年寄增長,會發現相愛並不一定就要在一起。”


    她轉頭看葉菲:“你呢,你過得怎麽樣?”


    葉菲眼神一黯,低下頭:“或許很好,可是看看你們,會覺得不甘心。”


    她仰起頭,眼角有什麽東西快速閃過:“我喜歡的男孩子,他死的時候對我說‘小菲,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好男孩替我照顧你’。這麽多年了,我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帶點心疼、帶點舍不得。我就想,隻要還活著,就一定不可以放棄。”


    她看著遠方的夕陽:“真的,隻要還活著,就有可能在一起。你們如果真的有心,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你,也喜歡他吧?”餘樂樂輕輕問。


    葉菲一震,看著餘樂樂的眼睛,那眼神幹淨而純粹。她終於道:“是,我第一眼看見許宸,看見他的眼睛,就嚇了一跳,覺得他怎麽可以那麽像我喜歡的那個人。後來接觸得多了,覺得他們也有很多地方不像,比如我喜歡的男孩子更無憂無慮一些,就算後來生病了,都笑眯眯地看著我。而許宸,他更憂鬱一點,可是偏就那種平靜的氣質很吸引人。後來你們分手,我真恨你,恨你居然狠心讓他吃那麽多苦。可是現在我理解你了,愛有很多種方式,你選的,不過是我們沒有經曆過的那一種而已。”


    她的聲音平靜而溫柔:“可是,餘樂樂,我是個喜歡看喜劇的人。我希望有那麽一天,能看見你站在他身邊,可以看見你們很幸福。”


    暖紅夕陽裏,她們不再說話,而是靜靜看著遠方火燒雲蔓延的方向。


    那裏,是許宸現在所處的方向吧?


    夕陽在兩個比肩而坐的孩子身上灑下紅彤彤的顏,而她們靜靜地抱著膝坐在那裏,安寧平和,仿佛一張好看的彩畫。


    尾聲(2)


    新年臨近的時候,餘樂樂收到了許多人寄來的信與賀卡。有讀者的、有朋友的,綠綠的鋪滿一張桌。


    最大的一封是連海平的,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那麽大的一張賀卡,裏麵的字雖不多,口氣倒很哀怨:餘樂樂你是怎麽把我爺爺給製服了的啊?他現在總是問我“你那個很凶的小同學呢,怎麽還不來玩啊”,煩不勝煩。也真是奇怪,他見你的時候你在打我,他接你電話的時候你在罵我,他怎麽就對你這麽念念不忘呢?


    餘樂樂邊看邊笑,幾乎能想象出連海平那副納悶的表情。也想起了那個隻見過一次麵的嚴肅的爺爺,他對自己的印象這麽深刻倒是出乎意料,可見老爺爺的審品味確實很奇怪。


    她不由得想起了這幾年來聽到的那些與連海平有關的事:比如他分到組織宣傳處,每天穿正裝上下班,很是一本正經;比如他行情似乎很好,總有人要給他介紹朋友,而他居然自稱自己是有朋友的,讓機關裏喜歡做媒的大嬸們很是失望。


    傳播消息的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徐茵。她在電話裏絮絮叨叨的時候還不忘取笑餘樂樂:“樂樂,我聽連海平跟人家說他的朋友在外地支教,你認不認識她?”


    餘樂樂當時就恨不得拿柄大錘,先把徐茵打倒,再把連海平錘成餅。


    最哨的那張賀卡是孟小羽的。他的漢字不怎看,可是英文書寫卻漂亮了許多。他說:老師,你放心吧,我現在很用功在讀書,我會一直對自己負責,因為我記得我身體裏有60的血是你的,我會珍惜,哪怕被蚊子咬一口都舍不得。


    餘樂樂欣慰地看著那些字,好像一個長大了一些的孟小羽就站在自己麵前,還帶著那一臉慣常的笑,目光幹淨。


    而最厚的那封信則是莊悅薇的。讓餘樂樂很驚訝的是,她的信裏極少有語法錯誤,想必是在家裏也開始說漢語的緣故。


    她帶著驕傲的口氣給餘樂樂講她的生活,講她認識了一個男孩子,也是華裔,學習很好,體育尤其棒。字裏行間的那些小孩的神態,甜蜜而又單純。


    突然提到許宸。


    她說:老師,你還記得你離開之前送過我一張你的照片麽?在海邊,身後是海鷗,很麗。我把它放在我的置物架上,我發現每次表哥看見這張照片都會愣很久。我媽媽也發現了,她要我把照片藏起來,可是我不想聽她的。我看見這張照片就好像看見你,我不要把你藏起來。老師,聽媽媽說你認識我哥哥?她說你們是同學,那麽我猜,我哥哥一定是喜歡你對不對?可是我記得那時候你是有男朋友的啊……哦我明白了,我哥哥暗戀你,可是你沒給他機會對不對?


    寫到這裏,信紙上畫著幾顆碎掉的心,接著寫:我哥哥很好的,老師你考慮一下吧……


    小孩的信很囉嗦,很八卦,也很真摯。餘樂樂看著那些關於許宸的段落,隔著薄薄的一張紙,卻隱約覺得是隔著若幹個年頭。而在這仿佛已經過去一生那麽久的時間裏,有許多東西,已經漸行漸遠。


    有些事,終究是回不去了。


    因為,生活中有太多變數,就好像我曾經以為我可以牢牢站在原地等你,可是當兩年兩年再兩年過去,等待變得模糊,堅持變得隱約,或許,我已經無法等下去了。


    雖然,我心裏這輩子都會留有你的位置。可是,過去的總要過去,我們總是要向前走的。你有你的生活,而我,終要有我的方向。


    那麽,就讓時間做一塊橡皮擦吧:當歲月如悠緩水流靜靜淌過,當我們從年少青澀到白發苕苕,當我們終於找到各自的幸福,我依然會把你放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裏細心珍藏——隻是從此,與愛情無關。


    時間就這樣不停歇地滑過去,又一年天到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帶著憧憬的語氣問餘樂樂:“你快要回來了吧?”


    餘樂樂知道,媽媽很想念、很想念自己,那些想念從媽媽的聲音裏滲透出來,穿過電話信號,跨越幾百公裏路程,一路撞擊她的心髒。


    還有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事,真的是久違了。


    或許,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到這時,因為支教成績突出,餘樂樂已被團市委提名為“省十大傑出誌願者”候選人。許多學校已經對她拋出橄欖枝,有媒體看到她支教期間的“支教日記”,也提出讓她去麵剩還有一家出版社提出要把“支教日記”出版成書,合約已經寄來,目前正在考慮中。


    當生活展開它的明媚笑顏時,過去的一切不順遂,似乎都可以被遺忘、被拋開了。


    天的風裏,餘樂樂坐在操場邊看學生們踢球,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家。


    想念媽媽乘爆鍋時的味道,想念於叔叔給自己講故事的情景,想念小於天咧著嘴笑起來的模樣……原來,不知不覺中,就已經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而所謂家,大概就是無論走多遠都仍然會惦念的那個地方吧。


    正發呆的時候,一輛白麵包車從校門外駛進來。餘樂樂好奇地看著那輛麵包車,看它熟練地轉了一道彎,停在教師宿舍門口。餘樂樂很快辨認出來開車的是學校裏的司機張師傅。作為全校唯一的一輛公務用車,每次,隻要張師傅進城買東西,就會用這輛車給餘樂樂帶回一些她急需的書本或是文具。餘樂樂開心地站起來往白麵包車的方向跑過去,繞過踢球的學生,繞過簡陋的壇,快要跑到麵包車前的時候,突然看見麵包車後麵的車門來開了,從車上跳下一男一。因為是背影,她炕清楚是誰,隻看見他們和張師傅一起在搬著什麽東西。


    直到走得更近了,餘樂樂才看清眼前孩子的模樣,她忍不住驚呼一聲:“徐茵!”


    徐茵轉頭,秘撞上餘樂樂驚喜的臉,她也大叫一聲,兩人迅速擁抱到一起,又叫又跳。徐茵看著餘樂樂瘦了許多的臉,心裏一陣心疼:“樂樂,你瘦了。”


    “可是我健康了許多,再也沒有失眠,手指甲上有10個白月牙。”餘樂樂得意地伸出雙手在徐茵麵前晃,卻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咳嗽聲。


    接著,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無奈和抱怨說:“餘樂樂,為什麽每次你眼裏都隻有徐茵沒有我?”


    餘樂樂驚訝地回頭,看見連海平站在自己麵前,微笑著說話。


    再不是阿迪達斯的運動裝,而是幹淨的襯衫、筆挺的長褲,臂彎裏搭一件咖啡夾克,整個人神采奕奕。


    餘樂樂愣住了:這個人,是連海平?


    看見餘樂樂發愣,連海平張開雙臂,微笑地看著她:“餘樂樂,你給了她一個擁抱,我怎麽辦?”


    話音未落,餘樂樂已經衝上前,攬住連海平的脖子,給了他一個貨真價實的擁抱!


    連海平當場僵成一塊石雕。


    就連徐茵都目瞪口呆。


    幾秒鍾後,還是張師傅搬東西回返,看見被滿操場學生駐足觀望著的餘老師,急忙咳嗽幾聲。餘樂樂在咳嗽聲中鬆開手,一臉壞壞的笑:“怎麽樣,連海平,現在不會再說我厚此薄彼了吧?”


    連海平習慣了開玩笑,真到夢想成真的時候還有點反應不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餘樂樂,傻乎乎的樣子幾乎讓徐茵笑岔了氣。


    還是餘樂樂先拍拍連海平的肩膀:“喂,不至於吧,嚇著了?”


    連海平看看餘樂樂狡黠的眼神,好氣又好笑:“餘樂樂,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你就這麽給學生作示範?”


    他伸手指指操場邊正好奇地往這邊張望的學生們,餘樂樂一回頭,這才想起還有一群學生在做觀眾,忍不住“啊”地叫一聲,一張臉迅速漲紅。


    徐茵再次笑岔氣了。


    尾聲(3)


    直到坐進自己簡陋的宿舍裏,餘樂樂還是有點驚喜過度。她坐在邊,看看徐茵,再看看連海平,覺得今天真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居然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從天而降。


    “你們怎麽會一起來?”餘樂樂好奇地問徐茵和連海平。


    徐茵指指連海平,笑著答:“團市委的領導要來探望支教老師,我們電視台當然要全程跟蹤拍攝感人鏡頭了。不過剛才那個鏡頭沒來得及拍,否則收視率一定很高!”


    餘樂樂想起剛才操場上的學生們,忍不住臉紅,再看看連海平,繃著臉,一看就是故作鎮定。


    徐茵大笑,邊笑邊說:“我把手機忘在車上了,我出去拿。”


    轉身離開。


    屋子裏安靜下來。餘樂樂抬頭,看見連海平站得直直的,看著自己的表情有點窘。


    過一會,連海平才鎮定了點,看著餘樂樂說:“團市委派我來給支教老師算日用品,我算假公濟私,第一個來你這兒了。”


    餘樂樂看著他微笑,然說話。


    連海平撓撓頭,繼續說:“徐茵是請假來的,她說她要來看你,她還說你看見她肯定比看見我高興,所以為了讓你高興,她一定要來。”


    餘樂樂還是不說話。


    連海平有點無奈:“你別不說話啊,你就這沒待見我啊!”


    餘樂樂繼續保持沉默,隻是看著他微微笑。


    連海平終於接近崩潰了,無奈地說:“你倒是說話啊,我大老遠跑來又不是看你發呆的。”


    餘樂樂終於笑出聲。連海平看著她大大的笑容,覺得很恐怖:“餘樂樂,你怎麽了?”


    “聽說你有朋友了?也支教啊,我認識嗎?”餘樂樂盯著連海平看,連海平一愣,馬上咬牙切齒:“徐茵這死丫頭,給我等著!”


    “所以說你這人最沒勁,見忘友,”餘樂樂撇撇嘴:“愛情甜蜜了就不管老朋友了是吧?這兩年我回去放寒假兩次,放暑假兩次,雖然都不長,可是也不算短。結果你出差一次,培訓一次,送溫暖兩次——我一共見你三次麵,每次不超過30分鍾。”


    餘樂樂冷笑:“連海平,你這麽忙還來我這裏耽誤時間?”


    連海平聽得臉都綠了,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就那麽別別扭扭地站在餘樂樂對麵張口結舌。餘樂樂看見他這副樣子,覺得很解氣,便笑了:“得了得了,知道你是真的忙,就不數落你了。隻要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原諒你。”


    她的表情太狡黠,連海平有點頭皮發麻地看著她,卻聽到她的聲音很平靜:“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有人托團市委的車給我帶來許多零食和生活用品,我不知道他是誰。”


    連海平怔了怔,看著餘樂樂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


    “後來又有人托人給我帶來許多書,還有夏天的驅蚊液、冬天的護手霜,我也不知道是誰。”餘樂樂接著說。


    連海平還是怔怔地看著餘樂樂,這次輪到他沉默了。


    “再後來還有很可愛的手電筒、新一期的《中國青年》雜誌、一個毛毛蟲抱枕、漂亮的保溫杯、最新版的《現代漢語詞典》,我還是不知道他是誰。


    “再再後來就是新一年的台曆、紅黴素軟膏、達喜快速止疼胃藥,這個人總是知道我需要什麽,很多時候,我剛剛想到的時候,這些東西就已經被私我手邊。


    “甚至到後來,連出版社都找到我,說有人給他們寄了刊登我日記的報紙,他們看過了,覺得很好,想要出書。可是這個人到現在都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麽要為我做這些事。”


    她仰起頭看他:“連海平,你知道嗎,這個人到底是誰?”


    連海平看著眼前孩子閃亮的眸子,突然覺得自己失語了。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看著彼此的眼睛,身邊有靜謐的空氣在輕輕流淌。


    餘樂樂看著連海平眼睛裏那些翻湧著的情緒,輕聲說:“其實我又不是傻子,我喜歡妮維雅的護手霜、隆力奇的驅蚊水、上好佳的膨化食品、喜之郎的果凍……這些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她看著他:“可是,你從來都不告訴我,發短信的時候、打電話的時候,你提都不提。我就納悶了,連海平,你從來都是這麽無私奉獻,不求索取的麽?”


    她再走近一步,她離他那麽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睛裏的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情感,她的眼角漸漸濕潤:“其實我知道,你給我發短信,在我熬不下去的時候鼓勵我,給我打電話,在我被蚊子咬得睡不著覺的時候陪我聊天,這些事並不是每個朋友都能做到的。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連海平,你怎麽就能這麽沉得住氣?”


    連海平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隻見她快速眨眨眼,努力擠掉那些霧氣,然後抬起頭,故作凶悍地瞪著眼問:“連海平,你給我老實交待,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可是出乎餘樂樂意料的是,連海平不僅沒有被餘樂樂嚇到,反而當機立斷、斬釘截鐵、聲音幹脆地答:“是!”


    回答的速度太快,餘樂樂有點受驚。


    她瞪大眼,後退一步,定定地看著連海平。


    連海平歎口氣,低下頭:“你還要問什麽,一起來吧。”


    餘樂樂的臉上的笑容漸漸落下去,那些努力想要克製的霧氣還是升起來,悄悄蒙了她的眼:“本來,我打算再簽一個三年的合約,我想哪怕當一輩子支教老師,隻要覺得自己有價值,就很好。可是前陣子,我坐在這裏看台曆的時候,才發現,如果三年前有個人對我說的是真話,那今年就是他等我的第七年了。再等下去,抗戰都要勝利了,人也要老了。”


    “連海平,你說我是不是很殘忍?”她的聲音輕輕的。


    “樂樂,我——”連海平想說“我還可以等下去”,可是又沒有勇氣。


    她輕輕抬頭,笑一下:“如果不來這裏,我可能都不知道‘習慣’的力量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強大——你不知不覺就習慣了一個人的聲音、習慣一個人的樣子,然後就會變得依賴,如果哪一天這些都不在你身邊了,你會害怕,會難過。”


    她看看連海平那雙滿含著難以置信的眼睛:“你看,我寫過那麽多的情感故事,可是都不知道還有一種感情會和習慣有關,平平淡淡的日積月累,看上去很普通,可是也很溫暖。”


    “所以,我要暫停我的支教生涯了。一月份的時候我參加了研究生入學考試,因為在西部支教可以降5分分數線,所以我運氣很好地打擦邊球通過了初試,”餘樂樂微笑著看著他,“上個周,我去參加了複試,導師說如果不出意外,兩個月後就可以拿到《錄取通知書》。”


    她的眼睛漸漸彎起來,卻還要努力地故作嚴肅:“我要再次成為學生了,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我想問問,是不是還有人願意要我?”


    這一次,連海平沒淤給她嘮叨的機會,他往前邁一步,伸出手,把眼前的孩子緊緊攬進懷裏。他的擁抱緊得幾乎讓她窒息,她伸手推他,可是他力氣太大推不開。她隻能在他胸前悶悶地抗議:“你還沒有回答我。”


    “樂樂,讀研是你想要的生活麽,”連海平有點訥訥的:“其實你不需要去犧牲什麽。”


    他微微鬆開胳膊,看她深呼吸幾口空氣,仰頭抱怨:“憋死了!”


    可是當看見他臉上擔憂的表情後,她笑了:“其實,我是來了這裏才發現讀書是件很可愛的事。那些家境不好的學生渴求讀書的機會卻沒有讀書的條件,我有這的條件,所以不可以放棄。”


    她的神情鄭重而溫暖:“我想我還是要繼續做老師,一輩子,無論在什麽樣的學校裏,都做個合師。我希望我的學生健康、正直、快樂、積極,珍惜學業也珍惜自己。所以我報考了教育心理學專業,我希望無論我將來教哪門課程,我的學生們都會覺得和我在一起很開心。”


    “所以,”她微微笑了:“我確定我沒有犧牲什麽,我很開心,真的。”


    然後,她看著他,目光變得愈發柔和:“連海平,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他沒有說話,隻是鬆開手,走到邊,拿起放在那裏的外套。他把手伸進衣服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紅絨盒,看見它的刹那,餘樂樂驚訝地瞪大眼。


    他走到她麵前,微笑:“本來我以為這個東西再也沒有機會拿出來,可是有人運氣好,從不和金銀財寶擦肩而過。”


    他打開手中的紅絨盒,一枚細致纖巧的指環上有細小鑽石璀璨的閃光。他拉起她的左手,輕輕的,把指環推上她的無名指。


    夕陽光影裏,餘樂樂終於忍不住,任由眼淚落下來。


    門外,徐茵聽完畢,帶一臉滿足的笑容,躡手躡腳地走開。


    夕陽灑在學校的操場上,給火紅的杜鵑、茂盛的青草、奔跑的孩子都鍍上一層金燦燦的光唬


    十八世悸國著名的哲學家康德曾經說過:什麽是我們的目標,同時又是我們的責任?那就是使自己完,使別人幸福。


    天,漫山蒲公英飛舞的時候,餘樂樂終於知道了快樂的真諦,那就是:使自己完,使別人幸福。


    是的,是的,使自己完,使別人幸福,通往快樂的路上,便會看見處處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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