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學的時候,餘樂樂趴在教室窗台上,看外麵馬路上的車來車往。隔壁高一(7)班還沒下課,餘樂樂要等林可兒一起放學回家。


    就聽見隔壁教室裏教數學的劉老師聲嘶力竭地喊:“餘弦函數,扣賽因……”餘樂樂憋住了才不笑。


    劉老師是男性,40多歲的樣子。個子不高,頭發不多,胖乎乎的。臉上有很多年輕時候青春痘的遺跡,所以坑坑窪窪的。林可兒不積口德,說劉老師的臉就是“月球表麵”,蚊子掉進去都爬不出來。


    然而最可愛的不是劉老師的長相,而是劉老師的講課風格。劉老師講課的時候激情澎湃,時常扯著嗓子喊,直到聲音沙啞。劉老師還喜歡喝點酒,所以偶爾呈現“加菲貓”一樣的迷離眼神。劉老師講課的時候喜歡搔頭皮,尤其是當自己做錯了題目的時候,就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發,笑笑說:“錯了錯了,看我重新做一下啊。”


    總之,劉老師盡管有點不修邊幅,但是很招同學們喜歡。大家在背地裏,都親切地叫他“老劉”。他是高一(7)班的班主任,脾氣好極了,從來沒見他發火。有時候,餘樂樂所在的高一(8)班的班主任林老師在辦公室訓學生,他還要趕著來做“和事佬”。他總是似笑非笑地對林老師說:“小林,教育要以激勵為主嘛。”


    就好像現在,餘樂樂就可以清楚地聽見他又在激勵學生了:“很好,這個想法很新穎,雖然答案還是錯的,但是錯得很有創意!”班裏哄堂大笑,餘樂樂也笑了。


    現在的餘樂樂,雖然也說不上多麽開心,可是至少抹去了過去,一切從零開始,心理負擔減輕了不少。盡管和林可兒沒有分在一個班,但是兩個人總是一起回家。從家裏到學校騎自行車需要20分鍾的時間,中間路過一個花鳥市場。花鳥市場上有個老爺爺賣的棉花糖特別好吃,1元錢一份,像大朵的白雲彩。餘樂樂和林可兒就站在老爺爺身邊看他做棉花糖,覺得很幸福。


    餘樂樂真的覺得這就很幸福了,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哪怕隻是吃棉花糖,都是幸福。可是餘樂樂知道,時間過去了三年,林可兒已經不是原來的林可兒,餘樂樂也不是原來的餘樂樂了。


    時間,就是這樣悄悄走過,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鐫刻年輪。


    餘樂樂能感覺到,林可兒長大了。她變得漂亮了許多,小學時代的雀斑不見了,發黃的頭發也黑了,個子還是158,沒怎麽長高,可是顯得很嬌小可愛。相比之下,自己162的個子就顯得人高馬大的,沒有林可兒那麽招人疼。不過從打扮上來看兩個人倒好像“姊妹花”一樣:相同的墨綠色24自行車,相同的深藍色校服裙子,相同的馬尾辮,就連軋頭發用的黑色皮筋都是相同的。


    去一中高中部報到的那天,林可兒在家門口等著餘樂樂,見麵的時候兩個人內心裏都很激動。林可兒也是委培生,不過沒有餘樂樂那麽較真:餘樂樂每天都在計算,6000元的委培費,三年的高中生活共計1000天,那就是每天6元錢。


    餘樂樂是史無前例的自覺,每天都在反問自己:今天的6元錢有回報嗎?


    所以,盡管學習成績沒發生什麽太大的變化,但是餘樂樂的學習態度倒是認真了不少。


    進了高中後,餘樂樂一次都沒回過實驗中學。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也沒有看過舊日老師。和楊倩、鄺亞威偶爾可以見麵,因為實驗中學沒有晚自習,所以楊倩和鄺亞威時常在放學之後來看望餘樂樂。餘樂樂每天傍晚有一小時的吃飯時間,三個人就時常坐在操場上看夕陽西下,說點各自學校裏的笑話。到晚自習的鈴聲響起,餘樂樂回教室學習,楊倩和鄺亞威就一起回家。


    “餘樂樂!”這樣想著的時候,教室門口一聲叫喊,餘樂樂知道林可兒下課了。


    回家路上,林可兒得意洋洋地講班裏的同學:自己的同桌是班長,叫陳墨凡,做數學題永遠都是用不同方法解一通,解到所有方法都試過了才作罷。所以林可兒毫不客氣地給人家取了個綽號叫“陳麻煩”。還有班裏那個足球踢得很好的男孩子,叫佟麟的,帥得要死啊,射門的動作真是超帥、超帥、超帥的……


    餘樂樂扭頭看看林可兒,笑:“林可兒同學,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花癡啊。你關注的怎麽都是男生啊?!”


    林可兒眼一瞪:“你說什麽?”伸手要揍餘樂樂,餘樂樂笑著躲開了。


    兩個人就這樣笑著鬧著走了一路,明明20分鍾的路程非要走40分鍾才能磨蹭到家。


    餘樂樂覺得,這已經是自己很快樂的時光了。


    下午,一、二節是作文課。語文老師要點評作文,上次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


    語文老師姓陸,教7班和8班兩個班。她個子不高,皮膚很白,喜歡把長頭發燙出很多個卷散在肩上。她說話細聲細氣的,聽說還是陝西師大中文係畢業的,餘樂樂就越發琢磨不明白:吃羊肉泡饃的豪放之地怎麽能培養出這麽溫柔的老師?


    陸老師走上講台,把一大摞作文本放到講台上。作文本子是交叉擺放的,一小摞橫放,一大摞豎放。一看就知道,放在上麵的一小摞是模範例文,放在下麵的一大摞是大路貨。


    陸老師先是讀了兩篇比較好的作文,然後拿起另外一個本子,抬頭問:“餘樂樂是哪位?”


    餘樂樂愣了,呆了兩秒鍾才站起來:“我是。”


    陸老師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很好,請坐。”


    餘樂樂坐下,陸老師開始點評作文:“上次的作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位餘樂樂同學的文章。我給大家讀一下吧。”


    她清清嗓子讀:《我的父親》。


    至今,我都記得父親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神,他說話的時候,微笑的樣子……前幾天我翻舊物,找出一盒舊得不成樣子的錄音帶,帶盒上有父親蒼勁的字:樂樂三歲。我很好奇,就聽了,發現是他在教三歲的我背唐詩。他很用心的保存著和我成長相關的所有舊物,這些舊物,在他離開我之後的這一年,令我淚流滿麵。


    他在一個夏天的傍晚離開我。是在他離開我之後,我終於明白: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最難愈合的傷,不是愛情如曇花的衰萎,也不是友情帶血色的背叛,而是,我的親人,你離開的時候,對我如切膚的痛!


    盡管,我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沒有哭,此後也沒有在人們麵前哭。可是,我時常會記起他。我隻允許自己在那些空閑的午後,在溫暖的陽光裏靜坐著想他。因為,那些溫暖的陽光會讓記憶變暖,讓泛濫的淚水不至於結冰。


    ……


    陸老師的聲音哽咽了,很多女生發出抽抽嗒嗒的聲音。餘樂樂很努力地想要把眼淚憋回去,可是徒勞。


    陸老師接著讀:


    我是個喜歡冥想的孩子。冥想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你,爸爸,你坐在我麵前,微笑著注視我。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是你的寶貝,是你和媽媽的寶貝。而你們,是我的愛,是這一生裏無以替代、深似海洋的愛……


    陸老師話音落下的時候,班裏很靜。過一會,突然爆發了巨大的掌聲。所有人的所有目光都看向餘樂樂,餘樂樂很想放聲大哭,然而知道不可以。


    餘樂樂低著頭收下所有熱情的讚揚,以及所有關懷的目光,下午的陽光照過來,餘樂樂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餘樂樂抬頭,看見陸老師臉上鼓勵的笑容,看見所有同學善意的笑臉,餘樂樂感覺到,心底深處,有什麽東西,在悄悄融化。


    傍晚下課的時候,餘樂樂買了盒飯,還沒吃完,聽見班級門口有人喊:“餘樂樂,有人找。”


    餘樂樂急忙大口扒完剩下的米飯,知道準是楊倩這家夥又來看自己。她總是這樣,帶上鄺亞威,把考試卷子或者輔導材料什麽的帶過來給自己參考。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很多時候,餘樂樂都衷心感謝上天,讓自己能夠和這樣的女孩子成為知心朋友。


    餘樂樂快步走到門口,果然,遠遠地就看見楊倩燦爛明媚的笑容,還有鄺亞威,背著書包,手抄在兜裏,東張西望。


    看見餘樂樂出來了,楊倩很開心地揮揮手:“樂樂,這裏。”


    餘樂樂跑過去,看見楊倩扭頭和鄺亞威說著什麽,邊說邊往身後看。餘樂樂順著楊倩的目光看過去,突然呆住了。


    在楊倩的背後,餘樂樂看見一張那麽熟悉的臉孔——許宸!


    餘樂樂一步步走過去,看見許宸的時候,許宸恰好把目光轉過來,他看見餘樂樂的瞬間,有一點點發怔。


    餘樂樂走到楊倩的身邊,楊倩還是那麽真誠地表示開心:“樂樂,你看誰來看你了?”


    鄺亞威跟在後麵忙不迭地解釋:“我們走到門口,遇見許宸,他就和我們一起來了,怎麽樣,我們夠講義氣吧?”


    餘樂樂看看許宸,許宸也在打量餘樂樂。許宸覺得自己應該先打招呼,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關鍵時刻許宸那麽笨,躊躇很久,終於說了句:“你的校服很好看。”


    餘樂樂心裏覺得很好笑,可是不能笑出來,隻能表示感謝:“謝謝。”


    楊倩倒是很讚同許宸的判斷:“樂樂你們學校的校服裙子就是比咱們實驗中學的好看,你看看你們的裙擺,這麽大,多漂亮啊。”她邊說邊指餘樂樂校服上衣的扣子,“還有這個木頭扣子,真好看。哦對了你們的校服是中山裝耶,我剛才看見隔壁班裏有個那麽帥、超級帥的男生穿著校服,可真帥啊……”


    楊倩不遺餘力地讚揚隔壁班裏的帥男生,餘樂樂笑著想,她一定是看見了林可兒說的那個佟麟。


    鄺亞威急忙打斷楊倩的由衷讚揚,抓緊轉移話題:“哎樂樂,你看見我們就不覺得很親切嗎?像不像當年一起放學回家路上的陣型?”


    楊倩的話被打斷,便沒好氣地捶鄺亞威:“什麽陣型不陣型的?你以為這是足球比賽?你要442還是433?”


    楊倩這樣說完,所有人都笑了,餘樂樂和許宸也不例外。餘樂樂似乎第一次發現許宸笑起來原來很善意、很陽光:他的個子似乎長高了,他是那種瘦高的男生,餘樂樂想,他穿自己學校那套中山裝樣式的男式校服一定也很好看。


    巧了,許宸心裏其實也是那麽驚訝的情緒:不好看的餘樂樂、倒黴的餘樂樂、笨笨的餘樂樂、憂傷的餘樂樂、不開心的餘樂樂,原來,她也有很活潑的一麵,她笑起來的時候咧著大嘴巴,絕對不淑女,但是也絕對不自閉。


    許宸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麽以前,餘樂樂總是像個小怨婦一樣,永遠不開心?


    他似乎很少見她笑,不對,她從來也沒有這麽酣暢淋漓地笑過。


    四個人就這樣,肩並肩往操場方向走。餘樂樂和楊倩走在前麵,她們挽著手,那麽親密。而鄺亞威和許宸跟在後麵,四處張望著看周圍的景致。


    路過舞蹈房的時候鄺亞威的腦袋都要掉進去了,本著拯救他的目的,許宸急忙把鄺亞威拖遠,唯恐楊倩看到。餘樂樂回頭的時候恰好看到這一幕,抿著嘴笑。


    那天傍晚,四個人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看秋天的葉子在風裏飄。楊倩先說起李老師,說她結婚了。鄺亞威明顯很具有做情報人員的潛質,說得不好聽就是個“大喇叭”——他立即補充說他知道李老師的丈夫是電信公司的財務科長,收入很高很高的那種。怕別人不信,還拉許宸做證人。


    鄺亞威看著許宸:“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她打電話那天我們都在辦公室的。”


    許宸笑著點點頭,餘樂樂就樂不可支:“鄺亞威,你將來就該去電視台,狗仔隊都沒有你精明。”


    鄺亞威癟癟嘴巴:“哼,我隻對中情局感興趣。”


    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另外三個人就哈哈大笑。


    過很久,楊倩拉住餘樂樂的手:“樂樂,你在這裏開心麽?”


    看餘樂樂點頭,楊倩歎口氣:“可是在咱們初中,你怎麽就不開心呢?”


    餘樂樂啞口無言了,鄺亞威跟在後麵添亂:“都怪許宸欺負你,許宸,來了不能白來,快說‘對不起’。”


    餘樂樂笑笑。可是沒想到,許宸真的說了句:“餘樂樂,對不起。”


    餘樂樂呆住了。


    許宸伸出手,伸到餘樂樂麵前。


    鄺亞威忙著起哄:“餘樂樂,握握手,相逢一笑泯恩仇。”


    楊倩也慫恿餘樂樂:“樂樂,不要這麽小氣,握個手嘛,以後大家就是好朋友了,總是橫眉冷對地有什麽意思?”


    餘樂樂抬頭,看見許宸真誠的目光。他再次說:“餘樂樂,我為過去的事情道歉。其實我沒有惡意,以後,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餘樂樂微笑了,她伸出手,終於,和許宸的手握到一起。


    後來過很久,楊倩說,那一次的握手絕對是曆史上一次極具重要意義的握手——敵我雙方摒棄前嫌,站到同一戰壕裏,一致對外。


    她這樣說的時候鄺亞威就不高興了:“楊倩,誰是敵,誰是我啊。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兄弟,一個是你姐妹。我幫誰不幫誰?不要分那麽明白,說起來和世仇一樣。再說了,他們一致對外,對的是誰的外?難道對著我鄺亞威嗎?”


    聽他這麽較真,許宸和餘樂樂站在一邊就笑了。到那時候,他們四個人,也早已成為兩肋插刀的朋友了。


    有時候,餘樂樂會想:原來,時光就是這樣溜走的啊,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走得悄無聲息。到我們發現的時候,擁有的卻隻有感歎。


    原來,我們什麽都沒有,除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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