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水田中三隻白鷺高聲叫著騰空而起,飛到青蔥山腳那邊的樹梢上振翅落下,飄雪般的輕盈身姿憩息在樹梢上,它們紅色外圈黑色眼瞳中倒映著半個山穀的一切。


    陶成之直起發僵的腰,忍著後背肌肉酸痛看著插好秧繩的師父梁仁,當初的意氣風發已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甘心種田的老頭,似乎想帶著無數的秘密把自己隱藏在這個小山穀中。


    “師父,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梁仁直著身子解開捆綁秧苗的稻草繩,細密的汗珠在額頭上、在臉上、在脖頸上、打濕了衣服貼在胸口上背上,他渾濁的眼睛直視遠方,記憶深處的場景被一點點的喚醒。


    手中幹枯稻草沾水後變得堅韌,被農人用於捆綁著新的幼苗,仿佛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


    “發生了什麽……”


    “哼,在戰爭勝利後的十年中,王朝的權力相互傾軋;朝廷新派以天派為主的勢力,組織了一場對鷹派、鶴派和保皇派的清洗,抄家滅門死者不知其數;內閣徹底架空了皇室力量,將一切權力集中內閣,而內閣,都說不定是個傀儡。”


    “自稱為天,好大的口氣;連皇室都不放在眼裏。”這是陶成之的第一想法,可隨後連想都不敢想,這天派的做法不異於謀朝篡位。


    秧苗繼續從手中分插下水田中,梁仁彎著腰咕噥著聲音繼續說道:“鷹派是戰爭時期各派係中的強硬人士,他們主張休養生息但要繼續戰爭,絕不許有失去先祖之疆土,更不許王土之上小國林立。”


    “鶴派同樣是二戰期間知識體係中新崛起的力量,雖然內部有鷹派成員,但更多的是注重民生百姓,麵對海外數十國的壓迫,主張放棄海外之地,固守現有之疆土;實施農人土地人均分發、建立免費學院提升教育水平,大力發展建設和經濟,其主要思想主張為民主之治,天下大同,合萬心似一體共進退、共赴難、共榮華。”


    在說起往昔的繁榮和王朝內部紛爭時,這個滄桑的老人褪去暮氣,散發著昔日指點山河的熊熊氣勢。


    “保皇派,這個勢力主要是朱家自明朝末期留下的家族勢力,以及那位王爺留下的力量;自先明之朝就傳承下來有數百年的曆史,到了東方王朝時期更是空前強大,誕生了許多新的勢力,但再強大的力量也會有走向沒落的那一刻。”


    “他們主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聽名字就知道集權於皇庭的勢力派係,主要服務於成立東方王朝的皇室朱家和新皇室東方家;一家管權一家管錢,錢權分離,永不混淆。”


    “但現在……”彎下腰種植的師公梁仁輕輕搖了搖頭。


    “而天派,很難說......至少你也看見了現在的天下,現在的天下不再是皇室的天下,也不是百姓的天下,或許這千百年曆史中,也從來不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天下,隻是他們手掌下的天下……”


    彎著腰捏著秧苗的陶成之愣神,一時間猜想不到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但能非常肯定的是王朝天派定然是無比強大的力量,能夠架空皇室,能夠左右民生,自然也能將自己隱藏在巨大的帷幕之後,任由任何人都聽不到一點消息。


    若非此次聽師父談起,陶成之也不知道當初王朝戰爭勝利後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這種看不見的權力更替仿佛天然的避開了下層的百姓們。


    非身在其中,又怎能感受到風暴呢。


    梁仁直起身看著身前好似一望無際的水田,蹭去臉上的汗水,微風蕩起細碎的波瀾,他幹白翹皮的暗青色嘴唇輕微開合,低聲說道:“豬到死都不明白,手拿尖刀殺它的人,和給它一日三餐的人是什麽關係。能為你遮風擋雨的,同樣也能讓你不見天日,有些東西,它僅僅是附帶的。”


    陶成之直起僵硬酸痛的腰背,看了一眼另一邊,農人大媽老漢們依舊忙碌的彎腰,悠然自得的閑聊模樣仿佛吃飯喝水不是在幹農活。


    陶成之隻道:“現在有錢的部分人已經開始往海外轉移,下層人可能感覺沒那麽明顯,但我感覺,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變天了。”


    “變天?”梁仁扭頭睜大眼睛看陶成之,激動的口水噴出,“這‘天’千年都沒變過,一筆插入人思想,一筆插入人心,連腦子都不是你的,又有誰躲得掉!跑的那些,隻是因為沒在‘天’之上坐著,是害怕啊......”


    陶成之聞言震驚僵立,另一邊的李知都忍不住回過頭看向突然大嗓門的師公梁仁,隻覺得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籠罩著整個東方王朝。


    李知有些害怕另一邊的人聽到,可也許老漢是上了年紀耳朵不好使,也許是阿姨們八卦聲音太大掩蓋了什麽。


    李知眼中的老漢並未有任何過多反應,依舊手持秧苗麵朝黃土背朝天。


    日頭漸偏,今天的工作終於在傍晚太陽昏黃之時結束;此刻的天空燃起大火,就像是孫悟空鬧了丹房,推倒老君的煉丹爐使得萬千流彩下垂人間。


    有婦女迎著金紅光芒來田埂上吆喝吃飯,水田中一眾農人這才紛紛直起腰,七嘴八舌的放下手中的活計向田埂上走去。


    已經一個下午的勞作泡在秧田裏,李知是累的腰酸背痛,一句話都不想說;抬起僵硬不聽使喚的腿邁步上田埂,被泡的發白的手腳總算是得到了放鬆,就連腳背上小腿上沾著的發黑枯草葉子也懶得搭理。


    他回頭看著大片燒起來的秧田中,仿佛在火海中微微搖曳的秧苗,再一回頭看,田埂分割的水田漫射紅色金華,天空和地麵在此時交織一體。


    李知扭動酸痛的腰,苦著臉問:“師父,就這一片秧,每年能收入多少啊?”


    “他知道個什麽。”


    火燒雲下迎著夕陽背著手的師公梁仁突然發話,嘴裏發出認真的聲音,“一畝水田產千斤糧,要向王朝上繳三成,去年一斤穀賣兩文三分,這一畝一茬四到五個月周期的秧,能收入約一千六百文。”


    “外國培育的糧種一斤賣三十文,王朝的糧種一斤賣五十文,化工農藥一畝田約兩百文,人工管理種植成本不計其中。”


    “這些散戶田,一次收割下來連外麵洗碗工一個月工資都不到。”


    王朝律法規定:凡耕種者得者,定繳其三


    這一點李知是明白的,走在冰冷田埂上看著身邊這些種下去的秧田,跟著人群離開的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天下民以食為天,可種出的糧,卻如此低賤價格。


    甚至這些農人可以說都是虧本的種植。


    天空漸漸的昏暗下去,農家的小樓亮起來燈光,人群如群鳥歸巢,燈光照射下院中已經擺好了桌椅;回來的農人們依舊健談,有說有笑的在水龍頭下衝洗著手腳。


    昏暗夜色下的歡聲笑語,還有香氣十足的豐富晚飯勉強驅散李知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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