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學校門口的大街上永遠都是車水馬龍,人們行色匆匆,從一處來,到另一處去。有許多次,我站在這裏,看來來往往的人、形形色色的臉和繽紛各異的衣裳,因為數量的巨大,眼花繚亂。


    是這個城市著名的大學路,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學,這裏充斥著無數銀行、書店、理發店、小吃店……路不寬,然而交通總是很擁堵,那些無奈而焦躁的司機習慣了按喇叭企圖驅散行人,而行人總是視若無睹地在車流中橫衝直撞。林卡說:在這條路上,兩條腿的比四個輪子的要更有力量。


    林卡是與我同寢室的姑娘,川妹子,嗜辣,皮膚卻透明般晶瑩閃光。在2000年之後,師兄們總是歎息著說:“戲劇係的美女絕種了,現在的主持人流行特型演員。”可是因為林卡,師兄們笑靨如花地搶先表達:“林卡是女超人,拯救戲劇係淪落的審美。”於是,入大學兩年,林卡是當之無愧的“校花”,而與“校花”形影不離卻又相貌平平的我便淪為當之無愧的“校葉”——紅花總要綠葉襯的。


    然而,好在我的高考成績高——我以超過文化課分數線110分的絕對高分成為戲劇係曆史上最“牛”的學生。我似乎終於意識到這個真理:假使你無法改變自己的容貌,那你唯有以更加豐富的內心支撐自己的靈魂,以使其更加強大。


    就比如現在——我依然不漂亮,大型校級文藝晚會、省級演出我永遠不能擔綱主持,然而每逢演講比賽、辯論賽或者知識競賽,我又是當之無愧的一號人選,因為我可以隨時隨地引經據典,而這又恰恰不是所有人可以具備的。


    生命,似乎正在綻放它最動人的笑臉,以近乎玄妙的方式,昭示種種的可能與不可能。


    我生活了兩年的藝術學院是個讓我無法形容的地方,因為太多的矛盾詞充斥其間。比如:校園麵積很小、舞台天地很大;外觀樓宇陳舊、內裏設備昂貴;總有人夜不歸宿,住宿製度之嚴格卻冠絕省城高校;很多年輕的人們走來走去,麵容單純寧靜、閱曆豐富糾雜……是最簡單的大學時代,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早早成熟,心理素質突飛猛進。漸漸地,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對於這裏,我總是不可扼製地懷有深深感激:因為我很多次這樣想過——假使沒有藝術學院,現在的我會在哪裏、在做些什麽?


    隱約,還是可以記起一張臉,那樣白皙的皮膚、清秀的麵容,目光裏有深深的冷。伴隨著那樣鄙棄、不屑的聲音,響徹我的記憶:


    “陶瀅,你不漂亮,成績又不好。”


    “你畢業後能幹什麽?能做公交車售票員?”


    “或者,你可以去環衛局做城市清潔工?”


    ……


    是記憶的碎片,然而清晰淩厲。仿若一些細小的刀片,貌不驚人的小,飛過去,甚至看不見傷痕。要過一小會,鮮血噴湧而出、筋脈悉數斷裂,英雄倒地,驚懼著死亡——惟其小,才能夠殺人於無形。


    那麽,或許正是因為了這些沉在記憶深處不欲懷想的歲月,我對今天所能擁有的一切,才懷有真誠的感念。


    秋天的時候我把頭發剪短了。


    我似乎從未剪短過自己的頭發,即便是在曾經那些最不修邊幅的日子裏。剪短了的頭發柔順地貼服在我的耳際,起風的時候會細細地飄動。我的頭發軟而細,一絲絲一縷縷地缺少堅硬的固著感。因為軟與細,紮起來的時候就匯成那麽小的束,任何小號發夾都可以將其固定,隻輕輕一挽,便是孱弱纖瘦的髻。戲劇係和舞蹈係的女生大多長發飄飄,於是我剪短頭發後很是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先是老師們很驚訝地看著我:陶瀅,你這是《實話實說》還是《開心辭典》?


    然後是關係不錯的師兄,這個係的、那個係的,看見了,驚訝很久,然後清一色帶著惋惜感歎:陶瀅,其實你還是長頭發好看。


    再後來連幾個常常在餐廳裏幫我占座位的小師弟都要說:師姐,你失戀了嗎?


    ……


    我終於無言以對:是誰說頭發隻能和愛情有關?


    我的愛情,或許和左手有關。


    我是個左撇子女生,從3歲學用筆、拿筷子,到今天,17年間,我用的都是左手。


    吃飯、寫字,主持節目拿話筒,都是左手。


    在我16歲的時候,便有一個男生預言:“陶瀅,你的左麵要麽不能坐人,要麽就得坐一個甘心一輩子彎腰撿筷子的人。”


    因為如果不這樣,吃飯的時候,他的筷子便會掉到地板上很多次。


    筷子,或是鋼筆,掉落的時候濺出極其輕微的響,在我的記憶中,代表尷尬、委屈、惶恐、歉疚……我曾經,是從最尷尬、委屈、惶恐、歉疚的歲月中一點點跋涉出來,很努力才做到昂起頭,在燈光明亮的舞台上,鎮定自若地講話。


    為此,幾乎付出了我整段少年時光作為代價。


    不能再回憶。


    因為假使真的要回憶,我不知道,那個為我預言的男生、那些生動如斯的畫麵,隨著歲月的流淌,沉澱到了何方?


    心裏會有淺淺的疼,挾裹著那些再也無法重走的時光,起起伏伏。


    想起一闋《一剪梅》,最後一句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或許,歲月是最無情的手,任時光催紅了櫻桃、染綠了芭蕉,更是把韶華人生拋在後頭,然後,撫過去,覆上細細流年的塵埃。


    多麽巧,16歲,我的綽號便是叫作“大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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