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有些事一定是宿命。


    所謂宿命,我想,或許就是你在既定的路上行走,本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卻總要遇見許許多多臨時加入的人。而恰巧,這些人正是你不走另外一條路的原因。


    比如:在我刻意避開夏薇薇之後,因為做節目的緣故,我卻認識了夏婉婷。


    夏婉婷是夏薇薇的親妹妹,“行知學校”高二年級的學生,漂亮的女孩子——並且,是個聽不到聲音,也無法說話的聾啞人。


    看見她的一瞬間,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在心裏想:造物主多麽不公平,你把美麗給了一個女孩子,然後把聲音收走了。就仿佛蝴蝶有斑斕的色彩,卻沒有耳朵。


    夏婉婷站在我麵前微笑,她的眼睛完成一道好看的月牙,白皙的臉孔上盛開燦爛明媚的花朵。


    她伸出手,在胸前起伏著比劃手語。我看著她透明的、粉紅色的修長手指,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站在她身邊的老師為我翻譯:“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微笑了:“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你真是漂亮的女孩子。”


    她搖搖頭,用手“說”:“我不漂亮,但我希望可以變得美好。老師說過的,雖然殘缺,也可以變得很美好。”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看她平和的笑容,以及遠超過17歲這個年紀的安然。


    在夏婉婷的帶領下,我認識了“行知學校”這所特殊教育學校裏一些特殊的人:聾啞的舞蹈女孩段筱琳、失去雙腿卻有一雙剪紙巧手的男孩周遠方、失明卻努力自學英語的男孩丁鑫……


    那是一個很特殊的學校,磚紅色的兩層樓掩映在層層疊疊的爬山虎下。是我見過的最安靜的學校,卻帶給我最巨大的震撼。


    在那些特殊的孩子們身上,我奇跡般地看到了一種堅韌不拔的力量。透過他們,隱約,還可以看到一個左撇子女孩黯淡、晦澀的過往。


    在這個左撇子女孩17歲的那一年,青春是凝固的白、肅穆的灰,她甚至從來沒有想到:即便殘缺,都可以變得美好,而她,從來未曾缺少過什麽。


    而這道理,我居然到今天才悟懂?!


    在蜿蜒的校園小徑邊,夏婉婷與我並肩安靜地坐。手語翻譯老師有事先離開了,我和婉婷通過紙筆交流。


    “姐姐,我看過你的節目,很懷舊、很溫暖呢。”


    “謝謝你,我們這次來,就是想做一期關於殘疾人的主題節目,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美好。”


    她畫個笑臉:“謝謝你。”


    又補充一行字:“我姐姐也在藝術學院讀書,她叫夏薇薇,姐姐你認識她嗎?”


    我一愣:“夏薇薇?”


    筆停在了半空中,我愣愣的表情被她看懂了:“你們認識?”


    我低頭寫:“她是你姐姐?表姐?”


    她搖搖頭,緊緊握住筆一下子,又鬆開,然後奮筆疾書:“我們不是一個媽媽,卻是同一個爸爸。姐姐的媽媽在生她的時候心髒病發作去世了,我媽媽把她撫養大。”


    “哦。”我的內心被狠狠撞擊了一下。


    “可是我們不親,從小我們就不親。在我還能聽到聲音的時候,每次她彈鋼琴的時候都會鎖上房門,不讓我看,也不讓我媽媽看。其實,我們都很關心她,很愛她。”


    我驚訝了:這就是夏薇薇的身世麽?從小失去了生母,繼母再好卻終究沒有血緣的吧?難道,她的冷漠是出自這樣的淵源?


    “那麽,你原來是能聽到聲音的?”我試探著問。


    她點點頭:“從6歲開始才聽不到聲音的,發燒,打了抗生素。”


    我的心髒猛地竄起一陣疼:小時候的夏婉婷,一定是像洋娃娃一樣可愛的女孩子吧?細瓷一樣的肌膚,會笑的眼睛,甜甜的酒窩,就像天使一樣!


    可是這個天使突然有一天就失聲了,這樣的打擊,夠不夠讓一個家庭痛苦萬分?


    “你媽媽該多難過。”我寫。


    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媽媽哭了很多天,爸爸總是歎氣,姐姐一直不說話,甚至從那以後再也不正眼看我,我想,她大概越發不喜歡我了。”


    “可是,她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世?”


    “家裏從來沒有瞞她,媽媽說,隻有告訴她真相,她才能離自己的媽媽更近一點。每年清明,媽媽帶我和姐姐一起去給姐姐的媽媽掃墓。也隻有在那一天會看見姐姐哭,她一個人在墓前說很多話,說到太陽下山,而我們在墓地外等她。”


    “她一定很想自己的媽媽。”我說。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朋友麽?”天真的小女孩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有那麽一瞬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夏薇薇,咱們算朋友麽?


    “你看見我妹妹了?”過幾天,盥洗室裏,夏薇薇神色冷冷地看我。


    我靜靜看著她,不說話。我的手上還沾著肥皂泡,它們在空氣中飛起來,又緩緩降落,落到盆裏的衣服上,輕輕碎裂成一朵朵四散的花。


    其實我們之間的記憶本可以很美好,因為我猜,夏薇薇和我一樣孤獨。


    孤獨,就是一個人靜悄悄地顧影自憐,仿佛那些若有若無的刺,雖然悄然無聲,卻豎起尖銳鋒芒以抵禦傷害。


    其實,本質上,沒有媽媽的夏薇薇與遠離媽媽的我,我們是那麽相近。唯一不同的,不過是我用沉默對抗孤獨,而她用聲音對抗孤獨——比如在每一個課間大聲說話、和男生打鬧盡情歡笑,是人群裏不搭調的顫音。


    她像我一樣沒有安全感,隻是,我漸漸不相信自己,自卑而懦弱;她卻越發偏執,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有近乎決絕的爭取,不達目的不罷休。


    “夏薇薇,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不喜歡我,可是我想你應該對你妹妹好點。和她交流,看著她的眼睛說話,告訴她你是她的姐姐,你們是一家人。”我看著她說。


    “陶瀅,你真的變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喜歡指手畫腳?”夏薇薇的表情還是冷得像冰。


    “夏薇薇,你們身體裏流著同樣的血,血濃於水啊。”我覺得和她說話真是夠頭疼。


    “她都對你說什麽了?你也真好騙,什麽都信。”她的嘴角浮現一些輕蔑。


    “我從她臉上看不到撒謊的痕跡,我不認為17歲的聾啞女孩子有必要騙我什麽。何況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你半句壞話,正相反,我能看出來她很依賴你,因為你是她唯一的姐姐。”


    她“哼”一聲:“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博愛?”


    “夏薇薇!”我的神色終於忍不住嚴厲起來:“如果你要吵架,咱們有以前4年的架攢在一起需要吵。我不想和你吵架,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覺得世界上隻有你痛苦,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想過你的言行可能對別人造成傷害?有沒有想過你痛快了別人可能就痛苦了?”


    夏薇薇打斷我:“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沒有人知道別人真正經曆過什麽,所以不要好為人師!”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便走,留我一個人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發呆。


    我的心裏湧出一層層細密的泡沫,擠占住很大的空間,卻沒有辦法一一撇淨。


    沒有辦法告訴你:我對你妹妹說,咱們是朋友。


    那瞬間,女孩子臉上迸出激動的神采,她告訴我:姐姐從來沒有介紹過她的朋友給我認識呢,認識你真好!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


    夏薇薇,這些人世間最美好、最溫潤的情感,你能理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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