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傍晚。


    長街。


    天色一點一點暗去。街燈一盞一盞亮起。


    氣喘籲籲地拐進右手邊的田子坊。


    前一分鍾還穿梭在下班的擁擠人潮中,耳邊充斥著汽車喇叭和自行車鈴聲;可是這一刻,康宛泠卻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條蜿蜒而又寧靜的小巷裏。


    陽光已經完全隱去了。


    沿路的街燈和店鋪中透出的燈光映亮了暮色籠罩的青石板路。


    掩映在繁華的鋼筋水泥高樓大廈叢中,這條曲折穿過舊廠房和老式建築的小巷古樸寧靜得不可思議。


    博雅畫廊就在路的盡頭。


    朝畫廊走去的一路上,還殘留著白天熱鬧的氣息——沿牆充滿創意的塗鴉廣告、指示方向的手繪標識牌,還有來不及撤走的祝賀花籃……


    這些熱鬧的感覺到了畫廊門口便戛然而止。


    那兩扇玻璃大門緊緊地閉著。門內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在玻璃的後麵,還掛了一塊小木牌,上麵寫了四個字——“暫停營業”。


    黃昏的光線無法穿透門內的重重暗影,即使再怎樣扒著玻璃往裏張望,也依然看不清畫展的模樣。


    康宛泠頹然放下撐在玻璃上的雙手。


    就算用盡所有力氣的奔跑,就算拚了命的趕過來……


    最後,她也還是沒有趕上。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有些自嘲地想著,她慢慢轉過身,走下博雅畫廊那幾級冰冷的台階——有緣,千裏都能相會;可是,若是沒有緣分,就算隻想趕來說一聲“嗨!畫展辦得很棒!恭喜了!!”……是否也會難如登天呢?


    可是……


    她的腳步一頓。


    既然來了……雖然沒見上麵,雖然有些傻氣,可是,想說的話也還是一樣可以說啊……


    她回頭看向暮色中那間寂靜而雅致的畫廊。


    今天的畫展一定很成功——康宛泠試著讓自己的嘴角揚起笑意——因為,以她對費列羅的了解,那家夥是絕對不會允許“失敗”這兩個字出現在自己身上的。


    “嗨!畫展辦得很棒!恭喜了!!”


    她對著空氣說道。


    四月的風帶著冬末初春的味道和微涼的氣息掠過小巷,吹起了從花籃中散落下來的花瓣,也吹亂了她及肩的長發。


    小巷中空無一人。


    回答她的隻有風聲,附近咖啡館的藍調音樂聲,和從外麵熱鬧大街上隱約傳來的自行車車鈴聲。


    搖搖頭,對自己苦笑了一下,她轉身向巷子外麵走去。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離開過上海。這次一下子被空投到了美國,算來和老爸老媽分開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可是,她下飛機後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回家,而是趕到這裏,奔赴一場沒有任何約定,也毫無一絲希望的“約會”……懊惱和自責瞬間湧上心頭——這樣的她,是否既沒有孝心,也太……瘋狂了?


    更何況,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曾經對她說過:


    “請你忘了我……就像我能夠輕易地忘了你那樣地忘了我吧……”


    可是……


    盡管倔強地咬住了嘴唇,淚水卻還是漸漸模糊了視線——可是,她為什麽就是學不會忘記呢?!


    身後的石板路上傳來小石子滾過的聲音。也許是某個逛店鋪的路人吧。


    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悠地響起。


    “謝謝!”


    如同被魔杖點住了那般,康宛泠發現自己的心跳在瞬間凍結。


    “謝謝你能來參觀我的畫展。”


    那個聲音接著說道。一如既往的冷靜淡然。


    終於,她又能呼吸和動作了。


    慢慢轉過身,她看向那個站在畫廊玻璃門前的黑色身影。


    暮色漸深。


    夜風更涼。


    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也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她隻看得見他的雙眼——那雙漆黑如午夜,卻又閃亮如寒星的眼眸。


    “小烈呢?”


    孟卉勇一邊客套地向不遠處的熟人微笑點頭,一邊低聲問著身邊的女兒。


    “我也不是很清楚。”孟黎娜回答道,“來的路上,他說他有點兒事情要辦,就這樣跑開了。”


    “有點兒事?”孟卉勇皺起了雙眉,“什麽事情?”


    “呃……”黎娜咬住了嘴唇,“他沒有說。”


    孟卉勇轉過身來,沉思地打量著自己的女兒。


    “你還是沒有抓住他,是嗎?”片刻之後,他問道。


    黎娜轉頭避開父親的視線,從服務生的盤子中拿過一杯果汁。


    “爸,你也知道費烈的性格。除了繪畫,他幾乎沒有關心過任何事。”她淺淺地啜了一口飲料,“而現在,對女生從來都不苟言笑的他,能夠對我說話、微笑,把我當做是他的女朋友,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看來,”孟卉勇憐愛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小子。”


    “烈……”黎娜晃動著手中的杯子,讓杯中橙色的液體在燈光下閃爍,“是我遇見過最有才華,也最有霸氣的男孩。他不光有驚人的創造力,還有驚人的勇氣。雖然明知道你是藝術界的龍頭老大,他卻還是寧可在名不見經傳的畫廊裏舉辦畫展……”


    “是啊,”她的老爸滿臉陰霾地咕噥著,“這家夥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孟黎娜忍住笑意。“光憑這一點,也值得我拋開一切,跟他遠走天涯了。”


    “也就是說,”孟卉勇假裝生氣地挑高一邊眉毛,“為了一個臭小子,你連老爸老媽都可以不要了,是這意思嗎?”


    “爸……”黎娜笑著挽住父親的手臂,“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啦!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和老媽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的……”


    “好啦,你就不要花言巧語了,”孟卉勇微笑了起來,“我早就知道女大不中留了。隻是……”


    孟黎娜環顧四周,高雅堂皇的宴會廳中雖然賓客如雲,但卻還是不見費烈的身影。


    “隻是什麽?”她心不在焉地問道。


    “你真的能確定費烈對別的女孩子都不苟言笑嗎?”微笑從他的唇邊消失,“我曾有一兩次看到過小烈獨自坐著出神的樣子——我知道那種表情,因為我曾經在我自己……”孟卉勇頓了頓,“我曾經在我的一個朋友臉上見過,那是一種思念的表情。”


    黎娜回過頭來。


    “思念?”


    “可能是遠方的朋友,也可能是……”他停了一下,“分開的戀人……”


    “戀人?!”孟黎娜笑了起來,“哈!老爸,你別搞笑了!費烈從來都沒有談過戀愛,這家夥滿腦子隻有油畫,他根本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


    她的聲音倏地停住了。


    視而不見地看著眼前穿梭往來的嘉賓,一幅畫麵浮現在她眼前。


    也是在同樣一個賓客如織的晚會上。燈光明亮,音樂輕柔。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屋外的夜空中,正飄著細雪——小小的雪粒在寒風的吹拂下斜斜撒落。庭院裏,一個黑色的人影佇立在雪中。他的頭微微抬起,雙手插在褲袋中,燈光從身後的落地窗後透出,為他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圈。


    她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所以不知道那是否代表了思念。可是他的背影……


    那道站在雪地中,黑色修長的背影,卻分明地道出了孤單和落莫。


    ——即使有她在他的身邊,烈……他還是會覺得寂寞嗎?


    還有今天……


    今天他雖然接受了無數的讚美和祝賀,可是,自始至終,她都能感覺得到他的心不在焉和頻頻對門口投去的目光。


    就在被她拖走的前一秒,他還因為大門附近的某個動靜而佇足。


    他……是在等什麽人嗎?


    如果是的話——孟黎娜咬住了嘴唇——那麽,那個人會是遠方的朋友呢,還是……分開的戀人?


    所有的燈光在“啪”的一聲之後點亮。


    前一秒還黑暗沉寂的畫廊在瞬間變得光彩奪目起來。


    一幅幅色彩絢爛的油畫靜靜地掛在灰黑色的牆麵上,在射燈的照耀下,那些光與影、明與暗、白天與黑夜、快樂與悲傷,就仿佛在瞬間被定格在了某個超現實的空間裏那樣,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力。


    腳步聲在空曠的畫廊中響起,從一幅畫,慢慢走到了另一幅畫。


    一邊看著牆上的畫,康宛泠一邊聆聽著腳下的足音。


    皮靴輕扣橡木地板的,那是她的腳步聲;而緊跟在身邊的,運動鞋底摩擦著地板所發出的厚重聲音,則是屬於費烈的。


    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


    有一幅畫麵曾經深深感動過她。那是一張照片——在寂靜無人的沙灘上,有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一排腳印大些,另一排稍小;盡管隔開幾十厘米的距離,卻始終相攜走到沙灘的盡頭。


    雖然這兩行腳印總難免要分開;雖然下一秒,海浪就會衝刷掉痕跡,可是至少……它們曾一起走過。那個溫暖、親密而又心靈相通的瞬間,那種曾經靜靜地並肩而行的感覺卻會悄悄藏在心底,不會因為海浪或是時間的衝刷而磨滅減淡。


    “覺得怎麽樣?”


    費烈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真的很厲害!”她真心地說道,“恭喜你,這次畫展一定會超級成功!”


    他們停在了一幅靜物前。畫麵的主題在油畫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那是一盆在窗台上盛放的鮮花。


    隻是,相比常見的玫瑰,或凡高著名的向日葵,費烈所選擇的花卻有些不同。


    那是一盆黃色鬱金香。


    陽光從窗外射入,撒在鬱金香的葉子和嬌嫩的花瓣上,使得葉子的綠色更深,而花瓣的金黃色也更明亮。就仿佛那盆高傲的鮮花能自己發光一般,它的燦爛甚至點亮了畫廊那麵灰暗的牆壁。


    “黃色鬱金香。”康宛泠的唇邊浮出一抹微笑,想起三年前那朵小小的黃花,和後來當他送給她《海邊的少女》時在牛皮紙上的簽名,“看來,你很喜歡這種花呢。”


    他聳聳肩。


    “之所以會畫這盆花,是因為學校放假的時候我曾去過荷蘭寫生。”費烈淡淡說道,“那裏的花農送了我一塊花球。本來以為我種不活,沒想到到了春天的時候,它竟然開花了。把這些花畫下來也算是留作紀念吧。”


    “還記得三年前你畫給我的那朵小鬱金香嗎?因為那件事情,我後來曾經仔細研究過鬱金香的花語。”她側過腦袋打量那幅靜物,“其實,除了‘拒絕’之外,黃色鬱金香還有另一層含義,知道是什麽嗎?”


    “什麽?”


    她的微笑變得有些苦澀。


    “它還代表了……”康宛泠轉過頭,向下一幅畫走去,“——無望的愛。”


    他靜靜地跟在她的身邊,沉默了片刻。


    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帶著一如既往的冷靜。“歐洲人對這種花的含義倒是有著不同的理解呢。”


    下一幅畫的畫麵上,是個穿了中式服裝的年輕女孩。她端莊典雅,扶窗而坐,眺望遠方的雙眼裏,帶著謎一般的笑意。


    這一幅畫的標題是《東方的蒙娜麗莎》。


    當然,畫中的主角是孟黎娜;當然,人家以自己的未婚妻為模特是很正常的事……更理所當然的是,以你這種平凡到像雜草一樣的女孩,又怎麽能夠奢望費烈這輩子非你不畫呢?


    努力壓下胸腔中翻騰冒泡的酸澀,康宛泠深吸一口氣,試著以欣賞的眼光麵對這幅傑作——構圖別致,筆觸細膩,光影效果獨特,更難得的是,畫麵中女孩的眼神……


    她皺起了雙眉——她跟孟黎娜並不熟,事實上,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她卻隻在去年聖誕和元旦的時候見過她兩次。盡管說不上對這位s大玫瑰的外貌有多深刻的印象,可是她的眼睛……畫麵上孟黎娜的眼神……為什麽她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說到花語,”費烈在她身後繼續說道,“你知道那位荷蘭花農把這塊花球送給我的時候說了什麽嗎?


    她凝視著那幅畫。“他說什麽?”


    “他說,黃色鬱金香是他最喜歡的花。三十年前,就是一束黃色鬱金香幫他搞定了他的老婆。”


    “哦?”她的注意力從畫上移開,“是嗎?”


    “在那位花農十八歲的時候,他喜歡的女孩是村裏最漂亮的。而他,卻既不出眾又非常害羞。雖然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默默地喜歡人家了,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轉過身。“那他後來又是怎麽搞定的?”


    “於是他種了一片鬱金香花田。每到春天,就摘下一把黃色鬱金香放在女孩的門前。”費烈把雙手插進褲袋,“就這樣,一直持續了三年。”


    “所以,那個女孩是被他的耐心等待所感動的囉?”


    “錯。”他靜靜地站在射燈照不到的地方,陷在陰影中的黑色眼眸裏,有她讀不出的表情,“女孩終於被他感動,不是因為他的耐心等待,而是因為他連續三年都默默地對她說著同樣的話。”


    康宛泠好奇地睜大了雙眼。


    “他說了什麽?”


    “黃色鬱金香或許在不同地方有著不同的含義。可是在荷蘭,在那一對結發三十年的夫妻心目中,它隻代表了一句話。”


    她凝望著他,心跳不知為什麽開始慢慢加速。


    “什麽話?”


    他停頓了片刻。


    “你的笑容裏含著陽光。”終於,他靜靜說道。


    忽然間……


    她忘了身後的畫,忘了蒙娜麗莎,忘了畫展,忘了美國,忘了u,忘了剛下飛機的疲憊,忘了君姐和她交代的劇本,忘了方瑩瑩,忘了s大,忘了下周就要重新開始的學業……


    在這一刻,宇宙全部淪陷,隻剩下這間空曠、光影重疊的畫廊;而費烈和她,也在頃刻間成為了世上僅存的兩個人……


    抬起頭,她的目光接觸到他專注的眼神。在一片寂靜幽暗的沉默中,心跳聲緩慢而又沉重地撞擊著她的耳膜。


    你的笑容裏含著……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移動了步伐,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向他走去。


    一步、兩步……


    直到……和他之間再也沒有距離……


    畫廊的門口方向傳來一下撞擊聲。


    那“砰”的一聲並不算太響,卻也足以打斷在這瞬間產生的任何魔咒。


    康宛泠眨眨眼,下意識地向後退開。與此同時,她也注意到費烈挺直了身子,冷漠的神情取代了方才的……那個表情,是溫柔嗎?


    疑惑地轉過頭,她看向門口。


    玻璃大門敞開了。


    一股北風從門外湧入,橫掃過屋內溫暖的空氣。


    有一道苗條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口的射燈下。那是一個穿著俏麗的紅色上衣和白短裙的女孩。她有一張美麗聰慧的臉龐。


    康宛泠不由自主地又向後退了一步。


    就在她身後的畫布上,同樣的一張臉正對著窗外的風景微笑。


    孟黎娜。


    費烈皺起了眉頭。


    “黎娜?”他說道,“你怎麽來了?”


    “我想,作為你的未婚妻,我應該有權站在這兒跟你一起迎接客人吧?”黎娜冷冷地笑了起來,“幸虧我來了,不然,恐怕有位貴客今晚要吃閉門羹了!”


    貴客?


    孟黎娜向側邊讓開。直到這時,康宛泠才發現在她的身後,原來還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緩緩走上前,讓自己置身於射燈的照耀下。


    就好像又點亮了幾百瓦的燈光一樣,展廳在瞬間明亮了起來。雖然來人和康宛泠一樣,也是風塵仆仆地剛從飛機上下來;雖然他並沒有刻意修飾,隻是穿著簡單的皮夾克和破洞牛仔褲,可是,華麗、高貴和從容卻已經融入到了血液中,成為他與生俱來的氣勢了。


    “哇!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天才畫家的畫展啊?!”季昱成誇張地攤開雙手,巨大的鑽石耳釘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難怪你拚死拚活也要趕來呢,姐姐——,原來這家夥還挺有兩把刷子的呢!”


    “小成!”康宛泠不自覺地輕喊出聲,快步向他走去,“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呢,你過來幹什麽……”


    就像沒看到她一樣,他冷冷地從她的身邊繞開。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雖然表麵上若無其事,可是,季昱成的這個樣子卻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他臉色蒼白,雙眸黝深,嘴角的微笑冷若冰霜……


    “……這幅不錯,這幅也很棒哦……”


    他旁若無人,走馬觀花地在畫廊裏晃了一圈,最後,悠悠地站在了費烈的麵前。


    “果然是天才呢,”他笑著說道,“才第一天就已經賣出很多幅了吧?”


    費烈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那真是要恭喜你嘍!”季昱成挑高了一邊的眉毛,“剩下來的畫,我全要了!”在康宛泠和孟黎娜的輕聲驚呼中,他的嘴角有些惡意地微微揚起,“……一塊錢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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