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康宛泠獨自遊蕩在學校附近的商業區裏。


    不是為了逛街或是購物。僅僅隻是為了逃開追問個不停的小西和麗娜,逃開壓抑得就連氣都透不過來的宿舍和教室,以及,彌漫在整個學校裏的流言蜚語。


    可是,即使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使擦身而過的都是陌生的臉龐,她也還是躲不開自己鬱悶寂寞的心情,和……季昱成。


    商業中心廣場的超大電視屏幕在夜色中閃光。電視裏某檔錄播的娛樂節目中,主持人正在采訪最近因為獲獎和緋聞而紅到發紫的戛納影帝。


    盡管廣場上人聲鼎沸,卻還是遮蓋不住透過放在各個角落的音箱所傳遞過來的主持人的聲音。


    “……聽說,最近你正打算接拍一部好萊塢大片。”那位女主持說道,“能否請你介紹一下這方麵的狀況?”


    電視中,戛納影帝懶洋洋地靠在華麗的紫色絨布沙發上。


    “實際的情況是,我並不太想接這部所謂的大片。”季昱成毫不在意地說道,“在美國的時候,我就已經拒絕了。沒想到,對方竟然不接受我的答複。我剛回上海,第二天他就追過來了。目前我的經紀人正在跟對方洽談中。”


    “可以問下你為什麽要拒絕嗎?”主持人追問道,“據說那是一部很受矚目的電影,似乎和成吉思汗的傳說有關,是這樣的嗎?”


    “那部電影受不受矚目我不是很清楚。我隻知道目前我沒有時間。如果製片方一定需要我來扮演其中角色的話,那麽,他必須等到我空下來了再說。”


    “這麽好的機會,你就不怕被競爭對手搶走嗎?”


    季昱成微微一笑。


    “你覺得……”他凝視住對方,“我有競爭對手嗎?”


    雖然攝像機及時地轉換了機位,康宛泠卻還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位漂亮的女主持臉上一閃而過的紅暈。


    切!有夠臭屁的所謂明星,和有夠花癡的娛樂主播——電視上的這兩位還真是一唱一合呢!


    不要聽!!現在的她什麽都不想聽……尤其不想聽到所謂的娛樂八卦,不想聽到煩人的小道消息,還有,死雞的聲音……


    轉過身,她地心煩意亂朝著與大屏幕反方向的小巷走去。


    盡管這樣,身後的音箱還是源源不斷地把采訪的聲音傳送到她的耳邊。


    “……你說現在沒有時間,是在忙著拍別的片子嗎?”


    “沒有。最近我正在學校裏進修,除了充電之外,也想讓自己放鬆一下。”


    “說起學校,好像這段時間無論是網上還是平麵媒體都在沸沸揚揚地炒作一個緋聞,似乎是和你,以及……”主持人刻意地停頓了一下,“你所在的大學的某個女生有關,是這樣的嗎?”


    身不由己地,她慢下了腳步。


    身後某位匆匆趕著回家的路人不小心撞到了她,嘴裏雖然喃喃地說著抱歉,可是此刻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中午那個難堪的場麵中。


    “你不知道嗎?——我從來不演沒有對手的戲。”


    ——那個時候,死雞是這樣說的吧?


    轉過身,她抬頭向遠處的大屏幕望去。


    攝像機給了季昱成一個特寫。


    他穿著黑色的絲絨西裝,就好像這裏根本不是錄影棚而是自己家那樣,慵懶隨意地窩在大沙發中。鎂光燈點亮了他唇邊淺淺的笑——此刻的他,華麗若世襲貴族的同時,卻也頹廢如街頭藝人。


    “緋聞。”他笑著重複主持人的話,“聽上去像是為了炒作而編造出來的假新聞。”


    “那事實上呢?”女主持人追問。


    “事實是……”季昱成低頭撫平絲絨衣服上一道看不見的皺摺,“我的確戀愛了。”


    時間仿佛在此刻停駐。


    街上的人潮,汽車喇叭,自行車鈴聲,還有廣場上某些花癡女生失望的尖叫聲,忽然間全都消失無蹤。


    全世界,隻剩下了大屏幕裏俊美地像漫畫人物一般的季昱成,和他在漫不經心中吐出的話語。


    “這場戀愛,我不知道會持續多久,幾秒,幾天,還是幾個月;我也不知道這段關係將會是認真的,還是隻是一場玩笑而已……”他慢慢抬起頭,褐色清亮的眼眸毫不退縮地看向攝像機,“我隻能說,如果這隻是一場遊戲的話,那麽,輸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


    她的心跳得如此劇烈,就好像他的眼神穿過攝像機,穿過大屏幕,穿過幾百米的空氣筆直地刺入到她的心髒中,狠狠地戳了一下那樣。


    笨蛋!白癡!!——她轉過身,開始荒不擇路地沿著小巷跑了起來,把娛樂主播接下來大驚小怪的提問和季昱成的聲音都遠遠地拋在身後——死雞又沒說是在和你談戀愛,像他那樣的大明星根本就不會喜歡上你這種鄉下妹,他隻會捉弄你、把你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而他卻在一邊哈哈大笑。所以……你這個庸人自擾又自作多情的家夥跑什麽呢?你又需要……躲開些什麽呢?!


    盡管在心裏把自己罵了足有一千遍,她卻還是一直跑到小巷深處,直到聽不見廣場那邊傳來的聲音時,才停下了腳步。


    雖然跑的時候慌亂得不曾看路,然而在潛意識裏,她還是選擇了一條通往學校側門的捷徑。


    這條彎彎曲曲穿過老城區的小巷在白天的時候還是頗為熱鬧的。因為靠近學區,所以有不少小商販選擇在這裏擺攤做生意。可是到了晚上,當生意人都收攤以後,黑黑窄窄的弄堂裏就隻剩下滿地果殼、空酒瓶、被隨手扔掉的包裝袋,和穿梭而過的瑟瑟寒風了。


    裹緊身上的白毛衣,康宛泠繞過腳下夜排檔攤位留下的汙水,向前方亮著s大校門燈光的弄堂口走去。


    本來是想出來散心的,卻不料拜剛才那檔娛樂節目所賜,心情反而更加低落了。


    我的確戀愛了。


    死雞……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他竟然蠢到犯下藝人的大忌,在媒體上公開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因為他的腦神經暫時短路了呢,還是……這隻是他的另一個惡作劇而已?


    而更沒有想到的是,聽到了這些話以後的……她的心情。


    我的確……戀愛了。


    他戀愛了。和誰?是和她嗎?怎麽可能!!!他能夠高抬貴手一下下,別把她整得太慘,她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可是……


    若不是她,而是別的女生的話……


    此刻這番低落的心情,又該怎麽解釋呢?


    呼……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如此惶恐,如此慌亂,如此莫名的七上八下又患得患失……若是這副沒出息的樣子被季昱成看到的話,那家夥一定會把她嘲笑死的。


    夜風掠過小巷。頭頂的路燈昏黃不明。


    她加緊了腳步,向小巷出口走去。不過才9點剛過,這裏就已經了無人影了。一絲不安的感覺爬上心頭——記得小西和麗娜以前好像曾經說起過這條弄堂……聽的時候隻當是耳邊風,可是現在再回想起來……她們到底說了些什麽?


    一路努力地試著回憶,再抬起頭時,巷子口已赫然眼前。


    出了小巷,再穿過一條馬路,在對麵明亮的路燈照耀下的,就是s大的校門了。


    又一陣寒風吹過。身後的小巷中,依稀傳來空易拉罐滾動的聲音。


    不知為什麽,某種寒毛豎起的感覺讓康宛泠再度加快了腳步——現在的她,已經接近於小跑了。理智雖然還在強作鎮定地嘲笑自己的膽小和疑神疑鬼,可是慌亂害怕的感覺還是不由自主地從身後襲來——那條關於小巷的傳言究竟都說了些什麽?


    某隻肮髒的大手在她踏出小巷、奔向馬路的前一秒抓住了她。


    直到這一刻,康宛泠這才靈光閃現地想起“修羅會”這三個字,與此同時,耳邊也終於回響起了小西那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


    “我奉勸各位哦,最近少在學校後門那邊閑晃。據說,那裏已經成為‘修羅會’的據點了……知道什麽是‘修羅會’嗎?那是這兩年奇跡般崛起的最龐大最有組織的校園黑幫……”


    在第一千次地來回踱步之後,費烈終於在s大的校門邊站定了腳步。


    自從畫展以後,這是他第一次踏出自己臥室兼畫室的房門,來到這裏。


    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以為自己終於能夠把心情整理清楚了,可是……


    隻不過才遠遠地看見s大的校門,那種手足無措的自我掙紮又再度湧上心頭。


    ——轉身,離開,轉身,回來,再轉身,再離開……這個一遍遍地徘徊,一次次地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家夥,還是費烈嗎?


    自嘲地冷冷一笑,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朝著校門的反方向邁出堅定的步伐。


    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瘋狂作畫了整整一周之後,他為扔在角落調成靜音的手機充電。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在這幾天裏他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來電顯示的不是黎娜的手機號,就是孟家的固定電話號碼。最後,黎娜終於發來一條短消息。這條短消息隻有七個字,可是其中低聲下氣的懇求意味卻刺痛了他的良心:


    ——我們談一談,好嗎?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多麽大的混蛋。


    沒錯,他是可以像隻駝鳥一樣,把一池清水攪混了之後,依然把頭埋進沙子裏,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裝作外麵的世界仍然天下太平。可是,可是黎娜呢?被他如此傷害過的孟黎娜他考慮過嗎?還有康宛泠……從此以後,他又該以怎樣的心情去麵對康宛泠呢?


    於是,一切就在那一刻決定了。


    隻要能夠遠遠地再次看到康宛泠,隻要確定她一切都好,隻要能讓他最後再看她一眼……他就能夠頭也不回地轉身了。轉身回到孟黎娜的身邊,轉身回到法國,轉身心無旁鷲地繼續他的繪畫事業,以及……他的婚約。


    這是一個很幹脆的決定。


    往回走在人行道上,看著街燈把他的身影拉出長長短短的影子,費烈對自己的決定給出了評價——幹脆,但是與此同時,卻也很失敗。


    他沒法做到想象中那樣的堅定和頭也不回。說什麽“遠遠地再次看到”,說什麽該死的“最後一眼”,事實上,在這一眼之後,他還會想著第二眼,第三眼……直到……索性在康宛泠的身邊安營紮寨。


    所以,就像對付毒癮患者最好的辦法就是關進戒毒所一樣,眼下,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他必須盡快買張回法國的機票——新學期就快開始了,而長假也已經結束了。把自己關在賽爾齊,關在巴黎,關在歐洲,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許隻有這樣,他的心才能收得回來……


    馬路對麵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尖叫。


    瞟去茫然一眼,視而不見地看著一抹白色身影踉蹌著消失在某條燈光幾乎照不到的陰暗小巷中,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法國——或許,他也可以說服孟黎娜和他一起出國。以黎娜的才華,進入賽爾齊藝術學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你們想幹什麽?!”


    康宛泠喘著氣,用力掙脫開抓住她的那隻手。她原本想讓自己的質問更響亮,更嚴厲,也更有氣勢的,無奈因為過度驚嚇而越發狂亂的心跳,讓她隻能發出一絲沙啞又顫抖的聲音。


    “幹什麽?”眼前那個模樣歪瓜裂棗,長得就像電影裏的土匪一樣的男生不懷好意地咧開嘴,恰如其分地展示出一口黃牙,“那麽晚了,你說我們想幹什麽呀?小妹妹?”


    “我不知道。”康宛泠拍去黃板牙的髒手在自己白毛衣上留下的痕跡,“還有,我警告你,不許叫我小妹妹!”


    “哎呦!看不出來,還有點兒膽量嘛!喂,你是不是叫康宛泠?”


    說話的是另一個頂著一臉赤豆的男生。他靠在電線杆上,一邊說話,一邊故作瀟灑地吐出口中的香煙頭,還噴出一大片唾沫星子。


    康宛泠抬起下巴。


    “說吧。”她把泄露自己慌亂情緒的顫抖雙手背在身後,“你們想幹什麽?還有,你們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


    黃板牙向赤豆男側了側腦袋。


    “大哥,你來跟她說一下吧。”


    赤豆男站直了身子。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這個惡形惡狀的男生有著過人的身高和粗壯的胳膊。


    “說我們劫財吧,”赤豆男慢慢向她走來,“看你這副窮酸相就知道一定刮不出幾毛錢。說要劫色吧,”他上下打量著她,“就憑你這張麵孔和這副前胸貼後背的身材,說實在的,還真引不起我們的興趣……”


    黃板牙嘻嘻一笑,露出一片塞在牙縫裏的菜葉子。


    “實話告訴你吧。”赤豆男在她麵前停了下來,嘎嘎作響地轉動著自己的雙腕,“有人出錢給我們‘修羅會’的老大,要我們來給你點兒‘colorseesee’。康——宛——泠,”他一字一頓地吐出她的名字,“看來最近有人對你很不爽哦!”


    很不爽到想要修理她嗎?老天,誰會變態到竟然做出這種事情?!


    冷靜。


    康宛泠強迫自己深呼吸——現在,唯一能夠救她的,或許隻有冷靜的頭腦了。


    “‘修羅會’?”她努力發出聽上去還算正常的聲音,“聽說唯一能夠引起這個校園幫會老大興趣的,隻有做生意和開校園連鎖店。怎麽現在竟然連這種下三濫的事情也都開始做了?”


    赤豆男的眉毛豎了起來。


    “下三濫?”


    “sorry!是我用詞不當。”繼續說話,繼續分散他們的注意……隻要一直處在交談狀態中,她或許能夠找到逃出去的機會,“應該說我不知道‘修羅會’竟然還會給別人充當打手。”她開始不著痕跡地慢慢後退——在被這兩個家夥拖來的時候,她曾經瞥到就在這附近,還有另外一條弄堂。如果跑得夠快的話,她也許可以從那裏逃出去,“我能問一下,是誰付錢讓你做這種事的嗎?”


    黃板牙依然嘻皮笑臉的。“大哥,這個女人竟然還想套我們的話,看來是把我倆當白癡了。”


    “是嗎?”他的“大哥”向她逼近。仿佛嫌自己醜陋的外表還不夠嚇人似的,赤豆男從身上掏出了一把彈簧刀,“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告訴她誰是幕後主使——在我把她弄昏過去之後。”


    康宛泠的後背頂到了小巷的牆壁。


    雖然一再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可是,當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來回晃動的時候,她的臉色還是發白了。


    “你……你想怎麽樣?”


    赤豆男咧嘴一笑,鐵塔一樣的身形遮住了小巷裏昏暗的燈光。“放心,不會怎麽樣的。客人交代過,我們的任務隻是在你這張臉上劃兩刀而已。”


    劃……劃兩刀……


    她把頭拚命向後仰,避開尖利的刀鋒。與此同時,慢慢向左側移去——那條她指望逃生用的弄堂應該就在左手邊兩米左右的地方……或許還不到兩米……


    “大哥,”黃板牙的聲音在這一刻好死不死地響起,“別浪費時間了,趕緊動手吧。我好像聽到有什麽聲音。”


    赤豆男握緊了刀子。


    就是現在!


    “有人來了!!”康宛泠一聲尖叫,手同時向赤豆男的身後一指。趁他分心的刹那,她轉頭向身後那條小弄堂奔去。


    可惜的是,還沒有跑出幾米,她的胳膊就被緊緊地拽住了,與此同時,她的頭發也被人粗魯地一把扯住。


    頭皮痛到了頭暈眼花的程度。透過朦朧的淚眼,在她麵前晃動的,依然是那兩排惡心的黃牙。


    “想跑?!”黃板牙獰笑著,“那我們收到的定金可怎麽辦?要知道,‘修羅會’一向都是言出必行的。”


    “你先……先放開我,”她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我們……好商量……”


    “對不起。沒得商量。”赤豆男打斷了她的話。他緩步走了過來。隨著他的靠近,巨大的陰影和黑暗就如同烏雲一樣籠罩住了整條巷子。在這片陰影中,唯一反光發亮的,是他手中的刀鋒。“你竟然還敢耍我。看來除了原先的那兩刀之外……”他舉起了彈簧刀,“我還得再賞你點兒什麽。”


    她拚命掙紮,卻隻能換來頭發被扯得更緊更疼。


    刀光在昏暗的路燈下劃過一道冰冷恐怖的弧線。


    康宛泠緊緊閉上雙眼。眼淚順著臉龐滑下——雖然她並不是很在乎外表,可是……完了……


    一切都完了……


    刺耳的尖叫聲在下一秒響起。


    睜開眼,茫然地摸向自己臉上依然光滑的皮膚。愣了好幾秒之後,康宛泠這才反應過來,發出慘叫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赤豆男。


    即使光線不足,她也依然能看見有一道細細的鮮血順著站在她麵前的赤豆男的前額流下。赤豆男擦去粘在眼前的黏液,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那一片腥紅,接著慢慢轉過頭去。


    在他身後的陰影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道握著鐵棍的修長身影。


    在所有人驚訝的注視下,那個人影動了一下,向前一步,讓自己站在了路燈的照射下。


    康宛泠睜大了雙眼,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喘息。


    她是在做夢,還是被嚇得眼花了?這個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的男生怎麽可能會是……


    費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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