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柔軟容易讓人忘記那些被它掩蓋的罪。


    我在網絡上回複帖子的時候,林夏吉正跟一幫男男女女在pub裏醉得翻天覆地,弓籌交錯間一個男生借著酒意湊近她問:“夏吉,你真是越看越美,做我的女朋友吧。”


    林夏吉嬉笑著將手裏的半杯紅酒兜頭潑過去,“就憑你?!”


    男生丟了麵子,十分醉意醒了七八分,“我知道你心裏隻有siva那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在紐約殺過人……”


    夏吉一驚,花容失色。


    她剛想問“你怎麽知道”,話到嘴邊臨時換成了“你胡說什麽?”,好險好險。夏吉強作鎮定,“siva的傳聞很多,這次怎麽說到殺人,真是太過分了。”


    對方故意激她:“你心疼了?心疼還不趕緊回家上上網,到處都在傳這件事情,有個爆料人說,siva開槍殺死了高中同學……”


    “好了好了。”神色恍然的夏吉拎起隨身小包火速步出pub,揮手攔下一輛taxi直奔公司辦公室。時值深夜,她喘著氣走進辦公室,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一下“siva”,果然,鋪天蓋地都是他的負麵消息。再看看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了,難怪沒有人通知她。


    時針旋轉至淩晨1點,夏吉愁眉不展地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按理說那麽私密的事情不可能會傳到網絡上,這次到底是誰要陷害siva?對方的目的是想毀掉siva的前途,還是想毀掉他這個人?


    越想越慌亂,夏吉趕緊坐下來用私人郵箱給那個人發了一封e—mail請求幫助。事到如今,隻有那個人能救得了siva了。


    屏幕光線映照在林夏吉俏麗疲倦的臉龐上。


    有人無聲無息地走近,將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放在她的右手旁邊。夏吉抬頭望見siva關切的眼神,忽然無限脆弱地想哭。她捧起那杯溫暖的奶茶,嗦著鼻子問:“你還在?我以為你們都回家了呢。網絡上的新聞,你有沒有看?”


    “看了。”


    “你不著急?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


    “傳就傳。”siva倚在飄窗邊眺望遠處的錦瑟霓虹。“那本來就是我做過的事情,是我開的槍,隱瞞又有什麽用?”


    “siva!這是規則,這是遊戲規則。沒有人會去喜歡一個有汙點的作者!”


    “我生為光,便不可為影。”他早就將一切想得很淡定,“與我心靈契合的人,自然會願意相信我,我也會是他們的光。”


    “你……你……”她想說他太完美主義,又支吾著說不出口。正是因為他這份與塵世格格不入的性格才成就了斐然的人格魅力。夏吉暗自想,這次隻能靠“那個人”幫忙打點媒體和幕後黑手了。如果過一段時間網上的喧囂還沒壓下去,就必須要開一個記者招待會澄清。


    “我最擔心不是這件槍擊案……”夏吉說出了她的擔憂,“我擔心的是散布消息的那個人,他(她)到底還知道多少,會不會連後來的那些事情都知道?siva,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擔心?這個人會不會也是那個世界的人?那座聲名遠播的梅裏雪山,去過的人很多很多。”


    夜色正涼。


    siva用力捏緊手裏的玻璃杯,指節發白。


    砰。玻璃杯被捏得粉碎,波爾多幹紅順著指縫淌下來,一滴連一滴,像極了死者的鮮血。


    轉眼,校園的梨花消失殆盡,我坐在圖書館自習時,再也不會有雪白花瓣落滿眼前攤開的書頁。這天晚上八點,天氣忽然變冷,呼嘯的海風不斷從咖啡館的門簾裏吹進來。客人們都說冷,我趕緊跑過去關門。門外三十米就是一整片漆黑的海麵。


    我凍得牙齒格格響,伸手關門時不經意地抬頭——望見頭頂滿天閃耀的星辰,像大把大把扔出去的碎鑽石,在深藍的天幕上灼灼其華。


    真是至死也會記得那份清冷孤傲的美。


    有腳步聲漸近。


    來不及轉頭,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批在我的肩膀上。siva托住我肩膀輕輕往門裏推。


    “外麵太冷,我們進去聊。”


    “不不不,我還沒下班。”我遞給他菜單,“你想喝杯什麽?”


    “藍山,謝謝。”他微笑,避開我的目光。


    又是藍山,這個隻喝藍山的男人。


    十點半,擦幹淨最後一張桌子,順利收工。siva拿起外套開車送我回家。他開一部內斂低調的日本車,不說話,靜默的側臉消融在夜色裏。


    我注視他良久,想問他為什麽隻字不提網絡上的那些負麵消息,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隻問他為什麽隻喜歡喝藍山。


    siva說,藍山是這個是世界上,唯一酸苦兼備還能讓人覺得享受的咖啡,喝下去就明白了。它在陽光下泛著濃鬱的金色光澤,喝起來順暢滑潤,像寶石一樣彌足珍貴。


    我忽然明白了。


    “落微也喜歡藍山吧?”


    “上官星見,你真是坦白得可恥。”他停在環海路邊,打開車門,我跟出去。


    “siva,你心裏明白落微已經死了,為什麽到現在還不肯忘記過去?”


    “你以為……有那麽容易?”他的聲音很弱,又是安靜的,仿佛漂浮在水麵,隻是空氣扯了那麽一絲一縷讓它遊進我的耳朵裏。


    “落微走的前幾天……”他回避說那個“死”字,“我們還在一起打鬧,看電影,討論將來要是有了我們自己的家該養一隻什麽的寵物狗。你知道嗎?落微膽子特別小,怕黑怕打雷怕陌生人,總是在哭,梨花帶雨的樣子。”


    我聳聳肩,走到海邊趴在花崗岩欄杆上。


    “嗯。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呐。”


    他點點頭,“是嗬,落微遇到困難隻會哭。要是當時遇到這事的是你,你就是掛掉也要跟對方同歸於盡。至少也要狠狠咬凶手一口,給破案的警察留下點線索。星見,你太堅強了,讓別人想保護你都找不出理由。”


    “你也一樣。siva。你太淡定了,麵對網絡上那麽爆炸的新聞都隻字不提,好象沒事人一樣,讓人想安慰你也找不出理由。”


    “槍是我開的。人是我殺的。”他攤攤手以示無可奈何,“事實擺在這裏,有什麽好解釋的?”


    不出意外的話,現在論壇和貼吧裏那些死忠粉絲們正拍著胸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們家siva絕對不可能殺人”,或是發起“萬人簽名大行動”,要是她們親耳聽到siva剛剛說的這句話,會不會想死?


    眼前的這個人忽然變得神秘可怕。


    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沒有知道他的過去,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


    更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是正當防衛。”


    他說:“那個同學在下課後五分鍾,忽然從包裏拿出一把手槍朝人群掃射。當他視線轉移到教室外的時候,我趁機奪下了他手裏的槍,兩個人在拉扯的時候槍擊中了他。”


    “那是槍走火?”我問。


    siva安靜地說:“無論是走火還是我扣動的扳機,結局都無法改變。他死了,死在我手裏。”他嗦了嗦鼻子,看得出這一段經曆對他的打擊很大,至今耿耿於懷。假若換作別人跟我說起這些事情,我會把它當成一個不高明的冷笑話。


    但是他跟我這麽說,我就死心踏地地信了。


    siva十一歲便去紐約念書,槍擊事件發生後,在家人的安排下回國,掩埋了從前的一切回憶和經曆,忘記血的教訓開始全新生活。他以為那段可怕的經曆已經過去,沒料到數年後又有人將深埋在地底下的它挖出來,


    “夏吉說,下周會幫我舉行一個小型記者招待會,將這件事情澄清。”他收拾起情緒,輕描淡寫地說:“以後我們不提這些麻煩事了。要不要我家喝杯咖啡?頂級藍山。”


    我激動地捫住心口兩眼冒粉紅色小星星,這就是傳說中超人氣美型小說家的華麗邀約咩?正好可以去看看作家的家是什麽樣子的。


    “不如順便請我吃個飯嘛……”我扶牆作“東風無力百花殘”狀,“你最體貼了不是麽。額,我眼前一片漆黑,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爬著去。”


    “啊啊啊,你就這樣對待美女……”我揮舞著拳頭想揍他一拳,冷不防被這小子攔腰抱起來,走幾步往車裏一扔。


    “你好輕,天天減肥?”


    “沒,老娘天生身材好。”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上官星見,你要鎮定,鎮定。


    他打量我一眼,嗤笑一聲,“苦瓜界的選美冠軍,夠幹癟的。”


    我臉一紅,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畫麵。


    “誒,你在想什麽?”他察覺到了,擔心地說:“上官星見,我警告你,一會兒到我家隻有我們兩個人。你可不許對我亂來啊。”


    我:“……”


    事實上也沒有亂來的機會。


    他家在一棟48層高商務小區的最高層。沒開鎖就聽到門裏飄出音樂,他鬆了一口氣,回頭肯定地對我說:“我家裏有人。”


    嗷。我在他心裏就是一隻披著純情羊皮的大尾巴狼。


    推開門,一大片藍色洶湧而來,爭先恐後擠進視線。深藍的天鵝絨窗外是遠方遼闊明麗的海麵,海麵上綴滿璀璨的星光。家具和牆紙都是淡漠的淺藍,層層疊疊,交響輝映。我在他身後小心瞥見這一切,心裏想這家夥真是個偏執狂。


    喜歡藍山就點滴不沾別的咖啡;


    喜歡藍色就滿視線全是blue。


    “siva少爺,你回來了?”來打掃的鍾點傭人急匆匆地取出兩雙白色拖鞋,畢恭畢敬地跪下擺在我們麵前。


    “我沒有約你,是她叫你過來打掃的?”siva邊換鞋邊問。


    女傭把他的ball鞋收進櫃子,“是額是額。”


    “她?”我腦子裏的八卦小天線噌噌地豎起來,“她是誰呐?女朋友。”


    “我單身。”siva懶得理我,走進客廳裏把嘈雜的rap換成了莫紮特的《小步舞曲》,外套搭在衣架上,衣袖習慣性地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以上25厘米的皮膚。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電視訪談時,他也是這樣卷起袖子露出手腕。當時想,手指和手腕都這麽纖長溫柔幼細的男生還真是少見。


    他的膚質真好,幹淨清透一點點油膩都沒有。我問:“你用什麽化妝品?”


    “不用。”


    “天生的?”我湊過去仔細看,皮膚比女生還白皙細嫩,藍色眼瞳更加明亮攝人。正看得出神,恍然發現兩個人臉蛋的距離不到十厘米,甚至能感覺到對方呼吸時溫熱的氣流一陣一陣地噴到自己臉頰的皮膚上。


    siva輕輕抬起手,溫柔地幫我撫去遮在額前的發絲。


    瞳色清藍清藍,那麽清澈透明又深不見底的眼神。我掉進他眼裏那汪天堂的湖水裏,恍然間不知所措,任由他一下一下地幫我撫去惱人的發絲。這麽細致溫柔。


    女傭已經走了,房間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四周流淌著優雅的《小步舞曲》,落地玻璃窗裏倒影出我和他對望的身影。高大英俊的男生和不知所措的女生。玻璃窗的那一麵是寂如深淵的夜晚,遠處的大海在星光裏一下一下地拍打著黝黑的礁石。


    這夜晚真是美好,似乎會發生點什麽。


    臉在發燙。


    不不不,是從臉到耳朵到脖子統統在發燙。


    如果這時有人往我臉上扔一個雞蛋,那一定是即扔即熟。不過我關心的不是“如何用臉接雞蛋”這個問題,此刻的上官星見小朋友腦子滿是漫畫裏那些男女主角在星光下浪漫,然後相擁的粉紅色畫麵。


    siva撫著我的額頭。


    他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非常溫柔地說:“……嗯,你的皮膚比我差多了。額頭上還冒了個痘痘。”


    嗷。我的浪漫美好之夜的夢想隨著他這句話bia唧一聲徹底破滅,粉紅色小泡泡碎得滿地都是。正在我滿地收拾起那顆破碎的心時,冷不防又聽到他說,“喲,你還有白頭發。”


    於是我的心這次是破碎得連揀都揀不回來了。


    原來藍山真的很好喝。


    說好喝籠統了些,準確地說是有韻味。細細一小口,整個口腔裏都是咖啡豆醇厚地道的滋味。就像他說的那樣,喝下去就明白了,藍山是像寶石一樣珍貴的咖啡。


    “好喝,還要一杯。”


    “真是好養活的小孩。”siva幫我滿上,“大一就出來打工的女生很少,你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這麽辛苦?”


    “家裏窮,出來補貼家用。”


    我不覺得羞恥,憑自己的雙手掙的每分錢都是幹淨的。


    siva停了停,仿佛在記憶裏搜尋什麽。


    “星見,你小時侯最想要什麽?”他問。


    正在喝咖啡的我,恍然覺得這句話很耳熟,又想不出是在哪聽過。一定是有人也曾這麽問過我。


    刻在記憶的罅隙裏,被緊接其後浩瀚的時間淹沒了。


    我仔細想了想,淡淡地答道:“很小的時候想要什麽不記得了。五歲那年生日在香港過的,我想要新款芭比娃娃,可是太貴了不敢跟媽媽說;十歲時最想要班主任老師的表揚;十五歲那年學會交男朋友了,最想要他的愛;現在快二十歲了,想要的還是愛;以後二十五歲、三十歲……直至這一生我最想要的都是愛。


    狠狠的洶湧的足夠淹沒我的愛。”


    siva幽藍的眼瞳裏起了深白的濃霧,他靠過來將我輕攬進懷裏,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上,輕撫那些柔軟的發絲。


    “上官星見,你是個缺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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