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e


    呈現在我和端木朔月麵前的第一幕,居然是甜美的粉色。


    演奏會上,小時候的我和羽野、曜太都坐貴賓席上看媽媽彈琴。而乖巧的智夏更是特約小嘉賓為媽媽伴奏。演出結束,台下掌聲如雷。所有人都興奮地站起身為媽媽和智夏精彩的表演鼓掌。


    "好棒哦!很久沒有聽到這麽精彩的音樂會了呢!"


    "當然,這可是名家!"


    "那個伴奏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兒嗎?不是一般的可愛呢!"


    觀眾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大聲喊安可,媽媽和智夏隻能一再地謝幕。


    "嘿嘿,強吧?台上的那個是我的好朋友和她媽媽哦!"曜太得意跟旁邊座位的人誇耀著,而羽野,隻是站在人潮中默默為自己心愛的人鼓掌。


    眩目的燈光灑落在我們三個人還很稚嫩的臉龐上,我剛把目光從羽野身上轉移到舞台,突然發現台上的智夏已經不小心摔倒了。她下意識地去抓媽媽的手,媽媽卻隻顧著台上記者的閃光燈,頭也不回地走了。


    完全沒有顧及身後自己的孩子正摔在地上,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走遠。


    "智夏!"羽野一閃身跳上了舞台,我也跟了過去,看著羽野一把抱起摔破了膝蓋的智夏,直往後台而去。


    "你的膝蓋……"我心疼地幫她擦著藥,這才突然發現——智夏的十個手指頭全部滿滿地包著紗布!


    剛剛在台上笑得甜美可愛的智夏,突然撲進我懷抱裏哭了。


    "姐……媽媽為什麽不管我?"


    "姐,媽媽不愛我嗎?"


    "為什麽無論我怎麽努力地練琴,就算手指都磨破了也達不到她的要求!我有感覺呢……她不喜歡我,媽媽不喜歡我……"


    "智夏她小時侯……有這麽想過?"端木疑惑地問。


    我搖搖頭。


    "不……我不知道……"


    端木朔月還沒來得及繼續問,那席卷著梨花香味而來的第二幕,已經徐徐展開了。


    畫麵迷離淒美,不時有白色的花瓣落在我的眉毛上……


    還是小時候,媽媽牽著我的手,我們倆沿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茫然地往前走著……


    晨露微涼,路的兩邊,開滿大朵大朵潔白的梨花。那時候的我從沒見過這麽美的梨花,月光一般地鋪滿整條路,美得醉生夢死。遠遠望去,仿佛剛剛落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媽媽……我們去哪裏……"我撒嬌地扯扯媽媽的衣角。


    "……"


    媽媽不說話,她鬆開了我的手獨自往前走,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一時間,風從四麵八方而來,卷起滿地的雪白的梨花,花瓣紛飛的盡頭,正隱隱現出兩個高大頎長的身影。


    白衣的身影似乎看到了我們的到來,默默地退到一邊。


    穿黑色衣服的人,背後有一對巨大的黑色羽翼,看不清楚麵目,隻是能感覺到他有一雙非常溫柔的藍色眼瞳……


    湛藍湛藍的。是天空的顏色……


    蒼白芬芳的梨花,在清冽的空氣裏簌簌地落……他收起黑色的羽翼走到媽媽的跟前,紳士地彎下身,親吻她的右手……


    一朵梨花落在我的手臂上,啪嚓一聲碎掉了。我打了一個寒顫——那梨花花瓣的觸感,居然是冰冷冰冷的,一直浸漫到骨子裏。


    然後,我聽到他用同樣冷到骨子裏的聲音說:


    "夫人,請允許我帶您走。"


    ……


    請允許我,帶您走……


    帶您走……


    ……


    氣氛詭異尷尬,畫麵突然渙散,迅速地跳轉到淡藍的第三幕:


    盛裝出席的智夏在舞會上第一次見到端木朔月,拽下了他的十字架項鏈,放在口袋裏。從舞會回來後一直恍惚著,摔到了膝蓋。羽野背著她下樓,黑暗中,滿腹心事的智夏突然地問:


    "羽野,你知道’牆壁,眼睛,膝蓋’是什麽意思嗎?"


    "’牆壁,眼睛……膝蓋?"羽野背著智夏一步步地下樓,漆黑的額發在夜風中輕輕地飛散,露出好看的額頭。"……明白了,我明白了。"


    "嗬。"智夏挽著羽野的脖子甜甜地笑,笑著笑著眼淚卻掉了下來,溫暖地滴在羽野脖子的皮膚上。趕緊用手帕擦掉,卻擦不幹眼眶裏不斷湧出的淚水。"羽野果然很聰明呢。隻是……"


    "隻是什麽?"


    她垂著眼簾,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狠下心:"我心裏隻有端木朔月一個人,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對你說出這句話。千羽野,我不會喜歡你,永遠不會喜歡上你的。"


    羽野的腳步停下。


    兩個人尷尬地沉默著,樓道裏沒有燈光,隻有月色在樓梯上灑落一層又一層的銀白。


    "那又有什麽關係?"羽野繼續背著她上樓,說出一個再倔強不過的答案。"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你可以不喜歡我,你可以拒絕我。可你沒有權利阻止我對你好。


    智夏一怔,什麽也不說,溫順地把頭貼在羽野頭上。到家後,智夏堅持自己回去,羽野站在路燈下凝望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千羽野!你怎麽連自己喜歡的女生都保護不了?!!"


    "你這個混蛋!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別人搶走嗎?!!"


    "……你真的很沒用啊……"


    自責地一拳砸在路燈杆上,黯然離去。


    微弱的路燈下,隻留下一個寫滿了傷心的拳印,夾雜著薔薇血色印痕。


    回到家,管家幫智夏擦好藥後也休息去了。智夏走到我的房間門前,想敲門,手卻懸在空中打住。


    "姐,你睡了嗎?"她站在門外輕聲問。


    "姐?"


    "姐……"


    門裏沒有回音,忙了一整天的我已經睡著了。


    "姐,你也不理我……"嘟囔著撅起小嘴,一個人走上天台,夜風那麽涼,仿佛長著潔白的翅膀。她坐在天台的最邊緣,垂下筆直的小腿在風中搖晃,輕聲地哼著跟曜太一起排練過的新歌。


    啦……


    啦……啦啦……


    "智夏……"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我心痛地捂住臉頰,不想讓別人看到眼中正淌下的淚。


    嬌小瘦弱的身影,隱沒在一整片漆黑的天幕裏,她的身後,一邊是滿山雪白的梨花,一邊是巴黎不甘寂寞的城市浮華。


    "我所見的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輕聲地誦讀著《聖經·傳道書》裏的字句,絕望得很美好。世間的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她自言自語。


    "如果感情真是遊離於指尖注定要失落的風,那為什麽要讓我在初初淪陷時品嚐到那麽豐盛的甜美?"


    拿出手機撥了我的號碼,絕望地對著電話嗚咽著,


    "姐……為什麽掌聲越熱烈,站在舞台上的孤獨感反而越強烈?如果我愛的人不在台下凝視著我,那繼續唱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姐……為什麽即使有你在身邊,這可怕的孤獨感還是會將我吞噬?姐,我感覺得到,媽媽是真的不喜歡我,從小就是這樣,無論我怎麽學會變優秀也無法獲得她對我的一個微笑,為什麽?是我做錯什麽了嗎?


    "姐,我隻有你了啊……姐……"


    環抱膝蓋,對著手機哭訴著:


    "姐,我今天去看了醫生,原來我真的得了那種可怕的病……姐,我該怎麽辦……姐……幫幫我!我遇到了自己最喜歡的人,他有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可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讓我得了這種隻能眼睜睜等死的病呢?


    "姐,我要離開你了。救救我,姐,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們,救救我……


    "姐,我該怎麽辦?


    "姐,聽得到嗎……"


    ……


    "不,我不想讓你聽到。我不能讓自己愛的人擔心。"她怔怔地任由著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滑落,合上手機之前,溫柔地說了最後一句,


    "姐,我愛你。即使以後失去我,也要幸福哦……"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摁下"呼叫"鍵,隻是對著手機自言自語。這一切,都是她在知道自己不久後就將離開人世時的眷戀和掙紮。而我和羽野、曜太卻從來都不知道。


    人前快樂美好的智夏,背後著隱藏著大片隻能自己舔噬的傷口。在她將要一個人站在懸崖邊麵對死亡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能夠拉住她的小手。


    誰也沒有能夠。


    "智夏,對不起……是姐姐不好。"我抱著久美,愧疚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懂事的智夏。


    為愛飛蛾撲火的智夏。


    用瘦弱的肩膀倔強地承擔一切的智夏。


    永遠隻讓人看到溫暖笑容、把悲傷獨自隱藏心底的智夏……


    聽到她心底的呼喊了。


    微弱地低鳴。


    盡管她是真的曾經在生命燃盡的最後一刻求救過,掙紮過,最終選擇一個人麵對,盡管她是真的曾經在內心最脆弱的角落呼喚過,期待著獲得拯救!可還是無濟與事……


    我一直以為自己算是個盡職的姐姐,但在她最柔弱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


    端木朔月默默地站在深藍的霧色中,仿佛想了那些經年的往事,還有智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單純到唐突的舉動。正在這時,一直昏迷著的羽野終於揉著額角醒過來。


    "可惡,這是哪裏?"


    我顧不上告訴他這一切,因為那顏色瑰麗的第四幕正徐徐展開……


    "好了好了!我不要再看了。"


    打斷那即將綻放的第四幕,我繼續懇求著媽媽:"我明白了,媽媽,這一切都是你在主宰著,那麽請您放過久美和端木!放過他們吧!!!"


    "智薰,我的孩子。別傻了。你必須要懂,這是遊戲規則。"


    "我不想懂!!我也不要懂!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設置這個遊戲,是因為空虛嗎?還是因為別的?媽媽……"眼前威嚴的母親在一片水霧中變得模糊,


    這大概是第一次在朋友麵前流淚。我苦苦哀求:"媽媽,他們兩個真的是對智夏而言最重要的人,求求你放過他們!放過他們吧……"


    "為什麽?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堂堂世界的主宰,為什麽要因為一個小小的複活玩偶和一個引魂師而破除遊戲規則?!"她不屑地輕笑,手裏捏著的一朵薔薇突然啪地碎裂。


    紛飛滿天,劃過我的側臉。


    理由?


    ……可以說了嗎?我遲疑著,淚眼朦朧中,隻能依稀看到遠處的教堂。


    傳說教堂的塔尖造得越高,距離上帝越近。


    當教堂的尖頂終於衝破天空的界限,直逼上帝的心髒,那些站在聖殿之中的人們,是不是就真的能聽到來自天國的彌撒?聽到彌撒,就能獲得救贖,洗盡滿身原罪?


    潔白的鴿子呼啦啦地四下飛散後,站在光線最中央的那個人是不是就真的贏得了一切?如果失去了愛,那贏得全世界還有什麽意義?


    贏的喜悅,不是為了能和自己的愛人和親人分享的嗎?!


    沒錯,我母親她贏了。在這場叫做"玩偶戀人"的遊戲中,她是唯一從不曾付出感情而冷靜操縱遊戲的人。從愛上了死神的智夏,身為引魂師卻屢次為心愛的玩偶而觸犯禁令的端木朔月……到因為比女生還要美而被誤認為玩偶的羽野,以及我的久美——因為違抗命令而被殘忍地打回薔薇花瓣原形的玩偶。


    一個又一個……這場遊戲中所有的人,都遍體鱗傷。


    "媽媽,放過久美吧。她對智夏來說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那你說,到底是為什麽?"


    媽媽疑慮地凝視著我,眼瞳裏卻分明早就猜到我想要說什麽。


    看著這個世界上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人,我終於說出了三年前玩偶師離淵在我耳邊說出的那個秘密。


    "因為……"聲音情不自禁地有些哽咽,"因為……"


    我扭頭看了看端木朔月,他蒼藍的瞳裏是一片疑惑:"因為什麽?智薰?"


    難道這三年來,連端木朔月都不知道久美的主人到底是誰嗎?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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