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大酒店的潮尚餐廳,身為經理的林蘭正在給員工訓話,她的手機靜音,屏幕亮起了幾次沒有引起她的絲毫注意,等訓話結束,她拿起自己的手機,才發現上麵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來自李飛。


    她有些訝異。按說,她是蔡軍的妻子,李飛和蔡軍這幾年關係不斷惡化,李飛應該不會給她打電話才對。他們上次見麵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這個時候他打電話來,會有什麽事?


    林蘭將電話回撥了過去,李飛就說要在“潮尚”訂一個小包間,林蘭一聽就笑了,“喲,難得啊,平常請都請不來,今天怎麽想來我們這裏消費了?”


    李飛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張嘴就吐槽,“你們餐廳死貴死貴的,我那點工資怎麽消費得起?”


    老同學之間就算很久不聯係,笑鬧起來也沒有太多隔閡,林蘭聽著就打趣他,“是不是要帶女朋友來約會啊?”


    “你就說有沒有吧!”


    他這一回避,林蘭倒真以為他這棵鐵樹開了花,有點替他高興地說:“老同學要我哪能沒有?調也給你調一個出來。你放心帶女朋友來吧。”


    李飛不著痕跡地跟她確認,“你肯定在吧?”


    “在在,肯定在。”晚上用餐高峰期,她通常都在。


    “那就說定了,晚上見。”


    “我給蘇局長打個電話再爭取一下。”看著李維民波瀾不驚收拾東西的樣子,左蘭實在是有些按捺不住地拿起電話去翻蘇建國的號碼。聯合督導組的工作明明開展得不錯,他們的下一步行動如果繼續推進,將會取得突破性的成績,在這個時候讓他們撤離中山,這指示讓人無法理解啊!


    李維民搖頭攔住她,聲音很沉,臉色也很沉,“不用了,是蘇局長和王廳長共同做出的決定。”


    左蘭愣在那裏,李維民看了看手表,將收拾好的東西整齊地放在桌上,拿起掛在架子上的外套穿上,“要走了,我得給馬雲波打個電話。”


    左蘭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麽?”


    李維民抬頭意有所指地看了左蘭一眼,笑了笑,也不知道目光裏那點失望究竟是衝誰來的,“咱們來東山時間也不短了,明天要走了,我總得去他家坐坐吧?”


    電話很快就通了,馬雲波的聲音從聽筒傳來,一如往昔親切熱絡中透著尊重,“師父?”


    李維民跟他說:“雲波,昨天廳裏突然打電話讓我趕回廣州,跟你打個招呼。”


    馬雲波很是意外,“這個時候把您叫回去,是有什麽事嗎?”


    李維民解釋說:“東山開展的‘暴風’掃毒行動取得了顯著的成果,省廳和公安部都感到滿意,認為我們督導組在東山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明天,我們督導組就將撤回廣州。”


    “這麽快?”


    “我來東山已經時間不短了,局裏也壓了很多工作。振江早就希望我能回去。”


    電話那端突然沉默,馬雲波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師父,我真不希望你們這個時候撤走。有你在,我辦事都有底氣。”


    李維民聲音也有點澀,卻還是故作輕鬆地輕描淡寫,“我之所以昨天趕回廳裏,就是跟王廳長商量能不能讓聯合督導組在東山再待一段時間。畢竟,5·13一案到現在還沒有結案,我心裏不踏實。可王廳長不同意,他認為我們在這兒反而妨礙你們開展工作,堅持讓我們撤走,還說公安部禁毒局也是這個意見。那我還能說什麽?隻能服從命令唄。這樣雲波,明天上午10點聯合督導組和你們市局開一個工作總結會,你安排一下。”他說話不著痕跡,臉色卻越來越沉。左蘭在一旁看著,無聲地歎息著搖了搖頭。


    電話裏,馬雲波答應得很痛快:“好,我馬上問一下陳市長,看他明天上午能不能參加。”


    “他能來最好。”李維民說著頓了頓,話鋒一轉,“還有,我來東山的時間也不短了,一直抽不出時間去看看於慧,今天晚上你和於慧有別的安排嗎?”


    “早就想請師父到家裏坐坐了,可看你工作這麽忙,壓力這麽大,一直沒敢開口,於慧一直對我有意見呢。”聽李維民說要去家裏,馬雲波的聲音才又來了幾分興致,“我這就給於慧打電話,讓她馬上準備。”


    “告訴於慧不要搞得太複雜,”辦公室裏,李維民閉上了眼睛,語氣聽不出端倪,臉上的表情有一瞬是空白的,“我愛吃什麽她清楚,就那老三樣。那就晚上見。”


    掛斷了電話,他閉著眼睛靜坐了許久,才默然地睜開眼睛,目光落在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的左蘭身上,痛惜而沉重地歎了口氣。


    左蘭也是長歎口氣,神色黯然,“真希望我們的懷疑是錯的。”


    “誰不是這麽希望呢?”李維民坐在椅子上苦笑,“在馬雲波的身上,我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從我們踏上東山的那天起,我的心就像掉在油鍋裏煎熬……”


    這話倒是讓左蘭驚了一下,“從那天起你就開始懷疑馬雲波了?!”


    “準確地說,那時候還叫擔心,不是懷疑。”李維民搖搖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又站了起來,“好了,你去跟蘇康、艾超他們交代一下明天離開東山的決定吧。”


    李維民也好,馬雲波也好,幹禁毒這麽多年,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經曆過太多風風雨雨的事,早就練就了一箱子麵具走天涯的本事。敲門聲響,門一打開,各懷心思,一個要攻一個要防的師徒倆一如往昔,親切熱絡,“師父,快進來。”


    李維民哈哈一笑,一邊換鞋一邊說道:“我的鼻子最靈——隔老遠我就聞見燉肉的香味了。”他說著就抬頭往屋裏看,“於慧呢?”


    馬雲波家還是老樣子,布置雖簡樸卻也溫馨素雅,桌子上已經滿滿當當擺了不少菜,聽見他喊自己,於慧圍著圍裙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見到李維民也是甚為熟稔地打招呼,“哎呀,李局長,現在要見你一麵可真難啊。”


    李維民握手打招呼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於慧卻退了退,還是跟從前一個樣子,笑起來很靦腆,“別別,我手上都是油。”


    “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想來吃你做的菜。”李維民收回手進屋,看著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不由得拍大腿,“不是跟雲波說了少做點嗎?這一桌子的菜!太豐盛了!吃不了一會兒我可要打包帶走啊!讓組裏的人也嚐嚐你的手藝。”


    於慧不同意,跟從前一樣,沒把李維民當外人,“他們要吃,我哪天專門給他們做。李局,你今天必須得喝好吃好,不然我可生氣啊。”


    “這你放心,雲波可以做證——每次吃完你做的飯菜,我都得吃兩粒加味左金丸,在外麵走一個小時才能坐得下來。”


    “怪不得嫂子不樂意你來我家吃飯呢。”於慧笑得開心,說了兩句又回廚房忙活去了,轉身的時候看馬雲波還傻站著,眨眨眼叫他,“還傻站著做什麽,下酒菜不都做好了嗎?你們師徒倆先喝著。”


    於慧,怎麽說呢……雖然態度沒變,情緒也正常,但李維民覺得她似乎比從前健談開朗多了,平時跟他打趣逗笑的話可沒今天這麽多。


    跟著馬雲波一起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李維民鄭重提醒,“先定下規矩,今晚隻是喝酒吃飯,不談工作。”


    馬雲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笑著點頭,“正合我意,不談工作。”


    於慧的手藝相當不錯,李維民自家媳婦兒什麽都好,就是不會做飯,這麽多年鍥而不舍地追求色香味,偏做出來的東西樣子看著雖好卻不能吃。李維民覺得自己這麽多年沒食物中毒都是個奇跡,之前住他們家的李飛寧可在學校食堂吃完才回家,就這事兒,這麽多年來一直是李夫人廚藝生涯中最大的恥辱。


    後來馬雲波調到東山來,李飛緊接著也進了東山的禁毒大隊,跟馬雲波越來越熟,蹭飯就蹭成了習慣,李維民也是偶爾過來辦事的時候有空就到他家裏吃一頓家常解解饞。隻是如今,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心情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那個心情了……


    從狼吞虎咽到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李維民放下筷子滿足地長出口氣站起來,“我去個洗手間。”


    餐桌上,於慧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飯桌之下馬雲波緊緊握住她的手,指了指方向,“師父,洗手間就在那兒。”


    “我還能不知道你家洗手間在哪兒?”李維民好笑地看他一眼,徑直出了餐廳。於慧緊緊盯著洗手間的方向,掌心裏全是冷汗,她慌亂無措地看著馬雲波,聲音有些發抖,“你把東西放好了嗎?”


    馬雲波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點點頭,於慧又想到了什麽,“上鎖了嗎?”


    馬雲波盯著洗手間的門沒回答,沉默的神情一下子讓於慧如驚弓之鳥般差點站起來,“你怎麽不上鎖呢?你師父可是老緝毒警了!他哪怕聞味兒都能聞出——”


    “沒事,相信我。”馬雲波示意她不要這麽激動,篤定而平靜的態度像一劑定心丸,給了於慧十足的安全感,“你鎮定一點,不會被發現的。先把桌子收拾了。”


    於慧看著那扇遲遲不打開的洗手間門,隻能壓下自己心裏的驚慌開始忙碌起來。她桌子收了一半,李維民從洗手間出來了,她不由自主地偷偷觀察他的臉色,覺得跟之前沒有什麽不同,才終於放下心來。


    桌子上的菜碗都收拾了下去,於慧沏了茶,這會兒已經重新冷靜下來,又坐在了李維民身邊。李維民轉著茶杯,沉默片刻後,借著酒勁兒,忽然略顯低沉地開了口:“我李維民做事幾乎從不後悔,但在雲波的事上我後悔過兩次。”


    馬雲波給他的茶杯續了點水,“後悔?我怎麽不知道師父你還會後悔?”


    於慧在一旁聽著丈夫無意的揶揄,也笑著問:“哪兩件事?”


    李維民抬起眼,看著馬雲波的目光深邃複雜中竟然糅雜著幾分內疚的歉意,“第一次,是2007年12月,雲波是有機會去省委黨校進修學習的。為期一年,當時振江認為你是最佳人選,可我不同意,最後把名額讓給了別人。”


    馬雲波沒想到他會說自己的事情,怔了一下,連忙擺手,“你提這事幹嗎?當時我手裏有一堆的事,根本沒有時間去。”


    李維民搖頭,看了看如今骨瘦如柴的於慧,眼睛微微紅了,“如果當時雲波去黨校學習的話,2·18一案雲波就不可能參與,那於慧身中150多處槍傷的事也就不可能發生。”


    於慧在一旁沉默著坐了下來,咬咬唇不說話,馬雲波顯然也被勾起了傷心回憶,坐在那兒也不出聲。李維民歎口氣,拍了拍馬雲波的肩膀,“第二次,就是來東山上任的事。當時我提名雲波來東山,局裏和省廳是有不少人反對的,主要是因為雲波年輕,而東山的禁毒形勢十分複雜,怕雲波不能勝任。在我的堅持下,力排眾議,做了許多的工作,雲波才來的東山。當時雲波來是接替羅旭的職務當東山市公安局局長的。可就在雲波上任前三天,東山方麵卻說羅旭不肯退,說雲波年輕,能不能在副局長位子上過渡一段時間。振江跟我說,雲波可以不去東山,副局長的工作讓雲波去做可惜了。我怕雲波有想法,跟雲波做思想工作,沒想到雲波卻說,他不會計較職務的高低,不會計較個人的得失,他不會有任何的思想包袱……”


    馬雲波能聽李維民罵他,甚至能接受李維民懷疑他,但聽不了這個,感歎、煽情、虧欠,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更加厭惡現在的自己,也讓他更加沒臉麵對李維民。他本來想忍著聽完,可是一忍再忍,卻還是控製不了地抬起頭,打斷了他,他有點急切,又顯得煩躁,“師父,你說這些究竟是什麽意思?你是對我在東山的工作失望還是……”


    李維民搖搖頭,他也看著這個他親手帶出來、曾經無比信任、委以重任更報以重望的徒弟,難過、抱歉、後悔,此時此刻,每一樣情緒都不是假的,“可你在這副局長的位子上一幹就是三年。這短短的三年,你看上去像是老了二十歲。於慧,你也是,跟著雲波來到東山受罪……雲波是我一手培養起來的,看到他現在這個狀態,我心裏難受……”


    於慧被他戳了心裏隱痛,倉促地低下頭,別開了他的目光,眼睛卻也紅了,哽咽地搖頭,“……您別這麽說。”


    馬雲波實在受不了這個,他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將眼中的酸澀憋了回去,攥住於慧的手,“師父,今天說好不談工作的。”


    李維民深吸口氣,“雲波,是不是我這個師父太自私了?這麽多年對你一直太嚴厲,你是不是在心底裏恨過我?”


    馬雲波聲音發悶,他低頭看著麵前的茶杯,不自在地蹭了下鼻子,搖搖頭,“師父,要不是這麽多年你對我的言傳身教,我馬雲波也不可能有今天的進步。”


    於慧聽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抹了抹眼睛連忙起身走進廚房,李維民看著她的背影心情複雜,馬雲波舉起茶杯,“師父,別說這個了,來來來,喝水。”


    李維民也端起茶杯,他笑起來,調整了情緒,看著馬雲波的目光,跟從前一樣欣賞又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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