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寨外圍半山腰,新修沒兩年的觀景平台上,馬雲波跟林耀東在翻修一新的佛殿前並肩而立,看著山下塔寨萬家燈火,背對著神殿內通亮的長明燈,不悅地問他:“什麽事非得見麵?”


    “趙嘉良被我綁進了村裏。”


    馬雲波震驚地看向旁邊這個瘋子,“小灣村交易的測試他不是已經過關了嗎?你綁他幹什麽?”


    林耀東眼前浮現起趙嘉良的那張臉,卻實在跟模糊的記憶對不上號,“我以前肯定在哪裏見過他,我還是不踏實。”


    壞事兒幹多了,誰能踏實?馬雲波冷笑,“那你審出什麽結果來了嗎?”


    林耀東沒有說話。


    馬雲波問他:“現在撕破了臉,你準備怎麽收場?”


    林耀東沉默一瞬,回答說:“明天就開始做生意,我已經和他達成了協議。”


    馬雲波簡直不能理解他的邏輯,“既然不相信他,為什麽還要和他做生意?”


    林耀東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聲音淡淡的,“我兒子在他的手裏。”


    “……”馬雲波深吸口氣,“這次做多少公斤?”


    “兩噸。”林耀東忽然轉向他,“未來十二天裏,警方有任何風吹草動,你都要及時向我通報。”


    “光是通風報信的事兒,不用見麵說吧?”馬雲波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嘴角微微壓出拒絕的意思來,“你叫我來,還想讓我做什麽?幫你救兒子?我鞭長莫及啊。”


    林耀東卻搖頭,“再查趙嘉良。”


    “我已經替你查過了。”


    “再查一遍。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林耀東堅持道:“我的直覺幫我化解了無數次危機。”


    馬雲波愈發地不耐煩,“你總得給我一點啟發吧?”


    林耀東盯著他的目光倏地轉冷,“你是公安局副局長,找人查線索是你的本職工作。”


    馬雲波冷笑,“我是公安局副局長,不是你的馬仔。”


    林耀東慢悠悠地笑起來,好整以暇地點頭攤攤手,“你當然不是。”


    馬雲波冷冷地看著他,林耀東卻笑吟吟地回視。他那眸光裏承載了太多東西,看得久了,就讓馬雲波不得不又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走到這個地步,他已經退無可退。


    半晌後,馬雲波在這場無聲的交鋒中敗下陣來,他頹然嘲弄地笑了一聲,拿出手機,當著林耀東的麵,給他在汕頭市局的朋友打了個電話……


    收了線,他深吸口氣,沉得不見星月的夜幕下,他定定地看著林耀東,“林耀東,你打算什麽時候收手?”


    “收手?”林耀東也仿佛聽見了個笑話,一邊同他一起往山下走,一邊哈哈大笑起來,興味盎然的狂妄,“我打造的王國才初具雛形,怎麽可能收手?”


    一路到了山下,兩個人各自上了車,林耀東降下車窗,對另一台車裏的馬雲波好似關心地說道:“馬局,剛才我算了一下日子,尊夫人的特效藥應該差不多用完了。我會差個小弟送去。”


    ——馬雲波知道這是個威脅。


    林耀東走後,他狠狠一圈砸在方向盤上,隻覺得這馬上要吹台風的午夜,氣壓越發地逼仄了。


    他深吸口氣壓下滿腔奔騰著就要破體而出了似的怒火跟惱恨,拿起被他上車時隨手放在副駕的手機,把從上山起就一直開著的錄音關掉了。


    ………………


    …………


    天亮了,正好是周末。馬雲波昨晚後來還是回了家,吃了早飯猶豫半天,還是給李飛打了個電話,約他來家裏吃飯。


    彼時李飛正在從廣州往東山趕,接了電話含糊地應了一聲,從廣州回來,直接就去了馬雲波家裏。


    李飛一個孤家寡人,從前到他們家蹭飯是常事,隻是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逐漸開始來的少了。


    於慧一直很喜歡他,把他當個大孩子,他愛吃於慧的糖醋排骨,隻要每次提前知會要過來,她都會給他特意做一份。


    她愛看他吃飯,大快朵頤的樣子,吃的特別香,讓她這個做飯的也特別有成就感。可是今天他對著一盤子排骨,卻有點晃神……


    這還是他知道真相後第一次這麽直麵馬雲波,那視頻跟刺似的紮在心裏,紮的他疼到幾乎拿不住筷子。


    給他盛了一碗湯放過去,於慧有些擔憂地看了看他張張嘴卻什麽也沒問,倒是旁邊的馬雲波不動聲色地觀察半晌,忽然就問他:“你為什麽咬住趙嘉良不放?”


    李飛跟那盤排骨大眼瞪小眼,像是沒聽見馬雲波的話。


    他不滿地喊了一聲“問你話呢”,李飛才回過神來,倉促地回答,“我告訴過你啊,他是……毒梟。”


    “你……還信任我嗎?”馬雲波忽然好似沒頭沒尾地對他說:“……放手吧,李飛,聽我一句。”


    “為什麽?”


    馬雲波沉默一瞬,“你相信我來做這件事兒嗎?!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完成你的心願,抓到毒販,鏟掉毒源。隻是,你別再參與了行嗎?”


    他依然是從前那種讓李飛毫無保留相信的沉肅而肯定的語氣,可惜現在聽起來,卻全變成了刺耳諷刺的聲調,李飛忽然無法克製地激動起來,他猛地轉頭,抓著筷子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你能保證?怎麽保證?!”


    馬雲波張張嘴,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馬局……你……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東山?”李飛艱難地開口問他,卻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目光,“我……我其實一直想……東山這麽難,離開也許是一條路……你上次勸我別再追了,我停不下手,其實……其實,真離開了,也就停下了……總不能,把自己的前途全賭在這兒吧!你和崔局也是老熟人了,你……你去找他談談?!”


    馬雲波深深地看著他,一瞬間,餐桌上有了讓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李飛拿起了酒,自顧自地倒上了兩杯,遞給馬雲波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仿佛下定決心似的慨然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馬雲波臉上表情從始至終沒變過,“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想說什麽?


    李飛沒說出口,但其實他們二人之間,已經心照不宣了。


    對視中,馬雲波端起了酒,“李飛,你嫂子背上的子彈,你右胸為我留下的彈孔……我……我馬雲波全記在心裏,抹不掉的。這些……都刻在我的英模獎章裏了!明白嗎?!我走?往哪兒走?!走的了嗎?!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總在想——總在想什麽時候能替你擋一回子彈……你明白嗎?……這樣我能心安些。”


    “記著,任何時候,我欠你一顆子彈,你可以隨時來取!因為……你不可以再成為另一個宋楊。”動情處,馬雲波尾音都打著顫,說到最後,夾雜著無數欲言又止的情愫,仿佛在告訴囑咐他什麽似的,語氣倏地變得格外嚴厲——


    “你一定要給我記住!”


    ………………


    …………


    李飛覺得他這二十多年攢下來的眼淚,都要在這段時間流盡了。


    從馬雲波家出來,開車回去的路上,他給李維民打了個電話。


    “李局,和你匯報個大消息。”


    “什麽大消息?”


    “今天我回去的路上,馬雲波給我電話,約我去他們家吃飯。”


    “你去了?”


    “去了……”


    手機裏,馬雲波沉默一瞬,長歎口氣,了然道:“你想把馬雲波拉回來?”


    “他們一家對我都那麽好,我實在不忍心……”李飛聲音黯然,“我實在難以想象……”


    “緝毒英雄最後被毒販收買的例子不是沒有。”馬雲波是李維民最器重的徒弟,他墮落成現在這樣,李維民心裏比李飛沒好受多少,但比起李飛的猶豫,這個向來在打擊毒品犯罪這件事情上不給任何人留餘地的老緝毒警雖然沉痛,卻很堅決,“緝毒警是最危險的一個警種,這危險除了來自毒販的槍口的威脅,還有來自巨額現金的利誘。雖然我們不願意相信,但馬雲波已經被毒販腐蝕,他已經不是當初你認識的緝毒警馬雲波了。李飛,這種時候,絕不能感情用事!”


    電話裏,李飛默然半晌,深吸口氣,眼神逐漸清明起來,“……明白了。”


    李飛走後,收拾完屋子的於慧躲進衛生間裏,半晌後,她收拾好自己用過的注射器之類,疲憊地走出來,看見馬雲波正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裏。


    於慧走近,伏身蜷縮在馬雲波的懷裏,馬雲波輕輕抱著於慧,兩人默默地擁抱著,臉色都很疲憊。


    “雲波,”很長時間窒息般的沉默後,於慧很輕的聲音透著小心翼翼,忽然問他:“你……恨我嗎?”


    馬雲波仿佛沒聽見,半晌後同樣輕輕地問她:“……怎麽會這麽想?”


    於慧聽出了馬雲波停頓中的猶豫,了然地輕輕笑了起來,“你不說,是怕傷我。其實,雲波啊……別看你天天拉著一張臉,你的心太軟!”


    “……軟?”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誰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


    於慧卻說的很肯定,“軟!……我第一次用毒止痛的時候,你就下不了狠心……之後慢慢的有癮了……你還下不了狠心……當時,要是送我去戒毒……也就……也就沒今天了!”


    馬雲波聽不下去,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於慧環住他腰的手摟得更緊了幾分,“我偷偷的去買毒,你沒一次說過我。就看著我啊……從抽到吸再到注射,量一次比一次多,直到你拿回來給我……”


    馬雲波聽不下去了,輕輕打斷她,“於慧,對於你來說,那是……藥。”


    “就是毒。”於慧其實很清楚她都幹了什麽,她有多大的罪過。馬雲波曾經多麽清清白白、寧折不彎的一個人,禁毒英雄模範,家裏勳章獎狀櫃子裏擺了好幾個,她不害怕他的工作,她曾經有勇氣替他擋下那些子彈,可是最終,也是她給了他最諷刺的結局——


    禁毒英雄、東山公安局副局長的妻子,竟然是個吸毒者。


    是她把他的榮耀跟心氣兒碾碎了……


    “就是毒!”她窩在他懷裏,淒惶地慘笑著嘲諷自己,“是海洛因!”


    馬雲波深吸口氣,壓下心裏所有負麵的情緒,輕輕拍了拍她後背,平和地安撫她,“你今天怎麽了?打了多少量?”


    “……不多。”她其實很清醒,從沒這麽清醒過,“有時候……真想一針打夠……打到不用再打……那也是解脫……”


    馬雲波抱緊了於慧,沉和的聲音逐漸被心疼和痛苦填滿,“於慧,不可以……不可以這麽說!”


    “你一公斤一公斤地拿回來……雲波……我是不是害了你?有時候,真的很恨你,你當時就讓醫生給我取出那9顆,哪怕死在手術台上,你現在也不用這樣……對嗎?”於慧卻不理他,自顧自地呢喃著,仿若歎息的聲音說到後來,卻逐漸難以控製地激動起來,她掙紮出馬雲波的懷抱,定定地看著他,並攏手腕將雙手伸到他的麵前,“……我知道你怕什麽!我吸毒,你是英雄……你……為什麽不抓我?……來啊……抓我啊!……”


    “於慧!”馬雲波重新把她緊緊地圈進懷裏,他手臂的肌肉全緊繃起來,好像害怕她真出什麽事一樣,把她緊緊地摟進懷裏,兩個同樣顫抖的懷抱,兩個同樣都快崩潰的人,馬雲波痛苦地嘶吼,“沒有那九顆子彈,哪兒來的我的英模?你是我的命!知道嗎,我的命!”


    於慧在他懷裏痛哭流涕,“別人已經拿我要挾住你了,對嗎?!你從來不說,但其實……我全明白!”


    “……不。”馬雲波不肯承認,“你想錯了,於慧,他們要挾住我的不是你,是我的……我的名聲!”


    於慧再說不出話,趴在他懷裏失聲痛哭起來。馬雲波一下一下輕撫她的後背,半晌後,失控的感情在沉默中逐漸回歸正軌,於慧眼睛腫腫的從丈夫懷裏出來,抽了張紙巾,擦了擦臉和鼻子,深吸口氣。


    馬雲波替她捋順散亂的頭發,“明天請假吧,在家休息。”


    於慧點點頭,“單位領導體恤我的傷情,我早就是半病退的狀態了。”


    馬雲波囑咐她,“少跟人接觸。尤其是……那個陳珂。”


    於慧經常去醫院,陳珂跟她聊的來,“為什麽?”


    馬雲波卻十分篤定地說:“因為李飛在懷疑我。”


    於慧眨眨眼睛,頓時緊張起來,“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聊天的時候,”馬雲波菲薄地笑了一下,“他居然關心自己的前途。”


    於慧不解,“這有什麽不對嗎?”


    “李飛?關心前途?怎麽可能呢?”他長歎一聲,想著那猴小子,覺得他辦案是一把好手,但實在不是演戲的料,“他一心隻關心怎麽抓毒販,名和利都跟他絕緣。他昨天的戲演過了。”


    於慧怔愣,張了張嘴,淚水頃刻之間又湧了出來,她惶然不安地握住丈夫的手,“雲波,咱們這是要眾叛親離嗎?”


    眾叛親離嗎?


    早晚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的。


    馬雲波黯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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