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麽和你計較


    我想留的你想忘掉


    曾經幸福的痛苦的


    該你的該我的


    到此一筆勾銷


    我拿什麽和你計較


    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來牽著手走的路


    隻有我一個人相信天荒地老


    ——張宇·《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張葳蕤找了一層樓,才在走廊盡頭的樓梯間看到章遠。他正凝神望著窗外,麵色灰暗,幾乎融到蒙蒙暮靄中,僅留一個模糊的輪廓。即使兩腮憔悴得略微凹陷下去,側臉依舊是一道漂亮的弧線。前額一綹發絲站錯了隊,桀驁地翹起來;雙唇緊抿,目光看向遠方,執著得像個孩子。


    “看夠了麽?”朱寧莉推推她,“真後悔讓你看到他的名片。”


    “誰讓你把它放在錢包裏,還和ktv會員卡放一欄?”


    “誰讓你偷偷溜出學校來找我k歌?你們不是應該封校麽!”朱寧莉拉著她,“快走,被看見了你怎麽解釋?!”她有些後悔帶張葳蕤來天達寫字樓,雖然這邊也有其他的合作公司,但現在這樣明目張膽站在天達科技的走廊裏,就頗有些司馬昭之心的意味了。


    “讓我再看一眼……”張葳蕤依依不舍,然後“唉”了一聲,“到底是我哥,生病的時候都比別人帥。”


    朱寧莉白她:“看,夕陽下落魄憂鬱的優雅帥哥,滿足你小女生花癡的幻想,再燃燒一點母性的關愛。”


    “我真的對他沒什麽想法了。”


    “那你幹嗎來看他?一聽我說他公司的人送他去醫院,就從學校偷溜出來?”


    “我真的想起他就像想起哥哥。”張葳蕤辯駁,“真的是親人一樣。”


    “狡辯。”


    張葳蕤噘嘴,沉默片刻,問:“那你幹嗎來看他?”


    “誰來看他了?”朱寧莉笑出聲,“我是要看住你。快回去吧,天達市場部的人都認識我。”


    隔了兩日,朱寧莉接到張葳蕤的電話,聽到她悲戚戚的聲音:“阿姐,我被隔離了……”


    “為什麽?!”


    “因為我離開的時候,係裏正好查寢了,大家瞞不住……”


    人要倒黴,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張葳蕤大哭:“過兩天就是人家的生日啊,難道就在中美合作所過了?”


    朱寧莉安慰她幾句,答應過後補給她一個帶藍莓果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又在她的念叨下記下諸如動感地帶手機充值卡、新一季《老友記》光盤等等長長一串購物清單,這才了事。


    學校要求曾經離校的學生返回前,必須接受兩周的隔離。從四月開始,留學生們陸陸續續回國躲避sars,此時騰出一棟四層的宿舍來,有空調和獨立衛生間,比一般學生公寓好。但前後庭院的大門都有校衛隊看守,學校再三聲明,有違反規定擅自出入隔離區者,一律記大過。


    葉芝隔著柵欄,把何洛郵寄來的口罩轉交給沈列:“咱們兩個已經算危險距離之內了吧?”


    “隔離就是個形式。”


    “誰讓你亂跑?”


    “我媽讓我回家吃粽子啊,誰敢拂了老佛爺的意啊?”


    “這兒也不錯。”葉芝笑,看花園裏一眾人打羽毛球、踢毽子,還有人扯起皮筋,“簡直是中美合作幼兒園啊!很適合你,沈列小朋友,好好接受改造!”


    她又想起什麽,壓低聲音:“你們話劇社新加盟的那個ppmm,有沒有來探望你?”


    “沒有。”


    “沒有?”葉芝搖頭,“你小子別騙人了。”


    “多事!”沈列笑罵,“誰騙你?”的確沒有,因為她也被隔離了。


    每天傍晚學校都會來發中藥,隨意取用,板藍根和其他草藥混在一起,熬成深褐色濃汁。張葳蕤英雄就義一樣,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實在咽不下,把嘴裏一口吐在樹下。


    “草草你漱口呢?”沈列問。這個外號倒是牢固地跟著她。


    “那,給草坪澆點水,好幾天沒下雨了麽。”張葳蕤抬頭看天,睫毛閃動,“剛才那個,是你……女朋友?”


    “什麽啊,本科同學。”沈列揚手,“來,分你一個。”


    “口罩?”


    “傳說中的n95,另一個在美國的同學買的,特意快遞回來。”


    “哦。”張葳蕤研究了一下白色口罩,“這麽簡單呀,像一次性的。你學生物的,說說看,真有用?”


    “咳,就是個心理安慰。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你還不領情?”她撇嘴,“說明人家在乎你。這次,是女朋友了麽?”


    “把你美的,是女朋友給的我還給你?”沈列笑。


    “重色輕友。”地上有人用粉筆畫了跳房子,張葳蕤過去蹦著,“沒人和你玩兒了。”


    “我有過一點點賊心。”沈列坦誠,“但那時她有一個關係非常好的男朋友,兩個人是高中同學。”


    “嘻嘻,你還想第三者插足啊。”張葳蕤走過來,和他在花壇邊坐下,“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


    “我可沒拆誰。”沈列辯白,“我是那種人麽?隻不過,時間和空間,遠比人為因素可怕。”


    張葳蕤了然地點頭:“是啊。我認識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為了出國不要他了。說起來,也是你們學校的女生呢。”


    “咱們幹嗎討論這些鬱悶的話題!”沈列說,“來來,說點輕鬆的。”他把口罩帶在臉上,“奧特曼!”


    “你同學會被氣死的!不如下次,讓她寄點別的……”張葳蕤舉起手指數著,“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啊……”


    “你自己問她要好了!”沈列笑,“說起來,她家鄉就是你讀本科的地方呢。”


    “這麽巧?”張葳蕤忽然有一線預感,“她,叫什麽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張葳蕤真想打自己兩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當年的專業,怎麽從來沒有想過要問沈列一聲?


    “你認識她?”沈列問。


    “就算是吧。”懨懨無力,“我剛才說的那個男孩子,被女朋友拋棄的……”


    “你說章遠啊!何洛什麽時候拋棄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個男生麵前。隨後漸漸沉靜,溫潤如玉,卻再不見當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何洛這樣,對章遠毫無保留付出的人。”他說,“是章遠從不表態的做法讓她無所適從。”


    “你又不是當事人!”張葳蕤辯駁,“當初章遠買了站票來看何洛,親手釘盒子給她郵磁帶,住院了都沒有告訴她!”一時激動,倒感謝朱寧莉打聽了那麽多事情,用來打擊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經買票連夜趕回去?知不知道她一邊準備申請材料,一邊熬夜幫章遠搜集材料?”沈列說,“我隻清楚這些而已,但大家都說是章遠傷害了何洛,他隻為了自己的將來努力,卻從來沒有為何洛的幸福努力。”


    “他的行動都說明一切了!他的未來難道不是何洛的未來麽?”張葳蕤激動,“你沒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銀山也不會出國的!”


    “沒有人會為了一份沒有把握的將來留下來。”沈列說,“他們分手後,章遠還來過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來去的次數越多,隻會讓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為你喜歡何洛,所以就一直為她辯護。”張葳蕤氣結,“你就胡亂猜測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兩腳,終於還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臉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麽會這樣?本來是聽別人說起,張葳蕤過兩天就是生日,想開玩笑問問她在集中營過生日有怎樣的感受,順便問她有什麽心願。


    他們竟然為了別人的事情吵起來。她提起章遠時的激動,更讓他感覺不安。


    沈列打電話給何洛,是一個男生接的。很體貼吧,捂住話筒,掩飾著,說她無暇分身。她在躲避誰,卻並不是自己。


    “我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一句,說給別人,還是自己?


    每日太陽落山後大家都到庭院裏乘涼,就像監牢裏放風時間,誰都不想錯過。


    抬頭不見低頭見。張葳蕤這兩日看到沈列都沒有給他好臉色,心裏感慨頗多。11點熄了燈,想想自己馬上又要老一歲,忍不住起身點了蠟燭,摸出日記本來。


    “做人真是好失敗!我從來沒這麽想過,這是頭一次,讓人一下子覺得老了好幾十年。”她寫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也沒有這麽挫敗。我知道,在某人心裏,這個女生,是我無論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對他的情漸漸淡了,就算我再關心再打聽,也不會癡迷到心痛。而現在,當另一個人帶來歡笑的時候,居然發現,我再次敗到同一個女生手上,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你還不睡啊?”上鋪女生問。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麽?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燒了我的蚊帳。”


    張葳蕤吹熄蠟燭,寂靜的黑暗中,孤單如潮水。腦海裏全是沈列嚴肅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難得認真一次,認真地為曾經喜歡過的女生開脫。嗬,或許是依舊喜歡的女生呢,誰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見到章遠的模樣。


    倒是再次印證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喜歡一個人,怎麽藏也藏不了。如果那麽討厭一個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順手放在包裏,何必放在錢夾的暗格?


    又想起當年朱寧莉說過的話:“一見不能鍾情,那二見、三見呢?你這樣的小女生對章遠這樣的男生是沒有免疫力的。”


    難道她就有?還總說我是長不大的小孩。


    張葳蕤一時間說不出是感慨傷懷,還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聰明。


    有人篤篤地扣著窗棱。張葳蕤的寢室在一樓,常常有人忘記帶門卡,隨便挑個寢室喚人開門。她心情不好,懶得應聲。但是窗外人執著地敲著,還是少先隊員敲隊鼓的節奏。


    煩不煩啊!張葳蕤悶聲嘟囔:“別敲了,都睡了。”


    “壽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張葳蕤半坐起來,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說夢話呢。”


    “啊,可惜了這麽好的蛋糕,隻能去喂流浪貓。”


    “這就是你說的,這麽‘好’的蛋糕?”借一線槐樹枝葉間漏出的瑩白月光,張葳蕤打量著麵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試試看從牆上摔下來呀,也會變得很抽象。”沈列揉著腰。


    “啊,你摔下來了?……活該。”


    “不是我,是這個蛋糕。我不是武當派門下,拎著蛋糕還能來一手縱雲梯。”沈列指指牆頭,“我本來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兒,然後自己翻過來,誰想到一失手扔過頭兒了,直接從牆外甩到牆裏。”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麽辦法啊。”沈列轉身,“我走了。”還哼著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雖然我就這麽老掉了……”


    “不吃也別浪費啊。”張葳蕤摸了一手奶油,飛快地在他鼻尖一抹,“哈,這樣也不錯,bye bye白鼻頭,回馬戲團去吧!”


    沈列還手,張葳蕤腦門上立刻多了一道巧克力醬。“印第安人。”他笑。


    兩個人打打鬧鬧,片刻滿臉紅綠,蛋糕隻剩下可憐的一小塊。


    “真浪費。”沈列說,“我走了好遠,才找到一家11點打烊的蛋糕店。”


    “好吧,我們分了它吧。”張葳蕤伸手。


    “什麽?”


    “刀叉,還有蠟燭呢?”


    “啊,忘記要了……”


    “真是個豬頭。”


    “你就捧著啃吧。”


    “我有蠟燭!”張葳蕤衝回寢室。


    “這樣的危險物品,您這是打算燒了中美合作所吧?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沈列笑著揶揄她,“頭一次看到這麽大的生日蠟燭。”


    “還不是因為你忘了!”溫暖的燭光映出朦朧兩張臉。


    “許個願吧。”沈列說。


    “三個!”張葳蕤舉手,“前兩個可以說,第三個不能說。”


    “好好,隨你啦。真貪心,不怕一下老三歲麽?”


    張葳蕤跺腳:“別貧了,聽我許願!”


    “好好,我聽著呢。”


    “第一,希望我們的隔離早早結束,所有的人都平安。”


    “嗯。”


    “第二,祝願爸爸媽媽健康快樂,他們把我養這麽大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沈列點點自己的鼻子,又指指牆頭。


    張葳蕤白他一眼。


    “第三呢?”


    “不能說。”


    “不說就不說。”沈列笑,“來,吹了你的蠟燭,一會兒被樓長看到,消防車都來了。我還要被記大過。”


    張葳蕤微合了眼,留一條縫,偷偷看沈列。他捂著腰,一臉奶油,白色tshirt上還有灰塵和雜草。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她在心裏許願。似乎,又看到一份值得期許的期許。


    隔離結束沒兩日,各大院校紛紛解禁,眾人抱怨白白在合作所住了兩周。朱寧莉特地找張葳蕤逛街,說:“憋壞了吧?”


    “是啊,我們經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剛剛犧牲,全國就解放了。”


    “兩周不見,你怎麽變得這麽貧嘴?”朱寧莉訝然,“我還擔心你憋出抑鬱症來。”


    “那又不是我說的……是……網上別人說的麽……”


    “看你樂得合不攏嘴,你那天打電話,說有事情告訴我,還不從實招來?”


    “沒什麽可招的,我隻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張葳蕤笑,“人還是要向前看,時間可以讓所有的事情都過去。”


    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時間是療傷的良藥;可惜,章遠屬於另一部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蝕骨的毒藥。


    他買的是期房,首付三十萬,二十年按揭,月還款三千六。拿到鑰匙的那天風很大,鋪了一地金黃的銀杏葉,蹁躚飄墜時,如蝴蝶的彩衣。樓盤後的青山也染了斑駁的秋色,紅楓黃櫟似乎觸手可及。


    他猶豫著,要不要給何洛打一個電話。


    前兩日聯絡李雲微,想讓她打聽何洛的聯係方式。她聽出章遠的欲言又止,揶揄道:“隔了大半年,總算想起來問我了。你這麽婆婆媽媽,還創什麽業去什麽私企?幹脆找個事業單位每天喝茶看報算了!”


    “工作的事情,必然有風險。風險越大,可能獲取的收益才越大。”章遠說,“我在這些事情上,從來不怕失敗。有什麽關係,本來就一窮二白,跌倒了頂多夾包走人,從頭再來。”他頓了頓,“但我現在發現,有些事情,我輸不起,判了秋後斬立決,可能就沒有上訴的機會了。”


    “借口!荒謬!怕輸就是怕輸,還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李雲微叫嚷了一陣,悠悠歎氣,“我以為你們倆都決定把對方忘了,重新開始。”


    “我忘不了。我隻是想讓她知道,我還在這裏等她。”


    “我明白,你是覺得現在連好朋友都不是,很難恢複到過去情侶的關係。我懂,我都懂。”李雲微說,“可是,你不擔心過去的這一年裏,何洛已經被別人搶走了?”


    “我開始擔心了,而且擔心得不得了!”


    “我也挺替你擔心,自求多福吧。”


    “那還這麽多廢話!”章遠笑,“趕緊去問!”


    說時容易,做時難。


    已經夜深,算算何洛那邊剛起床,這才打好腹稿,心提在嗓子眼。“hello。”她遙遠而熟悉的聲音,懶懶的,仿佛從腳下穿透地心。


    “是我。”


    “哦,是你。”她沉默片刻,“還沒有睡呢啊。”


    “是啊。新開的樓市,今天過來踩踩盤。”


    “然後決定買了麽?興奮得睡不著?”縹緲的語音,似乎在笑,“你……不是打算結婚了吧?”


    “這個太早了吧。”


    “誒,咱們高中同學好幾個人結婚了,比如田馨,搞不好明年孩子都有了。”何洛莞爾,“如果你有了合適的對象,也不需要對老同學隱瞞吧?”她握緊話筒。


    如果,如果你有了意中人,如果,如果你要成為別人的丈夫,千萬不要讓我最後一個才知道;或者,你幹脆就不要讓我知道。


    “難道你結婚了?”章遠反問,“還是……有這個打算。”


    “打算什麽啊?”何洛飛快地說,“誰有那個閑情逸致?險些被老板逼瘋了,真不知道,自己出國幹什麽,真是遭洋罪。”


    “……那就回來吧。”章遠鬆了一口氣。


    “回不去的。”她淺淺笑,“高不成低不就,回去也沒有工作,怎麽養活自己?”


    至少,還有我。他幾乎脫口而出,想何洛聽到這樣的話,或許又要蹙眉,於是笑笑,“是啊,怎麽養活,你一天到晚變著花樣地吃。”


    “對啊。有人也這麽說。”何洛握緊聽筒,“他總說,我投入到做飯的精力,如果拿來學習,肯定也是個大牛。”


    “誰?這麽犀利?”章遠笑。


    “我……男朋友。”


    前幾日,馮蕭帶何洛去舊金山看歌舞劇,演出結束後時間尚早,他要去體育商店給網球拍換線,何洛說想找家書店看一眼。


    馮蕭辦完了事,遲遲不見何洛來會合,手機也關機。天色將黑,惟恐她找錯了停車場,心急火燎四下去找。終於在連鎖書店barns and nobles看見何洛,她盤腿坐在地上,背靠一大排書架,拿著一大瓶礦泉水埋頭苦讀,看一會兒,喝一口,悠閑得很。


    馮蕭哭笑不得,挨著她坐下:“我以為你丟了,手機是不是又沒電了?”


    “啊,果真,自動關機了。”何洛吐吐舌頭,“已經這麽晚了,不好意思。我從小就這樣,進了書店,就忘記時間。”


    馮蕭嗬嗬地笑,說:“是啊。說起小時候,我爸媽帶我逛街,轉兩圈後看不見我,以為丟了,結果發現我就在書店的架子角落貓著看書。那時都晚上七點了,我媽看到我,不由分說衝上來,先甩了兩巴掌,然後開始抱著我哭。虧得她是知識分子,餓著肚子,還有那麽大力氣,打得我可真暈菜了,好端端看書,怎麽弄得生離死別似的。”


    何洛笑:“我小時候也一樣。我媽也是。隻不過她都是掐人,不動手打。”


    馮蕭說:“嗬,應該掐你。我現在可真理解家長那種擔心了。剛才我看到你,真恨不得衝上去拿書打你的頭。你知道我多擔心麽?就怕把你落在舊金山了,天都黑了,你怎麽回去啊?遇到打劫的怎麽辦?”


    “謝謝,害你擔心。”何洛笑,“不過真的丟不了。也許剛來美國的時候有些不適應,又迷迷糊糊,又垂頭喪氣,但現在很好,一個人走過很多地方。你看,一旦習慣了新環境,我就又活蹦亂跳了。”


    馮蕭微笑:“怎麽會不擔心?再怎麽堅強獨立,你也終歸是個女孩子。”


    何洛心底溫暖,像在漫漫冬夜裏喝了一碗熱湯般舒適安逸。


    汽車駛過濃霧彌漫的跨海大橋,轉過一道崖壁,霧氣忽然散盡,便看見朗月清冷地懸在天邊,亮白的銀輝碎在海上,光線涼涼地爬過每一寸皮膚。幾顆星子疏遠零落,明滅不定,閃著微弱暗黃的光芒。深藍的天幕比起伏的大海更寂寥。


    二人將車停在路旁。向著外海的崖邊波濤洶湧,海風強勁。


    “我的一個朋友住在海邊小鎮,她常常講,麵對外海的時候,失意的人往往會覺得到了路的盡頭,要麽大徹大悟,要麽自行了斷。”何洛抱著肩,瑟瑟地說,“風真大,就這麽筆直栽下去,也會被崖底湧起的風托住吧。”


    馮蕭把外衣披在她背上:“剛才吃牛排的時候不應該讓你喝紅酒,開始亂說話。”


    “我才不想輕生。”何洛瞪眼看他,“但分明有人明知道自己要開車,還嘴饞喝了半杯。”


    月光下,她薄怒的神情分外生動,雙頰淡淡的酡紅,寒星樣的眸子目光流轉,微醺時,有平日看不到的嬌媚。


    含嗔帶怨的小女子,和平日端莊明麗的何洛大相徑庭。酒隻半杯,心先醉了。


    馮蕭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上有濃濃淡淡的陰影。他站在上風處,翻飛的衣襟不斷拍打何洛的手背。她不知說什麽好,總有衝動按住獵獵作響的襯衫。飛舞的衣襟太吵鬧。剛探出手,便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下一刻,他把何洛拉到懷裏,緊緊地擁住。


    當時當日,此情此景,溫暖的懷抱,何洛終沒有拒絕。


    不待秋後斬立決,直接推出午門。


    章遠頹然。他記不清後來和何洛聊了些什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12點,原來自己一直坐在飄窗寬大的窗台上抽著煙。樓盤外的公路迤邐如長蛇,車燈如流星,點點劃過,蜿蜒到山邊的黑夜裏,似乎一路通到深邃的夜空中去。


    房還是毛坯房,光禿禿的白熾燈泡無比刺眼,明晃晃的讓所有心事無所遁形。章遠寧願把燈關上,這樣坐在窗台上,披一身月光。仿佛這樣,長夜就不會過去,也不需要麵對忙碌的現實世界。


    他已經叫了施工隊開始改水管電線,充滿石灰水氣味的房間,白牆鑿開,露出紅紅綠綠交錯的粗纜細線。他早前用數碼相機拍過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紙上,閑暇時,用彩筆畫了諸多裝飾。多年不碰畫筆,自己的工具已經不齊全了。但當時心情無比激動,還特意跑去文具商店買了水彩塗料,在紙上將房間效果圖畫出來。客廳直通露台,畫一張茶幾,兩把藤椅,地上一塊淺駝色厚絨圓毯,窗外添一輪夕陽。傍晚下班,可以翹腳讀書,或背靠著背坐下來看日薄西山。每一筆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動。


    粗糙的毛坯房,在紙上儼然生動起來,溫暖素淨的色澤洇染開,章遠隻恨不得添加一個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夢如露亦如電。


    依舊是空蕩蕩的房間,滿地淩亂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見,她的聲音遙遠。


    章遠前所未有的孤寂,終於明白,什麽是女孩子們在ktv裏麵唱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這樣晚了,恐怕已經沒有公交車,這一帶如馬德興所說,兩年內恐怕都是偏僻的,夜裏也沒有什麽出租車。或許,要饑腸轆轆地在窗台靠上一晚上,章遠下意識地按住上腹。當時隻一眼,看到路邊的廣告牌,就決定買了。根本沒有細想關於道路和基礎設施這些關鍵問題。


    自己還真是衝動呢。他苦笑。


    門崗那邊清清冷冷,沒有半個車影,隻有路燈映照著馬路對麵的巨幅廣告,山明水秀,樓閣交錯,瀟灑的行草寫著:


    毗鄰昆玉,學府聖地,碧水清濤,河洛嘉苑。


    他默念著:何洛嘉苑。


    怎麽忽然間,她的離去變得無法挽回?如果最後自己喊了她的名字,不顧一切擁抱她,任她掙紮也要吻住她,是否一切就會不同。


    她早已經放棄,不是在說再見的那天,而是在遙遠的某個昨天。


    我最初沒選擇的岔路,現在又有誰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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