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愛情中寫字 第一句寫的是什麽


    回憶是不說謊的鏡子 我們終於誠實


    ——孫燕姿 《愛從零開始》


    李雲微嫁人,新郎常風是她的青梅竹馬,二人家中長輩不多,酒席簡單,到場的隻有直係親屬和同學舊友。章遠此時是無業遊民,特意從北京趕回來參加婚禮。他月前從天達請辭,自動要求停職兩個月,交接工作並接受經濟審核。“還是交割清楚好,畢竟以後依然在it界混。”他說,“而且以後聯絡的,多數也是當初的老客戶。”


    席間他敬酒,說:“你們二位,標準的三歲看到老啊。”


    二位新人擎著酒杯,就開始互相攻擊。常風說:“三歲?她那時候特別沒出息,賊饞,就知道去我家吃排骨。”


    “就你賊有出息!”李雲微駁斥,“誇口自己能耐大會背小九九,四九五十六。”


    “家醜不可外揚。”常風胳膊肘頂頂她,“來來,喝酒喝酒。”因為桌次少,兩個人沒有以水代酒,此刻麵頰酡紅,牽著手相視而笑,說不出的默契。


    “新媳婦真漂亮。”大家誇讚著。


    “新郎也不錯。”有常風的球友過來,笑嘻嘻說,“他的女生緣一直特別好。”


    常風衝他齜牙。李雲微滿不在乎,又倒了一盅酒,走到章遠麵前,“who 怕who?我也有藍顏知己。來,同桌,這杯酒,咱倆喝。”


    “好好。” 章遠說,又看看常風,“大兄弟,以後別惹俺同桌。她發起脾氣來,蹭地就把整張桌子拉到自己那邊去了。估計都用不到我們替她出頭。”


    “你到底是娘家這頭兒的,還是婆家那頭兒的?”李雲微瞪他一眼,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都是一家人,我站在哪兒都一樣啊。”章遠笑,“好了,別喝太多了,要拚酒,改天。”


    “不不,這杯是一定要喝的。”李雲微執意舉杯,“同桌兒,今天大家都高興,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明白話,你那頓,我們什麽時候喝?”


    章遠握著酒杯微笑,“同桌兒,你不如問問我,什麽時候去納斯達克上市。”


    “媳婦兒,別喝多了。一會兒他們灌我,我還指著你背我回家呢。”常風攬著李雲微的肩膀,“你可別先倒下了。”


    一時氣氛微妙。


    眾人拉著新人合影,章遠照完相正要轉身,李雲微一把拽住他:“剛才她來電話了,我問是否要你聽,她馬上就掛了,你們到底怎麽了?田馨說你去過美國,怎麽就沒有下文了?你都在忙些什麽啊!”


    “前段時間在融資,新公司即將上馬。我知道很多客戶的專業需求,所以打算做軟件開發的時候,代理一部分國外的專業軟件。其中一大部分工作,就是需要聯絡上家供貨商,我的第一站,當然是美國。”章遠笑,“下文正在寫,怎麽會沒有?”


    “就算是連載,拜托也要實時更新。你把所有的決定悶在心裏不和她說,傷人傷己,剛剛她打電話來,我說讓你聽,她當時就掛斷了。“”李雲微交給他的一封信,“我表弟出國,借了何洛當年的申請材料,沒想到裏麵還有一封信。我不想還給她,因為會害她很難過。既然你決定要怎樣做,我不妨給你。反正,這封信本來就是要給你的。你可以看看,她當初是怎麽想的。你有很多顧慮,難道她就沒有嗎?總有一個人要積極主動一些。”


    時間是分手的那個冬天,信紙上有洇開的幾個圓圈。


    上麵是何洛的字跡:“當我提起筆來,眼淚就忍不住湧出來,哽住呼吸。你還記得麽?女籃訓練時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時你推薦的牙醫;你吃過我的棒棒糖,說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輛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吹折扣捎帶我去兜風;你一天給我寫四封信;你風塵仆仆站了二十多個小時來看我;你叫我野蠻丫頭;你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但你說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沒有想過,此後在我身邊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許你並不在乎,是麽?但想到你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我會難過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沒有長這顆心。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來喘口氣,歇息一下。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誰也不會丟下誰。可是,你說,你走吧,我們不是同路人。我們的感情,是彼此的負擔嗎?”


    已經這麽多年了,字符的邊緣柔和地模糊起來,但當初的心痛卻曆久彌新,依舊真切。章遠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不緊攥緊拳,心疼得不停顫抖。


    三月末,田馨和老公開車去華盛頓看櫻花,途中經過何洛居住的小鎮。


    “和我們一起去吧!”田馨勸她,“天氣這麽好,就當是去散心咯。看你最近又開始長痘痘,還在額頭上,睡眠質量沒保證吧。”


    “實習的壓力還是挺大的。”


    “被當作廉價勞動力了吧?”


    “是啊,這邊很多研發人員都是博士後,為了搶進度,每日工作十多個小時也是司空見慣。”何洛笑笑,“我也學到不少東西。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也看到很多年輕講師為了爭取資金支持,勤勤懇懇沒日沒夜地做實驗寫申請,但畢竟和企業裏的生存壓力是兩碼事。公司裏一個項目開始的時候,立刻有大筆資金注入,管理層當然希望在短期內能迅速收效,投入市場。所以一旦發現前景不樂觀,說撤資便拆台,也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別說這些我聽不懂的,一句話,你到底和不和我們去吧,人家這麽認真地邀請你。”


    “我真的去不了。同事susan也要去華盛頓,帶她家小孩子去參加白宮的‘easter egg roll’。我要替她去開會。”


    “複活節滾蛋?這個名字真逗。”


    “好像是表現優異的小孩子,直接被總統邀請吧,挺大的榮譽,拿著長把兒勺子在白宮草坪上滾雞蛋。”何洛笑,拿出一隻白巧克力做的兔子,還有一口袋五顏六色的巧克力蛋,“susan送給我的,分你一些,要不要?美國的節日裏,我最喜歡複活節和萬聖節,一個春天一個秋天,似乎都是為了吃糖預備的。”


    “兩塊糖就把你收買了,去幫別人開會。幼稚!”田馨撇著嘴,臨別的時候還是開開心心帶走了白巧克力兔子。


    何洛沒有告訴田馨,susan的確請了假,因為在費城的商務會議對公司而言無足輕重,去不去都沒有影響。她是因為孩子被總統邀請,興奮地請同事們吃糖。一眾人聚在susan辦公室聊天,何洛看見了桌上的會議材料,便順手翻了翻,說:“我替你去吧。”


    這是國內來的商務代表團,她在資料上看到有it分會場,有幾家公司是北京來的,沒有天達。這些都沒有什麽關係,隔行如隔山,但是材料上偶爾出現一些他曾經說起的詞語,便不再是毫無意義的字符,而是像老朋友一樣熟稔。何洛想到了上一個冬天,他嘴邊還沾著蘋果派的果醬,自己還不知道,依舊表情嚴肅地講著電話。她很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圈子是什麽樣的,似乎這樣便有一座橋,通到大洋彼岸他的世界裏去。


    會議當天,何洛先去生物製藥分會場注冊,幾家有意向招商引資的製藥公司輪流介紹各自情況。她對市場營銷方麵一竅不通,冗長的發言讓她昏昏欲睡,還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盡量專注地聽著主講人蹩腳的英語,真恨不得衝上去替他翻譯。她看準感興趣的一家,等代表發言完畢回到座位上,便溜過去坐在邊上,詢問對方產品開發和引進人才的情況。對方聽說何洛來自法資大廠,也興致高昂,建議出去慢慢說。


    何洛點頭,二人起身踱到大廳,恰好隔壁it分會場的茶歇時間到了,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人來。一時間中文英文,沸沸揚揚交匯在一起。


    在喧囂的人聲中,何洛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英文講得緩慢,有時候還會稍稍停頓,似乎在考慮著如何才能措辭工整,發音準確。他起初有點緊張,漸漸流暢起來,醇和的聲音,像夏夜裏的低音木吉他輕訴著,微風緩緩吹過麵頰。


    何洛不敢回身,惟恐下一秒鍾,那把帶著些許膛音的美妙聲音就會消失空氣裏。


    “我們公司清楚很多客戶的專業需求,所以在做軟件開發的同時,我希望,可以作為代理,把一些成熟的專業軟件推介給中國的客戶。國內很多軟件項目上馬,但是一些冷僻的專業還缺少技術支持。未來我們會迎頭趕上,但我想,現在大家也不會放棄中國這樣大的市場,對不對?”他身形挺拔,一身斜紋的意大利式西服,笑容溫和。下半場何洛從生物會場溜出來,坐在it分部的角落,和大家一起鼓掌,看著他從台上走下來,坐在第三排走道旁。


    她有那麽一點點的緊張,希望這會議無限漫長,就這樣坐在他的斜後方,靜靜看他的背影。已經半年沒有聯絡,何洛不知道,是否自己從徘徊到轉身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疲累了,厭倦了,灰心了。她擔心著,摸摸額頭上新竄出來的兩個小痘痘,最近連續熬夜,臉色一定也非常不好。


    怎麽忽然間,就像小孩子一樣在意起這些事情來?


    會議結束之後,場內人聲嘈雜,有的人擠到前麵去和中方代表交流,有的人急急忙忙從兩邊的出口退場。高高低低,幾個黃發黑發紅發的腦袋從何洛麵前晃過去,轉頭再看章遠剛剛落座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她跑到場中央四下張望,仍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忙拉住身邊一位中國人,問:“請問,您是中方商務團的吧?能告訴我,你們住在什麽地方麽?我有個朋友似乎也在你們團裏。”


    “我們在費城的參觀訪問都結束了,下麵要去華盛頓,旅行車都等在外麵呢。”


    何洛跑到會場門前,已經有兩輛大巴絕塵而去,還有一些等車的團員。一群廣場鴿低空飛行,掠過何洛的麵前。一片深色西服的海洋裏,每張臉都雷同,鼻子眼睛不過是符號,拚不出他的輪廓來。


    在分離與失去的邊緣,才發現自己對他依然如此想念。如果,如果能夠再見一麵,我是否應該放棄所有的矜持、自尊,還有驕傲,就像田馨說的那樣,想念一個人就大聲說出來,難過的時候就痛快地哭出來。


    這樣,很難麽?


    她穿不慣高跟鞋,腳底發痛,於是蹣跚著挪回去,搖頭苦笑,笑自己一時膽怯,一時衝動。這才想起自己是來開會的,回去還要交差,於是回到生物製藥的分會場,看是否招待處還有多餘的資料可以拿回去。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會場內的燈光一盞盞暗下來,隻有一個人還在前麵翻閱著宣傳冊。


    何洛在他身後站住,剛才跑得呼吸不勻,整理好的馬尾也鬆散了,還沒有想好怎麽遮蓋小痘痘和黑眼圈。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不應該這樣邋遢地出現在衝鋒的場合。但她就這樣站在他身後,躲不開,也不想躲開。


    聽見戛然而止的腳步聲,章遠回頭,驚訝地瞪大雙眼。爾後忍不住嘴角彎起來,溫柔地凝視著她。


    “你走錯了場地。”何洛淺淺地笑。


    “我看見門前寫著生物製藥,就很想進來看看。”


    “我在這家廠實習。”她指指一本宣傳冊。


    “嗯,我應該想到,你也會來美東。”章遠一副了然的表情。


    何洛想,他或許是誤解了,馮蕭依舊在附近實習,和他之間的變故,她也不曾對別人提起。“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會來。”


    “我不在天達了……”


    “我知道。”何洛點點頭,“剛才我在it分會場,聽了你們新公司的介紹。”


    “講得還不錯吧,”他揚眉,“你估計下麵的美國人能聽得懂麽?”


    她又點點頭。


    “我們這次是希望繼續融資,還有,尋找合作夥伴……下一站還要去華盛頓。”他抬手看表,“據說櫻花開了,很漂亮。”


    “嗯。”


    “還可以去看喬丹打過球的mci中心。”


    “嗯。”


    “還有阿甘和珍妮重逢的倒影池。”章遠笑,“似乎這兩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地重逢。”


    似乎每一次相遇,就是為了和你分離;但並不是每一次分別,都注定對應著未來的一場重逢。


    他又看了一次表:“領隊肯定在等我呢。”


    可是,我也在等你啊。


    何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笑容有些哀傷:“那走吧,我也回去了。”他笑了笑,從她身前經過,何洛屏住呼吸,生怕他的氣息依舊熟悉,讓人忍不住想要扯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胸口,將這些年的迷茫和彷徨哭個酣暢淋漓。


    她側身,閉上眼睛。不想再一次看到他轉身,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不想再一次看著他踏上巴士,去另一座城,然後飛回到大洋彼岸去。


    等著,等一句“再見”,等這兩個音節為這次邂逅畫一個句號。或者等自己的勇氣凝聚起來,從身體各個角落匯集到嘴邊,變成一句挽留的話語。


    時間仿佛漫長得靜止了一樣。


    輕輕地,有人在拉著自己的衣袖。“記不記得你說過,我在信封上打一個叉的習慣,讓你想到一首英文歌?”章遠問。


    何洛點頭,怎麽會忘記,sealed with a kiss。


    “但當時,我說了另一首。到現在,那句話也不會過期。”


    “我不記得了。”


    “right here waiting。”他說,“我不想每次坐飛機飛過了一萬多公裏,跨了十二個時區,就是為了和你說一句再見。何洛,我會一直等著,等你回來。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和你說再見。”


    何洛在地下車庫取了車,費城市中心一帶道路複雜,四處都是單行線紅綠燈,汽車起起停停,緩慢前進。章遠說:“我昨天晚上下飛機,時差都沒倒好。顛來顛去,有點困了。”


    “我先帶你去chinatown吃點東西,然後送你去華盛頓和大部隊會合,大概要開三個多小時吧。一會兒路上你可以睡一下。”何洛手邊放著地圖,忍不住又問,“你怎麽每次都這樣,說不了兩句話就困。看到我很厭煩麽?”


    “對啊。”章遠嗬嗬一笑,“有點審美疲勞。”


    何洛搖頭,把車停到唐人街附近。


    “因為我總在夢裏看到你。”章遠向後仰身,閉上雙眼,“太多次了,所以現在懶得看了。”他頓了頓,又說,“所以我對於睡覺又愛又憎,因為每次睜開眼,都發現你並不在身邊。”


    何洛攥緊方向盤,甜蜜而又酸澀地發現,原來自己多年來從未曾改變,依舊為了這個人的這句話,甘願飛躍半個地球的距離。


    不遠處路旁有黑人舞者和著鼓點即興表演,轉過兩個街角,唐人街牌坊下,中華武館的洋弟子在舞槍弄棒。下了車,何洛從街邊甜品店買了紅豆沙,和章遠一人一碗,兩個人走走停停,也不說什麽話,隻是並肩站在人群裏看著熱鬧。


    章遠打破沉默:“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記得當初你家裏人說要你來美國上大學,我許願,說即使你來了,等我畢業了,也會來找你。”


    “你說,要和我一起去看喬丹大叔打球。”


    “是啊,但他又退役了。”


    “所以,很多事情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你要清楚,我們回不到過去的。”何洛轉身看他,平和地微笑著,“你想過沒有,就算我剛才告訴你了,我和馮蕭已經分開了,就算兩個人彼此掛念著,但是我和你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比如,這幾年,我們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能不能接受對方的改變,這些都是未知數。”


    “我知道,我們根本不可能回到過去,我也不知道未來怎麽才能走到一起……”章遠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坐飛機的時候從報紙上看來的,名字叫做‘幸福在哪裏’。


    “有隻小狗,問他的媽媽,幸福在哪裏呢?


    “媽媽回答說,傻孩子,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


    “小狗聽後,想了很多辦法,拚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但是都沒有成功。在轉了很多圈後,他傷心地對狗媽媽說,我怎麽都抓不住幸福啊。狗媽媽說,傻孩子,隻要你向前跑,幸福就會永遠跟在你身後的。”


    他捉住何洛的手,十指交握:“我隻知道,要向前走,不管前麵的路多麽崎嶇,都好過站在原地踏步。我們不需要回到過去,即使我和你都不是當初的樣子,我也一樣會愛上新的你。”


    章遠把臨行前李雲微交給他的信遞到何洛手上:“你可能覺得我大男子主義,以後我也許還是這樣,對我而言,如果不能給你一個幸福的生活,說什麽都是空談。但是以後,即使我再累,也不會放手了。何洛,我記你一輩子,也希望,能陪你一輩子。”


    “你要記住今天自己說過的話。但是幸福不幸福,讓我自己來判斷,好麽?”何洛不禁眼睛濕潤。她展開信,上麵寫著,“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誰也不會丟下誰。”


    “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何洛說,“其實是很久之前,我們一起看過的動畫片,《側耳傾聽》,你還記得麽?影片快結束的時候,那個男孩子騎著自行車帶霞去看日出,路過一段很陡的上坡。男孩子蹬啊蹬,很賣力,然後女孩兒就跳下來,非常堅決,說,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但是我會努力,和你一起把這條路走完。”


    信箋素色的背景,是水印的雲朵,漂浮著散到藍天上。黑色的花體英文字符似乎也連成一串飄蕩在空氣中:


    although we are apart,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這一刻,陽光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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