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墜入情網。”蔡滿心發短信給何洛。


    “是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蔡滿心想,於是忽略這問題,繼續寫,wekissed。


    “啊,你的初吻……?!進展太神速了。”


    難道要像你和章遠一樣等好幾年,話說回來,誰讓你們是早戀?她暗笑,回道:“留著幹嗎?又不能升值。”


    風靜的傍晚,她在露台上看書等他,翻來翻去都是一本《小王子》。


    “你覺得有趣?”江海低頭看一眼,“我以前讀過,童話不像童話,寓言不像寓言。”


    “我喜歡那隻狐狸。”蔡滿心捧起書,讀道:


    “應該很耐心。”狐狸答道,“開頭時你就這樣坐在草地上,要離我稍遠些。我偷眼看你,你什麽也別說。言語是誤會的根源。但是,你每天都可以坐得離我更近些……”


    在夕陽下她翻著書本,江海在她身後練琴,兩個人都有些漫不經心,被風往複翻過的那幾頁,飄入耳中一些重複的音符。


    念得渴了,看見桌上有一份水果冰,塑料杯外壁上掛了一層冷霜,不禁嘴饞,試探著問:“這是哪個房客的?剛剛沒有看見。”


    “我路上買的,渴了,不過隻喝了一口,覺得太甜。”江海漫不經心道,“你想喝,拿去好了。”


    你不是從來都不喜歡水果冰?還是你記得,這是我的最愛?蔡滿心喜滋滋接過來,看他故作矜持的樣子,忍不住眉眼彎彎笑起來。


    “小饞貓,需要這麽開心麽?”江海板臉看她,片刻又忍不住微笑,拍拍她的頭頂,“來,去成哥那裏玩。”


    “喵喵,好吧。”她學著貓叫,俏皮地眨眨眼睛。


    成哥那裏有剛打撈回來的海蟹,已經挑出幾隻最肥碩的放在水池裏,舉著蟹螯,劍拔弩張。蔡滿心好奇,拿著筷子伸到螃蟹上方,立刻被夾緊,她趁機飛快地在蟹殼上拍了一下。


    “在做什麽?”江海走過來,“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把食物當玩具?”


    蔡滿心噘嘴看他。


    江海笑:“而且,不是這麽玩的。”說話之間,他伸手捏著另一隻螃蟹的兩直前螯,便將它舉了起來,“噌”地送到她麵前。滿心嚇得大叫了一聲,旋即躍躍欲試,伸手來接。


    “你不行,速度不夠快。”江海搖頭,“手指頭都會沒。”


    “不要小看我,讓我試試!”蔡滿心跳著去搶,江海側身,她撲了個空。他將螃蟹舉高,她便拉著他的手臂,力量懸殊,依舊夠不到。於是眼睛一轉,伸手去嗬他的癢。江海大笑,放下胳膊,將她的手腕夾在大臂和身體之間。


    “要斷了,要斷了!”滿心大喊,“你屬螃蟹的麽?”


    江海把她鬆開,滿心佯怒:“不搶了,我不要這隻了。”


    “不行,這隻就是你的。”


    “為什麽?”


    江海將螃蟹放在料理台上,拿過記號筆,沿著蟹殼的凹凸起伏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居然連成一個心形。他在中間三兩筆畫了一棵白菜,“你看,心裏滿滿的有一顆菜,是誰?”


    蔡滿心咯咯地笑起來,湊近了看:“喂,我的眼睛有這麽小麽?”


    她拿將“滿心菜”擺在桌上玩,用筷子不斷攔截它的去路。螃蟹聽到波濤的聲音,蹣跚著向大海的方向挪動,堅定執著,屢挫不改。蔡滿心忽然心生憐憫,將它盛在小盆裏,一路跑下海灘。海水沒過小腿,她俯身將“滿心菜”放進水中:“走吧,阿菜,下次可不一定這麽好運氣碰到我了。”


    江海看到,抱著臂站在海堤的台階上:“其他的都賣光了,那是成哥留給咱們每人一隻的,你放掉了自己的份額。”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一盤螃蟹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端上桌,蔡滿心忍不住懷念起“滿心菜”來,她夾了幾隻白灼蝦在碟子裏,目光忍住不在清蒸蟹上留戀地逡巡。


    江海站在她旁邊,探身挑了一隻大的,掀開蟹殼,將螃蟹一分為二,塞了一半在她手中;長腿邁過椅子,懶懶地坐在她身旁,一隻手臂搭在她身後的靠背上。他又從清蒸石斑背脊上夾了一塊魚肉,放在滿心碟子中,“這裏比肚子要好吃。”


    眾人驚訝看著並肩而坐的二人,之後“哦~~”,發出恍然大悟般的長聲感歎。


    “螃蟹分給你了,可不能不勞而獲。”江海對大家的驚歎聲置若罔聞,“一會兒要幫忙刷碗。”


    蔡滿心高高興興站在廚房裏刷著麵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來,透過洞開的窗,看見江海和朋友們圍坐在一起彈琴,他隨著節拍微微點頭頷首,在彈到solo時全神貫注,抬頭瞬間,和她目光交匯。於是走了個音,便停下來,赧然地笑著搖頭。


    蔡滿心忽而覺得,她很懼怕即將到來的離別,她想要長長久久地生活在這種氛圍中。理智告訴她,這不過是一時衝動,這是她已經規劃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風光美妙地歧途,然而在那時,她絲毫不想約束自己的思想。


    無法約束。


    洗淨手出來,江海正在彈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歌,他吹著口哨,悠揚的幾個音符,然後在琴弦撥出一串行雲流水的琶音。


    隔壁幾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攏過來。


    蔡滿心坐在大排擋角落的餐桌旁,托著腮,靜靜凝視江海,心中沉沉地滿是喜悅。這一刻美好地如同天長地久,而那份喜悅卻不斷提醒她時間的存在。


    “滿心,不要坐得那麽遠。”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歡剛才那段口哨,想坐下來仔細聽聽。”蔡滿心起身走近。


    “真好聽。”隔壁餐桌的顧客探過頭來,“這叫什麽名字?”


    “蠍子樂隊的windofchange,”成哥答道,“這個樂隊最厲害的就是雙吉他,你看現場版的dvd,非常震撼。不過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負責彈旋律,我負責彈和弦。”


    “我真的很喜歡這一首,不過我更喜歡他那天彈的。”蔡滿心指指江海,“他給了我個下馬威。”


    “哪首?”成哥問。


    “不知道名字。”滿心聳肩。


    “我每天彈幾十首,怎麽記得住。”江海撥了一段甜蜜蜜,問,“是這個?”又撥了小城故事的兩個音節,“還是這個?”


    蔡滿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靜一點,坐下來。”江海指指旁邊的座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將煙蒂擰滅,“彈一首你沒聽過的。”


    他輕輕在琴弦上拍了幾下,在嗡嗡的震動中,旋律舒緩地鋪展開來。像薄薄的霧靄後隱約顯現青山的輪廓;音符連綿悠遠,便如同淡青的山嵐氤氳到半空,水氣蒸騰。他飛快地掃過琴弦,然後在高音區綻響一段密集的華彩。隨後便是重重疊疊的連音,左手指尖連續擊弦勾弦,像細碎的陽光舞動在起伏的海浪上。細密的音符所構成的主旋律卻是平穩舒緩的,隻是那音色如同幾把吉他同時奏響,那些細微的、瑣碎的、繁雜的情緒,在平靜的外表下蠢蠢欲動。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的三度重音,嘹亮飽滿,卻是來自於當地少數民族的山歌。曲調趨於平靜,像一抹溫柔的金色夕照,將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一樣,若有還無。


    眾人嘖嘖讚歎,蔡滿心撫掌,“再彈一次吧!”


    “不能點歌。”江海搖搖手指,“我不是賣唱的,我彈吉他也不是為了討女生的歡心。”蔡滿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語,伸手在他肋間戳了一下。


    江海笑:“別鬧。這曲子還太糙,彈得很澀,許多細節需要調整。”


    “是最近新寫的?”成哥問,“打算取什麽名字?”


    “《歸》,或者《歸鄉之旅》。”江海看了看滿心,眼中有一些她讀不懂的情緒,他將吉他放下,“是我這次回來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條和他一同乘車經過的迤邐長路?薄霧籠罩的藍屏山,蔚藍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撲麵,浮雲聚散。蔡滿心心中衝動,什麽畢業典禮、集體合照,統統放到一邊去吧,她不想在兩三天後就離開這裏,她不想一切結束得太快。


    江海起身離席,蔡滿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後。


    “還沒到走的時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著你。”


    “嗬,不許反悔。”江海過來牽她的手,“我去洗手間。”


    “不早說。”她嗔道,“那我在這兒等你。想和你說兩句話。”


    “急事?”


    “本來,我後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點頭。


    蔡滿心側轉了身,孩子氣地抿著嘴,“但我現在想,退掉這張火車票。”


    蟋蟀悉悉簌簌叫著,她在路燈下微揚著臉,想他是否會大笑著張開雙臂,將自己緊緊擁在懷裏。


    而他的沉默,和夜裏的海一樣深邃。時間凝滯了一般,蔡滿心不安地等待著,雙手攥拳再鬆開。沒有見到想象中他的歡欣雀躍,甚至連一個表示知曉的“哦”字也沒有。


    “阿海,我說,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江海片刻後才看了她一眼,在她側旁站定,雙手插在口袋裏,平靜地望過來。


    當然,你以為我為什麽留下來?蔡滿心暗想,揚起頭來與他直視,重重地頷首。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決定。”他語調平淡。在剛剛的溫情下,這種不帶任何情緒的回應,比初識時略帶嘲諷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靜和冷淡讓蔡滿心措手不及,回到眾人之間仍有些情緒不振。不待她從錯愕中緩解過來,成哥將她拉到人群裏和眾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錯,”鄰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張相吧。”


    蔡滿心走過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說。


    江海應了一聲,走過來站在二人中間,手搭在兩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連帽衫,滿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連著一頂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說:“現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們倒是般配,就不要帶我照了麽。”


    蔡滿心抬眼看江海,他向著鏡頭微笑著,神色自若,仿佛剛剛在門外被拉住那一個並不是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出乎意料,讓她隱隱失望。


    你是真的這麽想麽?在我想要放棄些什麽,在你身邊停留更久時,你告訴我,這些都隨我。難道你真的什麽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與她初戀男友章遠之間的種種波折,難道一句挽留這樣難?蔡滿心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想要再問江海幾句什麽,他卻和朋友們推杯換盞,啤酒一瓶又一瓶擺上桌麵。


    回去的路上,他將摩托開得飛快。蔡滿心把著江海的肩,額頭抵在他背上,卻第一次感覺到兩個人的疏離。


    她在寂靜的午夜獨自來到海邊,白色的浪花溫柔地湧上曲折的海岸線。蔡滿心站在沙灘的邊緣,任溫暖的海水漫過自己的腳麵,她拎著明黃的人字拖,仰頭望著幽藍天幕中皎潔的銀白圓月。


    從口袋裏摸出mp3來,剛剛江海說要彈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曲目時,蔡滿心就按下了錄音鍵。此時耳機中重現了那一刻的歡樂場景,吉他的重音聽起來有些悶,還有眾人細碎的對話聲、笑聲和挪動座椅的吱呀聲。


    她的心忽然安穩下來,覺得那些問題都是可以不問的。從最初開始,她就很清楚,這一段感情沒有根基、看不到未來,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罷,就算她將這個夏天剩餘的光陰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過再多一段海市蜃樓的幸福。當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時,一切都會成為泡沫。


    這樣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動聲色講讓人捧腹的笑話;有一些桀驁,也能對朋友露出真誠友善孩子氣的笑容來;他沒說過甜言蜜語,卻在不經意間投過關注的目光來。這許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隻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閉上眼睛丟失了言語,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帶來的滿溢的幸福。


    在這讓人忘卻煩憂的桃源,難免心動。


    她提醒自己,你應該明白這是一時衝動,你應該明白這不現實,你應該明白這不長久。你有沒有發現所謂激情和浪漫,不過是旅途中迸發的花火。在現實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這裏,說再見,其實是最好的,對不對?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卻不能像勸誡朋友時一樣慷慨激昂地勸說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後者占了上風。


    不需要任何任挽留,她選擇留下來。


    蔡滿心對著mp3咿咿呀呀,笑著說:“you’reinsane,你瘋了,真是瘋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她缺乏勇氣重聽這段錄音。當時的小瘋丫頭如此單純執著,簡直另她嫉妒。即使那些所謂的關於未來的思考彷徨,其實都沒有那麽嚴肅認真,一次次的考慮,也都沒有絲毫動搖與日俱增的依戀。


    這一夜幾乎無眠。翌日清晨,蔡滿心跑到江海家門前。門外懸掛的竹簾上滿是行草書法,長歌吟鬆風,曲盡星河稀。


    無人應門。


    蔡滿心在街巷間漫無目的地亂轉,吃了一碗螺螄粉,沿著海灘一路走到成哥的店裏,卻發現江海窩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經有夥計開始準備午市開張,將魚和貝類分裝到門外的水池裏。


    成哥打著哈欠從後麵的房間裏繞出:“早。啊,滿心你也來了。咦,誰這麽勤快清早進貨去了?我以為你們都和我一樣喝多了,睡死過去。看來還是年輕人體力好。”


    “不是我們,是海哥。”有人點點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麽睡在這兒?”成哥和滿心走到近前,“我記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滿心尷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後又折回來了。”


    成哥從她身後探手,無比溫柔地在江海臉頰上撫摸了兩下。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見立在身前的蔡滿心,將她扯開,揮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識破了。”成哥笑,“讓他接著睡吧,我帶你吃早飯去。”


    “吃過了。”滿心說,“我在路邊隨便吃了碗螺螄粉。”


    “阿海帶你去過?這小子最喜歡吃了。”


    蔡滿心搖頭。


    “下次讓他指給你,全峂港哪家螺螄粉什麽味道,他最清楚不過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還和個淘氣的小男孩一樣。”


    蔡滿心坐下來,微笑著說,“看得出來。”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搖搖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後背一下。蔡滿心向前彎腰避開,也不回頭,側身用肩膀撞回去。兩個人悠悠蕩蕩,直到江海喊停。“太暈了,我還是起來吧。”他說。


    “今天還想去哪裏?”他問。


    “淚島,和你一起去蓋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並沒有拒絕。


    那時她以為這一季炎夏已經到了尾聲,卻不知距離結束,還很遠很遠。


    一切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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