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收到奧利弗發來的電子郵件,打開來居然翻了兩屏,她有些意外。仔細讀下來,前麵寥寥數語表示問候,隨後大段的篇幅都是在分析儋化峂港項目申請書的優點和不足。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雖然項目申請書中有大量翔實的數據,也對未來發展做了統一規劃,但因為專業知識的不足及目光的局限,很多關於數據的解讀並不深入,通篇看來更有嘩眾取寵之嫌,而缺乏具有時代眼光的分析,以及長遠發展的實際措施。


    奧利弗寫道:“盡管你有獨特的觀點,聰敏過人,但缺乏在大型國際組織中長期工作的經驗,也缺乏係統深入的專業背景,很多前沿領域連你們所請的學術顧問都不夠了解。雖然以我的身份,不能對評審結果做任何評述,但單從朋友的角度而言,這份計劃書你可以做的更好。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去找這些書籍和文章來看。”他列了長長的書單,多數是環境與自然經濟學,區域生態經濟等等方麵的最新論著。


    “經濟學不是我的本行,隻在工作中有所涉獵,”奧利弗寫道,“何不谘詢當初你的老師們?去年我在達沃斯開會,遇到了在這方麵頗有造詣的鄭教授,聊了兩句,才知道她原來是指導你畢業論文的導師。這世界真小!”


    蔡滿心關上郵箱,打開母校的主頁,在校園新聞中找到導師鄭文亞參加國際大會,並赴耶魯林業與環境學院講學的報道。這些她何嚐沒有想過,當年赴世行實習,也是在鄭教授的支持鼓勵下得以成行。想那時意氣風發,鄭教授對她寄予厚望,不知現在恩師將如何看待自己,自甘墮落還是自暴自棄。雖然蔡滿心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想到去麵對導師疑惑和失望的神情,她仍惴惴不安。


    奧利弗列出的書目中有些是她已經讀過的,便從餘下的書單裏勾選出幾本,發了一封email給何洛,拜托她在美國代為購買。


    何洛那裏正是夜間,她很快回信:“你要的這些我會留意,前些日子郵給你的dk鳥類、樹木和貝殼圖譜,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書,是否已經收到?”


    “我幾次路過峂港,都忘記查收了。”蔡滿心老實回答。


    “這麽大的忘性,不像你的風格。”何洛的msn頭像亮起來,“又遇到什麽糾結的事情了?”


    “你怎麽半夜還上線?”


    “是啊是啊,某人問了和你同樣的問題。”何洛打了個吐舌頭的鬼臉,“我本來要睡了,不是擔心你麽。”


    “這次ngo來的審查組,首席科學顧問是oliver。”


    “你的瑞士前男友?聽你說他應該也是個紳士,不會為難你吧。”


    “沒有,還給了很多中肯的建議。其實我可以去谘詢鄭文亞教授,她做了很多大項目的顧問。”


    “但你不知道如何回到現實中去,是麽?”何洛馬上又發了一條,“當然,你現在的生活就是你的現實,隻不過是不被大眾認同的一種選擇。我倒希望你有機會能回學校看看,不要想起從前恍如隔世一樣。”


    “哈,你自己的亂麻剛解決了,就來擠兌我。”蔡滿心發了一個哈哈大笑的卡通笑臉,“別擔心,這些我都有勇氣去麵對。隻是手邊還有事情要做。”


    “你擔心回北京了沒人管店?天緯不還在麽?”


    “不,我想先去趟越南。”蔡滿心猶疑一下,還是決定對好友和盤托出,“阿俊回來了,帶來一些零散的消息,雖然不能確認阿梅的下落,但我還是想親自走一趟。”


    “雖然我沒有什麽資格說你,但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天真和固執。”何洛歎氣,“其實你隻想找到他們,想看到他們過得很好,是麽?”


    “我都清楚,就算我找到了阿梅又怎樣?就算她真的生下了江海的孩子,又能改變什麽?你知道麽,”蔡滿心有些心酸悵然,“我常常想,如果我有一個和他的孩子,那就好了。”


    何洛發給她幾個圖標,大大的擁抱,玫瑰花,還有一道彩虹。


    何洛提及的幾本書前幾天便寄到了峂港,因為快遞範圍不包括淚島,蔡滿心一向填寫林業局的地址。她看過奧利弗的來信,決定再去和工作組的人詳談。齊翊要采購製作提拉米蘇冰激淩的原材料,於是和她同行。


    自淚島出發時,天色陰霾,不時飄落星星點點的細雨。兩個人剛轉入林業局的大廳,瓢潑大雨滂沱而至,門外茫茫一片水色。蔡滿心和組員交換了意見,又去收發室取了包裹,拿出何洛寄來的dorlingkindersleys圖譜,愛不釋手。


    綜合辦公室的龔科長路過,探頭問:“滿心,什麽事情這麽開心?”


    “朋友從美國寄來的書,這麽多年,她一直記得我喜歡什麽。”


    “嗬,是男孩子麽?”


    “是當時隔壁寢室的女生。”


    “啊,我都忘了,”龔科長笑著打量齊翊,“聽說前些天在儋化,有人幫你擋酒來著。”


    “因為我實在是不能喝,我對酒精過敏。”


    “啊,他們也是喝多了,沒有惡意的,你千萬別計較。”


    蔡滿心點點頭。


    龔科長又想起什麽:“看我,險些忘記了。前兩天專家組來審查的新聞,省台播出了。他們還想做一個生態恢複的專輯,要拍一些工作場麵,還有人物訪談,滿心你有沒有時間?”


    “我?我就是個打下手的呀。”


    “你也太謙虛了。”龔科長還要堅持。


    蔡滿心推辭:“而且我過兩天要去趟北京,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真的決定回去?”龔科長走後,齊翊問她。


    “不是,暫時先不回北京……我要……還有別的事情。”蔡滿心笑了笑,“而且我不喜歡拋頭露麵啊,你看電視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來。”


    “這裏的人,其實都挺質樸真誠的,也想做實事,可是畢竟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內很多年,無論是觀念上的轉變,還是綜合能力的提高,都需要時間。希望他們不要急於求成才好。”齊翊評價道,“本來恢複生態是好事,但同時還要解決這麽多漁民果農的生計問題,如果先期曝光太多,在輿·論的新聞效應下,難免會有浮誇和急功近利的傾向。”


    “是啊,哪個部門能真的脫離政績二字呢。”蔡滿心說完,饒有興致地側頭看向齊翊,“你倒講了不少,不如和龔科長說,你來上鏡?”


    “不用。”齊翊否決得幹脆,頓了頓,神情嚴肅,“做人還是要低調。”


    蔡滿心被他忽然一本正經的神態逗笑,“你緊張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怕被仇家追殺。”


    窗外依舊飄著細雨,太陽卻從西邊的雲層後扯了一條縫隙,雨霧彌漫的空氣中散射出明媚柔和的日光來。一道彩虹跨越天際,似乎從街道盡頭一戶人家的天台延伸到層層疊疊的厚密雲層中。


    “難怪希臘神話中說,彩虹iris是溝通上天和人間的使者。”蔡滿心趴在窗台上,隔了布滿水珠的玻璃,麵頰因為窗外柔和的光線而更顯亮澤。


    “似乎各地都有關於彩虹的神話呢,”齊翊雙臂支在窗邊,抬頭望著天邊,“在愛爾蘭神話裏,身穿綠衣服的小矮妖leprechaun將它收集的寶藏都藏在彩虹盡頭;而台灣太魯閣族相信,彩虹那邊是祖靈的所在地,隻有斬獲過敵人首級的男人,和會織布的女人,才能到達。”


    “其實都差不多。”蔡滿心單手在半空虛握,仿佛將彩虹握在手中,“那一端都是讓人向往的地方。”


    “有什麽地方是你想去的?應該,就是這裏吧。”齊翊將她的小臂按下,“有一首歌裏唱‘抬起頭,忘記奇跡,收回向著彩虹許願的手’,我想他是對的,要活在現實中。”


    回到淚島,齊翊便著手製作冰激淩,他煮上espresso咖啡,又將雞蛋黃、白葡萄酒和砂糖調配加熱,和奶油牛奶混在一起,放在冰箱裏冷卻。桃桃興致勃勃地打下手,將冰激淩機清理好備用。


    蔡滿心坐在窗邊,拿了一杯檸檬冰茶看書。她其實看不下去,心中已經計劃好近日的行程,隻是茫然望著窗外陰雲翻滾的海麵。


    吃過晚飯,齊翊將做好的冰激淩拿出來,拿了鬆脆餅掰成數段,在涼咖啡中浸過,和冰激淩交錯著一層層盛放在高腳杯裏,最上麵放一截蛋卷做裝飾。桃桃和幾個住客早已迫不及待,拿了小勺分享。何天緯視若無睹,對桃桃的邀請不屑一顧,哼了一聲:“女孩子氣。”


    “不吃就沒有啦!”房客們絲毫不客氣,風卷殘雲。


    濃醇的咖啡、馥鬱的乳香,夾雜些許葡萄酒的味道,因為口感冰涼,沒有一點甜膩的感覺,仿佛是熱烈喧鬧的甜蜜,瞬間被冷卻一樣,帶了絲清冷。卻也因這絲清冷緩緩地融化在口中,便衍生出綿長的回味和追憶來。


    大孩子們還在嬉鬧,蔡滿心嚐了小半杯便回到房間。


    她要準備行裝。


    拿了旅行袋,裏麵除了錢包護照和記事本,隻有洗漱用品和簡單的換洗衣物。仍然空蕩蕩,像她的心。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隻有沒安全感的人,才會帶很多東西去旅行吧。蔡滿心也沒有安全感,但是她仍對未知的旅途充滿期盼。


    她搭乘夜班車,去百公裏外的省城。大巴車上人不多,她獨占一排位子,靠窗坐了,將旅行包放在手邊。上了省際高速公路,沒有路燈,隻看見對麵來的車明晃晃的頭燈,呼嘯一聲掠過。更多的時候,隻有窗外寂寞的月,愁雲慘淡,更有空曠寂寥的田野。趕路的人都不說話,有人開始打鼾。她側身向前傾,額頭頂在玻璃窗上。大巴裏冷氣旺盛,玻璃涼地像冰。


    她喜歡這樣一個人獨處,顛簸在路上。周圍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臉。如同兩年多以前從美國回來,喧鬧的戲落幕,可以卸下濃墨重彩,真實地作回自己。萬丈紅塵中,孤單寂寞的自己。窗中倒影仿佛是初抵峂港時年輕跳脫的女子,和此時滿麵倦意的她無言相對。


    開得極茂盛的花,下一刻就將凋敝。


    她一路上都沒吃什麽東西,也不覺得餓。下車後隨意找了個小旅館棲身,第二天一早就去領館辦理簽z。


    她曾經去過越南幾次,和國內南方的村鎮差別並不大,因為經濟的開放,原本老舊的街巷在一瞬間膨脹起來,而各家獨立建造的樓房依舊是狹窄逼仄的,接踵摩肩,像一塊塊色澤豔麗的積木。喧囂的城市,寂靜的鄉村,一切都像亞熱帶生機勃勃而毫無秩序的植物一樣繁茂生長著。


    她對這個國家說不上好惡。她隻想找到阿梅,或許她擁有她想要的一切。


    而她,即使在美國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酒會中,也從沒有感到安定滿足。那時隻有ckcollection涼薄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身形,也將心事呈現,一覽無餘。還是此前寬大的t-shirt好啊,飄蕩蕩,心也自由。若有可能,蔡滿心願意用全部來交換。


    她想到齊翊說的那句,收回向著彩虹許願的手。但唯有虹橋,能傳遞她內心的話語吧。


    我在這裏,我在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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