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回到闊別已久的校園,正趕上畢業前夕,四處都可以見到穿著學位服的學生來來去去,在標誌性的景物前拍照留念。


    這一日恰好是經管學院的畢業典禮,留下讀研的本科同學和鄭文亞教授都在會議中心。於是她打電話給高中同學沈列,聽筒那端一片噪雜。


    “我在圖書館門前拍照呢。”他大聲說,“你過來找我吧,中午一起吃飯!”


    “拍照?”蔡滿心好奇,“你不是直升博士,還有兩三年才畢業?”


    “這不是有個小祖宗今年畢業麽?”沈列歎氣,“非讓我把同學的單反相機借來。”


    那邊一迭聲地喊著:“沈陽列車,我們都擺好pose啦,你長話短說啊。”


    “嗬,領導著急了。”蔡滿心笑,“你快去照相,我去圖書館那邊找你。”她早聽說沈列的女朋友是英語係數一數二的漂亮女生,卻從沒見過,不禁好奇心起。走到圖書館前,一群女生在台階上擺著各種造型,沈列背著相機包,挎著一架數碼單反,看似專業地跑前跑後。


    “剛才那張照好了麽?”一個玲瓏纖巧的女孩子提起長袍,擺了一個嫵媚的造型,“如果照得不好看,就再換一個!”


    “草草,你是說,換一個造型,還是幹脆換一個男朋友?”她的室友打趣道,“你已經換了幾個造型了。”


    “喂,不要把碩士服穿得那麽狂野。”沈列揮手,“你是要去教書的人,注意一下人民教師的形象好不好?”


    被喚作草草的女孩子衝過來,在他背上捶了兩下,笑嘻嘻說道:“自己照相技術不好還那麽多話。”


    沈列大叫:“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這麽暴力的野蠻教師,體罰學生!”


    “相機給我吧,我給你們照張合影。”蔡滿心笑著走過去,“你個沈陽列車,好久不見,還是這麽貧嘴。”


    “好呀。”草草環著沈列的脖頸,親熱地將臉頰和他貼在一起。


    沈列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蔡滿心笑:“怎麽,讓人煮了?”


    草草的室友也笑:“在一起都兩年了,怎麽還是這麽害羞。”


    拍過合照,沈列無奈地指指蔡滿心:“你們不知道,她的一張嘴有多刻薄。”他轉向女友,“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我們高中班上最冰雪聰明才華橫溢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睥睨群雄不可一世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絕頂高手蔡滿心。當初那個沈陽列車的外號,就是她老人家賞給我的。”


    “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麽長的名號。”蔡滿心笑。


    “嗬,你這次居然沒有賞我個白眼。”沈列有些意外,“這是張葳蕤,就是很難寫的那兩個字,所以你叫她草草就可以了。”


    “啊,是那個在海邊開旅館的同學麽?”張葳蕤驚訝地揚了揚頭,碩士帽險些滑下來,連忙扶住,“簡直是傳奇人物!我聽沈列提起過你。”


    “嗯,基本上你是我用來打擊草草的重磅武器。”沈列點頭,“每次她說‘比我聰明的沒有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沒有我聰明,你找到我是你的福氣’,我就會反駁說,那是你不認識蔡滿心。”


    “好了好了,”蔡滿心擺手,“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可不要當炮灰。一起吃飯去吧,我請客。”


    三人來到學校的餐廳,草草研究著菜譜,蔡滿心向沈列詢問一些高中老友的近況。草草忽然抬頭,看著蔡滿心問了句:“高中的時候,他有沒有追過你?”


    沈列正在喝茶,衝著女友鼓了鼓嘴:“我真想噴你一臉。從小到大那點有的沒的小曖昧,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麽?哪裏會有曆史遺留問題?”


    草草舉起菜譜擋在麵前:“我就是好奇麽。就算你喜歡過滿心,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啦。功課好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中學時難道不是很受歡迎麽?”


    “她一直傲氣得很,眼界特高,隻能看見藍天白雲,電線杆子上的麻雀什麽的,根本看不上我們這些小蘿卜頭。”沈列搖頭,“我們當時一個個在她麵前,都戰戰兢兢的,說錯點什麽能被她駁斥得體無完膚。你問她自己,大一定向越野時,她們班一個男生不會用指北針,還不懂裝懂,被大小姐諷刺得體無完膚。玫瑰雖好,刺太多。這位,比一般的刺更多,和刺蝟似的,誰敢招惹啊。”


    “我有那麽可怕麽?”蔡滿心笑,“我是挺直來直去的,但還不至於讓別人下不來台吧,如果真的是我看著不入眼的人,我理都不會理。”


    “對對對,被您搶白都是一種榮幸。”沈列點頭。


    “他呀,就是這麽貧嘴。”草草掐著男友兩腮,“北京男生是不是都這樣啊?”


    “那說點不貧的。”沈列要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你現在的感情問題如何了?留在那邊那麽久,不是打算嫁個漁民吧?”


    蔡滿心微笑:“漁民又怎樣?”


    “不會是真的吧!”


    “你說呢?”


    “自從你忽然之間從美國辭職,放棄汽車洋房高薪誘惑毅然回國,投身我國環境保護的偉大事業以後,你做什麽事,我都不覺得驚訝了。”


    “沒什麽新動向,倒是你,”蔡滿心笑了笑,“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還在讀書,開什麽玩笑,難道讓老婆養著?”


    草草抗議:“誰是你老婆?啊,誰是你老婆?”


    “她現在很怕這個老字。”沈列佯作低聲,“你都不能叫她‘張老師’,要喊ms.zhang。”立時被女友拳腳伺候。


    蔡滿心和他們說說笑笑,這一餐飯吃得甚是愉快。


    午後她去拜訪她本科畢業論文的導師鄭文亞教授。自大一下學期的專業課起,鄭教授就對蔡滿心青眼有加,她喜歡這個聰敏好學而又見解獨到的女孩子,更欣賞她雷厲風行的性格。“有女孩子的細心,又像男孩子一樣爽朗。”她對蔡滿心讚不絕口,“以後無論做學術,還是去企業,一定都能發展得很好。”鄭教授在世行工作的老朋友提供了實習機會,蔡滿心是不二人選。


    想起鄭教授的殷切希望,蔡滿心仍然惴惴不安,總覺得愧對了恩師的厚望。她站在辦公室前,內心忐忑。


    “怎麽站在這裏?”身後傳來鄭教授軟軟的江浙口音。


    蔡滿心驚訝地回頭,看見導師端著茶水,微笑站在身後。她發間染了秋霜,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鄭老師,好久不見了。我這麽久沒來看您,所以有點……”她有些尷尬。


    “嗬,我倒相信,你是近鄉情怯。”鄭教授拍拍她的肩,“進來坐吧。我聽你們班上同學說起一些你的事情,但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你從美國辭職去了南方,一定是很與眾不同的經曆。怎麽,不想講給我聽聽。”


    “怎麽會呢。”蔡滿心赧然一笑,“隻是您當初大力推薦我,我卻忽然決定離開這一行,沒有征求您的意見,甚至都沒有打一聲招呼。想起來,很是愧對您的照顧;而且,這次也是遇到難題,才來請教您。更加覺得過意不去了。”


    “真是傻孩子,我怎麽會計較這些呢?”鄭文亞放下茶杯,細細打量著愛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樣的路。我有很多學生,在這個行業內做到出類拔萃,但這不是我的目標。我隻是盡己所能,給你們提供最好的生長空間,但我不可能強求一棵紅木長成一株銀杏。你有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且,我聽說你做的一些事情,也很有意義。有想法,有能力,有學術背景,有實踐經驗,這樣的人,是我們最需要的。你不妨說說現在做的項目,我很想聽一聽呢。”


    “隻是我當時忽然辭職,其實……隻是出於一些很小很個人的原因。”蔡滿心鼓起勇氣,“並沒有太長遠的考慮,也沒有什麽偉大的目標。”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鄭文亞微笑,“不管你的初衷如何,隻要你做的事情問心無愧,並且現在一切步入正軌,又有什麽需要自責的呢?你喜歡現在所做的事情,並且認為這是有意義的,這樣就足夠了。很多人隻是為工作而工作,從這點上,我倒覺得,你離開谘詢公司,不一定是一件壞事。你經曆了不同的選擇,體驗到了不一樣的生活,這些,比什麽都寶貴。”


    坐在熟悉的辦公室內,蔡滿心似乎又回到了大四為了論文廢寢忘食的日子裏,她為了一個理想的論述孜孜不倦地翻閱材料,追求更多的是被所有人肯定和讚許的滿足感。而此時,望著窗外鬱鬱蔥蔥的校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追求的,正是自己有能力完成,也真心希望實現的願望。


    在這一瞬,她重新界定了自己的價值,忽然覺得整個人輕鬆愉悅了很多。


    傍晚時下了一陣小雨,旋即又放晴,天邊顯現出絢爛的晚霞來。蔡滿心從學校出來,站在公共汽車站,望著變幻的深紅淺紫,濕潤的空氣讓她格外想念海邊的天氣。忍不住拿出電話來,打回思念人之屋。


    “滿心姐,是你嗎?”桃桃接了電話,大聲喊起來,“是滿心姐,是滿心姐!”她有些委屈地問,“你是不是回去之後見到許多老朋友,就把我們忘記了。我每天都來這邊問有沒有你的電話,每天都失望地回去。”


    蔡滿心失笑:“傻丫頭,我才離開幾天而已。”


    “哦,是啊……可是我們都覺得你走了很久呢。大尾巴這兩天好勤快啊,和齊大哥一起把房間都整修了一遍。不過多數時候他還是貪玩,現在隻剩齊大哥一個人在那邊刷漆,他就跑回來了。”


    “喂喂,你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何天緯不滿地奪過電話,“才說了我半句好話,轉過來就不中聽了。我跑回來還不是向滿心報告一下最近這邊的情況?”


    “好啦,有你和齊翊在,我很放心呢。”


    “哦,我們會打點好一切的。當然,如果你能早點回來就更好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回美國了,現在每天隻能對著另一個大男人。”何天緯歎氣,“這算什麽假期啊!”


    “我見了幾個老朋友和教授,聽聽他們的建議,或許不會在北京很久。”


    “對了,何洛是不是也要回來?我聽伯父說,她有這個念頭。”


    “或許,但暫時不會吧,隻是有這個打算。”


    “她當年的男朋友在北京吧,哈,等我回美國前,要讓他請我大吃一頓。”


    “我這次還真沒見到過他。”蔡滿心笑,“你的準姐夫估計是很不待見我,因為當初我從來沒支持過他。”


    何天緯又叮囑了幾句,無非是希望她早點回來。


    “帶馬斯卡彭乳酪啊!”桃桃大喊,“我要吃齊大哥做的提拉米蘇!”


    “好好,答應你們。”蔡滿心一一應下,“齊翊呢?他還在忙著麽?”


    何天緯很不情願地喊著:“老齊,老齊,滿心找你。動作快一些,是長途啊。”


    電話那邊窸窸窣窣,齊翊接起來:“滿心麽,剛剛洗手去了,沾了些油漆。”


    “沒關係,我還在等車。”


    “北京還是那麽多人吧。”


    “是啊,從峂港回來後,都不適應了。過馬路的時候左轉直行右轉都有交通燈,我都快分不清哪個給人看,哪個給車看。馬路又都太寬了,走到一半的時候綠燈就變紅。”蔡滿心孩子一樣地抱怨著,“城市太大,去哪裏都要坐至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


    “嗬,你回學校了?”他笑,“離你家很遠吧?見到鄭教授了麽,談的如何?”


    “還不錯,一切順利。”說起下午的談話,蔡滿心興奮起來,“鄭老師建議,是否可以擴大一下項目的範圍,除了恢複河口的紅樹林,同時在上遊的藍屏山大規模種植人工林。現在一些新品種的苗木,生長周期比原來短將近一半,單位產量卻有提高。雖然最初要投入大額啟動資金,但是一旦運轉起來,在幾年的收入比銀行的利息要高太多。當然,如何合理規劃布局,有計劃的栽種和砍伐,種什麽樣的樹,帶動哪一些周邊產業,都是需要根據具體情況論證分析的。鄭教授還提了許多其他的想法,她說要我和林業局的人再溝通一下,也還答應做我們的顧問,可能近期就會去峂港呢。”


    “看來這次真的有進展。”齊翊笑,“第一次聽你這麽滔滔不絕。”


    “倒也不是什麽飛躍,隻是忽然覺得路越走越寬了。也發現,自己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學,可以做。”


    “你不會打算留下來,重投鄭老師門下吧?”


    “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怎麽也要等手邊的事情都料理妥當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舍得離開峂港。”


    “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呢?”


    他嗓音醇和,探詢的語氣讓蔡滿心有一絲莫名的欣喜。“或許用不了太久,我會盡快結束北京這邊的事情。那邊都還好吧?也不用有太大的休整,油漆的氣味太大了。現在還是旺季呢,等到雨季再整修也來得及麽。”


    “我知道。隻是到時候天緯走了,怕你這邊沒有人手。”齊翊頓了頓,“我過兩天要去趟北京呢。”


    “哦?什麽時候?”


    “有當初在國外做誌願者時認識的朋友來中國,我們約著見一下。他知道一些工作的機會。”


    “你要找工作?”


    “嗯,或許在國內,或許去其他國家。”


    何天緯在那邊揶揄:“哈,總算要走路了。就知道有的人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呆不久。”


    蔡滿心隱隱有些失望:“是啊,一切都回到正軌,你應該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兩周後,蔡滿心預定了返回儋化的機票,在她離開前兩天,齊翊動身前往北京。他和蔡滿心約在她家附近的廣場見麵。天氣很熱,蔡滿心坐在蔭涼處等他。有小孩子衝進廣場中心的噴泉裏,腳下一滑摔得渾身泥水,卻仍然笑著爬起來,手舞足蹈地嬉笑著。她被那天真童稚的快樂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齊翊遠遠便看見蔡滿心的身影,她穿了寬大的和牛仔裙,頭發束高,臉上洋溢著笑容,單純而愉快。他停下腳步,隔著熙攘的人群,靜靜地凝視。她坐在麵對噴泉的石階上,微揚著下頜,小腿輕輕搖擺,仿佛正在聆聽一首歡樂的歌。


    他想要記得這樣的蔡滿心,即使在離開之後,不管去如何冰深雪厚的國度,都可以有她的笑容溫暖崎嶇長路。如果不是因為江海,他可能不會有機會遇到她;但正因為江海,他無法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他希望蔡滿心永遠幸福快樂,而自己的存在,似乎為這一可能平添了諸多不確定因素。


    或許遠遠觀望,是最適合兩個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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