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長,這一項怎麽填?讓我看看你的。”


    沒待夏小橘回話,手中的表格已經被對桌的人扯走。


    “老兄,你一向是學年前五名,特長當然是成績好了。而且,她的表幹淨得和新發的一樣,沒有任何參考價值。”陸湜禕站在他身後,伸手將那頁紙扯回來,拍在夏小橘麵前,“你在圖書館裏坐了一下午,除了下棋扯皮,正事兒一點兒都沒幹。”


    “我在想,學校給的這張推薦表有什麽用,說是和檔案放在一起,那如果到不了分數線不能提檔,還不是白忙一場?”她抓抓頭發,“對我報誌願沒有任何幫助麽!”


    抬頭,見程朗也站在一旁,正笑著看過來:“你還需要報誌願?天天嘻嘻哈哈的,我還以為你保送了呢。”


    幾個男生坐下來,說起各類院校對體育特長生的加分政策。


    “我想,還是要靠考試成績,國家二級運動員,對考一表院校幫助不大,尤其是北京高校。”程朗拍拍陸湜禕的肩膀,“你說是吧。”


    “沒怎麽研究北京,太多人往裏擠,分都毛了,我想報蘇浙滬一帶的大學。”


    “你不考北京?”趴在桌角的夏小橘“騰”地坐直。


    黃駿用胳膊戳戳陸湜禕,側身挑眉:“有人舍不得你了。”


    “舍不得他輸給我的奧立奧,已經三包了,現在天熱我懶得吃,難道秋天開著火車去上海找他吃?”夏小橘撇嘴,“喂,大土,你是為了躲債麽才跑那麽遠麽?”


    “怎麽輸給你,下棋麽?”黃駿嘖嘖搖頭,“你個臭小子,殺我的時候就片甲不留,遇到人家你就放水,原來啊,原來,人心不古。快點快點,我也要吃。”


    陸湜禕扯過他的表格將桌麵擦了擦:“喏,啃吧。”


    “不要弄髒,我還要填呢。”黃駿作冥思狀,“你們說,特長那一項,我寫很帥,如何?”


    有校隊隊友起哄,大笑道:“程朗這麽寫還差不多,讓他坦白,最近多少小女生給他送畢業禮物!”


    “喂,我一直在看熱鬧而已,怎麽扯到我身上來了?”程朗微笑,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地球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眾人七嘴八舌:“其實,男生帥不帥呢,還是女生最有發言權了。”


    “對對,哎,小橘,到你表態的時候了。”


    “她說話不算,肯定偏心……”黃駿說了一半,轉轉眼,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來,聽夏小橘同學怎麽說,看她敢不敢說心裏話。”


    “真搞不懂你們,難道要考電影學院?”夏小橘收拾東西,“我要回家了,再見,帥哥們!”


    “小橘抹不開了。”


    “有鬼喲,心裏有鬼喲。”


    “看來,有個特殊人物在我們中間喲。”黃駿賊笑,“不過,肯定不是我。”


    夏小橘雙耳發熱,幸虧有短發遮住,否則一定紅得像著了火,她衝黃駿揚揚拳,挎起書包倉皇逃竄。


    心一直跳得厲害,夏小橘樓上樓下繞了兩圈,本想找人控訴黃駿的頑劣,但邱樂陶最近都沒有提起這個話題,每日專注於複習和填報誌願,似乎將這個人拋諸腦後。不知不覺,又走到收發室,她習慣性地翻檢門口的信件,居然有兩封自己的,來自林柚,以及程朗。芒果布丁已經寫信給c.l,告訴他在七月高考前不會再占用他的時間,而他果真隻寫了薄薄一張,和第一封一樣,讓人懷疑是否隻有一個空蕩蕩的信封。林柚的信很厚,信封上還寫著“內有照片,請勿折”。


    夏小橘左右手擎著兩封信,忽而想起王菲的《郵差》,一路護送,來不及拆開,而自己真實的感情,似乎總無從投遞。


    “馬上就停課了,你還寫信,還兩封,小心我告訴年級主任!”程朗抱著雙臂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夏小橘的肩膀。


    “林柚,是林柚。”她急忙揚手,但右手白色信封無處可藏。他狐疑的眼光從“芒果布丁收”幾個字上逡巡而過,略帶驚訝地望著夏小橘。


    (2)北京的天氣一夜間變得悶熱起來,夏小橘下班回家路上買了半個西瓜,剛走到樓下便收到林柚的短信,說和幾個大學同窗在一起,聚餐之後還有餘興節目,會玩到很晚,或許便投宿到別人家裏。


    她抱著十來斤的瓜氣喘籲籲爬回家,接了半盆冷水泡上,衝個涼,盤坐在沙發上檢視從陸湜禕那裏搜刮來的dvd,抽出一張《幸福終點站》,發現裏麵的碟片是一部老片子,《我最好朋友的婚禮》;再翻,多是動作片,都不適合消暑。


    夏小橘兩天前拿到碟片時就皺眉:“怎麽全是打打殺殺的啊,你知道我沒有空調,就看爆炸啊、槍戰啊、撞車啊,一定起痱子。”


    “還是那麽多歪理。”陸湜禕甩過一張《後天》,“看吧,凍死你。”


    夏小橘跪在地板上繼續翻找:“早就看過了,還有《零下八度》。”


    “你也知道!你就說,除了槍戰,我這兒哪些碟你沒有看過吧。還有幾張,我買來之後自己都沒看,就被強盜打劫了,到現在活不見碟,死不見屍。”


    “我說家裏亂七八糟東西怎麽越來越多,沒有要你保管費就不錯了。”夏小橘起身拍拍膝蓋,“看好了,四張。真難挑,你該買新片子了。”


    “好啊。”陸湜禕點頭,“改天一起去。”


    “那再說,林柚這不是回來了,我可能沒時間跑那麽遠。對了,她還說改天咱們一起吃飯呢。”


    “好啊。”


    “你怎麽語氣這麽平淡。”


    “我一向如此,為什麽要不平淡,難道你請客吃鮑魚?”


    “和大美女一起吃飯呀,多有麵子!”


    “沒覺得。”陸湜禕搖頭,“還是你請客,吃鮑魚最有麵子。”


    “土人。”夏小橘笑他,“這次也記帳吧,看什麽時候租金夠買一隻鮑魚。我走啦,回頭再約時間吃飯。”


    “好。那個……”陸湜禕拉開門,低下頭來看著換鞋的夏小橘,欲言又止。


    “嗯?”


    “林柚,她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


    夏小橘搖頭:“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不說也罷,反正都過去了。再說,你問心無愧,幹嘛一副欠人家錢的表情。”陸湜禕歎氣,神色柔和,“就說你傻麽,還真傻。”


    問心無愧麽?夏小橘並不這樣認為。在心底深處,她一直沒有放棄對程朗的感情,即使是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時候。想起來,她沒有給這一對兒好友最真誠的祝福,當時更沒有關心他們的波折和分離,於是乎,後來如何彌補裂痕,便成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大四那年深秋,程朗說過的話猶在耳畔:“你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製不了自己的心。”他語氣平靜,清清冷冷,然而又無比清晰,讓此後十幾秒的沉默漫長得像永無休止。夏小橘多希望手機信號受到幹擾,滋滋啦啦狂響一陣,在幾句“我聽不清”、“先不說了”之類的對白之後,結束這尷尬而傷人的通話。然而月亮在浮雲中穿行而出,宿舍樓旁的水泥地一片淒清的白,仿佛秋露為霜。


    手中的遙控器滑落到地上,“砰”的一聲,夏小橘驚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了過去,臉上又是一層濡熱的汗,電影已經放完了,熒屏上隻剩一個dvd機器的商標飄來飄去。她擦擦臉,外麵似乎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恍然之間,有些分不清時間空間。


    手機的短信又響了,她飛速按開。“睡了麽?”


    估計是林柚的聚會結束了,夏小橘沒仔細看,迷迷糊糊開始回短信,“沒有,你要回來麽?”


    隔了半分鍾,手機鈴音大作,是程朗。


    “居然還沒有睡。”他輕輕地笑著,“喂,你怎麽知道我要回來?”


    “啊!”夏小橘的睡意散了大半,“你不是在廣東!”


    “論文有點問題,導師急召我回來。沒買到直達,在鄭州中轉,混上回北京的車,剛剛補好了臥鋪票。”


    “什麽時候到?”


    “明天一大早,將近六點。”


    “哦,能呆多久?”


    “時間挺緊張,估計也許就一兩天,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對了,我帶的芒果,新鮮的,爭取明天抽時間拿給你。”


    “你不是忙麽?要不然,我早點睡,明天去接你。”


    “早點?小橘同誌,現在淩晨兩點。”他笑起來,聲音中帶著一絲疲倦。


    “那你還給我發短信!”


    “嗬,這就是默契麽。聽說北京升溫了,像你這樣既怕熱,還不肯安空調的環保人士,一晚上總要熱起來幾次吧。”


    “嗯,是挺熱……我去接你吧。”她脫口而出,“呃,反正被你吵醒了,也睡不著。”


    “你明天不上班?”


    “上,但沒有什麽比接新鮮芒果更重要。”夏小橘用力點頭,似乎也是為了說服自己。


    “是啊,還能作布丁。”他爽快地答應,“也好,我請你吃豆漿油條。”


    夏小橘記下車次和抵達時間,興奮地轉了兩圈,忽而意識到,林柚現在也在北京。已經數年未見的兩個人,奇跡般匯聚到同一個城市來,而命運的紅線,似乎就交錯在她的手上。


    是否,要告訴他們,彼此的存在?夏小橘心緒煩亂,舉起勺子一口一口舀西瓜吃,肚子撐得不行,但依舊心亂如麻,火氣正勝。


    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安慰自己,什麽樣的局麵沒經曆過?問題會解決的,都會的。


    (3)


    正如同,她舉著兩封信站在收發室的門口,不知如何麵對程朗打探的目光,卻又不敢左顧右盼,唯恐驚惶失措的自己被拆穿。


    說些什麽,說啊,總比愣在這裏強。


    程朗的神色也開始不自然,飛速掃了白信封幾眼,小心翼翼地問:“那是……”


    “不是我的!”夏小橘急於甩開燙手的山芋,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前思後想怎麽說了這樣一句,不正是此地無銀?


    “現在芒果挺貴的。”程朗的答話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空運過來的,為了保鮮沒熟就摘下來,不怎麽好吃。”


    “嗯?”


    “可能是哪個班主任管得嚴,同學寫信都要用化名了。”


    “我就說,誰叫這個名字,好奇怪。”夏小橘將信封翻來掉去,作驚訝萬分狀。


    “你們可以叫橘子柚子,人家就不能叫芒果麽?”程朗笑著抽出她手裏的信,放在窗台上,“別研究了,要是弄丟了,收信的人會著急的。”


    似乎他比自己更緊張這封信,她心花怒放。


    “幹嗎這麽開心?”


    “哦,收到林柚的信了,看,好厚一封。她不是免試麽,可能又去哪兒玩了。”


    “真是幸福的人,上次你說她去的學校還不錯。”


    “嗯,不過,人生就不完整了。”夏小橘說完後背一冷,是程朗在前幾封信中提起,高考複習雖然艱苦,但沒有經曆過,人生便不完整。


    他並沒在意,打了個響指:“如果重考,就更完整了。”


    “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


    求之不得。雖然,知道他在牽掛什麽。


    程朗下午打了一會兒球,在魔術隊的籃球服外罩了一件深藍格子襯衫,時而被風吹得鼓鼓的。他的步子本來很大,但身旁的女生邊走邊讀信,便放慢速度,過馬路時還拎著她書包的提手。


    “不要,像溜狗。”夏小橘扭扭背。


    “怕你一頭撞到車上,信裏寫什麽了,你看得那麽投入?”


    “林柚說,等高考結束,大家都有時間,她會回來。”她掃一眼,最下麵一張照片似乎是幾個人的合影,林柚和一群黑色西裝的樂手。


    “好渴啊,請我喝橙汁吧。”夏小橘指指路邊的小賣部,“鮮橙多,最好是冷藏的。”


    “你是橘子,還喝橙汁?”


    “是啊是啊,如果你把我解剖了,一定看到我的血管裏流的都是橙汁。”


    程朗剛剛轉身,她飛速翻看,其他三兩張都是沿途風光,隻有最後一張,背景是折疊椅和曲譜架,少女笑容甜美,身邊的男生俊逸淡定,懷中抱著一把大提琴。二人同樣的靈氣十足,整潔優雅,似乎圓舞的樂音將從畫麵中翩然而出。


    夏小橘抬頭望著程朗的背影,他單肩挎著jansport的深灰色運動書包,高幫的籃球鞋,腓腸肌流暢修長,蘊含著擺脫地心引力的能量,下一刻就可以高高躍起,乘風飛翔。夏日傍晚的街道折射出夕陽一片燦爛的金黃,因為離得遠,他的輪廓被光線暈染,仿佛就要融到溫熱的空氣裏去了,一直滲入到她每一個神經細胞的末梢,尖銳地甜蜜而刺痛著。


    你是我的唯一,然而他在她心中,同樣無可代替。你不是袁安城,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他那樣的男生。正如同夏小橘永遠學不會林柚的儀態萬方。


    她把這張照片藏好,笑著揚起頭,向跑回的程朗揚手:“這兒還有幾張照片,看不看?”


    和他在一起走的路總是特別短,似乎和三年來漫長的一千多天一樣,轉眼就走到盡頭。


    “要高考了,緊張麽?”她問。


    “不緊張。”


    “不緊張最好了。”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祝你成功喲!”


    “那是一定的。”程朗笑,迅速而堅決。


    “這麽自信,我還以為你會說‘謝謝,我會加油’之類的。”


    “背水一戰,怎麽能失敗?你也不緊張吧,看你一直都樂嗬嗬的,好像從來不為任何事情發愁。不過都是我的推測,似乎好久沒和你說過這麽長時間話了。”


    “沒有吧……哦,或許吧。”當自己以為經過這麽久的通信,在心靈上已經無比貼近他時,對方卻渾然不知,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無能為力,不知道究竟芒果布丁和夏小橘,哪一個看見的才是真正的程朗。


    高考前後恍如隔世。


    分數發表前,一群大孩子約著去臨近的城市看海。


    夏小橘家距離火車站近,起早去買了四天之後的車票,吃了早飯也不到八點,又轉回學校取標準答案估分。老師和同學們都沒有到,她一個人跑去教室補覺,橫倒,豎倒,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諾大一個教室,隨意調換位置和姿勢。醒來後呆坐在室內,桌椅猶在,人去樓空,似乎整座校園都變得空蕩蕩的。


    剛剛過去的三天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仿佛從來就沒有參加過這一場考試。太陽升得很高,窗外的操場明朗空曠,近乎不真實,桌角還粘著誰的考號,翹起角來。她撕了兩下,紙屑塞得指甲蓋有些漲痛,提醒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真的就結束了,真的要離開了,真的就要說再見了。


    最後一天大掃除,邱樂陶一邊擦黑板一邊掉眼淚,夏小橘頗不以為意,說我們報的都是北京,十拿九穩,以後還是這群人在一起混四年,你不要嫌煩就不錯了。而此時,她卻希望將一切印刻心底——掉了兩個釘子的椅子、遍布溝壑的木桌、牆上浮著灰塵的書法卷軸、衛生角淩亂的掃把簸箕、黑板旁嵌著校規和視力保健圖的鏡框……考試前匆忙擦去的板報上墨跡猶存,靠窗倒數第二張桌子上有一個洞,她總會拿紙團塞住,有時隨便寫兩句話,什麽“作文題目太折磨人了”,“明天不要長痘痘”,“我愛上學”等等。


    夏小橘走過去,摳出高考前塞進去的一張字條來,慢慢展開。“loveyou,ireallyloveyou。”不知道誰發現了這個秘密,還惡作劇地在後麵加了一句:“sorry,butidon’t,reallydon’t。”


    她好氣又好笑,下一刻卻忍不住哭出來。這是誰,這麽殘忍無情,小心考不上!


    去往海邊的火車在清晨出發,夏小橘顧不得吃早飯,抓了兩隻香蕉就出門。媽媽追出來,拎著裝滿茶雞蛋的大塑料口袋:“你看你,丟三落四。火車票帶了沒有?記住不要自己一個人晚上出來溜達,不要貪圖人少去海水浴場之外的地方遊泳,吃海鮮的時候一定要到後廚看好,小心被掉包,不新鮮的海物吃了很容易鬧肚的……”


    小橘雞啄米似地點頭,接過口袋,捂著草帽飛奔向火車站。大多數同學已經到了,見到她紛紛埋怨:“你家最近了,到得還真是最晚。”


    陸湜禕點頭:“她應該等在陽台上,火車經過的時候跳下來就可以。”


    “哪有,我才不是最晚。”環視四方,“黃駿,樂陶,都沒有來。”


    眾人忽然噤聲,似笑非笑看著她,驀地爆發出一陣驚歎。


    “你居然不知道。”


    “邱樂陶沒有告訴你嗎?”


    “不要裝了,你還要幫他們保密麽?”


    我是真的不知道!夏小橘一頭霧水,瞪大眼睛探詢地看陸湜禕,他聳聳肩。旁邊男生解釋說,前兩天領標準答案時,有人眼尖看見黃駿和邱樂陶坐在後院的老槭樹下一起對題,手牽著手。一群在教室裏換球服的男生湧到窗邊想要看個仔細,推搡之間,最前麵的人還把抓在手中的運動短褲掉了下去。黃駿包了一塊石頭,扔回到二樓來。


    “所以,肯定不會看錯的。”男生信誓旦旦,“那個女生就是經常和你在一起的麽,下巴尖尖的,頭發削得很碎。”


    夏小橘僵在原地,隻看到男生tshirt上的七喜小子晃啊晃,想要再問時,七喜男生已經和別人聊天去了,而陸湜禕一副決不八卦的姿態。


    本科畢業後不久邱樂陶就嫁人,夏小橘是當仁不讓的伴娘,婚禮前兩日都住在她家裏幫忙打點。雖說要養精蓄銳睡美容覺,但兩個女生常常躺在床上聊到夜裏兩三點,最後喝醉一樣嘟嘟囔囔說各自的心事,或許都是重複了幾百次的老話題。


    那是她們最後一次提起黃駿。


    “或許是高三的時候學習壓力太大,很想找個什麽人來轉移一下注意力放鬆心情,所以才那麽放不下他吧。”樂陶說,“其實我早就發現這個人很花心了,就算我們曾經在一起,他也安定不下來。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他後來不是又找過你?”


    “可是我不想玩兒了,我也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他玩兒。”


    “我挺佩服你的,沒想到你這麽果斷。現在這樣不挺好?”


    “是啊,誰像你這麽一根筋。”


    “我現在,基本不怎麽想他。”


    二人沉默半晌,邱樂陶問:“你不想他,是因為覺得嚐試了這麽多次,他都不會接納你;並不是因為時間衝淡了一切,對麽?”


    夏小橘在黑暗中睜大雙眼,仍然感覺到視線模糊,眨眼之間,淚珠便漫過睫毛,從眼角滾落。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樂陶說,“我已經很久不知道那種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又辛酸又甜蜜,為了他牽腸掛肚輾轉反側。其實因為看到你,才讓我一直相信,世上真的有愛情。”


    “別給我戴高帽了。”夏小橘破涕為笑,“你沒有愛情,還嫁人?”


    “我們都細水長流了,哪兒能天天激情四射,看到他更多的是覺得很溫馨,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人,覺得很放心。就好像……嗯,你和大土在一起一樣。”


    “亂說。這完全不同的,我當他是很親很親的,親人一樣。”


    “難道這樣還不夠麽?一輩子在一起的,不就是親人麽?”邱樂陶嗤之以鼻,“就算你找到其他人,折騰到最後,未必有你和大土那麽親密,那麽默契。”


    “你剛才還說,看到我對某人,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的。”


    “真是說不了你了。愛誰誰吧!”邱樂陶打個哈欠,“反正我比你先嫁掉了,不要等我都有兒子了,他還要陪我一起聽你啊大土啊snoopy啊之間沒完沒了的故事。人魚小姐也不過才一百多集麽。你這個速度,怎麽趕緊生個女兒和我結娃娃親?”


    “算了,你兒子未必有我的女兒高。都說孩子遺傳母親身高的,而且你家那位,也不是高大型的。”


    “你家那位是。”邱樂陶翻身過去,喃喃囈語,“程朗不矮,不過大土也不矮,你隨便和誰生個孩子都不會矮,那就你生兒子我生女兒好了。對了,他們到底誰高?”


    (4)


    夏小橘也想不到準確答案。


    在海邊的家庭旅館住下,男生們準備晚間燒烤用的材料,程朗和陸湜禕抬著一麻袋木炭到沙灘上去。


    “他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不保證在一起多久?”夏小橘將手中的桃子扔在水盆裏,“這個人也太不負責任了!”


    “我就知道你會不支持,所以才沒敢早些告訴你。”


    “你這麽說,就是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情沒把握,那何苦呢?”


    “別氣別氣。”邱樂陶捋著她的後背,指指前麵,“喂,你說,程朗和陸湜禕誰高?”


    “我怎麽知道?”夏小橘臉紅,垂下頭來。


    “燒炭的那兩個!”樂陶笑著喊,“你們倆誰高?”她又點點旁邊,“這裏有人想知道。”


    夏小橘用沾了水蜜桃絨毛的手拚命捏好友的後頸,癢的她直跳,大叫:“殺人滅口了!那誰誰,管管你家這個小瘋婆子!”


    “他高。”陸湜禕抬抬下巴,“上個月才畢業體檢過。”


    “其實未必準,那個地方庸醫不少,險些抽了我兩次血。”


    這個話題沒有繼續下去,搭篝火木架的男生們就把兩人叫過去了。邱樂陶指著二人的背影:“這就是一首歌麽,《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黃駿搬著燒烤架走過來,探身揉亂邱樂陶的頭發,她“呀”地大叫著跳起來。二人嘻笑打鬧,一路追到海灘上,拎著被浪花衝上來的裙帶菜互相投擲。夏小橘望著一大盆還沒洗淨的水蜜桃和香瓜,又氣又笑。


    “可以吃吧?”程朗拿了一隻桃子,在她旁邊的沙地上坐下。


    “木炭都準備好了?”


    “嗯,差不多了,等天黑就可以生火了。”


    夏小橘有些局促,想找些話題,又有些分不清楚,哪些談話內容屬於芒果布丁和c.l,哪些屬於自己和程朗。那一次在收發室化險為夷,想來並非得益於她的急智,而是彼時程朗恰恰也如履薄冰,他在那封信中說:“這樣郵信還是挺危險的,之前同班男生在收發室看見寫給芒果布丁的信,幾乎認出了我的筆跡,還半開玩笑讓我招供。後來被我用羊肉串和烤魷魚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既然你說我們在七月份再見,那個時候,可以給我一個毫無疑問的微笑麽?”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和他坐在烈日下的沙灘上,吃著桃子,近得隻要伸出手,就能真實觸碰到粘在他皮膚上的細微沙礫,卻無法開口,如同所有的言語一旦離開雙唇,就會蒸發在空氣裏。


    最真切的心情,往往隻能出現在虛幻的夢境裏。“怎麽憂心忡忡的?”程朗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邱樂陶赤足拎著裙擺,咯咯地笑著,和黃駿比賽,看誰能在海浪衝刷的間隙把名字成功地寫在沙灘上。


    “不會是……你也喜歡小鬼子吧?”他揚揚下巴。


    夏小橘大駭:“他?殺了我算了!”


    “那你幹嗎看著海邊發愣?”


    “我……我、我在擔心呀,樂陶。對麽,太突然了。”有些語無倫次。


    “別人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太多。我知道你很重視朋友,不過,既然這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也清楚對方以前的處世態度,便應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承受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眯著眼睛望向大海的神情夏小橘永生難忘,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程朗如此認真的樣子。初夏正午的陽光碎裂在碧藍的海麵,鹹腥的海風吹起他白色的襯衫。


    這就是你的感情觀麽?在你的眼神中可以讀出執著和堅定,似乎在說:“林柚是我的選擇,我願意承受任何可能出現的後果,也要一輩子陪在她身邊。”


    “你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吧?對她。”話一出口夏小橘便後悔。


    “嗯?……嗬嗬,真是,被你發現了。”程朗笑得有些靦腆,“我以為自己隱藏得挺好。”


    藏得好?簡直是世人皆知。她撇嘴。但是他的坦率和孩子氣讓夏小橘無所適從,她不說話,隻是狠狠踩著沙子,任憑細軟的沙粒一縷縷從腳趾間鑽過。拂去沙灘表麵一層的熱度,下麵那一層卻是潮濕陰寒。她努力地點頭,盡量翹起嘴角,說好啊好啊,你勇敢地去吧,不過不許像黃駿原來一樣朝三暮四啊,否則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要我發誓麽?天打雷劈那種。”程朗鄭重其事。


    “老套!和我表什麽決心啊,有話對人家說去。”夏小橘推了他一把,他順勢倒在沙地上,躺成一個大字,說:“以後你會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所以呢,我們也不必為了眼前自己改變不了的事情發愁。如果樂陶啊或者其他朋友真的需要幫助,你還是可以在第一時間就站出來啊。”


    她點點頭。


    程朗起身,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去海邊瘋跑兩圈就好了,看過電影《希茜公主》吧,裏麵說‘當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到大自然中去’。我有一個好朋友說過,無論季節怎麽變遷,大自然都有不同的驚喜,那麽,生活裏又有什麽可煩悶的呢?”是芒果布丁寫給他的信,最早的那幾封裏。他居然還記得。那麽布丁在他心裏,算不算一個很特殊的人,算不算當他需要幫助時第一時間站出來的人。隻因為他對自己的這一點點重視,夏小橘也舍不得程朗被天打雷劈,所以寧可成全他和林柚。後來滿校園流行那首《很愛很愛你》,所以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她也沒日沒夜地哼著,想自己到底是太愛程朗才放棄競爭的機會,還是自忖和林柚相比毫無競爭力。思前想後的結果,多是第一個答案。已經輸了愛情,就需要找點什麽借口安撫自己,所謂成全別人幸福的偉大犧牲,無疑是絕佳的自憐自誇的撫w。


    那次海邊的郊遊停留在夏小橘十八歲的記憶中,被海風腐蝕地斑駁不堪。隻有程朗意氣風發的樣子曆曆在目,整潔的衣衫,修長的手指,有一些漫不經心的微笑。


    那時的她,多麽愛他。此後多年,夏小橘再沒有勇氣去看海。


    (5)這片海灣向南,如果想看日落,需要翻過臨近的小山。前幾日剛下過雨,林中小徑有些泥濘,夏小橘舉著擴音器,提醒大家盡量踩到草叢上:“鞋子濕了不要緊,千萬不要滑到!”話音未落就絆了一下,踉踉蹌蹌抱住身邊一棵鬆樹。


    “沒事兒吧?”程朗停下腳步。


    “鞋底有些滑,估計沾上泥巴了。”


    “那我拽你一把。”


    “小心把大喇叭摔壞了,自己都顧不過來,還非要背東西。”陸湜禕也轉身,伸出手來,“還是給我吧。”


    油鬆的樹皮粗糙,還有些粘粘的樹脂,抱著並不舒服。但夏小橘緊抓不放,伸在麵前的兩隻手,相似的,大大的手掌,修長的指節,因為經常運動而磨出的繭子,雖然瘦,但看起來就很有力量。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不敢抬眼的夏小橘捉住了陸湜禕,程朗收回手臂,了然一笑。


    “我讓你把擴音器拿來,誰說要拉你了?死沉死沉的。”陸湜禕抱怨著,卻握緊她的手,溫暖而有力。這樣走到山頂,又轉向下坡,無論經過泥濘的地方,還是走在平緩的山脊,他都沒有放開手,還笑著甩了甩她的胳膊,好像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傍晚林中的光線曖昧不明,鳥叫蟲鳴更顯幽僻,一隊大孩子像快樂的精靈。


    每當夏小橘苦悶彷徨時,都會想起那一條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山路,程朗在前麵走著,她亦步亦趨,似乎下一秒就摔倒了,但是因為手掌被身邊的人緊緊握住了,便擁有了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我一直,都不是孤單的。


    夕陽墜入海麵的那一瞬,像海天之間畫了一個橘紅色的溫暖句點,光線迅速收攏,絢爛瑰麗的雲錦失去了經緯,隱沒在逐漸黯淡的寶藍色長空中。海麵上波濤蕩漾,白色的一線徐徐推進,在山腳下的石崖上飛珠濺玉。遠處的港口傳來輪船深沉遼遠的汽笛聲,大堤上點亮一線燈火,描摹出海岸線舒緩綿長的溫和輪廓。


    小城裏正在修一座跨海大橋,直接通往山梁那邊的省際高速公路,路燈還沒有安裝完畢,似乎為了迎接什麽檢查團驗收特意通電,於是整座大橋半明半暗,似乎是一條璀璨明亮的光帶一點點被濃重的夜色吞沒,消逝在無垠的大海中。


    站在山路的轉角,站在奇異夢境的入口處,似乎可以聽見未來的召喚。遠處的跨海大橋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蜿蜒長路,似乎一直跑,就能到達所謂的天涯海角。


    和我一起走吧,腳步輕盈。


    縱身到鬆濤之上,跨越山巔,在夜空裏漫步,無論去地球哪個角落,你的足跡都是我的方向。


    夏小橘望向程朗,他站在一段陡坡下,舉著手電為經過的同學照亮,光線偶爾掃過自己的臉,熟悉的輪廓便明亮一下,再消隱到山嵐裏。如果那是一塊橡皮擦就好了,擦掉曾經的注視,擦掉所有曾經留戀他的痕跡。


    你或許隻是看不見,但它一直存在著。


    在宿營地吃過燒烤,眾人圍著篝火唱歌,起初還都麵有窘色,幾瓶啤酒下肚,就開始爭先恐後扯開喉嚨。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默默地綻放她那動人的情懷,春天的手啊撫過她的等待……”黃駿明顯有些喝多了,開口便是孟庭葦,又唱,“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眾皆嘩然,推著他問:“這句話要問你自己,還不趕緊坦白?”


    “別引我上套,我還沒多。”他晃晃手指,“繼續唱,繼續唱,就算你留戀山穀裏動人的水仙,別忘了嬌豔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錯了!”程朗和夏小橘異口同聲。


    “我聽的是羅大佑的。”程朗說,“他唱過。”


    “孟庭葦的調子有點高,我怕唱不上去,還是你來吧。”


    他也沒有推辭,緩緩地唱起來,聲線清朗沉靜。


    仿佛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地相逢


    你像一縷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你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戀你怨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寂寞的山穀的角落裏野百合也有春天……


    一句一句,每個字都沉澱下來貼在夏小橘心上,遠遠近近帶來時光的回聲,少女時代的期許幻想就這樣凝聚在眼底,隨著火光閃閃發亮。


    “還是唱些歡快的吧!”邱樂陶見她久久不語,一把將她拉過來,“小萱萱,和爺爺一起唱健康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還是給大家拿水果吧!”夏小橘起身往家庭旅館走。


    “我和你一起。”沈多追過來,她沉寂半日,卻沒有平時我行我素的傲然,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落寞。


    “聽說你要去歐洲了?”


    “是啊,我爸爸又要去巴黎高科,也許以後就定居那邊了。”


    “真讓人羨慕,你去過那麽多國家呢,又要去法國!”


    “讓人羨慕的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夥。”沈多譏誚地笑,“就算你是山穀裏的野百合,這個世界上偏偏有人不喜歡水仙。”


    “誰?”夏小橘愕然,不敢確定沈多的所指。


    “你眼中真的就隻有一個程朗?瞎子都看得出還有一個人喜歡你。”沈多撇嘴,“如果我不是就要走了,一定不會把他讓給你。我不信我會輸給你!”


    “你現在也可以讓他知道,你的想法啊。”


    “他要知道你這樣急於把他推出去,一定會氣得吐血的。夏小橘,你還真是夠狠心呢。他哪裏比不上程朗,嗯?”


    哪裏比不上?她很少問自己這個問題。並非他不好,或者是程朗太好了。你最心愛的,可能就是番茄炒蛋,未必華貴,依舊百吃不厭。“這就好像百合和水仙,都很好,但是任何一個,都替代不了另一個。就好像,那麽多男生追你,你卻偏偏都不喜歡。”


    “如果這些人裏麵有一個可以和他相比,我也不是不考慮。”


    “你不是說,他是你認識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eon,thebestguyi’veevermetismydad.youstupidgirl!”沈多氣結,開始講英語。她深呼吸兩次,捧著水果盆說:“我真想把這些都扣在你頭上。”轉身便走。


    夏小橘忽然覺得這女生坦誠得可愛,忍不住追上沈多,輕輕扯她衣袖。“對不起,呃,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當然!你對不起他,就是對不起我。”


    “我真的不知道,否則……”否則如何,和陸湜禕絕交?夏小橘想不出下半句。


    她舍不得。舍不得!


    不禁悚然,自己這樣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關愛,是否會令他同自己一樣,漸漸陷入到無法自拔的沼澤裏。


    “這樣也好,雖然不好受,但說再見的時候不會心疼。”沈多聳肩,“我會找個法國帥哥,比湜禕,哦不,比你的程朗好一百倍!”


    夏小橘捫心自問,如果換了自己,能夠這樣輕言放棄麽?


    “bebravetochase,bebravetogiveup。”沈多似乎看穿她的沉默,微揚下巴,“嗬,我不應該勸你放棄程朗的,那樣對我有什麽好處?你最好一輩子跟在他後麵,一輩子不開心。”她歎氣,“真是奇怪,我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討厭你,這是所謂的愛屋及烏麽?”


    回到篝火旁,正好輪到陸湜禕唱歌,劉德華的《天意》。夏小橘走過去,踢了他身邊的黃駿一腳,示意他挪個地方。黃駿促狹地笑,繞到邱樂陶另一側盤腿坐下。夏小橘跪在沙地上,給周圍的幾個人分了些水果,便繞到篝火另一邊。沈多瞥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坐在陸湜禕身邊。


    夏小橘抱著膝,拿著一條長木撥弄篝火,稍微離得近些,炙熱的空氣便撲麵而來。木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火星飛揚到清澈的夜空中。有人醉了,有人清醒。沈多最後唱了一首《愛的代價》,年少的夢,終要凋零的花,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6)熬了一個通宵,篝火燃盡時天已蒙蒙亮,陸湜禕和幾個男生去海邊等撈螃蟹的漁民歸航。黃駿吐得一塌糊塗,邱樂陶忙出一頭大汗。剩下的幾個人收拾殘局,夏小橘隻覺得晨風刺骨,打了個冷戰。


    “海邊冷吧,要不要吃點東西?”程朗問,“還有些肉串,拿回去熱熱。”


    “不,太油。”她懨懨不振,蹭回旅館,倒在床上懶得動。摸摸腦門,似乎有些熱,從房東那裏借來體溫計一測,三十七度八。一眾人已經橫七豎八地睡下,她輕手輕腳,掏出隨身帶的感冒通吃了兩片,依舊睡不安穩,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體溫驟然升到三十九度,並開始不斷地跑洗手間。


    老板娘被頻繁地抽水聲吵醒,看見夏小橘煞白的臉嚇了一跳:“搞不好是胃腸感冒,或者急性腸炎,趕緊去醫院看看吧。”


    她搖頭,忽然很想回家。“就兩三個小時的火車,我撐一撐就到了。”


    最早的一班過路火車在半個小時後出發,房東建議找個人送她。夏小橘告訴邱樂陶事情原委,然後在睡息沉重的男生中找到程朗,將他搖醒。


    他問:“不等等湜禕?”


    “怕趕不上火車。”


    程朗飛速穿好外衣,匆忙地用冷水抹一把臉,將小橘的背包挎在左肩。她身上一陣陣發冷,腳底輕飄,偷來短暫相聚的片刻時光,似乎已經是窮途末路一樣。


    夏小橘在火車上不停顫抖出汗,說不出是冷是熱,五髒六腑掏空一般。想來是自己餓了,便喝了程朗遞過來的可可奶,又啃了兩口麵包。立竿見影開始瀉肚,十分鍾一次,腹如刀絞。


    “小姑娘看樣子像是腸炎,或者痢疾,你剛才不應該給她吃東西的。”對坐的大媽摸摸她的額頭,“喲,這麽燙,估計都有四十度了。啊呀,把小女朋友照顧成這樣子,回家怎麽像她爸媽交待?”


    程朗抬頭一笑,也不分辨。夏小橘趴在小桌上,牙關緊咬,心中卻有甜意。


    腹痛再次來襲,她急忙跑去洗手間,起身時猛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扶著牆,耳朵開始嗡鳴,聽不見也看不見,想開口卻不知道喊什麽,是“救命”,還是“來人啊”。頭腦還算清醒,把住門邊把衣服整理好,耗盡全身力氣,呼吸淩亂起來。


    “不會昏死在火車的洗手間裏吧?”她自嘲,“一定可以上八卦晚報的社會版。”


    “小橘,夏小橘!”程朗急促的喊聲傳過來,還有拍打鐵門的砰砰聲,“你在吧?”


    她想張口回答,卻隻聽到自己沙沙的呼吸聲。


    “說句話啊!你沒事兒吧?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就找人進去了。”


    哆嗦著打開門,看見麵色焦急的程朗,身後的女列車員拎著一串鑰匙。他長籲一口氣:“嚇死我了,幸虧對麵大媽提醒,說你身體虛,這麽長時間沒回來別是暈倒了。”


    “那你可以把這條消息賣給晚報。”她強自微笑,“我那麽弱麽?哪兒能丟那份人。”


    不想讓他擔心,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慌亂,但願以後他想起她來,隻有永遠真誠爽朗的笑容。夏小橘看他忙前忙後,在列車員的安排下,把二人的東西挪去臥鋪車廂,回想起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開始明白樂陶的心情。


    受了大媽的影響,列車員也一口一個“好好照顧你的小女朋友”。縱使這一切都是假象,縱使要用全部未來換一天,這樣的一天,她也願意。不去想太多,不去想是否有結果,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終點站,無所謂,全都無所謂。


    “別瞪著兩隻大眼睛發呆了,眼神空蕩蕩的,嚇人。”程朗遞毛巾給她擦汗,“睡一會兒吧,馬上到家了。”


    “會不會睡下就起不來啊?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都見不到我,會不會記得我這個朋友?”


    “你燒糊塗了吧?頂多是痢疾,又不會要命。”被子太悶熱,程朗把襯衫脫下來,蓋在夏小橘身上。


    “可是,真的,如果,我們以後都見不到了呢?”


    程朗訝然:“為什麽?”


    她轉向牆壁,半邊臉埋在枕頭裏,囁嚅著:“我也會很慌亂,也會覺得未來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生活是一盤菜,沒有鹽肯定味如嚼蠟,但我不能再靠著吃鹽活下去。”這是芒果布丁信中的句子,雖然沒有寫明,但字裏行間都在說:程朗,你是我的鹽。


    車廂均勻規律地振動,身後寂靜無聲。


    夏小橘去醫院打了一針安痛定,體溫攀升到三十九度七,驗血驗便,果然是痢疾。打了一針先鋒退燒,隔日開始注射氧氟沙星,吊鹽水和維生素c,脈搏逐漸平穩下來,終於可以安然入睡了。


    陸湜禕從海邊回來後特意來看她,帶了三隻蚌殼打磨的發飾。“你還是把頭發留長吧,本來就大大咧咧的,總要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別來,免得報到時嚇著同寢室的女生。”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


    “反正我都買了,你都留著也行,送別人也行。”他指指床邊一排鹽水瓶,“難道你拿這些當畢業旅行紀念品送人?”


    “好啊,我留這個吧。”她挑了最簡單的蝴蝶結,“不過要等寒假回家,你才看得到。”


    “為什麽要寒假?”他奇道,“你覺得是你還是我,考不上第一誌願?”


    “你不是想去上海?”


    “誰說的?”他淡淡地否認,“我想省點火車票錢,可不可以?”


    程朗沒有來探視。邱樂陶帶來c.l寫給芒果布丁的最後一封信:“在收發室喲,你說,是不是約你見麵?”


    小橘搖頭。


    在車上,她的眼淚洇濕了枕頭,還有程朗的衣領。“以後,再也不要關心我,那樣我會更……好不好?”


    他默然起身,坐到旁邊的邊座上,思忖片刻,拿出紙筆來寫著什麽。


    “布丁,展信快樂!知道你的身份真的有一點驚訝。謝謝你的一路陪伴與鼓勵,讓黑色高三變得溫暖而明亮。說實話,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你是誰,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個真實的你呢?是不是,覺得離得越遠,反而越容易溝通呢?這樣即使說錯了話,也不用擔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話)。


    即將啟程開始新航線的時候,心情總會比較複雜和淩亂,但我相信自己會很快調試好,因為無論去哪裏,都有芒果布丁的支持和鼓勵,像海風幫助我揚帆啟航。溫暖,清爽,讓人充滿力量。所以,當你決定離開港口去遠行時,我也一直在你身後鼓起腮幫穩穩地吹,你就可以乘風破浪了。祝,可口可樂。c.l.”


    清晨四點的前門在霞光中莊嚴寧靜,夏小橘在趕往北京站的出租上,想起當初和程朗一起從海邊乘車回來。沉默一路的他將小橘送回家,下車時輕聲說:“布丁,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真的。”


    那也是清晨四點,天色大亮,約好見麵的七月,卻成了兩個人的告別。當時怎樣的悲壯淒涼,夏小橘幾乎不記得了。歲月的河在這兒打了個漩渦,依舊奔騰千裏,帶他們去全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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