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來是忽而今夏的結局的另一個版本,比較悲哦。看之前先準備好紙巾


    海覓天


    chapter1


    這的確是個番外。


    作詞:唐生


    作曲:林賢


    演唱:丘采樺


    你說過那一夜情路或許太漫長


    仍懷念那份傳說說天跟海永共靠依


    愛到了這一天走到愛戀的終結


    仍懷念你在懷裏獨個在深宵之中在流淚


    盼你愛人是我愛一生真心都不算太多


    是我過往太多出錯求你再次想起我


    可以麽


    情猶如天空跟海般呼應沒辦法找到終點也在尋覓


    愛你的心太易碎為何心醉下去


    但願我知你的所愛是誰


    遠看的天際是你祈求海會是我愛不出結果


    我沒法接受


    李菁有些精力透支。她淩晨四點才睡,九點鍾趕到藥廠時,同組的diana從大門口喊到電梯間,她才茫然地回頭,把她一聲聲的j和自己聯係起來。


    還是有些不習慣自己的英文名。


    來實習的第三天,組裏的負責人helen淡淡說了句:“如果你以後做藥品推廣,直接麵對客戶,建議你選一個英文名。”


    她想起同事說,在她去複印的時候helen來找過她,一定是那時候看到了她在瀏覽的求職網頁。心裏有些忐忑,拿著實習的工資,在上班時間就想著另擇高枝,還被負責人逮個正著。


    更何況,她不大喜歡helen,或者說,有些怕她。在學校的時候,就聽說年輕的中國教員們為了爭取科研經費和學術地位,做起研究來都如狼似虎,苦了手下的一眾研究生助手。遠不如功成名就的美國教授友善。


    就應該想到,在大藥廠裏麵也是一樣的。


    在李菁眼裏,helen一向嚴苛,不苟言笑,雖然說話不多,但語音純正得像abc。她眼神中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實驗室中的大小器皿一樣,精確,冰冷。對於這樣拋棄了中國女性溫婉特質,甚至是自己中文名字的所謂女強人,李菁本能地抵觸。


    她有些惱怒自己,為什麽站在helen麵前就不由自主的心虛,自己並不是正式員工,在接手具體實驗內容之前,瀏覽一下求職網站又有何不可?似乎是一種逆反心理,她第二天就氣衝衝地為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j。


    helen倒是笑了笑,說:“不錯,聽起來比較像鄰家女孩。”


    李菁偶然聽過helen訓斥同期來實習的diana,從此後每日戰戰兢兢,唯恐自己有什麽把柄被抓到。


    “今天是不是有例會?”她在電梯裏問,打了個哈欠,“慘了,我都沒有準備好。”


    “你看起來臉色發暗,像沒睡醒。”diana說,“我剛才喊了你好久,開會的時候你可別這麽走神,小心年年罵你。”


    自從上次挨批,她開口閉口就說helen提前進入更年期,說多了怕隔牆有耳,便簡稱為年年。她拉著李菁,問:“你說年年有男朋友麽?我猜肯定沒有,又冷又硬的,難免心理失衡。”


    李菁扯扯嘴角,她沒有心情和別人八卦這些。昨天在電話裏她剛剛和男友大吵一架,本來隻想說說實習的辛苦,但男友安慰幾句之後,就要她自己踏踏實實,不要像在學校裏一樣直來直去。“就好像你說和helen賭氣,起個英文名字,真是幼稚。”


    “如果這點小事情都成了把柄,那她就太沒有肚量了。”


    “這件事不重要,關鍵是你這種想法。”男友說,“難免以後無事生非。”


    李菁辯解兩句,二人最近常常話不投機,掛上電話後心情憋悶。男友比她早來美國,兩個人在不同的城市,在經曆了兩次失敗的轉學申請後,漸漸對這樣一東一西的疏離狀態感到麻木,並且妥協。最初你儂我儂花好月圓的愛情,不知不覺變得像嚼過的甘蔗,甜蜜後,滿嘴的渣滓。


    李菁深夜難眠,在網上看各大公司的招聘消息,並且把簡曆一份份發過去,直到窗外的藍背知更鳥喚醒了第一片朝霞,才胡亂抹一把臉撲在床上。


    全然忘記了今天項目組的例會。


    雖然實習生們來了不久,但也看得出,另一組的負責人對helen頗有微詞。他本身是名校博士後出站,現在和隻有碩士學曆的helen平起平坐,難免心有不忿,話裏話外就透出頤指氣使的意味來。


    麵對他的刁難,helen隻是微微頷首,並不反駁。


    原來也是欺軟怕硬,李菁撇嘴。


    博士後拿出一份合成報告,指責helen忽略了一個重要參數。李菁心中一顫,知道那份材料是自己準備的,但當時心不在焉,並不記得博士後提出的參數,在實驗的原始數據中是否涉及到。她很怕helen落井下石,拿自己出來開刀。


    “j,”果然,聽見她喊自己的名字,“這份報告是你寫的,對吧?”半天沒有開口的helen用圓珠筆輕輕敲了敲桌子。


    李菁點頭。


    “把原始數據打包發過去,讓統計師們看一下。”helen仰起頭,把報告中涉及到的參數名稱一一念出,又說明,“你剛才提到的數值,完全可以用其他幾個參數作簡單的非線性擬合,這是很多統計軟件都可以做的回歸分析。不過或許這個我看來可以忽略的數據對你很重要,下次可以在email裏提前告訴我,ok?”


    李菁鬆了一口氣,同時也不由得佩服,作為執筆人,她都記不清報告中的內容,而helen脫口而出,相比之下,反而顯得博士後少見多怪。


    他臉色青青白白,走馬燈一樣換了幾種表情,最終铩羽,憤憤然坐下。


    因為這件事,李菁對helen的印象有所改觀。有時在實驗室裏遇到,看見helen將長發挽成發髻,在顯微鏡前低頭,目光專注,凝神之間有一種淡定灑脫的氣度。李菁不禁想,自己是否有一天能夠修煉到這樣的段數,寵辱不驚。helen看見她,招手讓她過來:“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有兩個培養皿長黴菌了吧,我們可不是在做青黴素。”


    李菁吐吐舌頭,本以為自己偷偷處理掉,重新來過,不會有人發現。


    “我一直盯著你呢。”helen似乎看穿她自作聰明的做法,“並不是存心找茬,我隻希望你明白,雖然你是實習生,但我當你是正式員工來要求。你是來這裏積累經驗,不是看熱鬧。”


    李菁點頭,看helen離去的背影,白褂子下的身形有些單薄。她忽然有些悲哀,似乎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如果失去了男友,是否自己也需要累積這樣的冰冷外殼,然後成為眾人眼中孤僻冷傲的異類。


    接下來的一周,李菁的男友都沒有和她聯係。在實驗的空檔,她站在門後角落打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她把手機揣在口袋裏,開導自己說他也很忙,又忍不住再一次揣測是否他已經對這段感情感到厭煩,不覺紅了眼眶。見helen夾著報表經過,她急忙閃到走廊邊上,用應急噴淋設備衝著眼睛。


    “不小心濺到了試劑。”她對helen說。


    “已經下班了。”helen沒有追問,“聽說你的車送修了,住在哪兒,我送你。”


    “helen,怎麽樣才能知道另一個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坐車的時候,李菁忍不住問,又連忙解釋,“我是覺得,你看什麽問題都很通透。”


    “很多事情,我也看不明白。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問對方那麽多為什麽,而是清楚,自己的承受範圍。”她似乎明白李菁在問什麽,卻又忽然轉了話題,“好比開例會的時候,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讓別人的話語左右你的情緒。你的喜怒哀樂要盡可能由自己把握,如果把一切寄托在別人的身上,那就太容易失望了。”


    她體貼地避開尷尬的感情話題,李菁心存感激。“謝謝。”她誠心地說,“其實,你看起來不像三十歲呢。”


    “三十一。”helen微笑,麵龐變得柔和,“其實我也有過很壓抑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會得抑鬱症。”


    “你也哭過麽?”李菁好奇。


    helen眨眨眼睛:“你說呢?如果有人看到,那一定是我偶爾在過敏。畢竟,你知道,試劑濺到眼睛裏的概率,比過敏要小得多。”


    雖然隻是彎了彎嘴角,但眼底卻透出慧黠靈動的光芒來。


    李菁忍不住笑:“你來美國多久了?”


    “七八年了。”


    “你的英文真好,我還以為你至少也是本科就在這裏讀的。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


    helen頓了頓,好像要從很久遠的角落將記憶挖掘出來。


    “何洛。”她說,“單人何,洛陽的洛。”


    ====關於此處的說明====


    這個段落,是接著一的序來的,請大家徹底遺忘關於2的後半部分情節。


    如果看不懂,繼續讀,就知道,這個是另一版的故事發展線路


    還有,我知道很狗血,所以如果有人也想說這句話,就不用重複了,哈哈


    chapter2


    何洛把李菁送回公寓,抬手看看表,時間還來得及。她開車去超市,買了大包裝的好時巧克力,還有鐵筒裝的棒棒糖,預備給鄰居的小鬼頭們。暮秋已近,又到了小孩子喜歡的萬聖節,裝扮起來,一時間社區裏都是小一號的仙女公主巫婆海盜吸血鬼,還有四處行走的向日葵和小蜜蜂,他們挨家挨戶的敲著門,高喊“trickortreat”。


    鄰家的老婆婆頗富童心,她說會烤鬼臉南瓜餅幹,還預備了蚯蚓形狀的軟糖。她有時候會拉何洛一起參加教會的活動。大家喜歡這個安靜的中國女子,她常常為社區裏家庭烹調交流活動帶來一些新鮮的東方菜式。何洛並不是教徒,但是熟讀《聖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讀這些書,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平靜。教會裏的朋友不會把信仰強加給她,但是她在這裏感到更加自如,好過華人社區的小圈子。一二百人,探詢好奇的目光,向來是躲不開。


    她不願意對自己的生活作任何解釋,隻是像一株樹,要把根牢牢地紮在這片土地上。才可以生長,才可以屹立不倒。


    不是沒有想過,回到中國去。然而,如何能?她已經不去想這個問題。就好像缺了一個必要條件,便永遠都無法解出方程式的答案。


    雖然在國內眾人眼中,近十萬美金的年薪足可維持相當體麵的生活。但是拋去聯邦稅、州稅等等,還有房租水電、汽車消耗、鍾點工的勞資,所剩無幾。她還要儲蓄房子的首期,生活並不容易。


    父母說要來美國看她,她借口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同,一次次推掉了;又說因為換成了工作簽證,再拿到綠卡前,也不適合回國。


    都是很冠冕堂皇的正當理由。


    家人便不再說什麽,隻是偶爾旁敲側擊,讓她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眨眼,便不是2字當頭,怎麽也不能說自己還是個女孩子。她想起田馨多年前遊說,女人是年夜麵條,過了30就不值錢。現在,都已經過了保質期。


    吃過晚飯,何洛收拾散落一地的雜誌,把電視聲音關小。她在浴缸裏放滿水,繼續點昨天的半根迷迭香精油蠟燭,在沐浴的時候做一個麵膜。這是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閉上眼睛,昏黃的燭光中總有往事的影子在晃動。


    也隻有每天的這個時刻,她不去約束自己的情緒,讓那些歡笑哭泣的畫麵在腦海中奔湧。


    她想起五年前的感恩節,地球那邊傳來了關於章遠的消息,說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美麗聰敏,是某大財團總裁的千金,家世比起鄭輕音,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洛在準備南瓜派,看了李雲微的email,忘記自己是否放了糖,於是又放了一量杯。甜的發膩,足可以遮擋苦澀的淚。


    那段時間她常常在夢中驚醒,似乎還是章遠沿著碧草萋萋的斜坡走向長途汽車,她翻過手中的照片,河洛嘉苑四個字,在小區的門前熠熠閃光。


    他的寓所裏帶著她的名,此時卻又換了別的女主人。或許,是不需要的,那個家境殷實的女子,必然不屑於生活在一個前女友的陰影下。


    何洛還是不願意相信。在陰天的午後,她站在白霧茫茫的金門橋上。


    “如果地球是平的,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見你?”


    在信封背麵,她寫下這行字。彼岸,正是淩晨四點。忍不住掏出手機,按下爛熟於心的號碼。電話接起來,一個慵懶的女聲問:“喂?”


    尾音拖得很長。


    她說“喂”,沒有戒備,甚至不屑於問,你是誰。


    清脆的聲音在何洛心底響起,像細密的瓷器加熱後猝然放進冷水裏,劈劈啪啪炸裂開來。


    whenyoetosanfrancisco。


    何洛腦海中是向著愛情飛奔的阿甘,她大步地跑起來,在棧橋邊伸展雙臂,虛空的懷抱,迎來海風猛烈地吹。


    想到海子的詩:麵向大海,春暖花開。


    彼時,章遠騎著車,她的頭靠在他背上,每棵樹都像跳舞。


    舊金山的十一月,繁花凋敝,年華老去。


    何洛將信封折成一隻飛機,站在棧橋邊,向著外海的方向用力丟去。


    在章遠離開美國後,她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處理和馮蕭之間的糾纏,從爭吵到平靜地分開。卻得到這樣的消息。是你已經倦了麽?那一次的探訪,是飛蛾撲火的決絕麽?


    她勸說自己勇敢麵對一切。隻是一段失敗的感情,隻是一個曾經被你放棄的人,終於放棄了你。以為自己能夠堅強,卻往往在想到某一個小細節時,脆弱地流淚,不斷地流淚,仿佛全世界的悲傷都從自己的雙眼流出來。


    那時候,何洛真的是俯身匍匐到塵埃裏,她賭章遠對自己有情,於是婉轉地請雲微轉告,隻要他回頭,一切就會不同。隔了三五天,雲微便又發來郵件,講述那個女子是如何的手腕高超,她的家族事業如何繁茂興盛。“你知不知道,天達公司的上層權力鬥爭波及到it分公司,在關鍵時刻章遠又去了美國,等他回來的時候完全被架空。”雲微寫道,“他一手打下的事業眼看就是一團泡沫。”


    何洛不再多看,也猜得出下文。


    “我都不敢相信,章遠居然是這樣的人。”李雲微寫,“虧我當初那麽支持他,真是瞎了眼睛。”


    “我不怪別人。”何洛回信,“是我說,不會和他走。”


    然而,真的,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還是選擇刻意遺忘。


    何洛已經無心再問,因為一個又一個的老朋友在信中透露了有關章遠新女友的消息,或閃爍其詞,或口誅筆伐。她隻是淡然回信,說,分手多年,與我無關。


    這就是電子郵件的好處,看不透文字背後的表情,泄露不了任何隱蔽的情緒。


    那一段時間她吃不下東西,腸胃都空了,卻在每天清晨衝到洗手間,嘔出淡黃的胃液來。那架拋向大海的紙飛機是聖彼得醫院的化驗單,記錄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上網查看之間,何洛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在這個倡導基督教的國家裏,某些手術是被法律禁止的。黃頁電話本上沒有,但是網絡上確有大量合法醫師的聯係方式,她找了一家,遠離熟悉的生活圈子。見麵時,診所負責人笑著說:“我們這裏很好找吧?常常有人抗議,半夜來寫標語。”


    何洛想起進門前看見油漆未幹的歪斜字跡:扼殺生命的惡魔。


    這個惡魔是誰,究竟是自己,還是此時得了東風相助,重又意氣風發的他。


    何洛摘下麵膜,蜷了蜷膝蓋,整個人縮到浴缸裏,讓溫熱的水流將自己淹沒。她起身擦幹麵頰,順便擦去半夢半醒之間從眼底滲透出的濕潤。臥室裏沒有書桌和櫃子,大床墊直接攤在地上,何洛坐下來,身後一隻靠墊,伸長了腿,用呢毯子蓋上。她連喝兩杯黑咖啡,拿了枕邊的法律和商業方麵的教材,比照著看。現在的工作並不是很適合她,作為技術人員,必須有大塊的時間放在實驗室裏,如果忙起來,可能一周也休不了十幾個小時。何洛並不是怕辛苦,隻是她的時間不允許。請過幾個鍾點工,又一一辭退,還是放心不下,每晚一定要回到家中,才會感到安心。


    她在附近的大學選了課,修市場營銷,打算以後轉行做健康顧問或者藥品代理。雜務纏身,過了這幾年,還沒有攢夠碩士學分。這些並不是最辛苦的,她總是告訴自己,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當年她從博士項目中退出,拿了opt,可以實習一年,但是到了美東後不久,就不得不中止實習。一方麵心力交瘁地四處發簡曆,要在合法身份過期前找到可以接受她的雇主;一方麵為了維持生計,在臨近城市華人開的公司裏做一些資料翻譯的工作,因為是打黑工,老板通常把報酬壓得很低。何洛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尚未複原的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那時已經是仲春,但夜闌時分寒氣仍然從腳底一路上行。直到今天,每當天氣微涼,她的膝蓋都會隱隱作痛,要用呢毯子圍起來才不會抽筋。


    咖啡杯從熱變冷,手中晦澀的教材也換成一本繪圖版童話書,醜小鴨在冬眠,灰姑娘還沒有找到水晶鞋,睡美人在城堡深處等待王子的救贖。若沒有光明燦爛的尾巴,大多數童話講到半途,也是不折不扣的悲劇。


    何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否和幸福二字還有關聯。


    作者按:現在的情節發展,和第一本裏麵的序很搭調吧。何洛的心態和做法是不是就比較容易被理解了?得意的笑。


    又,再說一次,這個和忽而今夏續集中一些情節是矛盾的,因為不是延續忽而今夏2的故事,請大家考慮忽而今夏1的序,以及忽而今夏2的前半部分,忽略後半部分。這是故事發展的另一個分支。


    又又,多讀兩次是好的,竊以為前麵的伏筆還不少,哈


    ===


    ※※※※※※※再再再強調一次※※※※※※※※※


    大家不要看別的討論,不要考慮忽而今夏2中提到的內容


    就拿這個故事當作單獨的,和忽而今夏1相連的故事看就可以了


    chapter3


    實習的時間越久,李菁越覺得何洛是一個可親可愛的女子。她還是老樣子,用diana的話說,吹毛求疵,但對實習生們從沒有一絲輕視挖苦。因為曾經看見她和善的笑容以及慧黠的目光,李菁越發相信,在她岩石一樣的外表下,是溫潤如玉的本性。


    某天午餐的時候,diana拿了餐盤,繼續抱怨何洛的不近人情,李菁忍不住反駁:“也不怪她說你,你已經是第三次把報告的格式寫錯了。”


    diana驚訝地看著昔日盟友:“年年給你下什麽迷藥了?”


    “我覺得以她的學曆做到今天這個職位,實在也不容易。”李菁辯解,“一定有學術上的長處。”


    “哈,你真這麽想?”diana撇嘴,“你看她,晚上有試驗基本都不來,能推就推,誰知道她如何做到今天的職位?”她壓低聲音,“知道麽,我有一個大學師姐,曾經是年年在美國的師妹,她說年年當初在美國有一個男朋友,還和國內的前男友藕斷絲連,腳踏兩船。她在美國的男友也是很出類拔萃的人,受不了,就和她分手,估計她在學校沒臉混下去,才從加州跑到美東來工作。”又總結道,“這麽不檢點的女人,誰知道她今天的職位怎麽來的?”


    李菁對於這樣的惡意揣測感到不滿,在桌下踢了她一腳:“吃你的吧,就算她得罪你了,也不用這樣人身攻擊啊。”


    diana疑惑地看她,自此後也不再和她一同吃飯。李菁本來也不是交遊廣泛的人,在實習的地方更沒有幾個朋友,現在連diana都疏遠了,連日來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卻不知道說給誰聽。


    李菁周末去購物中心,轉了小半天,買了一盒四隻的月桂卷,心底仍然空虛,又去買哈根達斯的蛋筒冰激淩。走到櫃台,剛剛點好,就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是何洛。她和李菁寒暄了幾句,點了三隻冰激淩,等待製作的空檔裏,她看看李菁手中的點心盒子,微笑道:“平時看你吃得不多,怎麽,隻有上班的時候需要keepfit?”


    李菁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其實也想著控製體重,但是吃甜食的時候比較開心。”


    “哦,我也一樣。”何洛頷首,“對了,你最近試驗做得不錯,空閑的時候,不妨心平氣和去解決一下其他的事情。”說這番話時,她接過三隻冰激淩,半舉著,雖然表情平淡,但多了三分人間煙火氣。


    李菁點頭,疑惑地看著她手中的冰激淩:“吃這麽多?”


    “咳,有朋友忽然襲擊。多少年不見,又竄出來。”何洛笑笑,“我趕緊走了,要麽就化掉了。”


    李菁目送她走到購物中心的陽光大廳,就聽到一個女聲高喊“洛洛,洛洛,我們在這兒~~~”音色圓潤,穿透力十足,在嘈雜的人群中脫穎而出。遠望過去,是和何洛年紀相仿的女子,長發及腰,手中還牽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打扮成佐羅,黑披風,蒙著麵,手中還握著一把寶劍。何洛轉身向他們走過去,臉上帶著舒心的笑容,有李菁從來沒見過的溫暖。


    她接過男孩子手中的劍,遞了一支冰激淩給他。那個女子和何洛說著什麽話,還不時用肩膀去撞她,兩個人咯咯地笑在一處。原來,她也是有朋友的。李菁心中感慨,她還一度想著,就算和男友分開,像何洛一樣生活也不錯。但今日看到她剔透的一麵,又忍不住激起了自己對平淡生活的渴望,不再賭氣,掏出電話來。不禁暗笑,剛剛在嘴裏加了這麽多的糖,怎麽麵對親密的愛人,總要冷言冷語,就不肯說出些關切的甜言蜜語呢?


    何洛送走田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她被附近鎮上的華人教會邀請,來為唱詩班做培訓。何洛再三留她住下,田馨左思右想,頗做了一番思想鬥爭。“讓我說啥好呢?我是相當的想要留下來,好好審問你。自從上次你去看過我一次,就隻剩下email聯係。要不是今天唱詩班裏有認識你的同事,我真不知道你就躲在我的眼皮底下長毛。”她賊笑,“我們現在的共同話題又多了一些喲。但話說回來,我家那個小祖宗喲,鬧得不行,每天我不講故事就睡不著。現在你肯定也明白我的難處了,等我明天再來看你吧。”


    何洛送田馨下樓,回來時發現媽媽打電話過來,不禁心裏一驚。多數時間,都是自己打回家去,這些年頭一次父母的電話撥過來。


    “你那邊怎麽那麽熱鬧?”何媽問,“好多人似的。”


    “哦,幾個朋友在,交流怎麽燒菜呢。”


    “啊,那剛才怎麽是個小孩子接電話,還奶聲奶氣說媽媽出去了?”


    “鄰居家的孩子,還小,見著誰都叫媽媽。”


    “你看看人家的小孩子……”何媽說了一半,明顯語氣低落,沒有心情數落女兒的不求上進,“哎,不說這些了。我偷偷打電話給你的,你爸住院了,不讓我告訴你。”


    “爸怎麽了?”何洛忙問。


    “咳,非要弄什麽秋菜,往陽台上搬白菜的時候把老腰給閃了。”


    “嚴重麽?”何洛蹙眉,“現在什麽菜沒有啊,現吃現買麽,這老頭,賺那麽多錢攢著幹嗎?”


    “還不時要養你!”何媽笑,“你要為了我倆好,趕緊找一個領回來讓我們看看,你爸也放心。”


    何洛又詢問了一些父親的病情,並無大礙,但心底終究還是掛念。想起田馨見到她時驚訝得合不攏嘴,大叫,紙是包不住火的。的確,事到如今,也許是回家看看的時候了。


    紙是包不住火的。


    她關上電視,側身,捉住搖搖晃晃刺過來的塑料劍,板下臉來。


    “alex,我說過什麽?不要接電話,不要把電視開得這麽大聲。”


    “why,mommy?”小男孩揭開佐羅的眼罩。


    “it’sarule。”何洛拍拍他的頭。


    “但阿姨也說了,我現在也是這麽個大孩子了。”他拔回劍,把田馨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我喜歡她。mommy,halloween的時候我能當佐羅麽?”


    何洛點點頭,蹲下來,把小小的alex抱在懷裏,親親他柔軟的頭發:“你乖乖的聽話,聖誕節的時候,媽媽帶你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他們一定也很喜歡你。”


    alex在她懷裏拱了拱:“那,我們會去看爸爸麽?你不是說,他也在中國?”


    何洛不知如何回答,嗯嗯呀呀了兩聲,說:“把田馨阿姨送你的玩具收好,準備睡覺了。”


    “不,再玩一會兒!”alex高舉著塑料劍,繞著屋子跑了一圈,何洛搖搖頭,熱了半杯牛奶。alex跑過來,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問:“mommy,我們到底會不會去看爸爸?”


    如此固執,何洛撫著兒子小小的臉,無言以對。這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sorry……”alex喃喃道,“我讓你傷心了。”


    “嗯?”


    “你一定很愛爸爸,但是他不在這裏。”


    “誰告訴你的?”聽見兒子像大人一樣說話,何洛啞然失笑。


    “電視裏嘛,那個媽媽告訴她的小孩子,她很愛他的爸爸,所以才會有他。”


    小孩子跑了一天,何洛的童話念了一半,他就倦倦地睡了過去,趴在她的膝上,微張著唇,濃密的睫毛有自然上翹的弧度。何洛把他抱起來放在身邊,蓋好被子,alex本能地蹭到母親身邊蜷起來,像一隻小貓,小手還捉住她睡衣的一角。何洛忍不住低頭,在稚嫩的臉頰上親了親。此刻她心中有無限的愛和柔情,隻想把自己的寶寶圈在臂彎裏,緊緊地,似乎下一刻就會失去。


    當初她已經和醫生約好第二天手術,走出診所,發現車上多了一張基督教團體的傳單,講述幾種方法如何殘酷地將未降生的天使從母體剝離。何洛做過無數小鼠試驗,對那些解剖學的詞匯並不陌生。這一顆在自己身體內跳動的小心髒,將要碎裂成千萬片,不知所蹤。何洛的心髒也糾結起來,丟掉傳單,卻丟不開腦海中反複出現的血肉模糊的畫麵。


    她做了當時看來,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最本質的原因,何洛不願意承認,卻也無法否認,自己對這個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懷有極其深厚的感情。哪怕是痛,也是刻骨銘心的痛。


    這個想法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敘述這幾年的經曆時,她盡量輕描淡寫。田馨開始還咧著嘴,笑說你們居然趁大家不備,暗渡陳倉,聽到後來便涕淚滂沱,連罵章遠負心,又問何洛是否知道他的近況,方便她帶著高中起就一直想扔到他頭上的拖布,萬裏追殺。


    何洛搖頭:“雲微婚禮的時候,曾問我是不是要和他通話。那時候我大著肚子,剛辭了實習,真是一個字都不想和他說。”


    田馨憤然:“李雲微也真是的,換了我,早和這種吃軟飯的人絕交,還請他參加婚禮?”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alex的存在。”何洛淡淡地笑,“這些年我想通很多,也不怨別人。或許在多數人看來,是我當初的態度太決絕,讓他的承受到了極限。”


    “事到如今,你還死性不改,總想著幫別人找借口。難道還指望破鏡重圓,讓他給你和alex一個名分?”


    “我沒想過。”何洛說的是實話,時過境遷,她不願有任何幻想,以免將自己推到新一輪絕望的深淵裏。唯一盤算的,是如何向父母攤牌。田馨的到來,加速了既定的日程。何洛知道她不會拿自己的事情八卦,但也清楚田馨口無遮攔的個性,不小心說漏了嘴,也是極其可能。


    小道消息猶如多米諾骨牌,此刻第一張還握在自己手中,不如對家人坦白從寬。


    她請了年假,加上聖誕和元旦,便能回國二十餘天。alex對即將到來的長途旅行無比興奮,跟著何洛去中國城的藥店,捧起最大包裝的西洋參禮盒,興奮地高叫:“這個是我送給外公外婆的。”小孩子唇紅齒白,聰明伶俐,逗得店老板哈哈大笑,給何洛打了個八折。


    alex一向討人喜歡,何洛決定先找朋友帶他去探望自己的父母,待二老對這個小寶貝愛不釋手,自己再出麵講明。思前想後,李雲微是最合適的人選。她在故鄉已沒有親人,和何洛的父母又一向熟稔,如果冬天帶了親戚家的小孩子去玩兒,在何家借宿幾日也不會顯得唐突。


    她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雲微聯係,約定見麵的時間地點,又再三叮囑,這次行程匆促,就兩個人小聚,不需要通知別人,又說:“到時讓你見一個人,不要太驚訝。”


    “mr.right?”李雲微笑,“那我迫不及待啊。”


    何洛帶了兒子去飯店,跟隨服務員走過彎曲的長廊,小alex對牆上裝飾的風箏極感興趣,在服務員開門,何洛走神的一瞬間,轉身跑回去,跳著去摸絹製的雨燕。


    不由得何洛不吃驚,包廂裏坐著一眾熟人,李雲微夫婦,趙承傑,葉芝,沈列,張葳蕤。大家看見她,一齊起身,高喊:“surprise!”


    李雲微解釋:“大家都已經好久不見你,如果他們知道我獨吞了你,肯定以後不會放過我。”


    葉芝也說:“就是就是,難道你心裏隻有李雲微,就沒有我們大家了?”


    何洛還來不及問,如何自己五年不在,這些高中大學同學依然混成一派,小alex便在身後扯她的大衣:“我喜歡那個燕子。”


    眾人好奇地看過來,聽alex繼續說:“服務員阿姨說它能飛,真的麽,mommy?”


    “mommy?!”眾人一齊瞪大眼睛。


    何洛苦笑:“surprise!”


    chapter4


    服務員拿來幾種飲料,問alex喝什麽。“水,謝謝。”小男孩正襟危坐。


    “這裏有可樂,橙汁,還有花生乳喲。”李雲微指過去。


    alex用探詢的目光看何洛。“好吧,今天破例,可以喝一些。”何洛摸摸他的頭,又對雲微解釋,“美國好多飲料糖分太高了,對小孩子的健康不好,一般我都不讓他喝的。”


    葉芝夾了一塊清蒸魚:“小朋友多吃這個,有營養哦。”


    alex搖頭:“我和魚有仇。”


    “他喉嚨被魚刺紮過,喝了兩碗醋。”何洛笑,


    把小刺一一摘出,“alex,吃一點,比mommy做的好吃喲,還有,你應該對葉阿姨說什麽呀?”


    “謝謝葉阿姨。”alex大大方方地笑,還衝葉芝招招手。


    趙承傑嘿嘿了兩聲,夾了一塊三杯雞:“小朋友,那你要叫我什麽?”


    “你也是我媽媽的同學麽?”alex問。


    趙承傑點頭。


    “真的麽?但是……”alex眼珠轉了轉,扭頭用英語對何洛說,“buthelooksmucholderthanyou.”


    雖然口音純正,但畢竟是小孩子,講得慢,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不禁笑了出來。


    但終究不能開懷,一個問題如鯁在喉,何洛不說,眾人也不知如何挑破。


    alex,你的爸爸是誰。


    一屋子人悶頭吃飯,隻有alex童稚的嗓音不時響起,拉著何洛問東問西。過不到一個小時,麵前的小接碟就換了三四輪,實在不能在勉強肚皮。眾人麵麵相覷。


    何洛搶著結了帳,又拉住雲微:“我有幾句話,想和你單獨說。”當務之急,是把alex的存在告訴父母,至於今日的事情將如何傳得滿城風雨,為某些人的生活帶來軒然大波,何洛已經顧不得多想。


    既然回來,便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


    其他人很知趣地起身,表示過幾天在和她聯絡。李雲微拉住趙承傑:“你是男生,你怎麽跑!”


    “你老公不是在這兒?”趙承傑指指常風,“讓他給你壯膽。”然後飛也似地逃了。


    常風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在樓下茶座等你。”


    隻剩下何洛,雲微,還有拿著酒家贈送的小風箏,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男孩。


    何洛把他攬在懷裏:“alex,告訴阿姨,你今年幾歲了。”


    “四歲半。”


    “他生下來的時候六斤不到,因為不足月。”何洛說。


    “他爸爸……是我認識的人麽?”


    何洛點頭。


    “忘了他吧,他……”李雲微低頭,“你要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那時候他的公司……”


    “我這次回來,也不是找他做什麽補償。”何洛把臉頰貼在alex額頭上,“這是我的寶貝,我不會把他交給任何人。”


    “那你怎麽對alex解釋的?”李雲微問。


    “我說他死了。”


    “怎麽可以這麽講!”李雲微大駭。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免得小孩子一直追問,他在哪裏。”


    “你們在說我爸爸麽?”alex問,“媽媽說他聰明能幹,很愛媽媽和我,雖然他不在了,但是我們永遠都愛他!”


    趙承傑敲門進來:“不好意思,我忘記拿大衣了。”恰好聽到alex的話,瞪大眼睛看著李雲微,“你怎麽回事?!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告訴何洛的麽!現在連小孩子都知道了。”


    李雲微衝他拚命的擠著眼睛。


    alex說:“我知道啊,爸爸在天上,在星星上看著我們。”


    “什麽事情不告訴我?”何洛一愣,旋即明白了前因後果,笑容僵在臉上。


    李雲微握住她的手:“你聽我說,何洛,千萬不要激動。”她的聲音聽起來遙遠疏離,並開始抽泣。


    “原來,你們都在騙我。”何洛立時想到,臉上失了血色,“其實,並沒有什麽千金萬金的,是吧?”她俯身抱起alex,推門而出。葉芝等人都站在走廊上,看見她衝出來,都嚇了一跳。何洛目光如電,一個個看過去:“你們都知道的,對不對?”她快步離去,片刻後眾人才緩過神來,互相埋怨:“還愣著幹什麽,追啊!”


    何洛抱著alex走不快,把他放到地上,牽著他一路小跑,卻不知道要去哪裏。小孩子跟不上她的腳步,喘著氣,喊道:“mommy,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何洛聽不清。滿耳似乎依然是剛才逼問下趙承傑的坦白:“alex一進門,我,我就看出來了……可是,章遠他,四年前……胃癌……”


    alex踩到冰上,滑了一跤,幸好手被何洛抓著,沒有跌傷。她拂著孩子身上的雪屑,alex怯怯地問:“mommy,你冷麽?你一直在發抖,要不要我把圍巾給你?”


    何洛雙膝一軟,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跪在地上,抱住alex放聲大哭。在聖誕將至的街頭,每棵樹上都是一串串閃亮的金色小燈,《鈴兒響叮當》的歡快節奏從長街的一邊飛到另一邊。這樣人潮洶湧的城市裏,這樣廣闊的天地間,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他在星星後看著我們。


    李雲微和葉芝追過來,伸手去拉何洛,她用力甩開。二人已經忍不住淚,抱住何洛,還有小小的alex,在街頭哭作一團。


    似乎是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綠樹繁茂,枝椏間漏出高天流雲破碎的光影。他走在前麵,不肯回望。何洛追得氣喘籲籲,他停下來,說:“你回去吧。”


    “不!”何洛固執地搖頭,從身後抱住他,“這次,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回去吧,alex還在等你。”


    何洛猛然一驚,陽光已經浸透窗簾,漫上牆壁。她闔上眼睛,試圖找回夢境。我還沒有看清楚你的臉,不要就這樣結束!


    讓我再看你一眼。


    因為時差的原因,alex早早就跳起來,披著賓館的浴衣跑來跑去,衣襟長長的拖在地上。他看何洛睜開眼睛,才撲過來:“mommy,morning!我們下樓吃東西好不好?”


    “你早就醒了?餓不餓,怎麽不喊mommy?”


    “餓了。”alex點點頭,“不過昨天常風叔叔說你生病了,讓我好好照顧你。你不是說,生病了就要多睡覺麽?”


    葉芝打來電話,她就在酒店大堂,說:“雲微那邊上課,學生要期末考試,走不開。”


    何洛說:“問你也是一樣的。他在哪裏?我想帶alex去看看。””


    葉芝發窘:“不清楚,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雲微通過沈列找我,說你要回來,她自己不敢去見你,拉我們壯膽。”


    何洛“哦”了一聲,給alex取了煎蛋和餛飩,自己隻喝了兩口白粥。葉芝憂心忡忡地看她,何洛抬頭笑笑:“沒事兒。這些年我都是這麽對alex講的,也不算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極其鋒利的刀劃破身體,在最初是感覺不到痛的,隻是嗖的一涼。


    她把alex交給葉芝照看,去找趙承傑。到醫院時他正在巡房,何洛便去住院處等。沿途看見神色各異的患者和家屬,憂傷的、平靜的、狂躁的、樂天的……有的病房空蕩蕩的,裏麵立著紫光燈。給何洛引路的護士解釋說,這是剛剛有患者過世,正在消毒。


    趙承傑惟恐她觸景傷情,連蹙眉頭:“你來這裏做什麽?”


    “那時候,是在你們醫院麽?”何洛問。


    “不是。”


    “哦,也對。你們的長項是心血管。”何洛平靜地看他,“我那年回國,聽說他此前胃出血住過院,但是之後就穩定了,他也比較注意。不是麽?”


    “是。但後來又開始上腹隱痛,消化不良,以為是胃炎複發,和以前一樣,吃了一些抗潰瘍和消炎的藥。等開始消瘦貧血,到醫院一查,就已經是晚期了。”趙承傑一邊說,一邊打量何洛的神色,“年青人的早期診斷率極低,很多人確診的時候,病情已經發展到第三第四期了。”


    “然後呢?”


    “確診兩周後作了手術,切除了2/3的胃。開始恢複得不錯,然後半年後,發現癌細胞經淋巴組織轉移。”


    “會……很疼麽?”她堅持,咬唇,努力不哭。


    “用了止痛藥,最後是嗎啡和杜冷丁。”


    何洛知道,成癮性藥物是用藥的最後階段,此時的生命就像幻覺。


    趙承傑下午還有手術,李雲微到底還是找了別人帶班,和常風一起來接何洛。三人去了河洛嘉苑。天冷時章遠的父母會過來住一段時間,現在臨近春節,他們回去和親友團聚,把房屋交給李雲微夫婦照看。


    房間維持原來的布置,桌上的天鵝像框已經褪去光澤,合照的二人隔著十年的光陰,嘲笑世事滄桑。李雲微拿過素描本,是他畫的效果圖。何洛走到窗邊,坐在駝色的厚絨圓毯上:“這裏能看到西山呢,傍晚的時候落日照過來,在這裏聊聊天看看書,一定很不錯。”


    她抱著膝,霎一霎眼,淚水就撲簌簌落下來:“我想知道,他還說過什麽。放心說吧,不要怕我受不了。除了這些,我也沒有別的了。”的


    “他做手術後一段時間相對穩定,就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想可能還有轉機,所以希望他能向你解釋一下。可是……他說沒關係,如果以後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再去看你。我說,現在就告訴何洛吧,她一定會回來的。他隻是笑,說那樣未免太自私了。”


    何洛淒然一笑:“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他或許還能看到alex。”


    雲微也紅了眼眶:“誰知道呢,或許走得沒有牽掛,也是好事。他本以為過上三五年,你應該有歸宿了,就算知道,也不會……”


    “我會去看alex的爺爺奶奶。”何洛說,“他們的地址和電話變了麽?”


    “沒有。”李雲微說,“我寫給你。”


    何洛搖頭:“我還記得。”


    回到故鄉,何洛帶alex去掃墓。她把一束花放在墓前,撫著碑身:“當初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是黃菊,沒想到,我送你的第一束,也是黃菊。”


    憶起章遠說,我記你一輩子,何洛潸然落淚。


    可是你我都不知道,一輩子,原來這麽匆忙。


    章遠的父母出門置辦年貨,路過小區前的攤床,見一個小男孩踮腳看著煙花爆竹。


    “那個小孩子真像遠遠小的時候。”母親說。


    父親拽著她:“你見到周正一點的孩子就這麽說。”


    “真得很像呢!”她掙脫丈夫,走過去,“小朋友怎麽一個人,媽媽呢?”


    “在那裏,正在買水果。”小男孩跑到旁邊,牽起媽媽的手。


    尾聲


    在返回美國的飛機上,空姐們逗著alex,都誇獎小孩子乖巧可愛,又有人說,這孩子的側臉真是漂亮。


    何洛微微一笑:“是啊,像他爸爸。”


    何媽不久會辦理赴美簽證,在何洛拿到學位前照顧alex,但是兩家的老人都希望,她可以回到熟悉的土地上。


    飛機再次飛過換日線,舷窗板將東半球的陽光阻斷。何洛抱著alex,深深明白,無論去哪裏,陽光永遠都在心底。


    他已經叫了施工隊開始改水管電線,充滿石灰水氣味的房間,白牆鑿開,露出紅紅綠綠交錯的粗纜細線。他早前用數碼相機拍過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紙上,閑暇時,用彩筆畫了諸多裝飾。多年不碰畫筆,自己的工具已經不齊全了。但當時心情無比激動,還特意跑去文具商店買了水彩塗料,在紙上將房間效果圖畫出來。客廳直通露台,畫一張茶幾,兩把藤椅,地上一塊淺駝色厚絨圓毯,窗外添一輪夕陽。傍晚下班,可以翹腳讀書,或背靠著背坐下來看日薄西山。每一筆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動。


    粗糙的毛坯房,在紙上儼然生動起來,溫暖素淨的色澤洇染開,章遠隻恨不得添加一個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夢如露亦如電。


    依舊是空蕩蕩的房間,滿地淩亂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見,她的聲音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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