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秋石療傷,用了一個半月。這是陳秋石一生中最輕鬆也是最浪漫的歲月。他不用分析敵情地形了,也不用布陣謀局了。他可以讓自己的思想信馬由韁縱橫馳騁。


    益民醫院設在石門南郊,原先是教會醫院,抗戰爆發後,地下組織百般滲透,這裏實際上成了秘密的抗戰醫院,中西結合,還有幾個洋大夫。洋大夫給陳秋石診斷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中醫給他診斷的是相思病,病情報到八路軍辦事處,辦事處的領導說,按分裂症說,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醫治。負責治療陳秋石的中醫是石門城內著名中醫董十味,上來少不了望聞問切。董十味感覺奇怪,這個病人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緊張。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黴得很,遇上這麽個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幾天過去了,還沒有辦法下藥,弄得不好他的石門名醫的牌子就給砸了。


    董十味在石門為陳秋石發愁的時候,陳秋石的頂頭上司成旅長也在為陳秋石犯愁。成旅長知道陳秋石的曆史,更知道這是徐向前都很器重的戰術專家,沒想到會得這樣一種難以啟齒的毛病,而且連石門名醫都難倒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成旅長派人到抗大分校,請來了趙子明和袁春梅,向他們了解情況。趙子明說,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事恐怕隻有春梅同誌說得清楚。


    袁春梅這時候也顧不上害羞了,一五一十把她和陳秋石的交往說了,說過去有那麽一點朦朦朧朧的感覺,陳秋石對她的感情,起源於對她那死去的堂姐的懷念,愛屋及烏造成的。分手這麽多年,她已經結婚了,愛人是留在國軍內部的地下同誌,她沒有辦法成全陳秋石的心意。


    成旅長說,陳秋石同誌是革命戰爭的財富,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個同誌毀掉,我希望你們能夠配合我們,不僅從身體上醫治陳秋石同誌的病,更要從精神上治療。


    在回抗大分校的路上,趙子明說,春梅同誌,你聽出成旅長的話沒有?你分析他的話,要我們配合,我們怎麽配合?所謂配合,就是要你配合。


    袁春梅說,我跟你一樣也不是醫生,我怎麽配合?


    趙子明說,很簡單,陳秋石是因為你而發病,那你就是他的相思對象,如果你能和他結婚,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袁春梅漲紅了臉說,老趙虧你能說出口,我是個結過婚的人,我的愛人還冒著隨時犧牲的危險,在敵人的心髒裏戰鬥,你怎麽能教唆我背叛我的愛人?


    趙子明說,我沒有說讓你背叛你的愛人,維護婚姻和幫助同誌並不矛盾。


    袁春梅氣憤地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趙子明說,你愛人在白區工作,情況你都了解嗎?


    袁春梅瞪著趙子明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子明說,白區工作,情況很複雜。我們有些同誌,啊,本來很好的同誌,往往會經不起考驗,有的能經得起考驗,卻又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老趙!趙子明正在字斟句酌,忽然聽見一聲斷喝,回過頭來,看見袁春梅的眼睛裏含著淚水。趙子明立馬噤聲。


    袁春梅說,老趙,你太過分了!我的愛人在白區工作,腥風血雨,白色恐怖,曆經艱險,忠貞不渝,可是你,你們,就因為一個陳秋石,你們就變著法子設圈套。你設圈套也罷了,可是你們不能無端地詆毀我的愛人,他是個好同誌,他絕不會像你們希望得那樣!絕不!


    回到分校之後,袁春梅還真的動了心思。自從得知陳秋石犯病,她已經有半個月寢食不安了,想來想去,這件事情說什麽她也脫不了幹係。要說完全沒有責任,這不是實話。想當年在秋子河邊的那塊油菜花地裏,她已經做好了表白心跡的思想準備,隻是那時候對男女情愛,朦朧得很,也脆弱得很。陳秋石這個人看起來風流倜儻,實際上在愛情上還很不成熟。那一次如果他有什麽舉動,沒準就是既成事實了,以後她會要求到陳秋石的部隊,順理成章地結成一段美滿的姻緣,也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上半夜袁春梅想,不能去,去了不一定能夠解決問題,反過來還有可能雪上加霜。


    可是到了下半夜,她又改主意了,應該去,哪怕他非禮,哪怕他給她難堪,那都是她應該承受的,隻要能夠挽救一個革命戰爭的寶貴財富,她哪怕獻身,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袁春梅心急火燎地找到趙子明,把她的想法說了,她擔心這會兒不說出來,到了晚上她又會改主意。


    趙子明說,好,你早就應該這麽做了。我這就去找成旅長,由他出麵給我們請假,我陪你去。


    往下的事情就簡單了。


    次日淩晨,趙子明陪著袁春梅,搭了一輛到石門拉物資的馬車,帶著成旅長交給他們的幾份戰地快報,迎著朝陽上路了。路上,袁春梅預設了陳秋石見到她的種種場麵,一種是驚喜,撲上來擁抱她,她不能拒絕,她隻能接受。第二種是他假裝不認識她,或者當眾羞辱她。她不能反抗,她得忍受。第三種可能是會有過激反應,如果暈厥那就麻煩了,但是這種強刺激也許會使情況向好的方麵轉化,範進中舉喜極而瘋,不就是他嶽父那隻殺豬的手一巴掌給掄清醒的嗎?第四……也許會出現不堪入目的情況,可是,隻要能夠根治他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劑良藥,那也算是對抗日戰爭的一份獻禮……


    這一路,袁春梅想得好苦。


    袁春梅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陳秋石會對她視而不見。她和趙子明找到了地下同誌、專門負責陳秋石治療的醫務主任田保霖,然後由田保霖引導,來到陳秋石的單人病房。陳秋石當時正坐在床上玩象棋,搖頭晃腦地像個孩子。田保霖說,老陳,有人看你來了。


    陳秋石頭也不抬地說,誰,會下象棋嗎?


    田保霖說,是從百泉根據地來的同誌。


    陳秋石抬起頭來,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見了袁春梅和趙子明,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後從床上跳了下來,看著袁春梅說,你是誰,我怎麽看著你麵熟啊?


    袁春梅說,我是袁春梅,是你前妻袁冬梅的堂妹,你的同誌。


    趙子明上前說,秋石同誌,我和春梅同誌受成旅長委托來看望你,給你帶來了百泉的花生,雞蛋、山藥,還有,還有戰地快報。


    陳秋石說,啊,我想起來了,你是趙子明,就是你誆我說是排戲,把我騙到淮上州,又騙到黃埔分校,再騙到川陝根據地,後來又騙到祁連山,害得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陳秋石滔滔不絕地數落著,驚得趙子明目瞪口呆。你說他瘋了吧,他的話好像還不是不著邊際。你說他沒瘋吧,這些本來不該在這裏說的話他說起來就沒完。趙子明向袁春梅遞個眼色說,春梅同誌,老陳現在不是很清醒,也許是嫌人多眼雜。你們是不是單獨談談?


    袁春梅瞥了趙子明一眼,大義凜然地說,好吧!


    趙子明和田保霖離開之後,袁春梅拉著陳秋石的手,把他按在窗前的椅子上,陳秋石沒有反抗,乖乖地坐下了。袁春梅自己坐在床邊,掠了掠頭發說,秋石兄,你是怎麽啦,難道是鬼迷心竅?你對我的感情我都知道,可是,現在是戰爭環境,我們又都……負有責任……你就是想不開,也應該跟我說呀,我們之間有什麽話不能說透呢?


    陳秋石說,剛才老趙說還有什麽,戰地快報?


    袁春梅起身,從包袱裏找出幾張油印的報紙,放到陳秋石麵前的茶幾上。陳秋石順手扯了一張,蹺起二郎腿,把報紙舉到了眼前。


    袁春梅說,秋石兄,我們都是革命軍人,我們要顧全大局……袁春梅停住了,她發現陳秋石手裏的報紙是倒著拿的,陳秋石的眼睛正從報紙的上沿偷偷地看著她。


    袁春梅起身,緩緩地走到陳秋石的麵前,從報紙下麵再次抓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說,好了,現在好了,秋石兄,讓我跟你說心裏話吧。我曾經愛過你,發自內心地愛你,現在我仍然愛你。如果你真的是因為我傷了心,那麽就讓我來補償吧,讓我們重新開始吧,隻要你需要,現在,我就是你的新娘……


    不對!不能這麽做!陳秋石忽然站了起來,抖動著手裏的報紙,旁若無人,大聲喊了起來。


    袁春梅嚇壞了,趕緊抓住陳秋石的手說,秋石兄,我也知道不能這麽做,我完全尊重,不,我堅決服從你的任何決定。


    陳秋石一把甩開袁春梅的手,目光閃爍,聲調焦灼,衝著門口喊道,不,我必須製止,來人啦!


    守候在病房外麵的趙子明和田保霖破門而入,一看裏麵並沒有異常情況,也是一臉茫然。田保霖問,怎麽回事,老陳你怎麽啦?


    陳秋石說,拿地圖來!


    田保霖說,老陳你冷靜點,這裏是醫院,我從哪裏給你找地圖?


    陳秋石說,那就趕快拿筆來,還有紙。


    陳秋石說得急切,趙子明和袁春梅麵麵相覷。趙子明說,田大夫你就依了他,給他找筆和紙,看他要做什麽。


    田保霖從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來水筆,又從桌子抽屜裏找出幾張白紙交給陳秋石,陳秋石就再也不管別人了,一頭撲在桌子上,看一眼報紙,畫一根線條,十幾分鍾後,白紙上就出現了一幅作戰示意圖。


    陳秋石畫完,把筆一扔,右手食指敲打著白紙說,同誌們看清楚沒有,棗莊攻堅戰的兵力分配應該是這樣的,第一梯隊應該首先渡河,搶占運河南岸製高點。第二梯隊應該在第一梯隊渡河成功之後,從馬莊沿平漢鐵路南下,在方莊至雷山一線布防,以阻擊敵主力聯隊。如此,我部方可轉被動為主動,反守為攻。我軍通信裝備落後,分兵突圍乃我大忌。像這樣多頭突擊,很容易被敵各個擊破。棗莊攻堅戰是誰指揮的,為什麽不向我報告?回去告訴成旅長,這次戰鬥得不償失,我方出現了不應有的犧牲,敵人一個日軍中隊隻殲滅了不到四分之一,我兩個主力團竟然傷亡過半,這算什麽勝仗?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應該檢討!


    趙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了趙子明一眼說,你怎麽啦,難道你也病了?


    趙子明神秘一笑說,我沒病,老陳的病也快好了。


    二


    趙子明和袁春梅從石門返回之後,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長匯報。在石板岩房東家那間充當旅長辦公室的房子裏,成旅長把陳秋石順手畫的那張棗莊攻堅戰示意圖攤開,看得很細,看著看著,一拍桌子說,對啊,這夥計一點也不糊塗啊,邏輯嚴謹,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戰術上無懈可擊!他發現的問題,正是我們需要檢討的問題。這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啊!如果棗莊戰鬥有這樣的方案,勝利的籌碼確實要大得多。怎麽回事,這是怎麽了,一個被診斷為精神病的人,在千裏之外居然把一場戰鬥分析得如此透徹,這到底是誰出了問題,是陳秋石還是我們?


    趙子明說,在畫這張圖的時候,他明白得很,確實不像個病人。


    成旅長問,醫生的看法呢?


    趙子明回答,據醫院的地下同誌說,大夫診斷陳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遺傳性的,有點像急發性憂鬱症,這種病來得猛也去得快,藥物治療是一個方麵,重要的是精神治療,必須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發病的誘因。


    成旅長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抽煙,不動聲色地看著趙子明。


    趙子明說,誘因其實已經很清楚了,陳秋石同誌在參加革命之初,對袁春梅同誌有一份愛慕之情,也有所流露。老戰友心上人出現,他過於激動,內心充滿憧憬,可是袁春梅同誌結婚了,他思想上沒有準備,所以就……


    袁春梅坐在長條板凳上,一言不發,局促不安。現在,她顧不上考慮自己的麵子了,她真心希望能夠找出辦法把陳秋石的病治好,哪怕讓她獻身,她也在所不辭。可是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的,這一方法已經被證明了不靈。


    成旅長抽了兩根煙,然後站了起來,背起手,踱了一圈又一圈,走到袁春梅身邊說,袁春梅同誌,我感到很對不起你,你是無辜的,你一個女同誌,無端地被牽連到這件事情上來,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都擺到桌麵上來了,讓你受委屈了。


    袁春梅說,首長,我也有責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請首長不要顧慮我個人的感受,我的願望就是陳秋石早日恢複健康。


    成旅長說,那好,我來談談我的分析。中醫講辯證,講陰陽。所謂急發病症,病因應該是激化,比如冷熱相撞,水火相容,悲喜交集,大起大落,從而鬱結。陳秋石發病之前,發生了兩個重大事件,首先是喜。漳河峪戰鬥,他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堅持運用自己的戰術思想,不僅打了一個很漂亮的硬仗,而且創造了本部抗戰以來最有價值的戰術奇跡。據鄭凱南說,陳秋石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啊!接下來,戰鬥勝利了,陳秋石得到的榮譽已經到了巔峰,受到表彰,提升為副團長兼參謀長,到各部隊和抗大分校做報告。可以說,陳秋石在這個階段,春風得意,躊躇滿誌。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袁春梅同誌出現了。金榜題名,他鄉故知,又給陳秋石的感覺增加了溫度,他已經被燃燒得發燙了。可是,一句話使他掉進了冰窟,那就是愛情的失落。


    袁春梅說,對不起,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哪裏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呢?


    成旅長擺擺手說,袁春梅同誌,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你袁春梅同誌沒有責任,幾乎一點責任也沒有,至少沒有本質的責任。本質的責任在哪裏,當然在陳秋石同誌自己的身上。一個人的健康,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的。陳秋石的弱點,就在於他過於專注,他的不自信,來源於他的過於自信。


    成旅長說得很肯定,袁春梅愣住了,趙子明也傻傻地不知道該怎麽接茬。


    成旅長說,好,我們不去深入分析陳秋石同誌的性格弱點了。我接著來談談我對治療的看法。按照傳統的看法,解鈴還須係鈴人,這話沒錯,所以我們請袁春梅同誌委曲求全去做工作。陳秋石的病,的確是因冷而激起,但是既然已經冷了,重新激起的熱情就是廉價的,效力是微弱的。我們不要忘記了,陳秋石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即便他暫時失常,但他不會失態。對不起,袁春梅同誌,我這樣說可能不好聽……


    袁春梅說,沒關係,首長看問題入木三分,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成旅長說,根據你們介紹的情況,我分析,治療陳秋石的病並不難。現在我們換一個思路,不是由冷變熱,而是讓熱再熱。一句話,讓他還回到他的燃燒狀態之中。怎麽回到燃燒狀態之中?讓他回到部隊,回到戰鬥指揮當中,讓他連續燃燒一個月,我相信,他的病就會不治而愈!不信你們等著看。


    春暖花開時節,成旅長派人到石門,把陳秋石給接了回來,不放在團裏了,放在旅部當科長。別的事情不讓他幹,就做一件事情,研究百團大戰以後本旅營以上規模戰鬥的戰例。


    坐在戰例材料麵前的陳秋石就像換了一個人,兩眼放光,言談舉止無不正常。那段時間沒有人打攪他,為了防止刺激,成旅長關照袁春梅和趙子明暫時不來探望。


    陳秋石獨自享受旅部所在學校的一個單間宿舍裏,夥食搞得很好。有時候端著飯碗,他還在地圖前走神。他把十六份戰例綜合起來分析,清理得頭頭是道。從性質上分,這些戰鬥有攻堅戰,有防禦戰,有遭遇戰。從形式上分,有陣地戰,有遊擊戰,有伏擊戰,還有反伏擊戰。敵我兵力對比,數據一清二楚。地形氣候條件分析,如臨其境。


    旅部先後給他派了兩個助手,都被他攆走了。後來來了一個名叫馮知良的參謀,不說是參謀,說是謄寫員,幫他抄資料,這才留了下來。陳旅長親自給馮知良交代,以後你就是陳秋石同誌的貼身副官,他在任何時候講的關於戰術方麵的言論,你都要記下來,尤其是翻餅的時候,沒準更有真知灼見。馮知良起先不懂旅長的意思,後來就明白了,旅長把陳秋石當大仙了,大仙犯病的時候,就是他跟上帝對話的時候。陳秋石開始並不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但是馮知良隻幹活不說話,不讓插手戰例分析,馮知良就做一些勤務工作,端茶倒水,連陳秋石的衣服都是他漿洗縫補,過了幾天,陳秋石開始跟他討論戰例,居然發現這小子還挺有思路的,這就找到談話對手了,把馮知良當學生對待。


    一個月後,關於這些戰例的成敗得失就整理出來了。陳秋石的思想,馮知良的粗活。馮知良的一筆蠅頭小楷寫得端莊整齊,行文言簡意賅,幾乎沒有一句廢話。跟這份戰例分析相繼產生的,還有一份洋洋灑灑三萬言的《平原作戰日軍戰術特點》,分析在各種條件下日軍的戰術規律,從指揮官的決策模式到士兵的技術和戰術特征,均有涉及。


    陳秋石的情況,馮知良每天都要向成旅長匯報。馮知良對旅長說,陳副團長很正常啊,除了很少說話,看不出有病啊!


    成旅長說,不要驚動他,讓他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魂。


    成旅長來看望陳秋石的時候,陳秋石和馮知良正在繪製一份戰術標圖,兩個人一起進入到忘我的狀態。成旅長做了個手勢,讓隨行人員噤聲,他自己悄悄地站在陳秋石的身後,看陳秋石一筆一畫一絲不苟地工作。陳秋石的戰術標圖漂亮極了,僅有的黑紅兩道顏色,在他手下,有粗有細,有虛有實,橋梁、山川、河流、村莊……他甚至不用繪圖工具,僅靠他的手,直線就是直線,弧線就是弧線,精確流暢,中間沒有一點兒敗筆。成旅長看得眼睛都濕潤了,多麽好的同誌啊,多麽難得的人才!要是不了解情況,誰知道他竟然是個病人呢?


    陳秋石在繪圖的間隙看見了成旅長,他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點遊弋,但他還是放下手中的筆站了起來。


    知道我是誰嗎?成旅長問。


    陳秋石說,知道,旅長。


    知道你這是在哪裏嗎?成旅長又問。


    陳秋石說,知道,在百泉根據地三三六旅旅部。


    知道你在做什麽嗎?成旅長再問。


    陳秋石說,知道,研究戰例,編寫教材。


    成旅長說,你病了,你知道嗎?


    陳秋石說,請首長放心,我沒有病,我這個人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向後揮揮手,一個參謀趨步上前,將一份作戰地圖展開,放在陳秋石的麵前。成旅長逼視陳秋石,威嚴地說,陳秋石同誌接受敵情通報,日軍鬆井大隊並偽軍黃石發部已於昨日黃昏沿平漢鐵路南下,其戰鬥隊形為,鬆井率本部一二中隊約二百日軍精銳乘鐵甲運兵車,計劃於次日淩晨抵達臨城,左翼第三中隊日軍一百一十人及偽軍一個團約千人沿太臨公路同時到達臨城以南馬河集,右翼日軍加強中隊一百日軍及偽軍一個團約千人已就近徒步前往臨城以西雙溝堡,預計後天拂曉前再開對我臨城根據地“梳篦式”掃蕩。現命你以二團代理副團長身份,率領二團一營、三營,配屬團機炮連,組成特遣支隊,你為特遣支隊一號,晝夜兼程,馳援臨城。兵力火力使用和戰鬥位置、戰鬥時機自行決定,作戰預案一小時後向我報告。聽明白了沒有?


    在成旅長口述命令的時候,陳秋石的眼睛始終在地圖上尋找。他的雙眼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功能,所到之處,那裏的線條和圖形立即就會變成真實的地形地貌,也就是說,陳秋石在看地圖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現地。成旅長說到哪裏,他的目光就落向哪裏。成旅長說完了,他對敵情地形條件也就了然於心了。陳秋石立正回答,聽明白了,堅決執行命令!


    成旅長說,重複戰鬥目的!


    陳秋石說,粉碎敵人的掃蕩,保護臨城根據地。


    跟在成旅長身後的副參謀長說,旅長,你真的讓陳秋石帶隊執行這次任務?事關重大啊,這夥計半是明白半糊塗,萬一出錯怎麽辦?


    成旅長站住,回過頭來問,在剛才的半個小時內,你看見他有一點糊塗嗎?


    副參謀長說,有一句糊塗話,他說他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哈哈大笑說,就這一句也算不得糊塗。我跟你說,讓陳秋石指揮打仗,他什麽毛病都沒有了。打上三場勝仗,他百病消除。


    三


    這年初春,淮上支隊得到內線消息,日軍要過“天長節”,淮上州裏來了不少藝伎和樂師,要慶祝“大東亞共榮圈模範鄉村”,瓦埠集也在受獎之列。到了“天長節”的前兩天,又有情報送來,瓦埠集據點將派出日軍一個小隊和偽軍一個中隊護送瓦埠漢奸區長蘇三山到淮上州參加活動。因為瓦埠集在三大隊活動範圍之內,韓子君指示鄭秉傑,消滅這股敵人。


    鄭秉傑於是做了部署,派劉漢民率領一支小分隊先期潛入瓦埠集到淮上州必經之路胭脂河,以碼頭附近的燕子酒樓為據點,作為內應。另以大隊主力埋伏在胭脂河碼頭附近,待打響後一半從水上,一半從旱地圍殲敵人。


    鄭秉傑沒有受過係統的軍事教育,過去一直在韓子君的指揮下打仗,胳肢窩裏過日子還湊合,這次是獨立指揮打仗,意氣風發,難免犯書呆子的毛病。譬如他選擇在胭脂河碼頭襲擊敵軍,就是一廂情願。按他的想法,完全在旱地,鬼子火力猛,鐵皮腦袋不怕打,在旱地裏,遊擊隊員多少還是有些怕鬼子。選擇在胭脂河碼頭,可以避開鬼子火力優勢,同時限製鬼子機動,而開展水戰,是三大隊的強項,遊擊隊員多數來自山區,下河摸魚捉鱉的活計常幹,一旦到了水裏,就不怕鬼子了。


    鄭秉傑隻想到了問題的一麵,沒有想到另一麵。選擇在胭脂河碼頭,鬼子跑不脫了是不錯,但是他也就成了背水一戰。以後國共抗日聯席會議上檢討這次戰例,國軍守備旅的參謀處處長楊邑說鄭秉傑缺乏軍事常識,不懂得給自己留退路。


    胭脂河戰鬥的真實情況確如楊邑分析得那樣,劉漢民他們控製了駁輪,堵死了日軍原信小隊的水上退路,另外又從北邊和東西兩邊占據了製高點,戰鬥打響後,整個四麵圍住。戰鬥進行到七八分鍾,日軍指揮官原信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收攏人員,索性不突圍了,一個小隊的日軍和一個中隊的偽軍全部集中在碼頭東側的高地上,居高臨下,機關槍往下掃射,鄭秉傑的四麵圍困部隊上不去,打成了僵局。


    這個地方離瓦埠集據點隻有十裏路不到,離梅竹圖據點也隻有七八裏路。這邊槍炮齊鳴,那邊據點裏的鬼子立即出動增援。鄭秉傑一看,不僅沒有快速殲滅原信小隊,擊斃蘇三山,反而讓原信有了依托,搞了一個固守待援。鄭秉傑腦子發熱,把隊伍集合起來,準備強攻,要在十分鍾之內拿下東側高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跳了出來,說鄭隊長你等等,我帶敢死隊先去把狗日的炸了。


    鄭秉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陳九川。陳九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槍吊在肚皮上,兩隻手各拎著三顆手榴彈,後蓋全都打開了。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戰士,這是陳九川組織起來的敢死隊。敢死隊裏有個劉鎖柱,兩隻細腿麻秸稈兒似的,在褲腿裏簌簌發抖,一臉的視死如歸表情,十分滑稽。


    鄭秉傑說,不行,太冒險了!


    黃寒梅嚇得臉都白了,失聲尖叫,我的兒啊,這樣不行啊!


    陳九川橫了他娘一眼說,娘你別管,看我的!


    說完,帶領他的小型敢死隊一頭鑽進通往東側高地的毛竹林。劉鎖柱往前一看,遲疑了一下,也貓著腰跟了上去。


    鬼子的機槍猛烈地掃射,毛竹被齊刷刷地打斷了不少,那幾個戰士被壓製在一個溝坎裏,舉著大槍遠遠地向敵人陣地射擊,效果並不理想。


    鄭秉傑正在尋找陳九川,忽然看見敵人陣地前閃過一個黑影,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鄭秉傑總算找到感覺了,振臂喊道,全體射擊,壓製敵人火力,掩護陳九川!


    鬼子發現有單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陳九川,陳九川倏然不見了人影,跟在鄭秉傑後邊的黃寒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我的兒啊,你小心點啊!縱身就要跳出去,被鄭秉傑一把拉住了,鄭秉傑說,九川靈活,你去了反而誤事!


    黃寒梅說,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黃寒梅的話音剛落,隻見山坳裏刷的一下又騰起一個黑影,左衝右突,避開鬼子的子彈,眼看就到了敵人機槍陣地不到十米遠了,黃寒梅突然大張著雙臂,手上舉著一件紅布褂子,衝出塹壕,一邊狂奔一邊高喊著,我的兒,當心啊,娘來幫你了!


    黃寒梅這麽一咋呼,遊擊隊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遠遠地看見一團紅色在山坳裏跳躍,便有一部分火力向這邊掃射。鄭秉傑紅了眼,也不講戰術了,掄起盒子槍朝身後一揮,喊了一聲衝啊,帶隊向東側高地衝去。


    這是一場完全自發的突擊戰,然而所有的環節卻又銜接得恰到好處。就在遊擊隊快要進入敵人射程的時候,隻見東側高地上傳來接二連三的爆炸,鄭秉傑舉目望去,那是劉鎖柱,劉鎖柱扔出的手榴彈就像天上的彩虹,線條勻稱,目標準確,猶如神射。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已經抵近了敵人火力點的根基,反手向上扔,就像往碗裏扔豆子一樣不偏不倚,那是陳九川。


    敢死隊的突襲成功了。


    這次戰鬥,雖然三大隊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是終於擊斃了原信少尉,活捉了漢奸蘇三山,另外斃傷敵偽軍二十多人。韓子君率領一大隊擋住了增援之敵,楊邑也率領國軍一六一團一部趕到胭脂河,將殘敵一並聚殲。


    打掃戰場的時候,找到了身負重傷的黃寒梅,但是沒有找到陳九川,隻是在敵人的陣地前沿發現了幾個手榴彈拉環。


    黃寒梅身上中了四彈,戰鬥結束後被送到國軍守備旅戰地醫院,雖然命保住了,但是腿上和嘴角卻落下了殘疾,說話也不利索了。黃寒梅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的兒,我的兒他在哪裏?


    鄭秉傑肝腸寸斷,回答說,九川好著呢,已經回到隊伍上了。


    三天後,淮上州抗日聯席指揮部召開會議,分析時局,調整協調作戰計劃,鄭秉傑在會上泣不成聲,追憶少年英雄陳九川的種種英勇事跡,檢討在胭脂河戰鬥中自己指揮失誤。


    就在三大隊為陳九川的犧牲籠罩著一片悲痛的時候,陳九川意外地回來了。


    四


    華北平原上的臨城反掃蕩,同淮上的胭脂河戰鬥幾乎發生在同一個時間段。


    成旅長在給陳秋石口述戰鬥任務的時候,並不是完全放心,他其實是在檢驗他的“特殊療法”成果。早在半個月前,成旅長就從抗大分校把趙子明商調過來了,擔任二團的政治處主任,已經熟悉了部隊。在賦予陳秋石任務的同時,任命趙子明為特遣支隊政委,如此這般地做了交代:陳秋石的指揮如果正常正確,趙子明鼎力相助;一旦發現陳秋石犯病,趙子明可以行使臨機決斷權;萬一陳秋石出現錯亂,情形嚴重的話,可以將其臨時控製起來,戰鬥指揮由趙子明全盤負責。


    陳秋石見到趙子明的時候,完全出乎趙子明的預料。陳秋石說,啊,老趙,你又調回來了?這回好了,我們又可以並肩戰鬥了。


    趙子明心裏嘀咕,這夥計難道真的好了,難道對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一點記憶都沒有了?當然,這個時候他不會舊事重提,陳秋石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跟趙子明一起來的,還有馮知良,他是特遣支隊惟一的參謀。


    根據陳秋石的思想,馮知良製訂了一個相當周密的臨城反掃蕩預案,成旅長看了,做了如下批示,把困難再想得細一點,應付突然變化的準備再充分一點。陳秋石為特遣支隊軍事責任者,趙子明為特遣支隊政治責任者,趙子明同誌行使最後決定權。


    陳秋石看了這個批示,說了一句,啊,怎麽趙子明同誌行使最後決定權?這是紅軍時期的做法,現在怎麽還搞這一套?


    趙子明聽了,心中暗喜,他喜的是陳秋石思維正常。趙子明試探著說,老陳,我帶先遣連吧,你身體不好,隨大隊行動。


    陳秋石冷冷地說,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一起走。


    當夜,按陳秋石的計劃,特遣支隊銜枚疾進。夜行軍至漳河峪,分兵兩路,一路由趙子明率領,趁夜暗在臨城以南馬河集之嵩山高地展開,構築工事,打伏擊戰,意在首先打亂右翼日軍加強中隊和偽軍的戰鬥隊形,吸引鬆井主力來援。


    沒想到,陳秋石在這裏犯了一個戰術上的錯誤。


    他的意圖是在嵩山高地扭住日軍加強中隊,死纏爛打,使其脫身不得,以主力擺開圍殲態勢,達成圍點打援的效果。但是戰鬥打響後,敵人大膽地放棄了加強中隊,並沒有過來增援,使特遣支隊的主力白白地等了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戰場情況急轉直下,敵人主力從臨城以南通過漳河大橋,悄悄地接近嵩山高地,從另一個方向上,反過來包圍了特遣支隊。


    南線發現敵軍主力部隊的情況報到陳秋石的指揮所,趙子明緊張地看著陳秋石,陳秋石臉色煞白。他被敵人打了一個反包圍戰,嵩山高地並不高,這隻是華北平原上的一個小小的丘陵,高差僅二十多米,特遣支隊占領的陣地寬不過一公裏,縱深不到二百米,在如此暴露和狹窄的地段,同火力猛烈的日軍交戰,無疑是以卵擊石,等待他們的將是滅頂之災。


    趙子明說,怎麽辦,老陳,是不是撤出戰鬥?


    陳秋石說,鬼子不是到臨城來掃蕩的,他就是吸引我們增援,引蛇出洞。我們被他搞了個調虎離山,被他搞了個圍點打援,我們……陳秋石說著,拿著望遠鏡的手劇烈地抖動,嘴唇也開始發青了。


    趙子明說,老陳,你冷靜一點,撤出戰鬥吧!


    陳秋石說,完了,我們上當了,我們插翅難逃,我們偷雞不著蝕把米……萬一我上了軍事法庭,我的兒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三個月了……


    陳秋石已經亂了方寸,兩手發抖,兩眼發直,嘴巴又出現了歪斜,趙子明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到來了。當機立斷,趙子明厲聲喝道,馮參謀,傳我命令,部隊撤出戰鬥,交替掩護,向北運動。


    馮知良應聲而到,站到了趙子明的麵前。


    趙子明對陳秋石說,老陳,你上馬吧,帶騎兵排先撤,我來殿後!


    突然,陳秋石笑了起來,哈哈大笑,笑得熱淚滾滾。


    趙子明驚恐地看著陳秋石,慌不擇詞地說,老陳,你是怎麽啦,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陳秋石說,你他媽的才犯病了!老子清醒得很!馮參謀,傳我命令,機炮連迅速搶占樁子山,控製漳河大橋。一營一連,在嵩山高地布雷,縱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連一排就地固守。其餘部隊,撤至峰洞,構築陣地,準備迎敵。


    趙子明意外地發現,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陳秋石的手不抖了,嘴巴不歪了,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氣勢。


    陳秋石說,老趙,看來你多年不打仗了,你不懂,這叫以空間換時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戲還在後頭呢。


    按照陳秋石的計劃,在戰鬥第二階段,待敵人進至西無名高地之後,以輕兵突擊,然而二營的部隊受到高地側翼日軍火力的猛烈壓製居高不下,而這邊的日軍已經巧妙地運動至嵩山高地東側,如果不能迅速突擊西側,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陳秋石的戰鬥目標就很難實現。


    陳秋石調來了騎兵排。騎兵排過去的任務主要是警衛和送信,在華北平原上實施衝鋒作戰缺乏經驗,第一輪衝鋒遭到敵人步兵的射殺,很快就被堵回來了。再往後,騎兵在馬背上拚命抽打,馬就是不動。


    陳秋石在指揮所裏舉著望遠鏡急得跳腳,忽然一下扔掉了望遠鏡,朝趙子明吼了一聲,調機關槍,給我壓製!


    趙子明還沒有回過神來,陳秋石已經衝出指揮所,從馬夫手裏接過韁繩,人剛跳上,老山羊一聲長鳴,紅鬃驟然豎起,猶如一道彩虹,橫空出世,疾如流星,箭鏃一般向嵩山高地西側衝去。那邊的騎兵排遠遠看見老山羊馱著陳秋石衝了過來,精神為之一振,那些躊躇不前的戰馬有了榜樣,也都揚開四蹄,跟在老山羊的後麵,暴風驟雨一般衝向西側無名高地。


    趙子明在指揮所裏組織三挺機關槍壓製敵人火力,眼看老山羊一馬當先,而馬背上的陳秋石,高舉戰刀,在陽光下揮舞出一道又一道閃電,旋風般地衝向西側無名高地。高地上的敵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舞蹈般的攻勢驚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們清醒過來,腦袋已經搬家了。


    這次戰鬥,是陳秋石身先士卒為數不多的一次,也是老山羊參加八路軍之後初露鋒芒的一次。


    戰鬥結束後,趙子明說,太漂亮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壯烈的戰鬥中還有這麽漂亮的場景。


    以後總結戰例的時候,成旅長對趙子明說,你知道臨城戰鬥你們是怎麽取得勝利的嗎?


    趙子明說,老陳當機立斷,指揮有方啊!


    成旅長說,哈哈,你太高看陳秋石了。我告訴你,臨城戰鬥的勝利,得益於一個傻子遇到了一個更傻的家夥,所以次傻的那個家夥勝利了。


    趙子明說,臨城戰鬥,斃傷敵人一百六十多,我方傷亡四十不到,這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勝利,首長為什麽還說我們傻?


    成旅長說,傻就傻在嵩山高地上留下的那一個排,為什麽不是一個連,為什麽不是兩個連?留下一個排的兵力就想造成主力固守的假象,這太冒險了,這就是犯傻。一個排的兵力和鬼子死纏爛打,鬼子居然沒有識破,那就更傻。現在我算發現陳秋石用兵的弱點了,心軟,舍不得部隊,怕傷亡。


    趙子明說,我一直沒有搞清楚陳秋石的病是真好了還是假好了。


    成旅長說,我也搞不清楚,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的病情至少在向好的方向轉化。


    五


    嵩山高地戰鬥,使陳秋石再度成為百泉抗日根據地的風雲人物。這次成旅長吸取了教訓,沒有讓陳秋石大紅大紫,隻是讓他回到二團,繼續擔任副團長兼參謀長,除了日常的訓練和軍務,還給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譬如負責教導團的戰術授課,負責給參謀作標圖示範,負責整理戰術教材的修訂等等。


    陳秋石忙得不亦樂乎,隻要不讓他閑下來,他就很少犯病。後來總部來了個醫療隊,裏麵有個洋大夫叫諾爾曼,成旅長讓趙子明帶著陳秋石去見諾爾曼,諾爾曼提了一些問題,陳秋石回答得還算明白。諾爾曼說,這個患者沒有太大的毛病,隻是有一點抑鬱症狀,可能精神上受到過什麽刺激,這種病人人都有,隻不過輕重不同而已。盡量在敏感問題上分散注意力,避免情緒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不治自愈。


    趙子明聞言大喜,向成旅長如此這般匯報了,成旅長說,那就讓他繼續搞戰術研究,盡量讓他多參與戰鬥指揮。


    安排是這樣安排了,但成旅長還是不放心,像陳秋石這樣的同誌,讓他指揮打仗對於治療他的病的確有益無害,但是也不能總讓他指揮打仗啊。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在中國大陸的兵力隻減不增,八路軍采取打持久戰的方針,盡量避免與敵大規模決戰,在這樣的背景下,成旅長也沒有辦法搞到很多的仗來讓陳秋石指揮。


    過了些日子,成旅長找二團政委趙子明商量說,老趙,我們也不能總是把陳秋石當驢使啊,得想點別的辦法。


    趙子明說,陳秋石興趣單調,我拉他打籃球他不幹,說不會打;打撲克他也不幹,說那是賭博;下河摸魚他不去,說上次就是在水裏凍出了毛病;上山打獵也不幹,說殺生;連酒也不喝,說是惡習。


    成旅長說,這家夥,真是乏味得很,難怪袁春梅沒有嫁給他。他過去也是這個樣子嗎?


    趙子明說,我們在淮上州念書的時候,地下組織搞了一個新潮劇社,其實就是外圍組織,那時候參加排戲他很積極。


    成旅長眼睛一亮說,啊,還有這回事?那好啊,讓他到文工團工作一段時間怎麽樣?


    趙子明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才合上來說,那恐怕不合適吧,此一時,彼一時,他現在興趣不在那裏。


    成旅長問,你怎麽知道他現在興趣不在那裏?


    趙子明說,老陳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團裏女兵多,恐怕不合適。


    成旅長火了,一拍桌子說,胡說!誰說陳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諾爾曼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抑鬱症,同相思病是兩回事,你們再也不能說是相思病了,再說相思病就是詆毀同誌。趙子明你想個招,出個節目,讓陳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趙子明盡管滿腹狐疑,但旅長的命令他不能不執行。他往文工團跑了兩次,心裏就有數了。


    中秋節改善夥食,吃飯的時候,趙子明對陳秋石說,老陳,文工團排練《三打穆家寨》,缺一個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沒有興趣?


    陳秋石嘴裏一塊骨頭啃了一半,又拿了出來,舉在手上問,青衣還是花旦?


    趙子明一聽這話有戲,忙說是改編的話劇,缺楊宗保。


    陳秋石眼皮一跳說,行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著落。文工團在百泉山的東北角,三三六旅二團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間隔著一個山根,也就七八裏路。


    因為趙子明提前打了招呼,文工團的演員們對陳秋石的到來,既沒有崇拜明星的熱情,也沒有表示驚訝,隻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來就是老熟人。陳秋石由趙子明引導著進了排練室,是一間學校的大房子。文工團長廖添丁見陳秋石和趙子明到了,按照事先約定的計劃,二話不說就下口令,集合!


    十幾個男女演員從不同的角落裏聚攏到一起,亂糟糟地排成兩隊。剩下趙子明和陳秋石站在一邊傻看。趙子明用胳膊肘拐了拐陳秋石說,集合了,我們也入列。邊說,邊推著陳秋石進入到隊列裏。


    集合之後,廖添丁在隊列前宣布角色分配,廖添丁叫到陳秋石名字的時候,陳秋石很響亮地答了一聲到。


    然後發腳本,解散,主要演員對詞。


    趙子明的任務是陪練並監護陳秋石,也被分了一個角色,在這場戲裏男扮女裝演穆桂英的丫鬟。


    陳秋石拿到腳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練室外的老柏樹下麵研究,正讀著,一個襯衣紮在褲腰裏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落落大方地介紹,我叫梁楚韻,戲裏是穆桂英,以後主要是咱倆對戲了。


    陳秋石趕緊站起來,有點拘謹地說,認識啊,我的老山羊還是你給取的名字呢。


    梁楚韻說,還當真叫老山羊啊!沒想到那是一匹神馬。


    陳秋石說,我在戲裏是楊宗保,好久沒有演戲了,請多包涵。


    梁楚韻說,首長是赫赫有名的……剛說到這裏,見趙子明在不遠處向她擺手,便改口了,不叫首長,叫老陳,說,老陳,聽說你過去在讀書的時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隻是我們現在把它改成話劇了,和黃梅戲有些不太一樣。因為部隊北方人多,黃梅戲聽不懂,所以還是改話劇,普及一點。


    陳秋石鬆弛下來,就開始抬杠了,說,不對,黃梅戲是國粹,哪裏的人都聽得懂。


    梁楚韻這才領教這個人認死理,隻好說,因為演員多數都沒有學過黃梅戲,所以,還是話劇好演一點。


    陳秋石說,不對,話劇是外國的東西,要用北方話講,更難學。


    梁楚韻哭笑不得,隻好說,是的是的,話劇很難學,但這是上級指定的任務,我們必須完成。


    梁楚韻這麽一說,陳秋石才不抬杠了。兩個人開始對台詞。趙子明老遠觀察陳秋石,還算正常,進入角色後,比較投入,操著一口曲裏拐彎的淮上方言,朗誦話劇台詞,抑揚頓挫,有些滑稽。梁楚韻倒是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話,悅耳動聽,時不時地糾正陳秋石的發音,漂亮的小臉蛋沁著細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陽光下像珍珠一樣閃動,楚楚動人。趙子明心裏一動,覺得成旅長就是高明,沒準成旅長安排的這場戲,戲外還有戲呢。


    上午熟悉了腳本,下午就開始排練。排練不用化妝,陳秋石還是那身行頭,上裝脫了,襯衣紮進皮帶裏,年輕了不少。在台上拿著腳本跟梁楚韻比劃,還有武打動作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滿頭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場。


    第二場是楊宗保大戰穆桂英。楊宗保在中軍大帳中,調兵遣將。陳秋石依照台詞,按部就班,然後就披掛上陣,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韻對打,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陳秋石突然走神了,打著打著不打了,神情恍惚,兩眼迷茫,嘴裏念念有詞說,錯了,完全錯了,楊宗保簡直是蠢材,這麽明顯的聲東擊西戰術都不懂,還能當先鋒?用人不當,指揮失誤啊!


    梁楚韻聽不懂陳秋石的方言,硬著頭皮按照腳本往下走,一邊念著台詞,一邊舞著木槍武打,沒防備陳秋石在該閃身的時候沒有閃開,腦袋上稀裏糊塗地就挨了一家夥,當場就倒下了。


    梁楚韻起先還當是陳秋石把戲演過頭了,扔掉道具,彎腰去拉陳秋石,嘴裏說,老陳,這場戲還不到倒下的時候,這才是第二次交鋒。


    老陳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子明情知大事不好,從後台飛奔過來,說,壞了,這狗日的犯病了,趕快送醫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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