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莊宴會開始,隨著十數道稀罕菜肴上桌,食客們的驚歎之聲便絡繹不絕地響了起來。當然,美味當前,田爾耕和許顯純也暫時將對於弘誌的猜疑之心放下,專心品味各種從未嚐過的美食。


    更難得的是,相見恨晚的田爾耕和姬龍峰竟然拚起酒來,看到平日裏總是陰沉著臉的田爾耕拎著酒壺、端著酒杯,與姬龍峰大呼小叫,不亦樂乎,一旁的許顯純心情複雜,側目不已。


    於弘誌自從在戰場上死裏逃生以來,便一直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從來就沒吃飽過,今日見到滿桌好酒好菜,頓時雙眼放光,一言不發地埋頭大吃大喝,當然,他說不出話來,因為其嘴巴裏就沒有空過,總是塞著滿滿當當的飯菜。高傑適才還在擔心於弘誌會在飯桌上整出什麽蹊蹺之事來,此刻見其如此專心致誌對付美食,方才放下心來。


    魏良月依舊和東哥、惠靜小尼姑在一塊邊吃邊聊,女人之間從來就不缺乏談資,魏良月活潑,東哥睿智,惠靜隨和,三個女人短短時間竟融洽得如同多年的閨蜜一般。


    歡宴之後,等田爾耕等人並未久留,早早道別而去。高傑因為急著要把於弘誌這個定時炸彈趕緊弄回家,也帶著姬龍峰、東哥等人匆匆告別,令魏良月幽怨不已。


    回到府上,淨空師太見到於弘誌,自然又是一番驚喜感慨,在高傑的詢問下,於弘誌將自己這一段時間的經曆簡單說了一遍。


    徐鴻儒被擒後,山東義軍盡皆覆沒,隻剩下河北的於弘誌和河南的李恩賢兩支小部隊尚在堅持。但隨著官兵將重點轉向了他們,這兩支義軍也很快便遭到慘敗。在最後的據點白家屯被攻破時,於弘誌久戰之下,力盡昏迷,加之其臉上中刀,滿麵鮮血,被當作死屍一起掩埋了。而官軍則誤將一個使棍的黑臉大漢的屍首,當作了他,梟首上報。於是,他的死訊便被官府廣而告之,而其本人蘇醒後,從萬人坑中爬了出來,死裏逃生。


    眾人聽罷,都為於弘誌這番驚險無比的經曆感歎不已。


    高傑擔心於弘誌連日勞頓,趕緊吩咐管家將其帶去早已備好的房間休息。然後,他拉著師父,去到自己的房間密談。這幾天,他先後見到了兩個義軍的叛徒侯王和魏七,也令他忽然之間想到了個營救徐神醫的點子。當然,這還隻是個未成熟的想法,尚需師伯駱思恭前來後一起商議的。但淨空師太聽完之後,已經讚不絕口。


    大內乾清宮中,天啟帝朱由校望著眼前的午膳,眉頭緊皺,毫無食欲。


    今日早朝,首輔葉向高、吏部尚書趙南星、禮部尚書孫慎行、兵部給事中楊漣等一幹東林士子一起上書,要他同意免除鹽稅礦稅,減輕各大家族財閥勢力的負擔,令這個年幼的小皇帝煩惱不已。雖說他推說身體不適,將此提案暫時壓下,但朝堂上那班東林士子恃寵驕橫、步步緊逼的做法,仍是令他憤懣不已,一口怨氣憋在胸口出不來,哪裏還吃得下飯。


    小時候,因父親泰昌帝朱常洛不得皇爺爺萬曆帝的喜愛,他也備受冷落,養成了小心謹慎、低調內斂的性格,平日裏說話底氣不足,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後來萬曆駕崩,父親登基,而他也被皇爺爺在臨終前立為皇長孫,本以為日子就此會好過一些。然並卵,因為父親寵愛西李李選侍,他的生母王才人雖然位尊於李選侍之上,卻備受李選侍**而致死。母親在臨終前留下遺言:“我與西李(即李選侍)有仇,負恨難伸”,他至今依舊銘記於心。更可悲的是,在母親去世後,昏庸的父皇竟荒唐到將他和弟弟朱由檢一起交給仇人西李李選侍撫養,兄弟二人自此常常受到李選侍的“侮慢淩虐”,終日涕泣,對這個狠毒的養母懼怕不已。要不是有東林人劉一景、楊漣等聯合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逼著西李李選侍在泰昌帝駕崩後搬離乾清宮,隻怕現在朱由校還隻能被西李脅迫著,做一個傀儡皇帝。


    朱由校是個品行不錯的好少年,知道感恩圖報,執政後便大力提拔了對其有恩的東林士子,形成現在東林獨大於朝堂的態勢。然而,朱由校如今畢竟已經年滿十八,雖然因為幼年時被冷落輕慢,疏於教育,至今也認不得幾個大字,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笨拙愚蠢,而且,恰恰相反的是,他是個十分聰慧、有主見的人。當上皇帝的第一年,他尚且對東林人的意見言聽計從,隻是在退朝後會暗地裏找來司禮監的大太監,研究分析大臣們的奏章、分析朝堂上的局勢。通過一年多的學習研究,到了今日,悟性甚高的朱由校對朝政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


    他這個年紀,正處於青春叛逆期,東林人在朝堂上習慣性強勢霸道,和對他這個文盲皇帝的輕視不屑,令其漸生厭惡之心。而且,在來自於社會最底層的魏忠賢的影響下,他形成了一個於東林人相左的觀點。東林人今日提出的免除各大家族財閥的鹽稅礦稅的訴求,正是朱由校極為反對的,在他潛意識裏,已經深深意識到,受皇爺爺和父皇兩代皇帝疏於朝政的影響,如今的國庫本就甚為空虛,如果再免除了各大家族財閥的稅賦,那自己豈不是要變成個乞丐皇帝了嗎?


    首輔葉向高在朝堂上還堂而皇之地說,免除的稅賦,應該用加稅的方式,從靠耕種田地為生的千萬農夫那裏獲得。


    朱由校想到這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暗道:“你們這些人哪裏知道平頭百姓們過的是何等艱辛的日子,再往他們頭上加稅的話,豈不是要再逼出若幹個徐鴻儒出來嗎?!”


    朱由校如此體察民情,不是因為常常微服出訪,下基層進行考察,而是受到了兩個人的影響。一是魏忠賢,第二個則是他的生母王才人。魏忠賢出生農戶,家裏窮困潦倒,自然有發言權;而王才人亦出生貧賤,是選秀進宮的,對最底層的老百姓的生活清清楚楚。所以從小母親便教導他和弟弟要勤儉,絕不能奢靡浪費,不要為難百姓。而魏忠賢則用從戲文中聽來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警醒他,要重視勞苦大眾的感受,隻有百姓們生活安定了,大明朝才能真正安定,他才能成為“堯舜禹湯”般的明君。


    既知葉向高等人的提案不妥,性格頗有些懦弱的他卻又顧及恩義,不忍當麵與這幹自命才高八鬥、濟世之才的家夥翻臉,隻好隱忍著暗自生氣。


    魏忠賢在一旁察言觀色,自然明白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小皇帝的心思,見其食不下咽,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中難受,上前道:“皇上,您已經長大了,煩心的事那是天天都會有的,切不可因此而不顧身體啊!”


    朱由校歎了一口氣道:“魏大大,你說說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和受製於西李有何區別,不也是個傀儡皇帝嗎?”


    魏忠賢聞言嚇了一跳,急道:“這怎麽能一樣呢,起碼你在這乾清宮內是自由的,是無拘無束的。”


    朱由校“哼”了一聲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句話乃是孫承宗教我的,既然天下都是我的,為何我卻隻能在這小小的乾清宮才有自由呢?”


    魏忠賢低聲道:“皇上忘記了臣此前的話了嗎?如今六部等各個要職俱在東林人的掌握之中,且其背後還有各大家族財閥勢力撐腰,實力龐大,即便是在這宮中,恐怕都會有其耳目存在,聖上一定要慎言啊!”


    朱由校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四下看了看,見隨侍的宮女宦官們都離得較遠,方才放下心來,抬頭對魏忠賢道:“你的話,我自然記得。適才隻不過是有些氣不過罷了。隻是,此次如果我駁回了葉向高等所請,恐怕會引來他們的強勢反擊,魏大大,你可要做好準備承受他們的雷霆之怒啊。要你代朕受過,實是太委屈你了!”


    魏忠賢淡淡一笑道:“聖上體恤臣,臣感激不盡。能為聖上分憂解煩,乃是臣的職責和榮幸。隻要聖上能開心快樂,能真正做個明君,臣縱是死,亦是值得的!”


    朱由校聽得感動,吸了吸鼻子,深深看了看魏忠賢,然後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自然知道,唯有你和奶娘最疼朕,放心吧,我會如你們希望的那樣,做個好皇帝!”


    說罷,他低頭掃視了一眼滿桌的飯菜,又抬頭對魏忠賢道:“對了,剛才提到李選侍,我倒突然想見見她了。魏大大,你這便從這桌上選幾個菜帶上,我們去看看她如今怎麽樣了!”


    魏忠賢愣了愣,便趕緊命隨侍的宮女內侍選了幾個菜,裝在食盒中,然後親手提著,跟在朱由校身後,向乾清宮外走去。


    西李李選侍在“移宮案”之後,被楊漣、左光鬥等逼得搬出乾清宮,住進了寒露院。


    寒露院,是宮城西北角一處小小的院落,院內僅有兩間不大的房舍。西李李選侍在移宮案中意圖挾持朱由校失敗,搬出乾清宮後,便被安置到了這裏。從此,這個院落就成為了宮城中有一個“冷宮”。


    所謂“冷宮”,一般指的都是古代皇帝囚禁後妃或皇子的地方。


    常言道:“宮中多怨女”,在古代,無數女子被選入皇宮,服侍皇帝,從此終生不得自由!因為一旦成為皇帝的人,一輩子便不能改嫁,根本無法再出宮去。而這些皇上的女人,一旦失寵,便隻能在宮中等死,頗為淒慘。曆朝曆代,一般為了皇室的體麵,後妃犯罪賜死的幾率很小,所以便需要有地方安置,所以就有了所謂的冷宮。而紫禁城內的“冷宮”並無定所,隻要是關禁王妃、皇子的地方,便俗稱“冷宮”。


    寒露院以前因風景秀美,且冬暖夏涼,常有後妃前來小住,一年四季頗為熱鬧。但自從西李李選侍住進來後,這裏便變得冷冷清清了,就連院落中漸漸生出的雜草落葉,亦少有內侍宮女前來過問清理。因為宮裏的人,個個消息靈通,且大都是趨炎附勢之輩,既知西李李選侍獲罪,幽閉於此,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像以前那般前來獻殷勤呢?


    如今,這寒露院內,居住的隻有三個人,除了李選侍和她所生的女兒,身邊便隻剩下一個老嬤嬤服侍日常起居了。


    西李李選侍的女兒,今年年方十一,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封為了舞陽公主。天啟帝朱由校是個心地純良之人,他雖然對西李李選侍又恨又怕,但對舞陽公主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卻並無芥蒂之心,他雖將西李李選侍幽閉於寒露院,卻並沒有要把舞陽公主也發配於此的念頭。然而,西李是個心狠手辣,且倔強不屈之人,她深恐朱由校兄弟倆會將仇恨發泄在自己唯一的親生骨肉身上,硬是堅持將舞陽公主帶在身邊,一起住進了寒露院中。


    朱由校緩緩走到寒露院門口,停下了腳步,望著這個逐漸被宮裏人遺棄和遺忘的小院子,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之前對西李李選侍的憤恨之情,竟然淡薄了不少。反而,眼前這寒露院破敗清冷的情景,令他對居於其中的可憐母女心生戚戚。


    魏忠賢深知朱由校的脾性,也隨之停下了腳步,拎著食盒靜靜站在他的身後,沒有勸慰,隻是靜靜地等待。


    朱由校呆立片刻,終於定下心神,邁動腳步,向院內走去。


    剛剛踏進院子,就聞破風之聲傳來,一個物件“嗖”地向他當頭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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