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九玲挽著高傑的胳膊在前麵引路,連續穿過了三個大殿。一路上,她巧笑嫣然、興致勃勃地給淨空師太和高傑作向導:


    “這第一進院的大殿叫天王殿,供奉的乃是天庭四大天王。。。”


    “第二進院的大殿叫觀音殿,除了供奉有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外,殿內還懸掛著聖祖呂祖的禦書匾額‘水心柏子’。。。”


    “第三進院的呂祖殿,乃是本寺的正殿,殿內懸聖祖禦書匾額‘杖泉花雨’。。。”


    穿過呂祖殿,來到第四進院,申九玲指著最後一個大殿道:“那是藥師閣,內懸聖祖禦書匾額‘掛衲翻經’,家師起先是在正殿閉關,此刻已移駕藥師閣恭候師太師徒。”


    淨空師太合十道:“原來如此,真是多謝九兒姑娘了!”


    申九玲咯咯一笑,鬆開高傑的胳膊,來到藥師閣大門前,在門上輕叩幾下道:“師父,客人到了!”


    門內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進來吧!”


    申九玲輕輕推開殿門,轉過頭來時,神情早已變得端莊沉穩,再無嬉笑之態,恭敬地道:“淨空大師,請!”


    高傑見狀,暗道這申九玲本是個性情活潑的姑娘,此刻突然變得拘謹有禮起來,恐怕是因為她師父歸圓大師管教甚嚴吧。


    淨空師太淡笑點頭,帶著高傑跨過大殿門口高高的門檻,踏進殿內。


    藥師閣中,燃著數十盞明晃晃的油燈,將昏暗的大殿照得甚是明亮,空氣中彌漫著焚香和香油的氣味。在高大藥師王菩薩塑像前,一位光頭老尼盤腿坐在蒲團之上,不喜不悲、不嗔不語,正閉門打坐。


    淨空師太前行幾步,在她麵前一個蒲團上緩緩坐下,閉上雙目,亦不發一語。


    高傑站在淨空師太身後,好生打量著那位大名鼎鼎的西大乘教創教教主歸圓大師,見其雖然已年逾六旬,但麵色紅潤,皮膚光滑,竟似找不出半絲皺紋,保養得跟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尼姑一般。她脖頸手上尋不到佛門弟子常用的念珠,而在其端坐的蒲團旁,卻放著一柄道士用的佛塵,高傑怎麽瞧也覺得古怪得緊,對這個歸圓大師的興趣愈發大增。


    高傑和申九玲兩人都不敢作聲,隻能像藥師王菩薩的雕塑一樣驀然而立,傻看著兩位不言不語的老尼。


    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直到大殿角落裏一盞油燈內爆出一朵火花,發出一聲輕響之後,歸圓大師方才緩緩睜開雙目,端詳了眼前的淨空師太片刻,突然開口道:“本寺規矩,這位師太莫非不清楚嗎?!怎可帶一男童前來呢?”


    高傑沒想到歸圓大師連瞧都沒瞧他一眼,便點破了他男兒的底細,正驚訝間,就聽師父溫言道:“事出有因,歸圓大師想知道嗎?”


    歸圓大師沒有立刻回答,抬眼看著申九玲淡淡道:“九兒,虧你還說日日勤修苦練,如今連他是男兒之身都未瞧破,有何資格隨為師出行遠遊?還不退下,閉關潛心修行去?!”


    申九玲聽聞師父說高傑是個男兒時,早已驚得目瞪口呆。此刻再遭師父訓斥,連本已敲定的出遊之行都毀了,想到自己一時好心,卻換來這般結局,頓時心中氣苦,淚水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她不敢申辯,隻是狠狠地剜了高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大殿。


    高傑自然感覺到了申九玲的怨恨目光,若有芒刺在背,心中生出深深的歉意,正想出言替她辯解幾句,就聽淨空師太淡淡道:“歸圓,此事皆因老尼刻意隱瞞,九兒姑娘心地純良,隻是出於好心,你又何苦為難與她?看來,修行不夠的,不光是九兒姑娘啊!”


    歸圓大師溫言,眼中精光一閃,再次將目光落在了淨空師太身上。自從她擔任第五任保明寺主持,創立西大乘教以來,身份日漸尊崇,便是貴如萬曆帝皇太後的李太後,亦要尊稱她一聲歸圓大師,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老尼,竟敢以“歸圓”二字相稱,就像在和一個晚輩說話一般,怎不令她又怒又疑?!


    緊盯著猶自閉目端坐的淨空師太看了半晌,歸圓大師方才出言道:“你究竟是何人?”


    淨空師太睜開雙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玄娘聖母經》你可還好生保存著?”


    淨空師太話音剛落,歸圓大師雙眼圓睜,震驚不已,她又好生打量了眼前的老尼片刻,突然一把抓住淨空師太的手,臉上露出大喜之色,驚呼道:“鴻霞姐姐?!你是鴻霞姐姐!”


    淨空師太微微點頭道:“是啊,鴻霞姐姐老了,老得連你都認不出了!”


    歸圓大師此刻哪還有半分得道高尼的模樣,死死攥著淨空師太的手,激動不已,哽咽道:“姐姐老了,妹妹不也一樣嗎?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容貌已非當年模樣,可我無論如何也該認得出姐姐的。可萬萬想不到,姐姐也出家為尼了!”


    淨空師太伸手摸了摸歸圓大師的光頭,笑道:“和你一樣剃掉了萬千煩惱絲,咱倆這才像是姐妹!”


    歸圓大師雙眼含淚,又悲又喜道:“姐姐還是如當年那般,喜歡逗我開心!”


    高傑見此驟變,早已呆立當場,心中暗道,怪不得師父自告奮勇要隨自己前來,原來是與這個西大乘教開山教主有著莫大的淵源。


    淨空師太和歸圓大師攜手而語,互訴久別重逢的喜悅,半晌後方才想起站得腳麻的高傑。淨空師太回首道:“小傑,你且來拜見歸圓大師!”


    高傑依言上前,跪倒在一個蒲團上,給歸圓大師磕了三個頭道:“小子高傑,見過大師!”


    歸圓大師笑道:“這位高傑小哥相貌不凡,若不是老尼眼力老辣,還真和九兒一般,會錯把你當作是位俊俏的姑娘了!”


    高傑老臉一紅,尷尬道:“大師話中深藏玄機,小子聽了,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鬱悶。隻是小子生來樂觀,就權當您是在誇獎吧!”


    歸圓大師聽高傑說得有趣,忍不住以僧袍掩嘴,嗬嗬笑了起來。


    淨空師太也笑道:“歸圓,這小子便是姐姐的徒兒,素來頑劣,不但整日像個潑猴般喜歡胡鬧,還常常口花花地胡說八道,著實讓我頭疼!”


    歸圓大師放下袍袖,嘴角猶自帶笑道:“姐姐此言也玄機頗深,也不知是在訴苦呢還是在炫耀!”


    高傑道:“依小傑判斷,估計是炫耀的成分居多!”


    隨著淨空師太一記爆栗子落在高傑腦殼上,長年累月肅穆**的保明寺藥師殿中,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笑聲。


    申九玲離開藥師殿後,淚珠兒終於在臉龐滑落下來。她從小在保明寺長大,幾乎沒有踏出過寺門半步,除了師父之外,陪伴她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尼姑。到了節令之日,由於她並未剃度,即使有宮中或王公重臣的女眷前來,也隻能躲在廂房中,從窗戶紙的破洞中好奇地打量。也就是說,她長這麽大,別說是男人,便是塵世中的女子都未正兒八經地見過,更別提談笑結交了。所以甫一見到裹著粉色大氅、作女兒家打扮的高傑,安能辨其是雌雄,一心隻顧著因為第一次結識和自己一般的俗家女子而高興了。誰知這“妹妹”竟然是個假貨,害得她不但挨了師父訓斥,還弄丟了首次外出遠遊的機會,傷心難過之情無以言表。


    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廂房,她撲到在床上,禁不住委屈地嚶嚶而泣。哭了良久,委屈之意稍去,憤懣之情又起。她恨的自然不是雖然嚴苛,卻待己如母的師父,而是那個可惡至極的假“妹妹”高傑!起身端起桌上的茶杯,也顧不得裏麵的茶水早已冰冷,她仰頭一飲而盡,隨即氣惱地將茶杯重重頓在桌上,那茶杯竟陷入木桌半寸有餘,而脆弱的杯身卻完好無損。


    歸圓大師是個公認的神童,俗姓張,北直開平(今河北省赤城縣)中屯衛人,自幼深受白蓮教影響,九歲出家為尼,十二歲投順天保明寺。因她熟讀經書,頗有領悟,依法撰述,於隆慶五年(1571年)寫成上下二冊《圓覺經》,自稱無生老母、觀世音菩薩和保明寺開山祖師呂菩薩化身,創立了西大乘教,其後還陸續撰寫了其他四部寶卷,於明萬曆五年(1573年)告竣,史稱《大乘教五部經》。


    除了這享譽大明朝野的五部經之外,歸圓大師還融會貫通了白蓮教諸多高深武學,創出了屬於西大乘教的《圓覺功法》,隱然成為了一位武學大師。


    申九玲是歸圓大師在十八年前從京郊路邊撿來的,當時的她尚未滿周歲,在路邊嗷嗷待哺,奄奄一息。歸圓大師慈悲為懷,便將她帶回寺中撫養。隨著申九玲漸漸長大,歸圓大師發覺其天資不凡,更加歡喜,便將《歸圓功法》悉數傳授。因申九玲生來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念經參佛實在不合適,歸圓大師也不忍心讓她避世為僧,便把她當作俗家弟子悉心培養,倒也沒指望其能繼承西大乘教的衣缽。


    申九玲就像一塊深埋於地底的璞玉,純淨無暇,卻又價值不菲,看似人畜無害,爛漫天真,其實卻身懷驚世駭俗的武功。


    望著深陷入桌麵的茶杯,申九玲撅著小嘴,猶自難以氣消,卻聽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申九玲整了整衣著,擦幹了眼淚,方才打開房門,見是小師姐慧圓,便嘟著嘴問道:“師姐,有事嗎?”


    慧圓看了看申九玲紅通通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九兒,怎麽變成小白兔了?!多大了還哭鼻子,羞也不羞!”


    申九玲伸手掐了慧圓胳膊一下,不依道:“你又沒被人騙,沒被師父責罰,哪裏明白人家的難受!”


    慧圓伸出食指,在申九玲小臉上刮了一下道:“我是不明白人家的難受,但師姐知道師父現在心情大好,又喚你去藥師殿,一定不會是壞事!你去還是不去啊?”


    申九玲聽罷,眼睛一亮,抱著慧圓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轉眼便跑得沒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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