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年冬天,經集團軍批準,88師組織了一場全師全員全裝備的戰役演習,即“2·17”演習,背景是在陸軍航空兵的支援下,奪取藍軍三二六旅守備的鳳凰嶺,以檢驗88師作為陸軍地麵部隊在高技術條件下的應急機動作戰能力,按照“拉得出,走得動,打得贏”的要求,這次演習的重點是“機動”,從最根本的基礎上尋找薄弱環節。


    按照分工,岑立昊和參謀長馬複江以及紅軍各團主官孫大竹、薑梓森、邢毓樂、丁鐵、高三明等人組成紅軍指揮部,辛中嶧帶副師長副參謀長韓宇戈以及藍軍各團主官266團團長孫曉農、高炮團團長趙亭慶等人組成藍軍指揮部。265團、267團、炮團大部、裝甲團大部為紅軍主力部隊,即長白山縱隊。266團、高炮團、教導隊(數字化作戰單元模擬分隊)為藍軍主力部隊,即牡丹江支隊,先期到達後即為藍軍三二六旅。其餘導彈營、工兵營、防化營、通信營、偵察營按二比一的比例,分別配屬紅藍雙方。


    在這個名單裏,除了轉業的範辰光,惟獨少了一個杜朝本。


    這次“2·17”演習,杜朝本本來也想參加,但在常委會進行分工的時候,杜朝本的名字被岑立昊圈掉了。岑立昊說:“我看老杜就算了,作為一個團長,他帶不了一個團,作為一個副參謀長,他帶不了機關。他去幹什麽?還要消耗一個警衛員、一個司機。還要人照顧他。”


    岑立昊這樣說,也是給其他首長和部門領導聽的,那就是大家要自律了,如果不稱職,那是沒有一點回旋餘地的,在他岑立昊這裏,絕對沒有通融照顧一說。


    辛中嶧當時覺得岑立昊的話不妥,但在常委會上不便提醒,也就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一下,杜朝本因此就喪失了參加演習的資格。


    當天晚上,杜朝本到紅樓一號去向岑立昊請求任務,岑立昊又不客氣地把他說了一通:“老杜,你自己給自己找個位置,你看哪裏合適你去指揮?”


    杜朝本哭喪著臉說:“師長,你把我一棍子打死了。我現在簡直就成了草包,這叫我在88師怎麽抬頭嘛?”


    岑立昊說:“老杜,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為了提高對科技練兵的認識,正反典型我都要抓,而且抓住就不鬆。你要是真想工作,那你就徹底地犧牲一次,先當好不稱職的典型,磨煉也好,屈辱也罷,你承受住。再當好由不稱職到稱職的典型。你現在的處境絲毫不影響你將來的發展,前提是你必須完成這個轉變。”


    杜朝本說:“轉變也得有個過程,師長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


    岑立昊絲毫不為之所動,笑笑說:“如果就因為這點挫折你就走上絕路,那就說明你的心理素質太差了,更不能讓你帶兵打仗了。”


    杜朝本說:“我好歹也是讀過指揮學院的,帶一個步兵連總行吧?”


    岑立昊說:“行是行啊,但我們不能那樣做。你是個正團職軍官,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生活上,國家法定你享受正團職待遇。我要是讓你當連長,那就是犯法。”


    杜朝本說:“岑師長,你對我是一點希望都不抱了?那我隻有轉業了。”


    岑立昊沒有正麵回答杜朝本的問題,說:“老杜,積四十年人生經驗,我總結出一個重要的立身之道,那就是不要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一個人的能力有大有小,機遇呢,也有早有遲。我認為你是不適合軍隊的,尤其是不適合當一個軍事指揮員。我倒是建議你不要一棵樹上吊死。天涯何處無芳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啊。”


    杜朝本蔫了,在紅樓一號的客廳裏坐了十多分鍾,岑立昊就是不鬆口。杜朝本徹底絕望了,吃力地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向岑立昊打了個招呼:“岑師長,我走了。”


    岑立昊見杜朝本神情恍惚,終於動了惻隱之心,把杜朝本送出門外,說:“老杜,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怎麽樣?”


    杜朝本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岑立昊,沉默。


    岑立昊說:“有一個男人,嫌自己的兒子軟弱,一個禪師答應幫他使兒子堅強起來,他就把兒子交給了禪師。一個月後,禪師通知這個男人,他的兒子已經堅強了。男人興高采烈地去接兒子,卻發現兒子正跟一個武士摔跤,那武士膀大腰圓,他的兒子自然不是對手,不斷地被摔倒。男人很失望,說,我的兒子還是不行啊,隻能招架,不會還手,這算什麽堅強呢?禪師說,你隻看見你的兒子被摔倒的一麵,卻忽視了他爬起來的一麵。你看,他每次被摔倒之後,沒有躺在地上裝蒜,而是迅速地又爬起來了,繼續接受新的打擊。這就是堅強。摔倒不怕,摔倒九十九次,還有一百次。隻要爬起來比摔倒的次數多一次,就是成功。老杜,堅強起來,調整一下心態,也許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有一片適合你的廣闊天地在等待著你。”


    杜朝本仍然目光迷離,說:“謝謝你,岑師長。”


    二


    二月十七日下午的作戰會議,杜朝本沒有參加。


    作戰室裏,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鳳凰山地區攻防戰鬥態勢圖》,各團主官和司、政、後、裝首長濟濟一堂正襟危坐。參謀長馬複江將任務區分、行軍序列、進攻戰鬥發起時機以及兵力火力部署完畢,岑立昊嚴肅地強調:“這次演習完全是88師自己組織,指導思想就是解決一個戰爭觀念問題。同誌們要克服一種情緒,不能再把演習當作演戲,那種趕幾個場,擺幾個樣,喊幾句話,聽幾聲響的照搬照套模式化要不得了。一切按照實戰要求,在拉、走、藏、住、吃、打各個環節上精雕細刻,各種情況處置嚴格按照師導調部的要求。我建議你們把過去用了十幾年的戰鬥文書統統作廢,這次演習不可能是那種按部就班的形態,而是以中東戰爭、海灣戰爭等高技術局部戰爭的戰例為參照,不怕暴露問題,問題暴露得越多越好,暴露的問題,一旦得到解決了,就是戰鬥力的增長點。”


    最後,岑立昊掃視各團主官,微笑著說:“我提醒各位團座,從我下達第一號命令開始,你們和你們的部隊就要進入到戰時狀態,你們的感覺、思維、習慣,全部都要適應戰爭的需要。誰要是敢拿我的命令開玩笑,我就拿他的烏紗帽開玩笑。”


    一令既出,全師緊急行動,首先是解決個“走”的問題。這個“走”不是一般的“走”,岑立昊尤其強調隱蔽機動和偽裝。一個機械化陸軍師,幾千台車輛,一旦出動,十數條鋼鐵長蛇在莽莽雪原齊頭並進。彰原市以南、鳳凰山以北半壁河山將為之顫動。


    按照計劃,演習分為兩大部分,一是由車輛組成的機械化群沿一號公路晝伏夜行,戰術意圖是從側翼向鳳凰山方向佯動,造成大部隊開進的態勢,隱性意圖是檢驗裝備在惡劣氣候和道路條件下的機動能力;二是主戰部(分)隊冒雪徒步,沿幾條鄉間小道進行五百裏奔襲,戰術意圖是秘密接近戰區,達成出其不意效果,隱性意圖是檢驗和鍛煉部隊在高寒氣候下的野戰生存能力。


    演習開始第一天,岑立昊隨267團行動。他要求所有的軍官不許乘車,一律徒步。他也像戰士們一樣,背著背包,肩膀上扛著一支衝鋒槍,腳上是長筒解放鞋。還沒走出十公裏,褲腿就被雪水浸濕至膝蓋,但是他沒有感到寒冷,全身上下反而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臉上也火辣辣地發燙。


    這種感覺愜意極了,甚至讓他找到了年輕的體驗,他感覺他此時置身於士兵之中,置身於那些嗬著團團熱氣,紅撲撲的臉上爆發出朝氣的士兵營造的行軍氛圍裏,他也成了十八九歲的士兵,勃發出異常的亢奮。


    不斷有年輕的士兵踏著急切的步履,從身邊匆匆走過。雪被踩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泥濘不堪。部隊像電影《林海雪原》中少劍波率領的小分隊那樣,一律披著白色的塑料雨衣,覆蓋著年輕的脊梁上馱著的背裝和武器。


    望著在皚皚雪原上蜿蜒移動的部隊,岑立昊有一種說不清滋味的感慨。這就是戰爭,這就是88師在現有裝備基礎上進行的戰爭準備,有點像常規狀態下的運動戰,甚至還有點冷兵器時代戰爭的遺風。如果不是從戰爭勝利的目的出發,不是從高技術條件下戰爭要求出發,而從審美的角度,岑立昊其實還是很懷念舊式的常規戰爭模式的。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畫卷,那種號角連營旌旗動,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蒼涼境界,那種裹屍馬革英雄事,縱死終令汗竹香的豪邁氣概,都曾經讓岑立昊心馳神往為之迷醉。作為一個軍人,那些揮掩千軍萬馬在遼闊的戰場上縱橫奔突驍勇衝殺的場麵,委實具有至高無上的審美價值,它們似乎更能展示軍人的豐采,更能體現軍人的品格,更能鍛造軍人的意誌。可是,這樣的戰爭已經很少出現了,甚至有可能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岑立昊目前最關注的是軍官知識結構問題。從內心深處講句真話,他對88師目前的軍官素質、尤其是團以上軍官的戰爭指揮素質深深憂慮,這也是他總是不願意爭取召開現場會的一個重要原因。現代戰爭重智能,而智能又往往是以技術為支撐的,所以岑立昊在不同的場合下說過,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技術是萬萬不能的,技術可以改變裝備的性能並提高威力,這是不爭的實事。當初在國防大學學習的時候,一位教授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美國的b-52型轟炸機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初期的裝備,投入使用之後不久美國就宣布不再生產這種飛機。到了九十年代,盡管經過一係列技術改造,但同後來的第三、第四代戰機相比,b-52型轟炸機的戰術技術性能還是相去甚遠。在人們的觀念中,這種落後的裝備早已經被淘汰在現代戰爭之外。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海灣戰爭中,美軍一反常態,動用四架b-52型轟炸機從本土出發,用十七架先進的加油機保障,進行十多次空中加油,在衛星係統的導航下,連續飛行三十四小時,總航程近兩萬公裏,飛躍關島、菲律賓,繞過印度洋,在距離目標八百公裏的位置上,使用先進的巡航導彈攻擊了伊拉克境內的預定目標,從而使老裝備煥發了新的青春。


    這個例子對岑立昊震動很大,他得出一個啟示:如果納入到高技術兵力兵器的係統效應中,一般技術的兵力兵器也可以發揮出具有高技術含量的性能。這種時候,就需要發揮一線戰鬥部隊官兵的主觀能動性,確切地說,直接帶兵的師、旅、團級軍官最應該提出具有針對性的意見。


    但是,岑立昊從88師幹部隊伍的現狀上,很少看到這種主觀能動性,多數軍官是被動型的、觀望型的甚至是過渡型的,最可怕的就是他們缺乏充分的戰爭意識,他們中有許多人在師、旅、團領導崗位上任職,並沒有充分思考戰爭問題,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沒打算參加戰爭,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無事,靠熬年頭比資曆等待提升。即便是“2·17”演習這樣直接檢驗部隊機動作戰能力的行動,也有許多不同意見,德高望重的辛中嶧政委和劉尹波副政委都是憂心忡忡,生怕在這樣惡劣險峻的氣候和道路條件下,把全師拉出去打起來會出事。


    如履薄冰這個詞再次被眾多的常委和團隊主官掛在了嘴上,這使得岑立昊更加惱火。


    在岑立昊的印象中,88師在近十幾年來,每次搞演習都是戰戰兢兢的,翻幾台車跑幾發彈丟幾件東西還在其次,要是死幾個人那就把紕漏捅大了,你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哪怕你一次演習把你的戰鬥力提高了十個百分點也是白搭,你的部隊建設、思想政治工作等等,將全部由“事故”二字一票否決。如此,辛中嶧和劉尹波不主張把演習動作搞大,也就似乎可以理解了,這也是保護岑立昊的良苦用心。


    岑立昊的觀點是,軍隊是暴力集團,動輒千軍萬馬,出點事故在所難免,也似乎不應該看得太重。我們應該嚴密組織,盡量避免事故發生,但不應該因噎廢食,因為擔心出事就把部隊永遠置於四平八穩的狀態,和平時期因為怕出事而不能有所作為,在戰爭中隻會出大事,大到潰不成軍全軍覆沒。


    在常委會意見十分不統一的情況下,岑立昊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先後同集團軍章思博軍長、嶽江南政委和軍區鍾盛英參謀長通了電話,請求、懇求乃至於哀求,終於促成了這次演習。他就是要看看,88師的軍官戰爭準備到底有多充分,到底能不能經得起檢驗,到底會暴露出多少問題,而這些問題,就是他下一步致力解決的突破口。


    267團團長邢毓樂從後麵追上來向岑立昊報告:前麵就是一號集結地域臥龍山了,在那裏將同炮團會師宿營,明天白天在四十公裏的盤山公路上並駕齊驅。


    三


    經過二百七十公裏雪地跋涉,炮團官兵已是筋疲力盡。


    比起步兵團,炮團確實多了幾分嬌氣。九十年代以前,88師還是一般部隊,沒有裝備運兵車輛,每逢重大行動,步兵團都是步行。而炮團是大車拖著大炮,從步兵的身邊呼嘯而過,很是神氣,惹得步兵忿忿不平,罵炮團的兵是老爺兵。現在,88師已成為機械化部隊,步兵團配備了裝甲輸送車,一般用不著徒步行軍了,像這樣人車分離人炮分離的情況在近幾年還是首次,無論炮兵步兵,思想準備和體能準備都不是很足。尤其是炮兵,因為遂行任務不同,平時比步兵緊急出動得少,拉練得少,走起路來腳上打泡的就多。


    團政委高三明正處在一個非常時期。去年範辰光轉業的時候就有傳聞,他要出任師副政委,但是拖了五六個月之後,又從軍區下來一個處長,把副政委的位置占了,隻幹了三個月,又回到軍區當副部長去了,生生地把高三明耽誤了一年。


    軍區下來的那位“象征派”副政委離開之後,師常委又開了會,辛中嶧親自往集團軍章思博軍長和嶽江南政委那裏提意見,說一個師的副政委,就這麽兒戲般的讓上麵的人掛虛名,部隊很有意見。章軍長和嶽政委聽了隻是苦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要考慮基層幹部的實際情況。據說最近88師和集團軍兩級黨委又向軍區打了報告,不出意外的話,估計一兩個月,就可以到師裏工作了,這一點對高三明很重要,他也是當了五六年團政委的人了,再不提起來,不是轉業,就是交流到地方武裝部去,而高三明現在還不想離開88師。如此,這次演習,能不能保證齊裝滿員安全無事故,就成了高三明前進路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籌碼。


    倒黴的是,就在“2·17”演習即將拉開序幕的時候,他的痔瘡病患了,這種病說大不大,俗話說十男九痔,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有一點,但高三明的痔瘡病似乎比別人的層次高,痛起來割心,走起來流血。本來他可以申請留守,但他是個老政委了,已經陪過了三任團長,無論進退去留,這個時候他不能退卻,這還不僅是因為有了一個要提升的消息,而在於團長是新的,關鍵時刻,他得把擔子擔起來。岑立昊組織的演習,那不是演戲,丁鐵素質不錯,但一上來就麵對這樣的首長,恐怕還是嫩了一點。


    去年春節過後,有一次到師裏開會,會間休息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岑立昊特意把他招呼到身邊,凝視了他一陣,說:“老高,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他說:“師長當然見過我,至少十次了。春節鍾參謀長來時我還到師裏去過。”


    岑立昊說:“不是,我說的不是那種見法,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在很早以前就見過,好像還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瓜葛。”


    他的心當時一陣發燙,啊,他總算想起來了!高三明差點兒就脫口而出了:當然見過了,當年,在南線,在掩護鍾盛英的那次戰鬥中,那個把你撞倒在地的戰士就是我啊!但是,他最終沒有說出來,隻是笑笑說:“你是我們88師266團的老團長嘛,一個部隊工作,少不了見麵的。”


    岑立昊仍然在注視著他,目光有些飄渺,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裏捕捉到某種稍縱即逝的記憶。但他回避了。岑立昊說:“也不是。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和時機有過某種不同尋常的聯係。”


    他想說,是啊,是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和時機有過不同尋常的聯係,而且對你我都很重要。嘴上卻說:“師長,你這話說得我有點緊張呢。不知道在你說的這種聯係裏,我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但願是個光彩的角色。”


    岑立昊說:“不知道怎麽回事,每回見到你,我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似乎能看見某個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好像是在南方。你參加過南方邊境戰爭嗎?”


    他知道,那場戰爭中在岑立昊記憶深處埋藏的東西已經開始複蘇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沒有必要、當然也不可能保留那個秘密了,他隻能如實回答,“是的,參加過。”然後,岑立昊就會繼續追問:“那麽,當時你在哪裏?”他同樣隻能如實回答當時在哪裏,跟誰一起,遂行什麽樣的任務。再然後,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他又覺得,即便是把那件事說出來,也應該是在一個寬鬆的環境裏,從從容容地,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說個夠,而不應該是在這樣一個開會的間隙,站在軍官訓練中心院子的中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說,美好的事情應該在一個美好的環境裏訴說。就在他猶豫著斟酌著該怎樣回答的時候,劉尹波副政委站在會議室的走廊前招呼大家進去繼續開會。岑立昊最後看了他一眼,說:“老高,抽個時間我們單獨好好談談。”


    不巧的是,單獨好好談談”的許諾還沒有實現,2·17”演習就開始了。高三明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再次同岑立昊見麵,接受的居然是他的暴風驟雨般的訓斥。


    炮團部隊拖泥帶水地趕到指定的宿營地黃村之後,高三明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比起團裏其他首長,他付出的代價更大,艱難地挪到一個肮髒的民用廁所,脫下褲子一看,裏麵已是血跡斑斑慘不忍睹。高三明沒吭氣,自己處理了一下,又咬緊牙關回到臨時住處。本來他是一點食欲也沒有,但考慮到明天還要行軍,隻好硬著頭皮,就著鹹蘿卜啃了一個饅頭。丁鐵讓炊事員特意給他燉的雞,他一口也沒有吃,隻是喝了點湯。那隻雞當然不能倒掉,被丁鐵和李副政委等人分而食之。高三明喝了點雞湯,覺得有了點元氣,囑咐衛生隊來了一名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又把政治處主任王誌遠叫來問了問部隊思想情況,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就準備躺下了。


    正在這時,作訓股劉參謀火速來報——岑立昊師長已經趕到本團九連,因為夥食問題正在大發脾氣,要團長和政委跑步去見。


    九連宿營地點在劉老莊,離團部駐地有兩公裏多,丁鐵知道高三明“有情況”,想調救護車來用一下,被高三明自製了。高三明說:“岑師長正在火頭上,命令清清楚楚,要我們跑步去,這時候要是把救護車開過去,還不是雪上加霜?不要緊,我能堅持。”


    王誌遠說:“政委確實不能跑了,要不你留下,我跟團長去向師長說明情況。”


    高三明笑笑說:“哪有那麽嚴重啊?這是打仗,輕傷不下火線,重傷還不哭不叫呢。我這個當政委的就那麽草包?我去,你和參謀長管好部隊,趕緊向各連通報,別讓岑師長又挑出毛病了。”


    其實,高三明還有另外一層考慮,因為團長丁鐵是剛從參謀長位置上提起來的,首次組織全團拉動,本來就有些手忙腳亂,底氣不是很足。眼見得這次去見岑師長,是因為工做出了問題,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嚴厲的批評,這個時候,他這個老一點的政委應該走在前麵,頂住師長的前三輪轟炸。


    丁鐵知道,政委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允許他跑步趕到劉老莊,急中生智,讓劉參謀趕緊到指揮連找兩個體格健壯的戰士,輪流背著政委,向劉老莊開進。


    高三明覺得不妥,但這也確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就默許了。


    幾個人氣喘籲籲一路小跑,快到劉老莊的時候,丁鐵讓戰士放下高三明,然後由他攙扶著繼續前進。


    到了九連的宿營點,老遠便看見岑師長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動不動地等待他們,看不出臉上有什麽表情。


    在岑立昊的麵前,擺放著幾隻行軍盆,飯菜已經涼了,基本上沒動。待丁鐵和高三明跑到近處,敬禮的手還沒有放下來,一隻鋁盆便連飯帶菜摔倒他們的腳下,湯湯水水濺了二位團首長滿腿都是。


    丁鐵和高三明原地立正,傻掉了。


    高三明說:“師長,我們不知道錯在哪裏,請首長明示。”


    岑立昊站起身來。冷笑一聲:“不知道錯在哪裏?說明你們官僚無知!熊連長,你把你們的飯盛兩碗來,讓你們團長政委飽飽口福。”


    丁鐵立正說:“報告師長,我們已經吃過飯了。”


    岑立昊又是一聲冷笑:“吃過飯了?誰讓你們吃過飯的?告訴我,你們吃的是什麽?”


    丁鐵一聽師長問這個,暗暗叫苦不迭,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就那幾口雞肉,恐怕要惹大禍。但是,在岑師長麵前是說不得假話的。丁鐵頭皮一硬,說:“我們吃的基本上也是野戰夥食。”


    岑立昊站起身來,一步一踱,走近丁鐵和高三明:“什麽叫基本上?我看你們這兩張油嘴,就知道你們今天晚上又是吃香喝辣。你們說說,是不是?”


    丁鐵心裏大叫冤枉,可這冤枉哪怕渾身長嘴也是說不清楚的。丁鐵滿臉苦相,磕磕巴巴地說:“報告師長,我們……我是吃了幾塊雞肉,因為……可是……”


    岑立昊厲聲喝道:“可是什麽!我還認為你這個新上任的團長一定有較高的自律素質,可是你讓我失望了。上次我給你的《將苑》,你讀了嗎?”


    丁鐵老老實實地回答:“讀了。”


    “讀懂了嗎?”


    “基本上懂了。”


    “諸葛亮關於為將之道是怎麽說的?”


    丁鐵想了想,背誦起來:“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燃,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


    “行了行了,”岑立昊揮手打斷丁鐵:“既然懂得為將之道,為什麽做起來就走樣了?古人尚知軍食未熟,將不言饑,你們倒好,五百裏奔襲演練,部隊負荷極重,你們還讓後勤帶上活雞活魚。你那個團指揮所二十來個人,就占用一台野戰炊事車,卻讓兩個連隊合用一台。你們倒是吃飽喝足了,可是部隊呢?你們吃吃看,這叫夥食嗎?你們二位把它吃下去我再跟你們講道理。”


    九連連長熊詩中端著兩碗米飯,站在團長和政委的對麵,不知所措,眼淚都快出來了。按說他是最該受批評的,別的連隊也是野戰野炊,夥食都搞得很好,偏偏他的連隊弄了一鍋半生不熟的飯,又偏偏讓師長抓了個正著,但師長一句也沒有批評他。師長的原則是,不管是誰出了問題,他隻抓團長和政委。


    丁鐵和高三明麵帶難色,對視了一眼,丁鐵還想辯解,高三明遞了個眼色過去,丁鐵便止住了話頭,兩人苦笑了一下,從熊詩中手裏接過米飯,蹲在地上,就著岑立昊麵前的菜盆,艱難地往嘴裏塞,吃不下去了,就拚命地喝湯。湯是青菜湯,上麵漂著幾片蛋花,基本上是洗菜鍋的水加點調料,自然十分難喝,但比較起粗糙的米飯和一鍋烀熟的白菜幫子,往腸子裏進要順溜一些。


    二位團首長一邊吃飯,岑立昊一邊訓斥:“怎麽樣,嚐嚐戰士們吃的飯,一種原料,還有好幾個品種呢,有生的,有熟的,還有半生不熟的,味道不錯吧?”


    高三明喝了一口湯說:“師長,您批評我們接受,但是您也應該聽我們解釋一下?關於炊事車……”


    岑立昊喝道:“解釋什麽?我看你們還沒有進入情況,還像以往那樣,認為演練就是練練腿腳。我跟你們說過,這是打仗,就是要按實戰要求細摳每一個環節,你們居然不當回事。五百裏奔襲而戰士們吃不上飽飯,還能打仗嗎?我不管你這理由那理由,你們當團長和政委的喝雞湯睡大覺,我這個當師長的到九連來吃飯,我希望吃一碗熟飯,這不過分吧?”


    高三明說:“師長,九連的後勤沒跟上,隻是個別現象,並不代表整個炮團。我們的工作是有失誤,主要是我這個政委、黨委書記不深入,工作有死角。後勤是我管的,要處分就處分我吧。”


    岑立昊打量高三明一眼,說:“那好,由於炮團管理部隊鬆懈,戰爭準備不足,導致個別連隊後勤保障不力,造成兵無鬥誌。本師長宣布,給予炮團政委高三明同誌批評,即日通報全師演習部隊營以上單位。”


    丁鐵吃了一驚,心想師長這樣處理問題也太……草率了,但是,他又不敢多嘴,隻是說:“師長,這事……政委全承擔過去,也……不合適,我們改進。”


    岑立昊大手一揮:“你們二位請回團部吧,九連這頓飯我是吃定了,我來給你們打工,本師長親自教他們怎樣在野戰條件下吃上熟飯。”


    說完,再也不理會高三明和丁鐵,招呼熊連長,轉過身,揚長而去。


    當天晚上,馬複江趕到炮團九連,向岑立昊匯報全師各路人馬的行動情況,聽說師長宣布給予高三明通報批評,也很吃驚,說:“高三明是全師口碑最好的團政委。一個連隊把飯做夾生了,就通報團政委,是不是太過分了?”


    岑立昊說:“是過分了,我就是要做一點過分的事,這叫矯枉過正,殺雞給猴看。現在的幹部,你不動真的,他就進入不了狀態。”


    馬複江說:“敲打是對的,但不應該從高三明這樣的好幹部頭上開刀。他這次是帶病堅持演習,聽說今天是打了針讓人背過來見你的。他一個老政委,讓你這麽一通報批評,很沒麵子。”


    岑立昊聽了這話,有點動心,沉吟片刻說:“這事不要再說了,哪怕批評錯了,也不改變。不能朝令夕改。”


    四


    在“2·17”演習中,受到重創的還要數265團團長孫大竹和政委薑梓森。


    2月19日中午,馬複江向岑立昊報告,265團為了加快行軍速度,沒有嚴格按照導調部指定的路線開進,在四十公裏的路段上選擇了捷徑。


    岑立昊不動聲色,說:“好啊,殺雞給猴看,猴不看,那我就殺猴。”


    當天晚上,265團進入鳳凰山地區。按照演練程序,團指揮所當天應該抵達看牛頭山下,在那裏構築隱蔽指揮所,位置正是牛頭山風口,凜冽的北風從山外猛衝過來,寒冷刺骨。團參謀長馬賓讓工兵排象征性地為團指揮所挖了一個隱蔽工事,自己以身作則地帶領司令部幾個參謀窩了進去。考慮團長和政委白天跟部隊一起,跋涉了六十多公裏,已經人困馬乏了,而且棉軍服外雪內汗,幾乎濕透,馬賓把他們二人安排在牛頭鎮的一所學校裏。


    此時正是寒假,警衛員選了一間較小的教室,一位教師聽說解放軍的團長和政委住進來了,還送來了炭火,這個小小的“團部”頓時充滿了暖意。孫大竹高興地說:“年年冬天在城裏燒暖氣,就覺得很舒服了,哪裏知道在這牛頭山腳下,圍一盆炭火,品一壺好茶,烤幾個紅薯,也是很有情趣的,這種情趣又是城裏人享受不到的。可惜啊,要是……”


    薑梓森知道孫大竹可惜什麽:“要是來二兩酒就好了。”但縱使孫大竹有一副熊膽,他也不敢在這裏喝酒。岑師長把這一條規定得很死:凡在演習中間喝酒的,一旦發現,所有參與者立即停止職務,知情不報者,實行連坐,給予相應處分,孫大竹酒癮再大,即便他自己不在乎,也得顧及別人。


    住進這樣溫暖如春的房子裏,薑梓森並沒有像孫大竹那樣的閑情逸致,反而忐忑不安。憑他的直覺和對岑立昊的了解,這次“2·17”演習拉練實際上是岑立昊全麵檢驗部隊常規作戰能力的一次較大的動作,既然強調一切從實戰出發,就來不得半點含糊。下午參謀長派人到牛頭鎮設營的時候,薑梓森就向孫大竹提出,還是應該按要求構築工事,團長和政委也必須在指揮所裏而不應該脫離部隊住進學校。


    但孫大竹不以為然。


    孫大竹有孫大竹的觀點。他當過師裏的副參謀長,當團長也有些年頭了,還曾經當過岑立昊的連長——盡管岑立昊從來不把他當老領導看,但那畢竟是抹殺不掉的曆史,他大小也算個老油子了,總覺得這次演練跟過去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不過是岑老虎給自己營造一個顯示的機會。至於說實戰,哪個當師長當團長的不是天天在喊,可是誰真從心裏把這當回事了?師長喊幾年,喊得有水平,就喊到軍裏去了,喊得不咋樣,就喊到軍分區或者地方去了。團長們也跟著師長屁股後麵喊打仗,喊了幾年,喊在點子上,就喊到師裏去了,喊得不到點子,就喊到武裝部或者幹脆轉業個球了。所以說,不能太認真了,實在不行了,還是老辦法,裝聾。


    孫大竹說:“老薑你不懂,演習拉練這都是老一套了,說歸說做歸做。如果當真挖個團指揮所掩蔽部,別說一個工兵排,就是調一個連過來,也得搞大半夜,那明天還行不行軍了?這事你別管,軍事上我當家。萬一有什麽問題,也是我兜著。”


    其實,孫大竹是料定了今晚不會出什麽問題,今天岑立昊是跟隨裝甲團行動,這一片部隊,隻有師司令部副參謀長韓宇戈在導調。在孫大竹看來,韓宇戈是他的老部下,他就更不在乎了。


    孫大竹如此態度,薑梓森就不好多說什麽了,沒想到就出問題了。


    晚上吃罷飯,薑梓森提出來要去看部隊,孫大竹說:“部隊正在休息,你我去了又把他們搞得雞飛狗跳,算了,叫兩個人過來拱豬吧。”


    從內心講,薑梓森一百個不情願拱豬,他確實有些不放心,想到掩蔽部去關照馬賓按照教程組織部隊構工,但孫大竹不動,他也不好自己單獨去,單獨去了,就是跟孫大竹離心離德,而團長和政委之間如果有了這種猜忌,往後就很難配合了。他從政治部下來時間不長,對孫大竹還是很尊重的。出於維護團結的大局考慮,薑梓森才勉強坐下來跟孫大竹一起拱豬。


    參加拱豬的還有副政委蔡起和後勤處長楊君裏。正拱得熱火朝天之際,師偵察營一連的指導員王賀韋帶著一個排過來了,先是把兵撒開了,在學校周圍圍了一圈,然後砰砰啪啪地對空放了一陣空包彈,再然後衝進孫大竹和薑梓森下榻的教室,客客氣氣地請孫團長和薑政委離開學校,聲稱這裏是藍軍火力重點打擊目標,現在已經淪陷,他們也已經被俘。


    孫大竹很惱火,心想你一個小小的偵察連指導員,依仗是岑老虎身邊的人,竟敢對主戰團的團長下命令,也太過分了點。孫大竹大大咧咧地對王賀韋說:“什麽狗屁藍軍紅軍的,這裏現在是265團團部,你們要是餓了,夥房裏還有剩菜剩飯,吃飽喝足了你們該幹嗎幹嗎去,別在這裏搗亂。”


    王賀韋一聽也來氣了,腰板一挺說:“我們是奉師長命令來占領牛頭鎮小學的,看在團長和政委的麵子上,我們沒有動手,既然孫團長不領情,那就不客氣了。二排長,上!把這兩個俘虜押到師指揮部去。”


    孫大竹一看這個指導員要動真格的,也火了,高喊:“楊處長,你去把特務連給我拉過來,把這幾個身份不明的家夥抓起來,好好審問審問。”


    可是,為時已晚。後勤處長楊君裏此刻已被偵察連的兩個兵扭住了,在一旁嗚裏哇啦地喊:“放開我,你們吃了豹子膽了,敢對我下手!”但偵察連的兵壓根兒不理會楊處長的威脅,反而捅了他一槍托子:“老實點,你已經當俘虜了,還神氣個球!”


    孫大竹一看情形不對,有點心虛,但畢竟是265團之長,上校的架子是不能隨隨便便放下的,四下裏望一眼,本團隻有幾個警衛員,也早已被偵察連的戰士扭在一間教室裏,動彈不得。孫大竹聳聳肩膀,抖了抖軍大衣,提了提虛勁,對王賀韋說:“你小子別狗仗人勢,你以為你現在跟著師長你就是師長了是不是?當心哪天我當了師長,我至少也要給你這個指導員送上一個字,知道什麽字嗎?”


    王賀韋不卑不亢地說:“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師長,我是師偵察營一連指導員,不是你265團偵察連指導員,也不是配屬給你265團的偵察連指導員。我隻知道要服從師長的命令,也知道你現在是我的俘虜。”


    孫大竹冷笑:“好,好,有種。我要送給你的是個‘副’字。你說吧,你想怎麽辦?押著我們到師長哪裏邀功討賞?老子不跟你走你怎麽著?”


    王賀韋說:“按照戰鬥原則,如果你負隅頑抗的話,我有權代表祖國和人民處決你。”


    孫大竹喝道:“放肆!”


    王賀韋平靜地說:“我的一切言行都是根據執行任務的需要。孫團長,別費口舌了,跟我們走吧。”


    孫大竹說:“跟你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當團長和政委的跟師長是個什麽關係?我告訴你,既是上下級關係,又是兄弟關係,我還是岑師長的老連長你信不信?你那麽死心眼較真幹嗎?你就是把我們押過去,師長又能把我們怎麽樣?頂多批評我們沒按實戰要求住進工事,批評完了,我們還當團長和政委,你還是當你的指導員,你以為就提拔你當副師長啦?傻x!”


    王賀韋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說:“孫團長,你要對你的每一句話負責,在你說出每一句同你的身份不相適應的話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你將為這些話付出代價。”


    在孫大竹同王賀韋磨嘴皮子的當口,薑梓森一直沒開口,他在冷靜地思考對策。顯然王賀韋不會不認識他這個前政治部副主任,但王賀韋沒有因此而遷就,那他就不好自找沒趣了。眼看這個指導員軟硬不吃刀槍不入,薑梓森擔心把事情鬧大,他想采取息事寧人的辦法,還是攻心為上。


    薑梓森說:“小夥子,雖然我們有失誤,也不過是偷點懶而已。你看我們團長和政委也都是四十歲的人了,身子骨也不像你們年輕人這麽結實,住到這裏也就是避避風而已。真的打仗我們當然不會偷這個懶。你今天打個埋伏,替我們265團擔待一點,我們還能虧了你嗎?演習結束後,我們都是紅軍,還是一個部隊的戰友,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何苦要出我們的洋相呢?”


    王賀韋見薑政委還算和藹,也緩和了口氣,說:“薑政委,不是我們較真,我想替你們打掩護也辦不到了,師長正在你們二連等待審問你們呢。我看二位首長還是穿好大衣,盡快跟我們走吧。讓師長等急了,恐怕對二位首長更不利。”


    孫大竹一聽岑師長就在本團二連,就像屁股上被人猛推了一針青黴素,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脫口而出:“什麽?你說什麽?岑立昊……岑師長他真的在二連?他不是跟隨裝甲團行動嗎?”


    王賀韋說:“孫團長,你們的一切行動都在師長的掌握之中,而且……”王賀韋狡黠地笑笑,攤開手裏的微型對講機,得意地說:“你孫團長的偉大言論都已經通過這個小玩意兒傳到了師長那裏,你就等著吧。”


    孫大竹頓時愣住了,愣了半晌才破口大罵:“混賬東西,你等著。要是在戰場上,老子就斃了你!你這個缺德……”


    王賀韋仍然微笑:“孫團長,別忘了,我這機器還是開著的呢。”


    孫大竹立馬住口,但還是不甘心,終於又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你小子死有餘辜!”


    薑梓森說:“團長,息怒,岑師長既然已經在二連,我們還是趕緊去吧。”


    孫大竹這才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問王賀韋:“怎麽個走法?”


    王賀韋說:“你們的指揮車已被我摧毀,那就委屈你們了,坐我們的摩托車吧。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按實戰要求,二位首長作為俘虜,是要被捆住手腳的。我趁這個機會開後門落個人情,就不捆你們了。”


    孫大竹怒視王賀韋,一言不發,昂首挺胸地率先出門,坐上了偵察連的摩托車。


    五輛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在黃昏寂靜的雪原上碾出巨大的聲響,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向臉上撲過來。孫大竹坐在右邊的車鬥裏,無遮無攔,尤其受風,他把腦袋縮進大衣領子裏,大聲叫喚:“你小子就不能慢點,想凍死首長啊?”


    薑梓森坐在王賀韋的身後,把王賀韋的背當作一堵擋風的牆,歪著腦袋對孫大竹說:“老孫,要不,咱倆換換。”


    孫大竹看了薑梓森一眼,又把頭藏起來,嘟嘟囔囔地說:“算球了,你也不是鐵打的。”


    摩托車開進二連的宿營地陳村,老遠就看見披著軍大衣的岑立昊在村頭迎風佇立。孫大竹的氣焰頓時低落下來,大叫停車。摩托車停下後,孫大竹和薑梓森三步並作兩步,踩著半尺厚的積雪,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岑立昊麵前,站穩了,兩人同時舉起右臂,向岑立昊敬禮。


    岑立昊麵無表情,也不看他們,而是麵向西方天穹的殘陽,口中念念有詞:“孫大竹和薑梓森同誌英勇戰鬥,以身殉國,名冊青史,永垂不朽。”


    孫大竹和薑梓森麵麵相覷,薑梓森喊了一聲:“師長……”


    岑立昊充耳不聞,旁若無人地彎腰向曠野鞠了一躬,繼續進行“悼念”活動:“為孫大竹和薑梓森同誌默哀三分鍾!”


    當真“默哀”了三分鍾。


    三分鍾的時間裏,孫大竹和薑梓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經凍紫的臉相繼變黑。


    岑立昊“默哀”完畢,轉過身來,問道:“你們是誰?”


    孫大竹心裏暗罵,狗日的岑老虎,真是做得出來啊!嘴上卻老老實實回答:“88師265團上校團長孫大竹,中校政治委員薑梓森。”


    岑立昊冷冷一笑:“你們——到底是誰?從實招來。”


    孫大竹和薑梓森手足無措,看著岑立昊,不知該怎樣回答。


    岑立昊背起手,在雪地裏踱了幾步,說:“孫大竹?薑梓森?不會吧?你們到底是人還是鬼?孫大竹和薑梓森還能在這裏說人話?開什麽玩笑?據我所知,88師265團上校團長孫大竹、中校政治委員薑梓森由於輕敵,脫離部隊,在宿營地遭到敵軍三二六旅特種兵分隊的襲擊,兩位軍官英勇戰鬥,以身殉職。你們這兩個人莫非是三二六師特種兵分隊喬裝打扮的間諜?來人啦,把這兩個間諜斃了!”


    孫大竹三緘其口,終於發言,硬著頭皮說:“我們不是間諜,岑師長,您聽我說……”


    岑立昊說:“要不是間諜,那你們就是借屍還魂了。來人啦,把這兩具裝神弄鬼的屍體給我拖出去,拉遠點埋了。”


    孫大竹上前一步,又敬了個禮說:“岑師長,我瀆職,要處分就處分我,薑政委沒有責任。”


    岑立昊回過頭來,逼視著孫大竹:“好啊,你孫大竹還挺仗義,所謂好漢做事好漢當。那我就成全你吧。我警告過你們要嚴格按照戰術原則行軍,你竟敢消極對抗。我說過的,誰拿我的命令開玩笑,我就拿他飯碗開玩笑。你不是說要給王指導員的職務前麵加一個‘副’字嗎?遺憾的是,這一點你做不到,而我能做得到。我至少可以把這個‘副’字在你那個團長的前麵安上半年。陳參謀,把劉副政委給我接過來來。”


    薑梓森一看這陣勢,趕緊求情:“師長,等等,請聽我說……”


    “住口!你薑梓森作為一個政治委員,在團長違抗上級命令的情況下,不敢堅持原則,姑息養奸,以至於造成被動,也難逃其咎。你不要說了,好好反思你自己的問題吧。”


    說話間,作訓科的陳參謀已經在電話裏找到了劉副政委,岑立昊結果話筒,以不容置疑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劉副政委,鑒於265團團長孫大竹在‘2·17’演習中違抗命令,擅自改變演習科目,謾罵侮辱友軍,影響極壞,我宣布一項決定:自即日起,停止孫大竹的團長職務,該職務由副團長賀紹山代理,孫大竹代理該團副團長,分管該團演習中的後勤保障工作。請你指示政治部將此決定提交常委會追認,並上報集團軍,執行區間延續至演習結束後,集團軍黨委批複前。”


    五


    “2·17”演習的重頭戲也就是最後階段,是進行實兵演練。按照岑立昊的設想,這次演習投入的高技術較少,還是一次傳統常規性質的檢驗,目的在於培養戰爭意識,培養短兵相接的應變能力。


    2月28日,鳳凰山四號地域仍然是狂雪漫舞,霾晦濃重,昏天黑地。經過十一天的風雪行軍,無論是人員徒步,還是機械車輛輜重,由於組織得嚴密,各級在各個環節上不敢掉以輕心,絲絲入扣,到會師期限,各部(分)隊都已齊裝滿員到達指定集結地域,進行戰鬥間隙休整。


    按預定計劃,28日下午2點10分將對藍軍三二六旅守備的鳳凰嶺發起總攻。步兵265團和267團的主要兵力已提前進入待機地域潛伏,鳳凰山上空除了飛雪,變得死一般沉寂。沒有人會想得到這裏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這裏正壓抑著一股巨大的火焰的岩漿。


    同步兵待機位置相距七千米外的四號地區,炮兵團的十幾門大口徑火炮和導彈營二十具we-u導彈發射架也在風雪中翹首以待。


    盡管很累,但官兵們還是很興奮。導彈連七班長張小賓貓在塹壕裏,不斷地吆喝手下的兵,動一動,動一動,別傻呆著。這回好了,就要動真的了。總算趕上了。


    張小賓的興奮是真實的。他當兵五年了,參加過三次大的演習,六次實彈射擊。但是這六次實彈射擊他沒輪上一次,每次都是全體出動,所有人員準備,但是到真打的時候,隻有兩三具發射架發射實彈,其他人跟著作業,跟著裝定,跟著喊口令跟著咋呼。而就那兩三具發射架,還層層檢查,層層不放心,到一切安全問題都確定好了之後,才由幾個老操作手實施,其他人都是“群眾演員”,聽一聲響看一道光而已。那種滋味,還不如放掛鞭炮過癮。這次演習結束後,年底張小賓就該退伍了。說起來是導彈兵,還是個導彈兵的班長,可也真他媽的搗蛋,連一次導彈都沒打過,那算啥呀,退伍回家怎麽跟人吹牛啊?


    像張小賓這樣的還算好的,沒打過,他還畢竟見過導彈的模樣,有些更倒黴的,當導彈兵四五年,連we-u導彈是個什麽樣子都沒見過,隻是從教程上見過圖片。這個兵當得也的確窩囊。


    炮團三連副連長劉東東的亢奮絕不亞於張小賓,他是從炮兵學院畢業的學生官,不說壯誌淩雲,也是躊躇滿誌,但是他到88師炮團三年了,也是沒有打過一發實彈。他是學陣地指揮的,講理論頭頭是道,組織訓練也有板有眼,但就有一個弱項,怕人家說他沒打過炮。前兩年演習,要麽是表演射擊,要麽是統一組織,每一門炮打每一發炮彈,要經過無數次檢查,耗時至少在一個小時以上。像這次根據實戰由陣地指揮員確定諸元進行火力分配的“戰鬥”,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也就是說,在今天的“戰鬥”中,他可以充分行使一個陣地副連長的職權,根據上級的命令,自己獨當一麵地決定標尺、射向和修正量,確定火力分配原則,而不是像過去那樣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默默忍受著師裏和團裏那些參謀人員不信任的目光和檢查,默默忍受著別人暢快淋漓地射擊和自己可憐巴巴觀戰的羞辱。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中午十一點鍾左右,集團軍副軍長郭擷天受集團軍黨委的委托,驅車來到了鳳凰山下,在岑立昊和馬複江的陪同下,檢查了88師前指附近的幾隻小分隊,感到很滿意,也很放心。


    在炮團的陣地上,看著一排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口徑火炮和炮後嚴陣以待的官兵,郭擷天對岑立昊說:“岑師長,到底是年輕有為啊。坦白地說,像這種全師主戰部分隊幾乎全部出動,人車分離,風雪之中跋涉奔襲幾百公裏,安然無恙,的確是大手筆。”


    岑立昊說:“這也是郭副軍長和88師曆任老首長們打得基礎好啊。我到88師才幾天?隻不過是借老首長們的舞台唱一出武打戲罷了。”


    說話間,炮團團長丁鐵和政委高三明已經趕到,向郭擷天和岑立昊等人敬了禮,無語地跟在身後。


    郭擷天沿陣地走了一圈,邊走邊表揚,說:“我有幾個沒想到。主戰部隊全員拉動,很突然,動起來了,沒有拖泥帶水,這是第一個沒想到;部隊反應靈敏。萬人千車,頂雪跋涉,一路坎坷,一路戰術情況不斷,晝行夜伏有條不紊,機動偽裝逼真實戰。這是第二個沒想到;機關計劃周密,部隊各環節銜接協調。幾百公裏迂回,道路嶇崎,泥濘不堪,氣候惡劣,但始終有驚無險,全師圓滿人員裝備無一傷亡丟失,這是第三個沒想到。”


    岑立昊說:“謝謝首長的高度肯定。不過,戰役演習還沒有進入到最後的階段,按照我們呈報給集團軍的計劃,檢驗部隊快速機動能力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但從平時狀態快速轉入戰時狀態,按照戰術要求實施攻防戰鬥,還有待於集團軍首長和上級領率機關的檢驗。”


    郭擷天略一沉吟,說:“通過這次奔襲演練,證明88師部隊是有戰鬥力的。至於下一步的攻防戰鬥演習,就不要鋪得太開了。還是老辦法,由導調部按計劃出情況,你們慢慢組織,不要搶時間,不要改計劃。實彈也不要打了。這種氣候,能見度不好,容易出問題。”


    岑立昊吃了一驚,衝口而出:“郭副軍長,這是您個人的意見還是集團軍黨委的意見?”


    郭擷天臉色立馬陰沉下來,說:“集團軍黨委委托我來看部隊,並授權我對最後的行動相機行使指揮權。”


    岑立昊說:“郭副軍長,88師萬人千車頂雪踏泥十一天了,就是為了攻防演習,如果最後不按戰術要求操作,不上實兵,不打實彈,那麽這次演習還有什麽意義呢?如果僅僅是為了檢驗機動,檢驗走的能力,我還不如讓部隊天天練五公裏越野呢。”


    郭擷天說:“立昊老弟,我跟你說,每次演習都是這麽搞的。我還跟你坦白地說,我一看你們那個計劃我的心就提到嗓門眼上了。你是從大機關下來的,那都是站在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的角度看問題,你當然有膽有識了。可是落實到我們這些具體帶兵的,那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點都不敢馬虎。”


    岑立昊說:“郭副軍長,你這話我聽得不是很明白。”


    郭擷天說:“那我一句話跟你說到底,動人動炮動導彈的事,我勸你三思而行。我是寧肯一槍不發偃旗息鼓,也不去摸這個老虎屁股。就是動,也不能真動,不能全動,不能按你們的所謂戰術要求動。”


    岑立昊做奇怪狀,說:“那郭副軍長你說怎麽動?”


    郭擷天想了想,扭頭看了看劉尹波說:“岑師長,這個問題你可以和辛政委商量。馬參謀長你要拿主導意見。”


    一直沉默不語的馬複江也很為難,他知道岑立昊計劃中的演習和郭擷天設計的演習完全是南轅北轍,岑立昊就是要檢驗部隊的實戰能力,不怕出問題,甚至不怕出現損失,他就是要在這些問題和損失裏麵找到下一步的工作重點和突破口。但郭擷天是最不願意真槍真炮的動部隊,主要是怕出問題,當然最怕的還是出事故。


    這個主導意見實在不是好拿的。馬複江難受了半天,見郭擷天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隻好硬著頭皮說:“岑師長,郭副軍長是咱們的老師長了,當然關注88師的情況。我想……實彈是不是可以打個象征性的,還是像過去那樣,還是放炸藥包演示,聽個響也就算完成任務了。郭副軍長出出於慎重,怕出事……”


    岑立昊說:“我也怕出事,但怕出事也不能把演習搞成演戲啊。天下的軍隊,哪有把炸藥包當炮打的?簡直荒唐。我不同意。”


    馬複江說:“岑師長,你是沒被蛇咬,所以不怕井繩。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們確實像老師長說的那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出不得事啊,你工作再好,你戰鬥力再強,隻要你出了事,死了人翻了車,那就是前功盡棄了,你經驗還沒來得及總結,教訓就總結不完了。”


    岑立昊說:“老馬你講的苦衷我知道,郭副軍長的良苦用心我也明白,但是,我們不能這麽搞。部隊就是要打仗的,打仗就是要死人的。西方有些國家的軍隊在訓練的時候往死裏訓,不怕傷亡,不怕事故,而在戰爭中追求的是零傷亡。我們呢,平時一次事故都不敢出,真的打起仗來,烈士一大堆。這怎麽得了啊?”


    馬複江說:“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是誰都想離事故遠一點。”


    岑立昊說:“郭副軍長,大家都在說,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可是即便是薄冰,也得往前走啊!我們的演習計劃是向集團軍和總部都報了的,沒有提出異議嘛。你現在讓我半途而廢,我不能接受。”


    郭擷天不動聲色地看著岑立昊,說:“立昊,我已經離開88師了,但是,我仍然把自己看成是88師的一名老兵,我要對88師負責,也要對你負責。你還真想轟轟烈烈地撒出去打一場嗎?分隊的訓練平時都是在充分保障安全的前提下進行的。缺乏實戰檢驗,這樣惡劣的天候條件,萬一打個三長兩短出來,即便你不在乎,我還在乎呢。我怕人家說我給後繼者出難題,看笑話。”


    岑立昊說:“郭副軍長,我跟你一樣,也怕人家說我給後繼者出難題。既然是缺乏實戰檢驗,為什麽不檢驗一下呢?不檢驗不是永遠不摸底嗎?如果我們大家你也不敢檢驗,我也不敢檢驗,到我的繼任者更不敢檢驗了,那就隻好拖到戰爭爆發,讓我們的敵人來檢驗了。”


    這時候,炮團政委高三明站了出來,說:“郭副軍長,戰士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用望眼欲穿來形容都不過分。好多人都當了兩年班長了,還沒有正經八百地打過炮。三連的一個當兵七年的老班長,參加兩次演習,輪上一次實彈射擊,可是按照要求,所有的標尺方向修正量都是幹部標定的,然後是層層檢查,到了他手上,隻剩下一件工作——壓發火柄。前年他就該複員了,他哭著喊著死活不走。就一個條件,貨真價實地打一次實彈射擊。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說他回去還要服預備役,還是個骨幹,真的戰爭爆發了,他這個炮兵部隊下去的老班長還要應征,他不能出洋相……”


    郭擷天問:“按你們的計劃,有多少安全的把握?”


    高三明說:“這個不好說,但是不把計劃落實到底,打起仗來就更沒把握。”


    郭擷天惱怒地看著高三明,他是知道高三明即將升任88師副政委的,他心裏想,高三明啊高三明,岑立昊是有名的岑老虎,你去跟他起什麽哄?這個炮要是打好了好,打不好的話,你那煮熟的鴨子恐怕就要飛了。不行,不能讓他們冒這個險!郭擷天拿定主意,對高三明厲聲喝問:“高三明,你能保證不出事嗎?”


    高三明立正回答:“不能,我隻能保證我們嚴格按照操作規程,一絲不苟,最大限度地減小事故的可能性。”


    岑立昊向高三明投去感激的一瞥:“說得好,我們是人不是神,對於意外,我們不會掐指妙算。我們隻能保證盡職盡責。”


    郭擷天冷笑一聲:“岑師長,你這個思想很奇怪啊。這些年你是高高在上了,你是沒嚐到出事故的苦頭哦,你也沒有體會到處理事故那個難受。你是不是想親口嚐嚐?”


    岑立昊說:“郭副軍長,即便是出了事故,這事故在我看來也是在所難免,我們不能因噎廢食。既然有事故隱患,早出比晚出好,出在和平時期還可以總結教訓避免戰時更大的損失。”


    郭擷天威嚴地掃視了岑立昊等人:“岑師長,看來這個實彈射擊你是非打不可了?”


    岑立昊迎著郭擷天的目光,堅定地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那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這個副軍長也就不多嘴多舌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你們就看著辦吧,後果自負!”


    說完,向隨行的一名副處長和一名參謀揮了揮手,轉身就走。


    岑立昊追上兩步,跟著郭擷天說:“郭副軍長,你放心好了,我們會組織好的。絕不讓事故發生。”


    郭擷天頭也沒回,冷冷地說:“老弟,還是小心為妙。”


    岑立昊說,“副軍長,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證安全。”


    郭擷天又對高三明說,“高政委,你是老政委,有些事情啊,一念之差步步差啊!”


    說完,下了陣地,揚長而去。


    高三明苦笑著說,“副軍長,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郭擷天走了之後,岑立昊把高三明叫到一邊,說,“老高,我總算想起來了,那年打仗,你救過我,夜裏還把大衣給了我。”


    高三明說,“師長,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岑立昊說,“昨天我犯了官僚主義,後來才聽說你是帶病堅持,所謂喝雞湯睡大覺都是不實之詞,那個通報批評是錯誤的。但是我不能收回,希望你理解。”


    高三明說,“岑師長,我完全理解。希望部隊過硬,我和你的願望是一致的。”


    岑立昊說,“那好老高,今天,我得犯個自由主義了。在炮團的實彈射擊正式啟動之前,我必須向你通報一個情況,提升你為師副政委的報告已經到軍區了,不出意外的話……現在你改主意還來得及。”


    高三明說,“我也犯個自由主義,關於提升,我也聽說了,就在剛才同郭副軍長爭論的時候,我也有思想鬥爭。現在搞實彈射擊,是有風險,而最有可能直接受到損害的就是我。但是,我不能光想自己,我絕不改變。”


    岑立昊說,“導彈營劃入炮團時間不長,技術含量高,你們還是得慎重,要搞好檢查。”


    高三明說,“我坐鎮導彈營,保證不出人為事故,避免意外事故。要是天災人禍那沒辦法,我頂著。”


    岑立昊說,“那好,我們就共同承擔吧!謝謝你老高,給了我很大的支持。願蒼天不負我們。”


    岑立昊伸出手,同高三明的手握住了,握得很悲壯。


    下午2點,88師“2·17”演習對藍軍三二六旅守備的鳳凰嶺總攻進入最後準備階段,岑立昊要求,參加演習的紅藍雙方人員身上要害部位都安裝有激光板,隻要是對方瞄準射擊了,紅外瞄準線點擊到激光板,激光板就立即銷毀,生死存亡界限分明。看傷亡程度,指揮藝術和戰術動作就有據可依。所以雙方都十分較真,儼然一場殊死搏鬥。


    2點10分,總攻開始,步兵主攻265團按預定計劃進入待機位置後,即行十分鍾火力準備。過去這種準備其實都是藍軍幫助紅軍完成的,即藍軍在自己的陣地前沿、紅軍發起衝擊的開闊地帶預先埋上炸藥包,戰鬥打響後,藍軍自己把這些炸藥包點燃,一頓衝天火光氣浪營造了烽火硝煙的氛圍。紅軍衝擊開始後,藍軍再虛張聲勢地對天放上幾排空包彈,然後夾著尾巴逃跑,而且逃跑的路線也必然走向紅軍的伏擊圈。往後,藍軍殘部的任務就是等待當俘虜被收容,再往後就是參加慶功大會。


    但這次不同了。炮火是真炮火,炮火準備階段,藍軍隻能龜縮在自己的工事內。炮火準備之後,藍軍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紅軍進攻的各個要害路段上。同時,電台裏傳出來藍軍壓製火力的報告,紅軍265團進攻始發地段四號地域一片狼奔豕突,遭到了藍軍堅決的阻擊,各種戰術情況不斷,中彈“陣亡”者成群結隊。這是在以往的演習中絕不可能出現的。


    紅軍的隊伍在頃刻之間亂了陣腳,孫大竹似乎是在突然之間才意識到今天的藍軍不是過去的藍軍了,沒有虛晃一槍即作鳥獸散的意思,而是假戲真作了,265團官兵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內已經有二百多名官兵被宣布“重傷”或“陣亡”而退出了演習。照此盲目衝鋒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他一個團的兵力就會全軍覆沒。孫大竹氣得跺腳大罵:“媽拉個巴子,這演的是什麽習?讓他們撤退逃跑!再打老子就上去跟他們打肉搏戰。”


    岑立昊在電台裏命令孫大竹:“孫團長注意,集結兵力,調整戰鬥隊形,準備新的攻勢。”


    孫大竹說:“師長,他們真打,我們上不去啊!”


    岑立昊嚴厲地訓斥:“孫大竹你還沒有進入狀態。當然是真打!你要調整部署,減少傷亡。他們不會讓你的。你再做戲,我就換人指揮。”


    孫大竹攥著話筒愣了半天,回過神來,趕緊下命令撤退,調上預備隊,重新明確火力分配和進攻突破口,開始新的一輪戰術進攻。


    一場短兵相接的攻防戰鬥對抗演習這才真正地拉開了序幕。


    六


    紅軍對藍軍三二六旅守備的鳳凰嶺攻防戰鬥一直持續到黃昏,戰鬥異常艱苦,藍軍主陣地和六個製高點反複易手,陣地多次失而複得,各種常規戰術兵器均在這片不足六平方公裏的地麵上大顯神威。


    岑立昊命令,結合戰術需要,各級指揮員嚴密組織,凡是目前仍在使用、近五年內無望更新的主戰兵器全部投入使用,各種型號和各個批次的彈藥抽樣發射。


    紅藍雙方官兵興奮異常,完全進入了戰爭狀態,似乎正在進行一場真正的殊死搏鬥。紅軍集中了六十輛坦克和九十輛步兵裝甲車,以平均的火力密度向“敵占區”傾瀉,同主陣地成犄角態勢的藍軍586高地表麵工事大部被毀,山上的岩石變成粉末,如同煙霧,大團大團在空中散開。藍軍也不示弱,被導演部宣布586高地失守之後,殘兵敗將組織了“鐵血複仇隊”,一個排的兵力趁雙方混戰之際,用激光槍殺開一條血路,沿崎嶇山路摸到489高地的反斜麵,將紅軍267團團長邢毓樂強行“擊斃”。


    “死而複生”的邢毓樂不服,譴責藍軍指揮員孫曉農違反演習規則,官司打到紅軍最高長官岑立昊和藍軍最高指揮員辛中嶧那裏,兩位首長對視一笑,岑立昊不置可否,辛中嶧說:“兵不厭詐,以奪取最後勝利為原則,老邢你已經‘犧牲’了,就老老實實退出戰鬥看熱鬧吧。”


    將近六點鍾的時候,對抗演習已接近尾聲,藍軍隻剩下最後的一個高地,還有一個連在負隅頑抗。到目前為止,雙方雖然動了地麵炮兵,發射了導彈,但落點都在虛設的交戰戰場上,輕武器一律是空包彈,因此沒有出現戰鬥減員和非戰鬥減員。僅有炮團出現一次險情,一門炮在快速占領陣地的時候,由於路麵打滑,司機慌張,炮車前輪懸空,差點兒墜入懸崖。高三明及時趕到,組織向後牽引,忙亂中,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從車輪下濺起來,打中了高三明的右肋,傷勢不算太重,隻是輕微骨折,也算是有大驚無大險。


    岑立昊同辛中嶧通了電話,達成共識,對抗演習告一段落,準備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這這時候,藍軍鳳凰嶺主峰陣地上出現了一幕驚人的奇觀:昏黃的天空倏然驟亮,隨著一聲尖銳的爆炸聲,天幕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火團,頓時把雙方陣地照耀得雪亮一片,如同盛夏中午的晴空。而且,隨著這幕奇景的消失,一個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發生了——直陰霾濃重的西方的天際,居然出現了一道裂縫,露出夕陽的一角,冬日的晚霞像金邊一樣鑲上了烏雲的邊緣。紅藍兩方的官兵不約而同地雀躍歡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然而,岑立昊卻無暇欣賞這瑰麗壯觀的一幕,他麵無表情地放下望遠鏡,口述一道命令:紅藍雙方立即停止所有的行動,所有兵器靜默,炮兵團陣地指揮員立即查找流彈來源。


    經過查找,是炮兵團導彈營一枚標號出廠日期為1988年的批號為kli-7的we-u型導彈出了問題,失去控製,彈道脫軌,仰角增大6個密位,方向偏離28個密位,以至於低空飛行,同一發呈拋物線下落的155榴彈炮彈丸相撞。


    岑立昊的心裏頓時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親自給導彈營營長關洪普打電話,查問kli-7批號的導彈打出去幾發。回答是七發,其中紅軍打出去四發,藍軍打出去三發。岑立昊再次命令,迅速判明炸點。幾分鍾後關洪普回話,四枚落在虛擬戰場上,但同預定目標差距較大,其中一枚發射出去後隻飛行了五百米即墜地爆炸,精確度之差可見一斑。另外三發,除了空中爆炸的一發,其餘兩發去向不明,炸點暫時無法確定。


    岑立昊把電話打到藍軍指揮部,同辛中嶧通了話。鑒於對抗演習已經達到預期目的,從即刻起,停止一切行動,所有參加演習的部隊立即組織起來,尋找兩枚失控的we-u地對地導彈彈丸炸點。尋找範圍是以we-u導彈最大發射距離三公裏為半徑,以紅軍和藍軍兩個發射陣地為圓心,分別畫圓。


    辛中嶧也預感到要出大事了,把關洪普叫到藍軍指揮所,反複查問導彈發射操作情況,尤其是查找紅藍雙方導彈彈丸的炸點,很快就得到證實,藍方三枚,一枚與榴彈炮彈在空中相撞,一枚落在虛擬戰場,紅方四枚,三枚在落在虛擬戰場,也就是說,紅藍雙方各有一枚不知去向。


    辛中嶧叮囑關洪普和韓宇戈,無論最後在哪裏找到炸點,都作為一項絕密情報,在報告其他首長之前,必須首先向他報告。


    就在岑立昊和辛中嶧在鳳凰山下為兩枚失蹤的導彈憂心忡忡的時候,遠在二百公裏外的88師師部的路金昆和劉尹波更是心急如焚——杜朝本不見了。


    七


    88師演習部隊出發的當天,師部機關大樓幾乎人去樓空,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機關幹部留守。杜朝本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望著一片大戰在即的熱氣騰騰的場麵,心中升起無限惆悵。岑立昊說得再好,也抹不去巨大的屈辱在他心中投下的陰影。


    即使是一個羸弱的男人,他也是個男人,那種被拋棄、被冷落、被蔑視乃至被厭惡的感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輕易消失的。他的悲劇就在於他選錯了職業,而他本人不這樣認為,他認為他的悲劇都是岑立昊這個瘋子一手造成的。他恨自己沒有本事,恨自己遇上了這麽個冷酷無情的頂頭上司,他更恨岑立昊。如果不是岑立昊來當師長,仍然是郭擷天當師長的話,大家都是相安無事。以往的歲月不就是這麽過來的嗎?兄弟部隊像他這樣的正團職軍官也不是絕無僅有,沒有說誰因為不會打仗就被調離就被掛起來,也沒有誰因為不會指揮現代陸戰就被廢掉。大家不都是按部就班地活著嗎?而且還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威風凜凜。


    戰爭,戰爭是個什麽東西?戰爭離我們遠著呢。現代戰爭離我們更遠。他從來就沒有把戰爭同自己聯係起來,他參軍到部隊可不是衝著戰爭來的,他是來當軍官的,是來實現自己的價值的,他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同導彈和坦克聯係在一起。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的智商、反應能力和精力都不允許他從頭學起。如果說戰爭真的爆發,依本部隊的知識結構和裝備狀況,也隻能跟人家打常規戰,對此他也不是一無所知,他會指揮連進攻,也會組織陣地防禦,即便是單打獨鬥,他也可以扔手榴彈拚刺刀。你岑立昊一天到晚黑起屁股眼兒喊科技練兵,你就能拍著胸脯說你那兩下子就能打贏高技術戰爭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沒有經過戰爭實踐檢驗,大家都是紙上談兵,孰高孰低是騾子是馬都還是個未知數。你有什麽了不起?


    一個上午,杜朝本差不多都是在窗前度過的。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罵著岑立昊沒有什麽了不起,這樣心裏就似乎好受一些。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他越是罵岑立昊沒有什麽了不起,就越是發現岑立昊確實了不起,就越是發現實際上他最希望自己就是岑立昊。


    是的,大家目前都還是紙上談兵,但是他想到要談了,你連想都沒有想到。紙上談兵也是需要功夫的,紙上談兵談得好不一定就穩操勝券,但是連紙上談兵都不會的,取勝就更是無從談起。在沒有實踐檢驗的前提下,紙上談兵談得好,就是號召力。你連紙上談兵都不會,人家當然有理由不理睬你。


    辦公室裏的暖氣燒得很熱,但杜朝本從頭到腳都是涼的,就像窗外呼嘯的寒風。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此刻,他突然發現他沒有組織了,他從來都是生活在組織之中的,組織對他的培養是無微不至的,組織對他的關懷是溫暖如春的,組織對他的批評也是和風細雨的。組織既是他的房子又是他的車子,還是他的飯碗,也是他的棉衣。但是,自從那個岑立昊來了之後,他就被拋出了組織的軌道。眼下,組織是一支兵強馬壯的大軍,正在師部大院裏熱氣騰騰地集結,準備浩浩蕩蕩地開向一個叫著鳳凰嶺的地方,在那裏上演一幕輝煌的戰爭劇目。而他,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目送組織波濤般浩淼東去,等待著組織凱旋歸來。他隻能是觀眾了,組織的一切都同他無關了。


    懷著一腔苦澀,杜朝本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不行,他不能這樣逆來順受,他必須有所行動。他打算一旦演習離開駐地之後,他就到集團軍去找郭擷天副軍長,甚至找嶽江南政委,他要匯報,他要請願,他要調離88師。


    可是,又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再次刺傷了杜朝本的自尊心。師裏有規定,團以上軍官帶車離開駐地彰原市,必須向師長和政委報告,同意後才能行動,師長和政委離職期間,要向主持工作的主要首長請假。杜朝本向主持後方工作的副師長路金昆和副政委劉尹波報告,沒有說去軍部的真實目的,而是說去軍部gfc野戰醫院檢查胃病。路金昆和劉尹波並沒有商量,但意見驚人的一致:冰雪未化,不宜動車。如果要去,隻能坐火車去。


    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在杜朝本的心裏。倒黴的人兒更敏感也更脆弱。杜朝本甚至聯想到,路副師長和劉副政委之所以對他這個態度,原因恐怕也是岑立昊有過交代,至少也是他們根據岑立昊的態度決定自己的態度。這筆賬,杜朝本還是算到了岑立昊的頭上。


    由於大部隊外出,留守人員又有路副師長和劉副政委管著,杜朝本基本上成了無業遊民。連續幾天,杜朝本除了偶爾在師部東邊的小樹林裏轉悠,大部分時間都貓在自己的宿舍裏。他在寫日記,就在這幾天裏,他在32開日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了七十六頁紙。


    這幾天在機關食堂就餐的人少,就路金昆和劉尹波、李木勝、杜朝本等幾個人,多的時候五六人,少的時候兩三人。2月27日,機關食堂管理員發現杜副參謀長中午和晚上都沒有在食堂就餐,就報告了路金昆和劉尹波。路金昆覺得很蹊蹺,一頓飯沒回來吃可以理解,沒準是來了老鄉或戰友,在外麵小酌,忘記打電話了。但兩頓飯沒回來,而且也沒有報告,就不好理解了。按照88師目前對軍官的要求,這是不允許的。


    路金昆打電話到266團杜朝本的家裏,杜朝本的愛人肖麗珠說老杜沒回家,杜朝本的女兒、十五歲的小杜芩說她已經有一個月沒見著爸爸了。再派人到杜朝本的辦公室找,司令部值班員孫參謀說,“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見杜副參謀長了。再打電話到小車班去,小車班的副班長說杜副參謀長昨天下午要了個車回266團,車子把他送過去就回來了。”路金昆趕緊把昨天給杜朝本出車的司機叫了過來,一問才知道,杜朝本昨天下午根本沒回266團,而是到師醫院找老鄉裘醫生喝酒去了,穿的是便衣。劉尹波又把裘醫生叫過來,裘醫生說,“昨天晚上是跟杜副參謀長在一起喝酒,一共有四個人。杜副參謀長不怎麽說話,喝悶酒喝得有點醉了。我們要弄車送他,他堅持不讓,說走回去讓涼風吹吹。我們見他情緒不好,就沒有再強求。”路金昆又打電話把平時同杜朝本來往密切的人都問了一遍,大家都說沒見到杜副參謀長。路金昆把情況通報給劉尹波,二人覺得十分反常,分析從師醫院到師部要經過的路線,估計杜朝本離開裘醫生等人之後,有可能沿彰河溜達一陣子。


    路、劉當機立斷,組織師直留守人員沿彰河尋找,找了一個下午加一夜,也沒有找到。


    八


    兩兩八,無論是數字還是諧音,都看不出有什麽不祥之兆。然而對於88師、尤其是對於岑立昊來說,這一年的2月28日絕對是一個黑色的日子。杜朝本失蹤的消息傳到鳳凰嶺演習指揮部的時候,岑立昊簡直產生了宿命感,心底深處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感歎:天不助我,奈何?


    在電話裏,岑立昊咬牙切齒地對路金昆和劉尹波說:“繼續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別的話說了。


    導彈營那兩枚去向不明的導彈很快就找到了,一枚落在鳳凰嶺主峰東南六公裏處的一片白樺林裏,鑽進泥土三米才爆炸,好在沒有造成損失。但另一枚卻奇跡般地超出最大射程一百多米,準確地落在鳳凰嶺訓練基地農場宿舍區的院子裏,當場炸死四個正在勞教的犯人和兩個警衛戰士。另有一名重傷,兩名輕傷。而在這個宿舍去周圍方圓一平方公裏的地域裏,都是闃無人跡的荒灘。


    88師的戰術對抗演習是以轟轟烈烈而始,如喪考妣而終。


    2月28日夜晚,部隊全部集中,在鳳凰嶺安營紮寨。熄燈號音播放之後,臨時營區安靜得如同冰封。


    辛中嶧和岑立昊相對無語。


    晚飯是一鍋麵條,岑立昊沒動筷子。


    23時許,集團軍章思博軍長、嶽江南政委、郭擷天副軍長和萬景周副政委率領集團軍四個部門的龐大的工作組火速趕到。見麵之初,嶽江南同岑立昊握手的時候,感覺岑立昊的手冰涼。嶽江南說:“岑師長,挺住。”


    就這短短的一句話,差點兒把岑立昊的眼淚引了出來。岑立昊說:“政委,我承擔一切責任。”


    郭擷天說:“事故正在調查,現在就說承擔責任還為時尚早。”


    郭擷天的態度讓岑立昊有點意外,他向郭擷天敬了個禮:“郭副軍長,謝謝。”


    比較起嶽江南,軍長章思博的資曆要新得多。他是一個內向型首長,一般不輕易表態,重要的場合總是把嶽江南推到前麵。章思博說:“談談事故原因。”


    辛中嶧說:“經過初步調查,事故過程和原因已經有了眉目。按演習戰術要求,為了阻止紅軍進攻,藍軍導彈發射陣地向紅軍通信樞紐、雷達站和炮兵指揮所各發射了一枚we-u型導彈,批號是kli-7,這個批號的導彈六年前裝備到88師,從來沒有打過實彈,這是首次。紅藍雙方共計發射七發,誤差都很大,彈道失控脫軌,至於是不是製導係統有問題,有待於專家論證。但造成事故的是藍軍,我作為政治委員,同時作為對抗演習的藍軍最高指揮官,應該對此負責。”


    萬景周副政委說:“你負什麽責?是你下命令讓戰士們把它打到基地農場去的嗎?”


    辛中嶧說:“按萬副政委的觀點,我們都不應該負責了,我們誰也沒有下命令讓戰士們把導彈往基地農場打。”


    郭擷天說:“天災人禍!”


    萬景周說:“有天災的因素,也有人為的因素。”


    辛中嶧說:“如果專家論證是製導係統出了問題,那就是天災大於人禍。”


    萬景周說:“辛政委,你能保證你們是嚴格按照操作規程進行的嗎?”


    辛中嶧說:“這個我說了不算,要等集團軍工作組調查之後,由他們下結論。我是防禦方最高指揮員,如果是組織有疏漏,操作不嚴密,我上軍事法庭。”


    章思博說:“辛中嶧同誌,你也不要一個勁地往自己的身上攬。如果是領導責任,主要領導都要負責。我們也有責任,尤其是我和嶽政委。”


    嶽江南說:“軍長的話是解決問題的基礎,我很同意。同誌們放心,我們來是來查找原因,分析問題,穩定部隊的,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們大可不必搶責任。岑師長,你說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岑立昊抬起頭來,向章思博和嶽江南苦笑:“軍長,政委,我現在已經體會到出事故的難受了。我甚至後悔中午沒聽郭副軍長的勸告,可以說是一意孤行。至於責任嘛,誰也搶不去,紅方也好,藍方也罷,都是88師的部隊。即便不是組織問題,死了人傷了人,我這個師長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推諉的。我現在想得更多的還不是責任問題,我想的是那幾個死去和負傷的同誌,我很沉痛。同時,我也向集團軍首長匯報一下我的想法。今天的事故,天災也好,人禍也好,不管是屬於製導係統的問題還是人為的問題,但根子都埋在我們88師,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會出,晚出不如早出,戰時出不如平時出,出在別人的身上,不如出在我的身上。”


    章思博說:“岑師長何出此言啊?”


    岑立昊說:“我不認為這是事故,我認為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


    大家都能掂量出這句話的分量,但又都不能對這句話表態。


    岑立昊又說:“我這樣說並不是說我可以不負責任。既然是代價,我願意首先付出承擔責任的代價。因為這次演習是我推波助瀾搞起來的,把演習搞成對抗也是我力主的,打實彈並且把去年和今年兩年的實彈指標一次性打完也是我堅持的,讓操作手自己操作並且減少了檢查程序還是我的意見。這其中每一個環節都貫穿著我的意誌,我負責任,天經地義,我推責任,天理難容。”


    眾人仍然不吭氣。章思博和嶽江南對視一眼,嶽江南最後把目光落在岑立昊的身上:“不談責任問題了。部隊情緒怎麽樣?”


    岑立昊說:“難免緊張,但都入睡了。”


    嶽江南微笑了:“你岑立昊同誌這樣看問題,有大將風度。山崩於前不驚,雷滾於後不亂。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了。這就是我們的辯證法。”


    岑立昊不吭氣,表情木然。


    嶽江南說,“我談一個觀點,出事故,做錯事,哪怕是犯錯誤,我們都應該實事求是地分析。有些人很少犯錯誤,一輩子隻犯一個錯誤,那就是不做事。有些人一輩子不斷地犯錯誤,因為他不斷地工作。不斷犯錯誤的不一定是好同誌,但一輩子隻犯一個錯誤的同誌絕對不是好同誌。你們不要有太大的壓力。”


    岑立昊說:“事故已經擺到桌麵上了。但是,我還向首長們坦率地匯報,除了這起事故,今天,我們讓各部隊認真查找了一下,還有至少五十處事故苗頭。炮團的一輛車子差點翻下懸崖,政委高三明負傷。出現十六發啞彈,步兵團已經據實上報的走火打中自己人的,有三十多起。幸虧是激光引爆,要是真的動了輕武器,就有三十多人冤死在自己人手中。除了啞彈,這些問題都反映我們平時訓練不紮實,稍微動點真的就驚惶失措手忙腳亂。”


    章思博說:“好啊好啊,岑立昊同誌,聽你這麽一講,你們出了事故,好像還出出道理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這個事故非出不可啊?隻是個時間問題啊?”


    岑立昊沒有正麵回答,繞了一個彎子說:“對於事故,我們也是痛心疾首。”


    章思博說:“政委,我看行了,讓他們查吧,讓事實說話。有沒有吃的?下點熱麵條來吃。”


    辛中嶧說:“我這就去準備。”


    見氣氛緩和了些,郭擷天附在岑立昊的耳邊說:“岑師長,半天不見,你我都是另外一番感受啊。”


    岑立昊說:“不幸被郭副軍長言中,果然如履薄冰,隻是我沒有戰戰兢兢,所以也就沒履好。但是,我無法回避。對不起首長們,天寒地凍深更半夜讓你們跟著受累。”


    郭擷天說:“老弟,你等著吧,這才是開始,明天軍區工作組就要趕到彰原市,然後是總部,還有裝備部門、幹部部門、紀檢部門、保衛部門、軍務部門,弄得不好還有法院、檢察院。殺頭撤職都不怕,就怕層層來調查,還有沒完沒了的官司。當個帶兵的官,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爆發,人還沒死,屁股就先燒焦了。”


    章思博說:“我們的岑師長把薄冰當康莊大道水泥路踩,才出腳就掉下去了。我和嶽政委送你三句話,一句是挺住,事故這東西,你不能把它太看重了。可別學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白了滿頭青絲。我們還是要輕裝上陣工作的。第二句話是當心,事故這東西,你也不能把它看得太輕了。無論如何,事故不是好事,還是不出的好,別的不說,光消耗的精力你就賠不起。第三句話是接受,責任你是跑不了的,你要有思想準備。”


    岑立昊說:“請首長放心,從明天起這三句話將是我工作的起點。”


    嶽江南說:“尤其是第二句,對你來說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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