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岑立昊坐在辦公桌的後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黃阿平坐在沙發上,一隻膝蓋上方著一個筆記本:“綜合88師的幹部……”


    岑立昊打斷了黃阿平的話頭,糾正道:“軍官!”


    黃阿平說:“綜合88師的軍官,從專業技能上,大致可以劃分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謂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圓滿,譬如劉政委和韓宇戈副參謀長,缺點是拘泥;所謂y型,有特長基礎,但是隨著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棄了特長,向另外的方向發展,這種情況比較普遍,譬如說我本人;所謂i型,專業單一,純粹的學術型,宜放在專業研究領域而不宜擔任領導職務,譬如嚴玉林、薑曉彤、張京民;所謂t型,有執著的追求精神,有專門的知識積累作為支撐,同時也涉獵更加廣泛的知識領域,以點生線,以線帶麵,如果性格堅定,可以放在基層領導崗位上,譬如李勇勇;所謂x型,屬於混合交叉人才,既有組織指揮能力,也有專業技術能力,在科技練兵的條件下,可以擔負營以上領導職務,譬如王賀韋;所謂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體,掂起鉛筆在紙上畫了幾筆,然後說:“你的劃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論聯係實際,你是幹部科長,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軍官的心理戰培訓籌備得怎麽樣?”


    黃阿平說:“本月中旬摸底,考試題我看就不用請院校了,請師長……”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糾正黃阿平說:“岑副師長。”


    黃阿平說:“請岑副師長劃個範圍,我和宣傳科長草擬一個。”


    岑立昊說:“很簡單。基礎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讓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沒信心了,沒信心就沒興趣,惡性循環。一是從中國傳統兵法裏雞蛋裏找骨頭,三十六計裏麵就有很多條款屬於心理戰,古代也有不少戰例,有的已經成了成語典故。對內,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戰,還有激勵士氣的投醪勞軍,吮癰勵士;對外,那就是謀略了,移花接木,瞞天過海,聲東擊西,還有威懾瓦解,像四麵楚歌,風聲鶴唳,等等。當然,要注意突出現代高技術戰爭心理戰的特點,以威懾為主,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經濟的,還可以利用宗教。我們師以下的部隊,不要太宏觀了,要充分考慮到地麵部隊攻防戰鬥的特點。我就給你說這麽多,你們自己琢磨。開學的時候,我參加,你們還要把辛師長和劉政委請到。對政工軍官進行心理戰培訓,關係到在高技術戰爭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這是提高戰鬥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麵。你們要把問題想得更細一點,更複雜一點,更穩妥一點。要充分考慮到參加培訓同誌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壓力搞大了。”


    黃阿平怔怔地看著岑立昊,心裏悶悶地想,岑師長——不,岑副師長現在確實變了,隻要是布置任務,就必定要反複強調細致,穩妥,周全。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他說幹就幹,他的話就是條令,穩妥不穩妥是你的事,他隻提要求隻提標準。現在,即使隻是個心理戰摸底考核,他也提出來“要充分考慮到參加培訓同誌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餘悸了。是啊,已經死了一個團長,要是再逼死一個政工軍官,那88師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與世界接軌了。


    黃阿平說:“師長……岑副師長,我明白了。”然後,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寫字台前。


    岑立昊問:“這是什麽?”


    黃阿平說:“集團軍又要上報團以上幹部調整意向,這是上次常委會紀要,其他常委已經圈閱了,請岑副師長閱示。”


    岑立昊一頁一頁認真地看了下去。


    上次常委會上,多數人提議,推薦路金昆到分區任司令員,推薦馬複江任副師長,推薦265團團長孫大竹任師參謀長,推薦薑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薦司令部副參謀長韓宇戈任265團團長,推薦作訓科長聞登發為265團團長。


    會議紀要,原封不動地記錄了常委會討論結果。劉尹波批示:常委會上已經通過上述動議,請各位常委最後審定,上報集團軍黨委。辛中嶧在他的名下畫了個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畫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輕輕地扔到桌麵上,伸出一根指頭,敲了敲桌邊,然後拿起鋼筆,刷刷寫了幾筆,把材料推到黃阿平麵前。


    黃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寫的是:不同意。


    黃阿平說:“師長……”


    岑立昊喝道:“岑副師長。”


    黃阿平說:“岑副師長,這是上次常委會通過的,您這樣簽……”


    岑立昊說:“查查記錄,會上我是怎麽說的?”


    黃阿平說:“您是先反對,後保留意見。”


    岑立昊冷笑一聲說:“那不就對了嗎?我保留的就是反對意見。我的意見是同意推薦高三明同誌到分區當副政委,推薦韓宇戈任參謀長,推薦丁鐵任副參謀長,推薦栗奇河任267團團長,推薦邢毓樂交流到地方武裝部,提議孫大竹轉業。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數同誌意見。”


    黃阿平說:“您這樣簽字,我怎麽往集團軍政治部報呢?按慣例,以師黨委名義上報的意見都是一致通過的,這個意見報上去,沒準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岑立昊說:“黃阿平同誌,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從你當了幹部科長之後,好像也學會了順水推舟。怎麽報?我告訴你,我就是一票反對,你也要如實上報。什麽一致通過?本來就不一致嘛,為什麽要遮遮掩掩?這是組織原則,不能用習慣代替組織原則,你懂不懂?”


    黃阿平愁眉苦臉地憋了半天,最後說:“那好。不過,還請岑副師長同辛師長和劉政委通個氣。”


    岑立昊說:“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提醒。”


    黃阿平離開後,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彈。經過將近三個月的激烈的思想動蕩,他現在基本上平靜下來了。但是,仍然不習慣。尤其是在人事問題上,他還是不能容忍那種遷就和照顧的態度。他打算近日回師部,同辛中嶧和劉尹波再談一次,他必須向他們指出來,他們的軟弱和善良,可能會給某些個人帶來暫時的好處,但對部隊建設絕對是有害無益的。


    這件事情弄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識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夠用了,好像有些疲憊了。他現在已經過了不惑的年齡,過去他不太注意這一點,從來沒有感到年齡對他有什麽影響,也沒有意識到年齡會對他有什麽改變。然而自從發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導彈傷人事件之後,在反思中他發現了自己的弱點,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麵。也許,過去的路走得太順了,順當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急於求成,以至於釀成大禍。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腦海裏經常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那個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個生命,一個活了四十多歲的男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無論是降職也好,削權也好,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對他都構不成太大的壓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時常讓他內心痛楚。


    前段時間,他得知杜朝本的妻子肖麗珠下崗了,還要拉扯小杜芩上學,經濟困難,他主動同劉尹波商量,一定要把肖麗珠聯係到一個有可靠收入的單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項決定,每個月給肖麗珠寄三百元,作為小杜芩的學習經費,錢由朋友從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諧音是杜朝本戰友的意思。做了這件事,心裏也僅僅是暫時好受一點而已。


    在心煩意亂的日子裏,一天夜裏,他意外地接到了宮泰簡的電話。宮泰簡說,“立昊老弟,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會垮掉,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他的心裏當時泛起了一種難言的滋味。他從宮泰簡的語氣裏沒有聽出幸災樂禍的意思,這使他多少有點愧疚。


    宮泰簡現在還是n部的副部長,這個一向被他岑立昊輕視的人,顯然並不像他想象得那樣草包和狹隘,那麽,換個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是宮泰簡而宮泰簡是他岑立昊,他能像宮泰簡那樣寬容自己嗎?恐怕不太可能。如果宮泰簡是他的下級,他極有可能像對待杜朝本那樣對待他。是的,在戰爭準備這個領域裏,你是比別人走在前麵,可是,你有多少得天獨厚的條件啊,那麽多人在培養你、輔佐你,為你開路,為你彌補,甚至為你作鋪墊,為你作犧牲,你怎麽能全然不顧呢?


    宮泰簡說,“我向陳部長介紹了你的情況,部長對你也很了解,如果你想回來,我們可以做工作,六局局長的位置還在空著,你是比較合適的人選。”


    岑立昊知道,宮泰簡這樣說並非客套,因為當了副部長的宮泰簡既需要體現姿態,對他的工作能力也的確很認可。有他在六局當局長,宮泰簡的政績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他說,“謝謝老局長,我還沒有想到那一步。”


    宮泰簡說,“你還得為老婆孩子想想,她一個女同誌,帶著孩子,還要照顧老母親,不容易。把你放出去當封疆大吏,她吃點苦還有個精神支撐,這下,你被降職了,鬧得不明不白的,她的壓力就更大了。”


    岑立昊警覺起來,問道:“老局長,林林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宮泰簡在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是的,她希望我動員你回到北京工作。實在不行,就在總部直屬機關找個位置。”


    岑立昊心裏又惱火起來。找個位置?我岑立昊上下奔波難道就是為了找個位置?他沉吟了一下,對宮泰簡說:“老局長,說實話,我不想離開野戰軍。”


    宮泰簡說:“我理解你。這樣吧,還是那句老話,你走了,我們歡送,你回來,我們歡迎。需要我做的,你給我打個電話。”


    岑立昊再次表示誠懇的感謝。


    二


    林林這段時間確實有點沉不住氣了,88師出事之後,盡管她對於岑立昊拒絕出任集團軍副參謀長表示理解,但她還是希望岑立昊盡快離開88師,哪怕去一個旅裏當旅長也行啊。她是個女人,而且跟別的女人沒有太大的區別,不可能像岑立昊那樣“不食人間煙火”。過日子是紮紮實實的事。女人是什麽?女人和男人共同構成了一個“人”字,如果女人是一撇,那麽男人就是一捺,一捺不在身邊,一撇就站立不穩。


    岑立昊能夠體諒林林的苦衷,也為自己關心妻子、孩子和老母親不夠而常常愧疚,但這愧疚並不能左右他的行動。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就把退休的母親接到了彰原市,林林也調到103野戰醫院,在科室當協理員,早晚照顧老人孩子。林林總覺得岑立昊不願意離開88師,有賭氣的成分,常常勸他不要一棵樹上吊死。勸多了岑立昊就反感,兩個人時不時就會冷戰一場。


    林林說,“帶兵的官不好當,平靜的時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平靜的時候是踩在薄冰上,沒準哪天火山爆發薄冰凍裂,你幹得再好也前功盡棄。”


    岑立昊說,“那也得有人幹啊,你不幹我不幹誰來幹?”


    林林說,“誰愛幹誰幹。”


    岑立昊說,“我就愛幹。”


    林林說,“但你不會幹,上上下下都有議論,你在哪裏推行的都是戰犯路線。”


    岑立昊就火了,吼了起來:“別說了,我不可能離開88師,至少在五年之內,除非去當軍長。”


    林林也火了:“那就離婚,至多在半年之內。”


    岑立昊說,“要離婚你自己離,我堅絕不離。”


    岑立昊的失落感是在降職後很長一段時間才明顯起來的。他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習慣了當一號,習慣了向部隊貫徹他的意誌,即便是過去在n部當副局長,宮泰簡也讓他三分,但凡重大問題,大都由他駕馭。他就像一個驍勇的騎手,習慣了在馬背上揮舞戰刀,在天空下旋轉,縱橫馳騁。突然馬失前蹄把他從馬背上摔下來,那股慣性,不是說停住就能停得住的,他還得往前滾幾滾。


    好在,辛中嶧和劉尹波待他不薄,給了他往前翻滾的機會。尤其是辛中嶧,對他處處體貼,並且比過去更加尊重他的意見。降職命令宣布之後,他堅持要從紅樓一號搬出來,把房子騰給辛中嶧,辛中嶧堅絕不答應,說,當不當師長,不在乎住不住紅樓一號。我的孩子一個參加工作了,一個在上大學,家裏也就是我和你大嫂,夠住了,沒必要這麽搬來搬去的。


    師裏常委會分工,岑立昊仍然主管科技練兵,師部他原來的辦公室仍然原封不動。而且,他可以離開師部常駐洗劍,對三個中心實施絕對領導,在洗劍山下他仍然是至高無上的權威。這三個中心無論在組織上還是在人力和物力保障上,反而比過去得到了加強。這使岑立昊感到了極大的安慰和溫暖。在洗劍山下,他即使做不到韜光養晦,也可以反省自己,積蓄力量。挫折,當你把它看成是壞事的時候,它就是壞事,而當你把它看成是好事的時候,你從另一個角度去利用它,那麽它就絕對是好事。


    有時候岑立昊也很會安慰自己。一個人一輩子要走多少彎路啊,它至少要占我們生命曆程的一大半!然而誰也別想步步都走在直線上,那些彎路或許正是我們最生動最出彩和最不平凡的部分。如果我們生下來就開始一直走直路,我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得到什麽就得到什麽,那麽,我們還活著幹嗎呢?一頭撞死算了,那種機械性的重複性的千人一律的活法毫無快感。


    眼下,高技術條件下戰時政治思想效能研究工作正在按計劃推向深入,以偵察營為主體的特種兵訓練如火如荼,脫崗軍官業務補習輪訓已經結束了兩批,還有最後的也是最艱難的同時還是岑立昊寄予最大的,就是數字化模擬營的建設了。朱定山住院一住就是兩個月,出院後在家休養,剩下薑曉彤帶領三四個二把刀,雖然艱苦奮戰,畢竟火候不夠,那個狗屁嘎爾瑪參數死不露麵。這項工作停滯不前,成了岑立昊眼下最大的心病。


    這年年底,88師的團以上領導又做了一次調整,聞登發等軍政素質較高的人得到了重用或者調整到了重要的崗位上,就連曾經下崗補課的炮團副團長郜占青,知恥後勇,在輪訓隊“惡補”了高科技條件下的帶兵、用兵之道,經過岑立昊的幾次驗收,成績都很優秀,這次也被提拔為團長。在岑立昊的堅持下,邢毓樂被交流到武裝部,孫大竹見勢不妙,提前做了動作,調到809兵站去了。


    這次調整,又給88師的軍官一個振動,岑立昊雖然成了副師長,但是說話仍然有分量。隻要岑立昊還在88師,那種“身在其位,並無其能,謀則失算,戰則敗北”的軍官,日子仍然不好過。


    三


    俯在高倍望遠鏡前,繽紛的世界迎麵撲來。


    世界在這一刻變得安靜極了幹淨極了。夜風從遙遠的天穹一角啟動,掠過撲朔迷離的星空,在新鮮的圓柱體的牆壁上摩擦出洞簫般的低鳴。


    站在渤海市電視塔旋轉觀賞台去看晚間九點鍾的渤海市,便看出了與白天完全不同的感受。這裏沒有了擁擠和浮躁,沒有了生活的喧囂,沒有了來去匆匆的身影和辦公室裏的愁眉苦臉。當然也沒有尋找嘎爾瑪參數的煩惱。隻有無數條彩色的河流在緩緩地流動。


    薑曉彤和馬笑藍是奉岑立昊的指示,到渤海市搬救兵來的。渤海市有總部下屬的2107研究所,岑師長的老局長宮泰簡認識這裏的俞翁華教授,也在實驗自己的數字化編程。但俞翁華教授聽完薑曉彤介紹情況,居然長歎一聲,說:“我這裏三個項目一起上馬,年底就要申請專利。你們要的東西我是打算搞,但沒時間,八字沒一撇的事,把我接到你們那裏去幹什麽?去了也白搭,白吃飯?”


    薑曉彤再怎麽苦口婆心,俞教授就是不開金口。


    薑曉彤無奈,采用去年在朱定山教授家裏使用過的老辦法,就在俞教授的家裏,給岑立昊打了電話,不知道岑立昊在電話裏跟俞教授說了些什麽,俞教授最後才勉強答應,明天再談一次,他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幫助想想辦法,但是,請他到88師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沒有辦法,隻好耐心等待。整個晚飯期間,薑曉彤憂心忡忡,不僅是為自己的任務,更為岑立昊著急。馬笑藍是第一次到渤海市來,提議上街,薑曉彤雖然想安靜,但也得照顧馬笑藍的情緒。逛商場沒勁,便登上了電視塔。站在旋轉觀賞台上,馬笑藍興奮地一個勁地歡呼,嘴裏還時不時地露出幾句四川粗話。


    薑曉彤的心思不在這裏。但是,站在這樣的高度,嘎爾瑪參數也就被放到一邊了。在距離馬笑藍五米的地方,她的思維同視野裏的景象一樣五彩繽紛。她喜歡這種置身雲端的感覺。在這實際上是由金錢堆砌出來的超凡脫俗的境界裏,思想無限自由,視力所及的空間和想象的空間無限遼闊,整個宇宙似乎伸手可觸。在這樣一種博大無垠的氛圍裏,薑曉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隔著一千多公裏的距離,她開始輕鬆地眺望遠方的那位年輕的首長。


    她現在還無法準確地回答,她對於她的師長——岑副師長——不,在心裏,她還是頑強地稱呼他岑師長,她對岑師長產生了強烈地愛戴究竟源於什麽,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了解的本能欲望,是一個單純的充滿了幻想的女孩子對於優秀男人的由衷崇敬?還是一個性別對於另一性別了解的本能欲望?抑或是一個還沒有顯露頭角的陸軍上尉,對於一個有過兩次戰史的成就顯著的強悍的指揮官進行開發了解的本能欲望?而這種欲望同情感是一種什麽關係呢?是等同關係還是相似關係?有必然聯係還是風馬牛不相及?等等,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她是想通過一個具有代表意義的人物,進入到一類人的生活之中,那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滿了神奇的魔力。


    對一個人的了解應該從哪裏入手呢?黑色的頭發,普通的平頭發式,寬闊的臉龐,典型的東方式平實的表情,中等偏高的身材,習慣於冷眼看世界的姿勢,在千人大會上縱橫捭闔瀟灑自如,還有那永遠整潔的軍裝……還有他的手。連薑曉彤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居然很熟悉岑師長的手,那雙手她曾經遠遠地觀望過,那是在前年春天的軍官動員大會上,伴隨著岑師長慷慨激昂的演說,那雙手淩空高舉。她就近觀察岑師長的手,是在她的計算機上,她教他為自己的係統建立b級防火牆。岑立昊不是計算機專家,他在計算機上顯得有點笨拙,但是,他的那雙手吸引了她。那是一雙很有個性的手,寬厚,骨骼突出,無論是在空中揮灑還是在計算機上作無措的停頓,那雙手顯示的都是一種沉默的力量。


    這就有點意思了。甚至,一種感覺,一種印象,一種判斷,最初都是來源於一雙手?而手是沒有表情的。不對,手為什麽不能有表情呢,手甚至會有思想。當然,對於一個人的認識是一項複雜的工程,他的血液,他的情趣,他的學識,他的理念,他的飯量,他的原則,他的聲音……


    每個人都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就像這在夜風中顯得寧靜安詳的城市,誰又能知道,在夜幕的背後,在璀璨的燈火所點燃的窗口裏麵,會有多少秘密,會有多少凡夫俗子的生活忙碌和名流精英們驚世駭俗的構想?夜幕是皮膚,燈火是穴位,一個城市的思想和情感同一個人的思想和情感一樣,都是一座深邃的海洋。全麵地解剖一個人,那是一輩子也難以完成的事情。


    其實,真正地了解一個人,又有一條快捷通道,那就是感覺。而她對於岑師長的感覺,似乎是在去年軍官動員大會上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蟄伏於心中了。


    在這樣一個萬家燈火舉世寧靜的夜晚,薑曉彤感到她的思維異常地活躍。這樣的高處,既是釋放想像力的地方,也是發掘記憶力的地方。你是一個學過信息工程的人,可你能準確地捕捉一個人的信息嗎?從某種意義上講,岑師長是一座更為深不可測的信息海洋。


    也許,她愛戴的是他的力量。他的一切信息,都化作一種幾乎是勢不可當的力量被薑曉彤儲存在心靈的模板上了。


    她知道,他是屬於戰爭的。因為有了他,她也參與了他的戰爭,或者說叫戰爭準備。事實上,在薑曉彤有限的閱曆中,戰爭一直是一種藝術,羌笛楊柳,塞外風雪……中國工農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蘇沃洛夫翻越阿爾卑斯山,成吉思汗的鐵騎旋轉著戰刀衝出草地奔向歐亞大陸,艾森豪威爾指揮的幾乎決定了全球命運的諾曼底登陸……那些戰爭輝煌壯美,在人類社會進化的過程中留下無數史詩,回腸蕩氣憾人魂魄。一茬軍人醉臥沙場,又一茬更為優秀的軍人脫穎而出。家園被摧毀了,流離失所的人們回來重建,茅草方終於變成了廣廈。年複一年,一個世紀過去,又一個世紀的曙光仍然照耀著全球,戰爭的車輪推動著科技飛速地發展——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學會了用他——岑師長的眼睛審視戰爭,並欣賞戰爭。而且,她不感到可怕。


    薑曉彤驚訝於自己會有這樣的思維。從本質上講,她對戰爭既沒有興趣更沒打算參加,但是,她被他召喚進來了,並且非常願意效勞於他的麾下。她幻想,在一場正義消滅邪惡的戰爭中,那個揮動千軍萬馬勇往直前的英雄是他,而那個緊隨其後互為左右的是她。


    這很危險。她沒有意識到。她不認為有什麽危險,對於她自己心靈發射出來的種種與他有關的信息,她都聽之任之。她不想去分析這種危險,不想遏製這種危險,或者說現在她還顧不上掂量這種危險。她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把鑰匙,那把打開緊閉嘎爾瑪參數大門的鑰匙。為了她愛戴的人,從根本上講也是為了她自己。


    可是,它到底在哪兒呢?


    從電視塔下來之後,坐在出租車回省軍區招待所的路上,一路霓虹廣告紛紛後退。車子駛到一個巨大的三九胃泰的廣告牌下麵,馬笑藍突然說:“曉彤,我出一個腦筋急轉彎你猜。999,不用加減乘除,怎麽才能把它減少三分之一?”


    薑曉彤脫口而出:“小兒科,把它顛倒過來,666。”


    馬笑藍說:“你個龜兒子,當真是計算機腦袋。”


    薑曉彤說:“我也出道題你猜,有一個單數,同任何單數相乘,所得的積是兩位數,把這兩位數橫著加起來,還是這個數。這個數是幾?”


    馬笑藍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說:“難死了,猜不出。”


    薑曉彤說:“你個龜兒子,當真是拖拉機腦袋。告訴你,就是九。”


    馬笑藍悶著腦袋,掰著指頭,算了一陣子,爆發出一聲喊叫:“哇塞,當真!一九得九,二九一八,加起來是九,三九二七,加起來是九,四九三六,加起來是九……”


    薑曉彤說:“這是小學算術,看來你對數字太不敏感了。”


    馬笑藍說:“啥子小學算術,我從來沒學過這個。”


    薑曉彤說:“還有八,你算算。”


    馬笑藍說:“一八得八,二八一六,加起來是七,三八二四,加起來是六,四八三二,加起來是五,五八四十,加起來是四,六八四八,加起來是十二。不行,就是九行。這個龜兒子九,好奇怪的數字。”


    薑曉彤心中怦然一動:“笑藍,等等。”


    “幹啥子?”


    “九十九乘以九,橫加是多少?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橫加是多少?九千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橫加是多少?九的n次方橫加是多少?


    馬笑藍又開始嘀嘀咕咕地滾加滾減,算了一陣子,不禁驚呼起來:“哇塞,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全是九,哇塞,這個九真是神了……曉彤,你怎麽啦?”


    薑曉彤沒說話,馬笑藍側過臉去,看見薑曉彤微笑的臉上流過兩行熱淚。


    四


    翟誌耘打來電話,通知岑立昊蘇寧波病情出現反複。


    這個消息增加了岑立昊的沉重,他給劉尹波打了個電話,一是請假,二是通報蘇寧波的事情。


    劉尹波對於蘇寧波出現在彰原市轄地感到非常意外,尤其是蘇寧波身患重症,在天都山區求醫時間已經一年多了,他居然毫無知覺,證明翟誌耘夫婦的保密工作確實到位。


    劉尹波說,“立昊,你等著,我這就到洗劍去,我和你一起去看蘇寧波。”


    岑立昊說,“遵命。”


    劉尹波問道:“要不要告訴老人家?他指的是辛中嶧。”


    岑立昊遲疑了一下反問:“你覺得有必要嗎?”


    劉尹波說,“那就算了,他對蘇寧波不一定有印象了。”


    當天上午,劉尹波趕到洗劍山基地,而且帶來了翟誌耘兩口子和範辰光,一溜三輛小車組成了一個小型車隊。範辰光沒帶馬新來,車上卻坐了一個豐潤美麗的少婦。岑立昊一看就不高興了,在門口跟劉尹波和翟誌耘兩口子打了招呼,沒理睬範辰光,就前麵帶路上樓了。


    進了接待室,劉尹波說,“怎麽搞的,這麽大的事情,提前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翟誌耘說,“考慮首長日理萬機啊,我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今天也算四大金剛到齊了,還有陳春梅,蘇寧波都認識的,我們一起去看她合適。”


    岑立昊說,“馬新呢?那年八一聯歡會,馬新不也參加了嗎?蘇寧波也認識馬新啊。”


    範辰光知道岑立昊話裏有話,訕訕地說,“馬新去上海了。”又向岑立昊說,“老岑,這個女同誌你不認識啦?”


    岑立昊注意地看了坐在範辰光旁邊的少婦,倒是有點似曾相識。岑立昊說,“麵熟啊,記不清了。”


    那少婦嫣然一笑說,“首長貴人多忘事,十五年前在猛勒山下,首長臨危不懼,救了一車人。”


    岑立昊一拍腦袋,叫道:“宋……宋……小宋!”


    少婦站起身來,微微彎了一下腰:“宋曉玫。你怎麽會在這裏?”


    宋曉玫說,“我現在在做生意,來找範大哥幫忙。”


    說著撒了一圈名片,上麵印著“猛勒紅木家具有限公司”,宋曉玫的頭銜是總經理。


    範辰光見大家都在端詳宋曉玫的名片,意味深長地沉默著,解嘲似的哈哈一笑,說,“哎呀,宋經理啊,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嗎?他們八成把你當作我的小蜜了。其實老岑你還不知道,宋曉玫來到彰原市就打聽你,我說你在絕密軍事基地,她還不相信。她是來看你的。”


    岑立昊說,“謝謝。不過我們今天還有事情,一會兒要到陀螺村去,小宋恐怕不方便,留在基地等我們行不行?”


    範辰光說,“老岑我跟你說實話,小宋和我的關係確實是……沒啥,幹脆帶上她吧,大家都是朋友啊?”


    岑立昊轉臉問劉尹波:“老劉你說呢?”


    劉尹波冷冷地看了範辰光一眼,轉過臉來就笑容可掬了,對宋曉玫說,“那好吧,不過恐怕要委屈你了,山高路遠啊。”


    宋曉玫說,“不怕的,我就是山裏人。”


    在洗劍山基地簡單地吃過午飯,一幹人等就乘車繼續向西進發了。岑立昊換了便衣,自己開車,車上坐著劉尹波和翟誌耘夫婦,範辰光也是自己開車,拉著孤零零的宋曉玫。


    岑立昊在前帶路,範辰光尾隨其後。


    出了洗劍,拐了一個彎,徑直向南,大約走了四十多公裏,路麵由寬漸次變窄,最終成了碎石路,這就進入天都山主峰山脈了。但見公路兩邊阡陌縱橫,水網稻田星羅棋布,農家男女唱著山歌栽秧耕田,牛羊鵝鴨搖頭晃腦散漫其中,點綴出天都山五月鄉村的悠然自得。大家都是第一次到這裏來,沒想到天都山的深處,這中原的大山溝壑裏,還有江南的景致,頓時就覺得神清氣爽。再往前走,視野收斂,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車子七轉八繞,倏然拐過一個山根,幾乎就在瞬間,一種異常的感覺撲麵而來,好像是從芸芸眾生闖進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剛剛走過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兩重境界的門戶。


    走到一個山根下,翟誌耘叫停,說前麵沒路了,得徒步。


    大家於是就下車走。翟誌耘從車後拖出了四個包,每個男人發了一個,說,“大家都別擺首長的譜了,一人扛一個。”岑立昊掂了掂,包很沉,再看劉尹波和範辰光,好像手裏的包都很輕。岑立昊說,“老翟你搞什麽名堂,我總覺得這不像來看病人。”翟誌耘說,“你們當官的,甩手掌櫃當慣了,我隻好替你們準備了。這不是看病人是幹什麽?看病人能空著手嗎?”岑立昊不吭氣了,隻好扛著包走。


    爬了一段坡路,向東南方向繞過一個山腰,大約走了裏把路,眼前豁然開朗,下午兩點鍾的陽光從樹梢上斜斜地落下來,在附近的山坡上濺起斑駁的光暈。一條小河宛若飄帶,似乎是從山根的竹林裏款款而來,在兩山之間一塊隆起處掛成一道瀑布,陽光就在這瀑布上描繪出大大小小的虹環,撲朔迷離。瀑布上遊橫一道毛竹紮成的排橋,寬約四五尺,長約四五丈。


    過了橋,翟誌耘指著遠處山溝裏的一片村莊說,到了,前麵就是陀螺村。


    範辰光說,“這裏看起來還真像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就憑這地方,我就覺得這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蘇寧波在這裏養病,首先就把心情養好了。”


    岑立昊說,“桃園雖好,紅塵難離啊!讓你老範在這住一個星期你新鮮,住半年你試試。”


    範辰光說,“那是,我是個凡夫俗子啊。”


    走在岑立昊旁邊的陳春梅說,“岑師長你今天說話得平和點,大家現在很難聚到一起了。”


    岑立昊說:“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啊?”


    到了陀螺村,拐過兩個巷子,隻見一幢高牆大屋聳立在山根上,房後蒼鬆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畫棟,院落寬大明淨,院牆上還爬著絲瓜藤葉,一片春意盎然。見有人來,先是出來一個老嫗,探頭看看,又轉身回屋了,再出來一個老翁,鶴發童顏,眉高眼深,站在廊簷上,看見一群人,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說了句:“屋裏請吧。”


    眾人置身此處,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魚貫進了正房大廳。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顯得陳舊,但黃亮如金,飛鳥盤龍雕刻極其精美,別人還沒有往深處想,宋曉玫卻脫口讚歎,“天啦,這都是乾隆時期的黃花梨,這一套家具,至少值三百萬。”


    老翁說,“是來看寧波姑娘的吧?”


    劉尹波答道:“正是。”


    老翁說,“孩子們,跟我來吧。”


    岑立昊覺得這一切怪怪的,但也沒說什麽,大家無語地跟著老翁,出了堂屋,繞到房後,從後牆小門出去,又是一個羊腸小道,拾級而上,不久就看見了一個亭子,一個盛裝的女人坐在那裏,走近一看,果然是蘇寧波,完全不是岑立昊想象的風燭殘年的樣子,蘇寧波似乎畫了淡妝,臉上有些紅色。陳春梅老遠就喊,“寧波,看看,我給你把生日禮物帶來了,四大金剛全到齊了。”


    蘇寧波站了起來,笑著,熱淚流著,連聲說:“謝謝,謝謝。”


    老翁說,“好,這份禮物來得好啊,四大金剛,如日中天,陽氣沸騰,寧波姑娘的病又要好了兩成。”


    岑立昊和劉尹波對視一眼,彼此的眼光都是困惑的。岑立昊走上去,看著蘇寧波說,“生日?我怎麽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陳春梅說,“你呀,你知道什麽?你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啊!”


    岑立昊訕訕地說,“是啊,當師長我不稱職,當男人我也不稱職。”


    說話間翟誌耘已將幾個男人扛的包打開了,原來都是食品,岑立昊扛的那個包裏,居然是一塊碩大的蛋糕。蘇寧波滿臉淚水,顫抖著說,“翟大哥,春梅姐,真難得你們想得這麽細,過這麽一個生日,我死而無憾了。”


    老翁說,“孩子,你說這話我不愛聽,你的病見好,我可是要看著你活蹦亂跳的離開陀螺村啊!”


    坐下來大家才知道,原來這一年多,在這個名叫桑譙的老中醫的調理下,蘇寧波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今天翟誌耘說蘇寧波病情反複,是往好的方向轉化。


    但是,蘇寧波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蘇寧波了,盡管強作歡顏,但是仍然骨瘦如柴,憔悴蒼老。蘇寧波麵前的石桌上放著一塊畫板,旁邊還摞著一疊畫稿,竟然是國畫,崇山峻嶺,蒼鬆翠柏,魚水花鳥。


    劉尹波驚訝地問:“寧波我記得你是學油畫的,怎麽又畫起國畫了?”


    蘇寧波說,“我現在的心態,比較適合畫國畫,寄情於山水之中,超脫於紅塵之外。”


    劉尹波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嗯,很有道理。畫油畫的,素描功底和造型功底好,改畫國畫,更有深層次的韻味。”


    蘇寧波說,“我隻是隨心所欲地畫,倒是沒想那麽多。”


    劉尹波說,“要的就是隨心所欲,隨心所欲既是一劑良藥,也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寧波,你在這個地方養病,倒是合適。”


    在劉尹波同蘇寧波對話的當口,岑立昊知趣地坐在一邊,向蘇寧波微笑示意。他現在是副師長了,跟劉尹波在一起,處處都要找到副手的感覺。劉尹波意識到這一點了,對岑立昊說,“立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岑立昊說,“恍然如夢。”


    蘇寧波說,“不僅老了,還病了。”


    岑立昊對宋曉玫說,“知道嗎?眼前的這個人,在二十年前是我的初戀情人,她像太陽一樣照亮了我的青春,可是,都怪我,沒有保護好她,我在不該退卻的時候退卻了。”


    劉尹波說,“還有我,寧波你知道嗎?我那時候真的暗戀著你,可是聽說你和岑立昊好上了,我打落門牙吞進肚子裏了,那時候,無論是老岑還是我,都沒有想到要決鬥,我們本來應該決鬥的,不管是跟我還是跟老岑,你都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


    蘇寧波說,“還是我自作自受吧,你們今天來看我,對我就是天高地厚了。”


    岑立昊說,“你沒有錯,女人的軟弱不是錯,男人的退卻才是錯。寧波你知道嗎?那次我到省城找你,確實是做好了打仗的準備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但結果隻有一個,就是把你奪回我的身邊。哪怕身敗名裂,哪怕放棄一切,可是,可是……我最終沒有……我最後是撕心裂肺地回到部隊的。”


    蘇寧波說,“你們都是要幹大事的,犯不著為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陳春梅說,“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老岑你現在對蘇寧波還是一往情深,說明你這個男人還不全是沒心沒肺。”


    岑立昊說,“陳春梅你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沒心沒肺啦?”


    陳春梅說,“那我就不說了。”


    劉尹波說,“今天這個活動有意義,我們以特殊的方式來為蘇寧波同誌慶祝生日,惟一的心願就是祝寧波同誌早日康複。同時,借這個機會,我們四大金剛也聚會了。有一首歌叫什麽,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下麵是什麽?”


    陳春梅先說後唱:“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想,鳥兒鳴,春光多明媚,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唱這首歌,我也年輕了。”


    劉尹波說,“對,就是,老翟你把蠟燭點上,讓我們合唱一首歌,為蘇寧波早日康複,高歌一曲。”


    然後大家就自動排了隊,蘇寧波坐著,陳春梅和宋曉玫簇擁著她,岑立昊和劉尹波、翟誌耘、範辰光在三個女人的背後圍了個弧形。


    此時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穹騰起了金紅色火焰,在陀螺村這個大山深處的小小山巒鋪了漫山遍野的瑰麗。劉尹波起了個頭,大家就開唱:“啊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自豪地舉起杯……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花兒想,鳥兒鳴,春光多明媚,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歌聲從亭子裏飛出,掠過山脊,掠過樹梢,飛向遙遠。


    這一瞬間,岑立昊的心中陽光明媚。


    五


    已經是晚上八點鍾了,bic工作室仍然燈火通明。


    薑曉彤目不轉睛地盯著計算機熒屏,十幾秒鍾之後,那上麵出現提示:“對不起,您所使用的sdf程序非法,請打開asd重試,若仍有問題,請與電腦供應商聯係。”


    薑曉彤自言自語地嘀咕說:“破軟件,真是瞎搗亂,請了客不上菜,什麽玩意兒。”


    然後重新鍵入一串數碼,繼續等待。


    設置xcv編程,投放在0101係統裏,提取“9”的n次方核心信息,是一件十分冒險的事情,稍有差池,就可能在數碼王國裏產生一片混亂,有可能導致朱定山留給88師bic工作室的全部心血在頃刻之間發生爆炸性的紊亂,甚至灰飛煙滅。但如果成功了,也就意味著關閉嘎爾瑪參數的大門洞開,bic的隊伍可以長驅直入。


    到渤海市去了一趟,俞翁華教授給她提供的技術支持形同虛設,沒想到,一則在風雨中沉默了幾千個日日夜夜的廣告開發了她的靈感,一束稍縱即逝的亮光被她緊緊抓住了,那個神奇的“9”字在曆經千辛萬苦之後終於像沉船裏的一顆明珠,照亮了她的柔韌的心靈。這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隨著“9”字的出現,一個無比奇妙的領域已經撲麵而來,呼喚著她,等待她去開發。


    她去了,獨自一人,隻有她的情感和智慧並肩而行,高舉著一麵神聖的旗幟,向嘎爾瑪參數的最後的防線進軍。


    熒屏又出現提示,她的訪問再次被拒絕。她微微一笑,略作思考,打開了rty程序。她知道,這些拒絕隻不過是那些編程專家們故意設置的障礙,考考她的耐心而已。不讓她碰得鼻青臉腫,他們是不會輕易放她通行的。這些問題都是小問題。她已經胸有成竹,獲取嘎爾瑪參數隻是個時間問題,她誌在必得。


    如果說兩年前在岑立昊到88師擔任師長之初第一次聆聽他的演講的時候,她隻是對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而在接下來的一年多的時間內,她的靈魂則幾乎承受了一次蛻變。她意識到,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的事業當作了自己的事業,她以他的追求為追求,以他的成敗為成敗,以他的好惡為好惡,在意他的一舉一動,在意他所在的場合,在意他身邊的人,直到有一天,那個叫林林的女人出現了,她才明白無誤地證實了,她已經不可救藥地踏進了一片情感的領地。


    眼下她還無暇顧及這種情感的性質,她真正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卓越的戰士,肝腦塗地地聽從他的派遣,為他擔任攻克bic堡壘的尖兵。無論她對他的情感屬於什麽性質,無論這種情感會以什麽樣的方式進行或者結束,過程都是幸福的。


    倏然,熒屏一閃,一片漆黑。在一陣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過去之後,突然,音箱了傳出了一陣悠揚的長笛吹奏的旋律,《雨季的森林》——這正是她為自己設置的通行證的標誌。她屏住了呼吸,俏麗的臉上嚴肅得如同正做彌撒的聖徒。


    黑暗隱退,太陽出來了,在屏幕上,一粒亮點從很遠很遠的天之穹窿逶迤而來,終於放大了開放了,一朵鮮豔的紅玫瑰綻開葉瓣,脫穎而出。玫瑰在旋轉,幻化成一組曲線,曲線在滾動,團成265團,接著,熒屏上滾動出一串特殊的文字:Σ785Φ1119666。


    薑曉彤坐在電腦椅子上,紋絲不動,久久凝視熒屏。良久,她把這條信息備份在軟盤上,又打印了一份,然後把機關了。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和行動。


    她不打算馬上把這條信息用上去,她想等一等。


    薑曉彤起身回到自己的宿舍裏,用溫水洗了臉。再次回到bic工作室的時候,向另外三名同伴打了個招呼:“弟兄們,休息吧。祝大家今晚做個好夢。”


    一女二男三個人驚訝地看著薑曉彤,看著她光彩照人的臉龐,不知所措。馬笑藍說:“曉彤,有啥子好事?是不是男朋友來了?”


    薑曉彤嫣然一笑:“是啊,等會讓你開開眼界。”


    說完,轉身走了。


    在經曆了二十二天的篩選和淘汰之後,“9”的n次方核心信息終於被她獲取了,那麽換算嘎爾瑪參數便是易如反掌,剩下的,bic戰役的決戰已經穩操勝券。她要請岑立昊到bic工作室來,目睹這場戰役的最後過程,分享偉大勝利的幸福。


    到了岑立昊的辦公室,門在開著,人卻不在,問公務員,公務員說可能到偵察營去了。薑曉彤二話沒說,又找到了偵察營。


    偵察科長栗奇河見薑曉彤光彩照人地出現在偵察營,詭秘地一笑:“薑高參,一定是有好消息了。讓我來猜猜它的等級。”


    薑曉彤笑而不答,問:“知道岑師長在什麽地方嗎?”


    栗奇河說:“當然知道。但我不告訴你。”


    薑曉彤說:“栗科長你什麽意思?貽誤戰機是要殺頭的。”薑曉彤說著,還橫起手掌向脖頸子比劃了一下。


    栗奇河說:“那我知道消息的分量了。岑副師長在健身房,他有指示,一個小時之內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打攪。不過,我認為你可能不在這個任何人的範圍之內。跟我走。”


    薑曉彤跟著栗奇河來到偵察營的健身房,裏麵燈光昏暗,栗奇河開門進去,輕輕地喊了一聲:“岑副師長。”


    沒有人答理。栗奇河向薑曉彤遞了眼色,領著她繼續往裏進,走近了,薑曉彤看清了,裏麵有一個人,穿著特種兵的訓練服,正在貼牆倒立。自從被降了職,岑立昊的生活中就多了一個習慣,倒立,往往是在腦力勞動過度的時候,就到健身房來練倒立,爬牆虎一般,一練就是一個小時。


    栗奇河低聲對薑曉彤說:“你就在這等著吧。我先撤。”


    這時候有了動靜,傳來岑立昊甕聲甕氣的聲音:“誰?”


    栗奇河趕緊溜了出去,薑曉彤說:“師長,是我。”


    岑立昊還是甕聲甕氣,糾正說:“叫我岑副師長。”又說:“情報很準確嘛,找到這裏來了。是來報喜還是報憂的?”


    薑曉彤說:“師長,不管是報喜還是報憂,我總不能對著你的腳丫子說話吧?”


    岑立昊說:“在這麽大的健身房裏,麵對麵地匯報工作也不是很合適。去把大燈打開。”


    薑曉彤找到開關,把大燈打開了。


    岑立昊說:“要是報憂,我就這麽頭朝下聽,要是報喜,我就站起來頭朝上聽。”


    薑曉彤靈機一動,說:“師長,那你就繼續倒立吧。”


    岑立昊略顯失望,更加甕聲甕氣了,說:“看來,也太為難你們了。實在不行,還是要求助於2386研究所。”


    薑曉彤未置可否,整了整著裝,踮起腳尖,慢跑兩步,輕捷地屈下纖細的腰身,雙手點地,一個漂亮的倒立便形成了,同岑立昊處在同一個平麵上。薑曉彤說:“師長,正麵接觸不敢跟你平起平坐,這下可以跟你平等對話了。”


    岑立昊說:“誣蔑岑副師長,岑副師長在別人麵前可以裝腔作勢,在你們這些信息前沿人才的麵前,我什麽時候不是點頭哈腰的?說,到底什麽事?”


    薑曉彤說:“師長,除了任務以外,您跟部屬就不能談點別的什麽嗎?”


    岑立昊說:“談什麽?別跟我說幫你找男朋友的事,在這個方麵,我弱智。也別說走,至少現在你還不能走。”


    薑曉彤說:“師長,你說,我們近年能遇上戰爭嗎?”


    岑立昊說:“岑副師長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們現在正在進行戰爭。”


    薑曉彤說:“有一點不好理解,我感到你對戰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興趣。”


    岑立昊說:“還是那句話,沒有任何一匹馬是為戰爭而生的,但戰爭可以造就戰馬。既然是軍人,我不能不思考戰爭問題。很簡單,我吃的是軍糧,穿的是軍裝,拿的是軍餉。你也一樣。”


    薑曉彤說:“師長,你是不是很希望發生戰爭?”


    岑立昊說:“不希望,但岑副師長必須做好準備。”


    薑曉彤說:“你是不是希望你等待的這一天早日到來?”


    岑立昊說:“我又不是魔鬼,我為什麽希望發生戰爭?我就是準備。”


    薑曉彤說:“你的準備和別人的準備不一樣,我感到你總是躍躍欲試,隨時準備出擊。”


    岑立昊說:“前幾天我看報紙看到一則故事。說有一個警察,特別走運,當了一輩子警察,每天都是全副武裝,準備戰鬥,但他一輩子也沒有遇上搶劫,當然也沒遇上什麽危險。這個警察就這麽風平浪靜地結束了警察生涯,到要宣布他退休的那一天,他最後一次穿上警服,帶上手槍,到警察局裏辦理退休手續。恰好就在一天,在路上他遇上了搶劫銀行的罪犯,他和罪犯同時拔出了手槍,但是他的手槍裏沒有子彈,而罪犯回手就是一槍,這個老警察死在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同罪犯的搏鬥中。你說,這個警察是幸運的還是不幸運?”


    薑曉彤說:“我想他是太不幸了,簡直倒黴透頂。”


    岑立昊說:“我們當然不想像他那樣倒黴,所以就必須隨時做好準備。隻要準備好了,形成勢均力敵的對峙,戰爭就不會輕易爆發。這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薑曉彤說:“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戰爭準備得越充分,戰爭越有可能打不起來?”


    岑立昊說:“yes。你怎麽回事?東奔西跑來找我,總不會是來跟我空對空地探討戰爭的意義吧?”


    薑曉彤說:“我要向科學大師學習,首先要搞清楚我的工作是為了什麽,在我的成果投入使用前,我要為它找到道德依據。”


    岑立昊的兩條長腿一先一後地落了地,驚喜地問:“小薑,是不是問題解決了?”


    薑曉彤仍然倒立,說:“師長,為了便於我向你匯報,你還得腦袋朝下,負負得正,這樣才便於交流。”


    岑立昊蹲在地上,看著薑曉彤的下巴說:“你這小鬼,也學會擺譜了,快說。”


    薑曉彤說:“那首長就等著吧,我跟你恰好相反,報喜頭朝下,報憂頭朝上。你要讓我站起來說,那我就給你報憂了。”


    岑立昊趕緊說:“好好,你厲害,本首長這回聽你指揮。”


    說著,一甩長腿又倒立起來。


    薑曉彤說:“師長,我們暫時不說話了行嗎?”


    岑立昊說:“岑副師長鬧不明白,你又玩什麽花樣?”


    薑曉彤說:“我想,就這麽跟師長倒看世界,誰也不說話。二十分鍾後,我們到工作室去,你將會看到你最想看到的。”


    岑立昊不禁大聲叫了起來:“哈哈,革命成功了!”


    說完,咕咚一聲蹦到了地上,就像年輕了十歲,哪裏還管什麽約定不約定,大手一揮,把薑曉彤的兩條腿從牆上捋了下來:“什麽二十分鍾?我還能等到二十分鍾?現在就去,把那個神仙給我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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