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采采已經奔過來,二十四的女孩,雀躍歡快得像隻小鳥:“媽!快看快看,和我想的一樣,粉雕玉琢的,就是……怎麽那麽瘦那麽小呢?像個糯米團子!啊啊啊,這是我的侄……”


    “采采!”


    蘇雲忙攔住口無遮攔的女兒,因為她看到了季深行眼底密布的冷意。


    上次在季家別墅門外,季深行警告過她的。


    蘇雲走上前,眼中泛紅,輕輕喚了聲:“綿綿。”


    顧綿的手已經被蘇采采強行握住,那力度,緊而激動。


    她心中五味陳雜:“阿姨。”


    “小嫂子……你太壞了。”


    蘇采采捶打她的手臂,根本沒有力度,水汪汪的明眉大眼漸漸蒙上一層霧光,慢慢變紅。


    她不由分說趴上她瘦削的肩頭,不一會兒,顧綿感覺到肩上那片濕漉漉。


    暗暗歎聲氣,顧綿喉嚨裏也哽咽。


    這大概就是故人重逢,一切盡在不言中吧。


    蘇雲則怔怔地看著已經被季深行重新抱回懷中的小人兒。


    承襲了父母得天獨厚的基因,真的和采采說的一樣,粉雕玉琢的糯米團子,皮膚奶白得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臉小小


    瘦瘦,頭發是泛黃的絨卷毛,三歲多的孩子,兩歲多的模樣。


    蘇雲心裏一揪,孩子能生下來已是萬幸,可能先天*,所以身體才不好的吧。


    “二哥,我能抱抱她嗎?”蘇采采擦擦眼角的淚水。


    季深行麵色還是沉的,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倒是男人懷中的小東西,大眼睛溜溜地在兩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臉上轉。


    小腦袋歪到顧綿麵前,小手捂著嘴,口水呼呼的聲音:“媽咪,你認識這兩個漂亮阿姨嗎?”


    漂亮阿姨,多討喜的話。


    “真是可愛的小東西,小嫂子,你把她教的真好。”


    尤其是那頭小黃卷毛,看著就讓人有種忍不住想摸一把的衝動啊。


    蘇采采心癢癢極了,笑嘻嘻的湊過去:“小盆友你好啊,我叫蘇采采,你呢?”


    皺皺很大方:“我叫顧未來,小名皺皺。”


    顧綿走到自始至終沉默的男人麵前,也不看他,踮腳從他懷裏抱過皺皺。


    季深行皺著眉頭望她,手臂,卻漸漸鬆了力道。


    顧綿把皺皺放到地上,牽著她,回身招呼:“阿姨,采采,跟我往這邊走。”


    皺皺走了幾步,發現少了個人,回頭,果然,她的老伯伯一臉不高興地杵在原地。


    “媽咪,老伯伯呢,你不邀請他嗎?”


    顧綿停了一下。


    蘇雲心領神會,老伯伯,看來,深行還沒和孩子相認。


    “他有他的事要忙……”


    顧綿剛說不到一句,身高腿長西裝革履的男人已經大步朝她們走過來。


    當著蘇雲和蘇采采的麵,顧綿也不好做的太難看。


    沒說什麽,牽著皺皺上樓去了。


    蘇采采等季深行走過來。


    男人始終繃著深刻立體的五官,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蘇采采是個不怕死的:“二哥,你動作怎麽這麽慢,小侄女現在還不認你這個爹啊。”


    季深行斜她一眼,眸底的冷意和警告,令蘇采采一個寒噤。


    “看你這情況,那肯定小嫂子也沒追到手嘍,真遜誒……”蘇采采繼續嘀咕。


    男人步子一頓,清瘦高大的背影,幾不可覺地一僵。


    蘇雲忙斥:“話怎麽這麽多。”


    …………


    小區半舊不新。


    建的時候就沒有電梯。


    一行人走到五樓。


    顧綿拿出鑰匙,皺皺好動地搶過鑰匙,踮起小短腿就要趴門,那小小的個子怎麽也挨不到鑰匙孔。


    “皺皺,把鑰匙給我。”顧綿又氣又好笑。


    小東西的性格卻像了她,要做一件事就非要做不可,執拗得很,跟門較上了勁:“三天前老師才量了我的身高,說我


    長高了一點點的,為什麽還是開不了門?可惡,一定是門也在偷偷背著我長高,故意不讓我開……”


    顧綿哭笑不得。


    身後,蘇雲和蘇采采卻都是掩嘴笑了。


    就連季深行,薄唇也忍不住彎了彎。


    身側清冽的氣息一晃而過,然後,顧綿就看到季深行擠進來,半蹲腰身,大手將小東西一摟,抱起:“來,再試試。”


    皺皺雙腿騰空,一下子高了許多,小手拿著鑰匙往鑰匙孔裏去,雙手並用,折騰了一會兒,哢擦,門開了。


    “噢耶!”


    皺皺歡呼一聲,季深行把她放下,小東西咬牙拉開門,站在裏麵,憨態可掬地衝蘇雲和蘇采采做了個請的姿勢。


    逗得蘇雲和蘇采采樂不能止。


    心中對這個小家夥的喜愛,更深。


    蘇雲忍不住暗暗感歎,老爺子盼了那麽多年的曾孫,盼成了心病,若是他見到這麽可愛的皺皺……


    隻是……


    蘇雲看向季深行,又看向顧綿。


    終究,目光黯然了下去。


    ……………


    顧綿把皺皺的書包放下,進了廚房。


    給蘇雲和蘇采采泡茶。


    房子不大,所以,客廳裏的聲響廚房聽得一清二楚,大概是蘇采采正給皺皺展示禮物,皺皺脆脆的笑聲縈繞了整個屋子。


    小孩子都一樣,皺皺也喜歡小東西小玩意兒,隻是她條件有限,很多貴的高檔的,買不起。


    皺皺懂事,別的小朋友抱著一兩千塊的布娃娃,皺皺大眼睛瞪著,那亮澄澄羨慕的目光分明也想要,卻總是衝她笑,


    小腦袋搖著,說,媽咪,我才不玩那些幼稚東西。


    每每那時候,顧綿就心疼的發酸。


    盯著冒白氣的水壺,顧綿眨眨眼,要去拿櫃子最上層的茶葉罐,上次淩風過來放到最裏邊了,踮著腳怎麽也拿不到。


    頭頂有陰影覆蓋過來,熟悉的清冷氣息靠近。


    一道長臂從她右肩伸出,男人胸膛貼了她的背脊,衣料短暫摩挲,低頭,茶葉罐已經擺在她手邊。


    男人長身玉立在她身後。


    背脊灼灼的,顧綿沒回頭,自顧自泡茶。


    待顧綿端了兩杯茶要出去時,他拉住了她。


    顧綿凝一眼手臂上修長好看的手,抬頭,對上那兩道深幽漆黑。


    他薄唇抿著,淡淡的:“蘇雲和蘇采采,不是我叫來的。”


    顧綿看他一眼,沒什麽表情,手臂從他手裏出來,走出去。


    …………


    “我來教你,這個要這麽安裝的,然後你按一下這個鍵,聽,有音樂了吧……”


    蘇采采整個身體歪倒在半舊不新的沙發上,懷裏窩著皺皺,一大一小,根本沒有年齡上的隔閡,短短的時間,混熟了。


    蘇雲接過顧綿手裏的茶杯,放下。


    轉身拍拍蘇采采的肩。


    蘇采采回頭,看一眼顧綿,明白意思,抱起皺皺拿了一堆東西:“小家夥,你的臥室,哪間?”


    皺皺一指。


    蘇采采抱著小家夥進了臥室。


    蘇雲拉著顧綿坐下,抬頭,見西裝革履的男人還立在客廳中央,微蹙著眉頭漫不經心打量房間布局。


    過於頎長挺拔的身形,襯得本就不寬敞的客廳更加憋仄。


    蘇雲敲敲玻璃挨桌。


    男人沉沉看過來。


    蘇雲努努嘴,使眼色。


    男人不悅地掃了一眼她旁邊安靜坐著的女人,慢吞吞走開了。


    顧綿知道蘇雲有話跟她說,並且,也大致猜到了些內容。


    果然,蘇雲端詳著她,握住了她的手:“綿綿……”


    顧綿斂目:“阿姨,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也請你不必再說。見到你和采采,我很高興。也感謝你們,沒有把我和皺皺


    的消息透露給爺爺奶奶,若是他們知道了,那今天來的就是他們。我不想再和季家有任何牽扯,我和皺皺生活的很


    好,不需要任何幫助,你和采采要是想我們了,可以偶爾來看看皺皺。”


    她一口氣說完,幾乎堵住了蘇雲所有憋在心裏的話。


    蘇雲看著這個比過去四年成熟也果斷了很多的小輩,一時間心思百轉。


    笑了:“綿綿,你長大了。”


    顧綿淡淡一笑,為了長大,她付出了太沉重的代價。


    “綿綿,作為長輩,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說。其實上次也看到了你。深行警告我,不要對老爺子說你回來的消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兩年前醒來後就找到了你,並且一直派人暗中關注和保護你和皺皺,不然你以為,憑著爸爸那麽厲害的人脈,四年都查不到你的消息?而且,國外生活那麽亂,你自己想想,四年,你遇到過什麽難事嗎?”


    顧綿身子微微一震。


    抬頭望向臥室裏,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蹲在地毯邊,靜靜看著采采和皺皺玩耍,留給她一個深邃堅毅的側麵。


    是這樣?


    他並不是在她回國後遇到她才知道皺皺的存在,而是兩年前就知道了,並且一直沒出麵,派人暗中守著她們?


    她一直以為在國外那麽亂的地方四年生活安靜祥和是她的運氣,原來,是他暗中給了她這麽一個寧靜生活的環境。


    “深行不去找你,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兩年前醒來短暫失憶,失憶好了以後就是永不休止的手術,他的腿斷了,腦顱重傷,大半年不能下*的,隻有不停的手術,縫合,又拆開,塞進去東西,又取出來。那段日子暗無天日,直到一年前,他勉強能走路了,就開始強力複健,你要是看到一年前的他,你會覺得恐怖的,別說見人了,那時候他的病房,是不能有反光的東西的,連他自己都害怕見到那樣的自己,有時候我去看他,他躲在洗手間裏,一遍一遍自言自語,說這幅樣子,怎麽去見你們,怎麽去見你們。”


    蘇雲說到這裏已經紅了眼睛。


    顧綿怔怔的,腦袋裏,白茫茫的一片。


    “上次我去河濱印象給他打掃房間,看到他臥室的抽屜裏有本做的很美的相冊,裏麵全是你和皺皺在國外生活的照片,那些照片,按照皺皺從小到大的順序排放……”


    顧綿猛地站起來,心中激蕩,築起來的堅固城牆似乎在一點一點坍塌,她拒絕再聽下去。


    蘇雲看她這樣的反應,拉住她,笑著擦擦眼淚:“好了,我不說了,免得你以為我再給他拉票。”


    “阿姨……”


    “阿姨的意思,他一直愛著你,沒有停止過。阿姨也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你對他,沒有完全放下,你們又有皺皺,可愛的結晶,為什麽不能再給他一個機會?”


    顧綿不說話。


    蘇雲緊了緊她的手,歎道:“世上最難過的,是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啊。”


    眼見顧綿眼裏湧起波浪,蘇雲知道自己說的話起作用了,不再多說什麽。


    …………


    臥室裏。


    蘇采采時不時側目睨一眼靜靜杵在一旁的男人。


    小心思一動:“對了,皺皺,怎麽沒見你爸爸呀?”


    皺皺一頓,把烏龜慢慢放下,流光溢彩的大眼睛瞬時黯淡下來,粉暈的小臉蛋也像蔫了的花,半晌才咕噥小嗓子:“……我沒有爸爸的。”


    說著,大眼睛看向蘇采采,好像在等蘇采采鄙視的眼神。


    因為在幼稚園,她說她沒有爸爸,小朋友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有點冷,好像好有點同情,有些就不跟她玩了。


    季深行冷掃一眼蘇采采。


    蘇采采吐吐舌頭,拉過小家夥的手:“我也沒有爸爸。”


    皺皺像是找到了同盟,灰灰的大眼睛亮了亮:“真的嗎?”


    “真的啊,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爸爸。不過雖然沒見過,但我還是會想他,那皺皺,你想爸爸嗎?”


    蘇采采賊笑著,瞥一眼身旁明顯僵了僵的男人。


    皺皺繼續摸著慢慢的龜殼:“有時候會想,但是媽咪躲在被子裏哭的時候,不想,討厭他。”


    身旁男人,更加僵硬。


    “其實我好多次都夢見了爸爸的,他長的比其他爸爸都要好看,很高,一隻手就能把我舉到頭頂,他對別人都好凶,但會對我笑,每天早晨把我抱起*,背著我去幼稚園,跟媽咪一起接我上下學,還會帶我去遊樂園動物園,帶我去吃披薩套餐,還會來看我六一兒童節的表演,買一大束花,會很輕很輕地叫我皺皺,教我畫畫,回家就幫著媽咪準備晚餐,我呢,就坐在沙發裏看動畫片,然後他喂我吃飯……嗬嗬……采采姐姐,我是不是要求太多太貪心了?”


    蘇采采背過身,偷偷擦了擦濕漉漉的眼角,轉身,抱起小東西狠狠揉進懷裏,啞著聲音:“怎麽會,這些都是爸爸該做的,他就該這麽做,還要做更多!二哥,你說是不是?”


    轉頭,身旁原本蹲著的男人已經站起來,蘇采采沒去看他的臉,隻看到,那雙修長好看的手,拳頭攥得很緊很緊。


    蘇采采摸著懷中小家夥的腦袋:“皺皺。”


    “嗯?”


    蘇采采再度抬頭看一眼背對著她們要離去的男人,像是下定決心了似的:“皺皺,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的爸爸……”


    將要離去的男人,忽的頓住。


    蘇采采嘴裏每蹦出一個字,他的背影就更加僵硬一分。


    蘇采采盯著二哥高大卻在輕微顫抖的背脊,一字一句:“……皺皺,其實你的爸爸……”


    “采采!”顧綿忽然跑進來,臉色有些壓抑不住的鐵青。


    季深行長眸深邃漆黑,直直地看向她——


    眼眸裏的翻湧的激烈情緒,深不見底能將她淹沒,而他的薄唇嘴角漸漸添了寡淡的自嘲。


    顧綿垂眸,壓不住的心跳聲裏,一把從蘇采采話裏奪走皺皺。


    “小嫂子……”蘇采采表情糾結地站起身:“我沒別的意思,隻是覺得……”


    顧綿麵色尚是冷的:“天差不多要黑了。”


    送客之意明顯。


    客廳裏,蘇雲無聲而歎,看來,顧綿這次真的是鐵石心腸,那麽堅決,很難撼動,恐怕還得看深行自己去努力,外人


    隻是外因推助一把,不會起最深最根本的作用。


    “采采,出來吧,差不多該回家了。”蘇雲召喚。


    蘇采采戀戀不舍地看著皺皺,實在舍不得這個小可人兒。


    季深行眼眸暗黑無波,已經平複情緒,推了推蘇采采。


    蘇采采不情不願地和皺皺道別,被蘇雲拉著,走出門。


    顧綿抱著小手揮著的皺皺站在門裏,側頭怒視:“你也走。”


    季深行不會想在這個時候激怒她的,摸了摸皺皺的小黃毛,柔聲:“再見。”


    皺皺笑容甜美:“老伯伯再見,蘇奶奶再見,采采姐姐再見。”


    門啪嗒關了。


    皺皺慢慢放下小手,剛才還高興的小臉蛋有些蔫蔫的,小小的期盼的聲音:“媽咪,采采姐姐什麽時候會再來找我玩?”


    小孩子尤其怕寂寞。


    皺皺除了在幼稚園就是家裏,晚上顧綿要處理公務,請不起保姆,皺皺身體又不好,不放心她一個人下樓,怕被其他孩子欺負,皺皺也從不嚷嚷著要出去玩,總是一個人很乖的抱著慢慢看動畫片,樓下歡聲笑語一片,偶爾她會趴在陽台,盯著下麵打鬧的孩子們,寂寞無聲地看。


    顧綿歎氣,避過蘇采采:“來,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吃了飯,給皺皺洗了澡,哄她入睡。


    顧綿回到自己*上,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著了,蘇雲的話曆曆在耳。


    她花了四年來平靜的心,這一刻,兵荒馬亂。


    原來,他一直在,從未放棄過她們娘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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