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老頭子”的要求,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整軍工作,首先從文化工作入手,成立了抗敵劇社並辦起了《陣線報》。


    新成立的抗敵劇社是鬆散型的,成員大部分兼職,上至彭伊楓,中間包括田紅葉和王淩霄等人,下至新戰士小侉子。政治部的幹事,司令部的參謀,隻要有點文化,統統上台。成立半個月之後,又從當地的學生中找來了五六個男女,這樣就掛上了抗敵劇社的牌子。這些人在打仗的時候各負其責,像田紅葉仍然是宣傳科長,王淩霄仍然是機要員,劉慶唐仍然是作戰參謀。


    抗敵劇社不光要排練節目,要辦報紙,還擔負了文化教員的任務。彭伊楓鼓動霍英山給遊擊支隊和地方部隊共十二個連以上幹部下了死命令,每人在一個月內學習認寫三百個字,抗敵劇社的隊員被派了六個地方去教這些基層指揮員認字。


    但是別的地方都好說,最初的阻力恰恰來自學文化呼聲最高的霍英山本人。霍英山在會上振振有詞地號召大家學文化,說沒有文化死路一條。但那是要求別人,他沒想到政治部的教員曾見湖會通知他去上文化課,還要帶小板凳。


    霍英山一聽臉就黑了,衝曾見湖嚷道,“老子大小也是個司令,你的意思是我跟大家一樣當小學生?完了還要考試,還要往臉上貼白旗紅旗?紅軍時期就是這麽幹的,老子也就是因為這個才不願意學的。”


    曾見湖說,“目前隻是上大課,怎麽考試還沒說。”


    霍英山說,“告訴你們彭主任,就說霍司令軍務在身,要想大事,學文化這點小事你們辦就行了。”


    話傳到彭伊楓的耳朵裏,彭伊楓笑笑。心想這個老排長,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連鬼子都不怕,就怕學文化。你在會上大呼小叫,可是說起來一套,做起來一套,那怎麽行啊?那讓別的支隊首長怎麽看?這項工作還不被你老人家搞成夾生飯啊?


    彭伊楓對曾見湖說,“好,你去告訴霍司令,他軍務在身,我給他派一個專職教員,就在他的門前等著,他啥時有空,啥時學文化。他這三百字不學會,教員不撤。”


    彭伊楓給霍英山派的專職教員是機要員王淩霄。


    上次護送軍部幹部過江,對於王淩霄的情況,彭伊楓又有了一些了解。一種比較可信的說法是,這位同誌在蘇區時,犯過錯誤,而且是一犯再犯。一次是包庇犯錯誤的同誌,一次是誤解沒有犯錯誤的同誌,後一次尤其嚴重,直接造成了損失。後來新四軍成立了,從陝北抽調一批幹部,王淩霄就要求過江了。這些年王淩霄十分低調,原本一個朝氣蓬勃的女幹部,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點老氣橫秋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彭伊楓感到王淩霄雖然文氣了一點,但並沒有未老先衰。這個同誌參加工作有些年頭了,鬥爭經驗其實還是很豐富的。初來江淮,在大蜀山一二五團駐地同唐春秋唇槍舌劍,王淩霄隻是插了幾句話,卻是句句有分量,讓彭伊楓刮目相看。


    彭伊楓安排王淩霄輔導霍英山學文化,是有所用意的。他的想法是以柔克剛,看似沒有什麽道理,但彭伊楓就這麽想的。他總覺得,像霍英山這樣一腦袋倔筋的人,就該由王淩霄這樣不緊不慢的女同誌來對付。


    王淩霄遇到了空前的麻煩。


    首先霍司令的味道她就受不了,霍司令身上的味道不是一般的味道。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在小板凳上,霍司令吸溜旱煙管的時候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草味,不吸旱煙的時候情況更糟,從他的嘴裏散發出來的是煙油和食物發酵之後的惡臭。霍司令活到三十多歲了,從來就沒有刷過牙,連漱口都少有。霍司令還不光是嘴裏的氣味讓王淩霄不堪忍受,霍司令的身上也是一股說不上來的難聞氣味。跟他坐在一起,王淩霄經常感到頭暈目眩。


    但是王淩霄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因為輔導霍司令是組織上交給她的任務。像她這樣的人,組織上能把任務交給她,就是一種榮幸,哪裏還能挑三揀四呢?當然更不能嫌棄革命同誌,尤其是不能嫌棄霍司令。隻要想到了革命同誌的感情,她就得心甘情願地捏著鼻子忍受霍司令的惡臭。


    但是有一點她沒有想到,她尚且能夠忍受,霍司令反而受不了了。


    自從彭伊楓等人上山,杜家老樓的房子緊張,霍英山嫌鬧得慌,住進了蓮花村桂氏莊園,跟獨立營二連住在一起。蓮花村離杜家老樓也就兩三裏路,地方是個好地方,依山傍水,而且地形比較安全。二連連長馮存滿是霍英山的老部下,在川陝的時候就是霍英山的警衛員,後來又追隨老團長到天茱山拉隊伍。可以說是霍英山最倚重的人,使喚起來自然比較方便。


    這天是個好天,冬日的陽光暖暖的。


    一個上午,王淩霄就坐在桂氏莊園霍英山的小院子裏。院子倒是寬敞,高牆大門,青磚黑瓦,院牆上搭著絲瓜架子,幹枯的秧條上還掛著幾條曬幹的絲瓜。院中心還有個花壇,一到春夏,裏央開滿各式各樣的花。


    給霍司令輔導文化,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是霍司令到底是坐著還是蹲著的問題。起先是坐著,但霍司令坐在王淩霄的對麵,怎麽坐怎麽不自在,幹脆蹲著。因為一條腿不得勁,蹲的姿勢就很難看。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還是坐著,你蹲在那裏像個什麽樣子?蹲在那裏也沒法寫字。”


    霍英山說,“小王同誌你就饒了我吧。你說我一個扛槍打仗的人,你非讓我識字幹啥?你們還真把我當大首長培養了?”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要體諒我,這是彭主任交給我的任務。彭主任說霍司令要是不帶頭學會三百字,支隊的學文化就會受到重大影響。”


    霍英山摳摳眼屎說,“那你教吧。”


    王淩霄說,“你得坐到桌邊來。”


    霍英山仍然蹲著說,“你在桌上寫,我能看見。我腦子不靈眼睛靈光,火眼金睛呢,隔半裏路都能瞄準鬼子。”


    王淩霄心想,你不坐桌邊也好,離遠點味道也小一點。王淩霄說,“霍司令我先教你‘新四軍’三個字,‘新’就是新舊的新。”然後一筆一畫寫了一個“新”字,讓霍英山湊近了看。


    霍英山吧嗒著旱煙,眯縫著眼睛看了看王淩霄,又伸長脖頸看了看桌麵上寫在黃裱紙上的字,把腦袋搖得像貨郎鼓,說,“寫不來寫不來,橫豎太多了。”


    王淩霄沒法,“隻好說,那先學‘四’字,這筆劃少吧?”


    霍英山仍然搖頭,擠出一臉苦相,像一隻屁股上挨了腳踢的猴子,說,“我學不會‘新’字,光會寫‘四’字也沒用啊!你還是饒了我吧。”


    一個上午,王淩霄口幹舌燥,沒有教進去一個字。


    這個中午,王淩霄沒有吃飯,就坐在霍英山的住處門前,默默地看天。她抱定了一個主意,你霍司令油鹽不進,我就飯菜不吃,我就這麽坐著,直到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坐下來認字寫字為止。於是乎,任炊事員和通訊員怎樣苦苦相勸,也不管霍英山怎樣軟硬兼施,王淩霄就是不動筷子。


    二連那天給王淩霄準備的飯菜是很講究的,除了一個小蔥炒雞蛋,還有一個辣子炒筍雞。霍英山一遍一遍地嘟囔,“看看,馮存滿還真有兩下子,這可是天大的麵子,我在這兒住一個月了才第一次看見這麽好的菜,全是沾你的光。你要是再不吃,那我就沒辦法了,我總不能到天上給你摘月亮吧?”


    王淩霄說,“我不要你到天上摘月亮,你答應好好學文化,我就吃。不然我就絕食。”


    霍英山把大煙袋杆一橫,盯著王淩霄看了看,突然笑了,小眼睛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說,“那好,你把飯吃了,我下晌就跟你學寫字。”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說話要算話。”


    霍英山把旱煙杆舉起來,朝天上一戳一戳的,像是指天發誓:“咦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這麽大個老紅軍,還能糊弄你嗎?”


    王淩霄這才勉強一笑,端起了飯碗,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覺得不對勁,起身讓通訊員去找霍英山,哪裏還能見到他的影子?霍英山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霍英山去找彭伊楓去了。


    霍英山這回找到彭伊楓,就不客氣了,大大咧咧地說,“伊楓,我建議你們搞一個規定——這學文化嘛,大家都要學,都要好好地學。但是,這個,這個,有些人嘛,可以先緩緩。我們年齡大,腦子不好使,就不要跟大夥兒一樣了。”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怎麽能會上一套,會下一套呢?學文化就那麽難?”


    霍英山斬釘截鐵地說,“就那麽難,不然我當初就不會離開延安了!一個月內學三百個字,你打死我我也學不會。”


    彭伊楓說,“一個月三百字,一天也才十來個字,怎麽就把老排長難成了這個樣子?這比打鬼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霍英山說,“伊楓啊,你這是站著說話腰不疼啊。你有文化,一天學十個字不算啥,你哪裏知道,隔行如隔山啊。你再也不要派那個王淩霄去逼我了,我學不進去,她不吃飯,要死要活的,可真是愁死人了。”


    彭伊楓說,“我就不相信,教你學文化,又不是逼你當漢奸,就會那麽難?其實是你自己心裏想著難。當初,要不是沒文化,你也不會受那些罪。”


    霍英山說,“沒生過娃子你不知道肚子是咋疼的。伊楓,老排長求你了,你就特殊我一下,別讓我學了。我這個司令員讓給你當都行。”


    彭伊楓說,“老排長,別的都好說,你要是願意,偷著娶倆媳婦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學文化是上麵安排的重要工作,營連幹部人人過關,雷打不動,你當司令的不帶頭不行。”


    霍英山火了,把駁殼槍抓過來,又拍到桌子上說,“那你就拿這把槍把我崩了。彭伊楓我跟你一句話講到底,我老霍要命一條,要我一個月學三百個字,比登天還難!”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這是怎麽回事啊?學文化是個好事,隨著戰爭形勢的發展,敵情越來越複雜,仗越來越難打,我們的幹部職務也將越來越高。現在不像紅軍時期,一個團百十個人,大家都沒文化,隨便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指揮。現在來天茱山參加抗戰的,有不少知識分子,你沒文化,就領導不住他,更別說打鬼子了。”


    霍英山說,“說來說去,學文化不就是為了當官嗎?那我不當官了,司令也不當了。你讓我當夥夫去!”


    彭伊楓也火了,說,“老排長,當夥夫也得有文化。天茱山抗日根據地不允許有一個沒有文化的人!這個文化你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不當司令也得學文化!”


    兩人正吵著,王淩霄在門外出現了,靠在門邊,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屋裏。彭伊楓說,“老排長你看看,你把我們的女同誌都氣得說不出話了!人家也是老革命呢!”


    王淩霄還是一動不動,就那麽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霍英山,臉上甚至還掛著捉摸不定的微笑。霍英山可以跟彭伊楓來橫的,但他不能跟王淩霄來橫的。見王淩霄這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當真以為是他把王淩霄氣得說不出話了,趕緊把罪過都攬到自己的頭上,慌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說,“王淩霄同誌你別生氣啊,都是我不好。你別讓我這個大老粗氣出毛病了,我跟你學還不行嗎?”


    彭伊楓說,“好啊好啊,王淩霄你聽見了吧?雲開霧散了。你把司令員攻克下來了,天茱山就沒有攻不下來的堡壘。”


    王淩霄還是沒說話,笑笑。


    二


    盡管霍英山表態要認真學文化,但是真正學起來還是有不少困難,思想通了,並不意味著技術上通了。霍英山腦子並不笨,但是前頭學後頭忘,一忘了積極性就下去了。


    有一次王淩霄在杜家老樓西邊的崗子上看夕陽,心煩,自己跟自己發了一通牢騷。說倒了八輩子黴了,教文化居然攤上了霍英山這個榆木疙瘩,教他學文化,簡直比打鬼子還難!


    這時候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世上無難事,隻要有心人!


    她倏然一驚,睜眼向四周看了看,闃無人跡。遠方的落日正在一點一點地挨近山脊,落日底緣和山脊的銜接處,像是融化了的鋼水,在遠山的廓影上洇出一片血紅。


    那時候在川陝,紅軍也搞掃盲。他當團政委,當師政委,都把掃盲當作一件重要的事情來抓。他總是說,“看問題要長遠地看,我們現在是跟敵人打遊擊,嗓子大膽子大就可以當排長,識幾個字就能當參謀,敢打能拚就能當連長。可是我們不能總打遊擊,我們要奪取政權,就要和敵人大兵團作戰,既需要戰略思想,也需要戰術技術,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將來戰爭結束了,還要治理國家,製定法律,管理社會。如果我們這些打天下的沒有文化,革命成功了,也就隻能回家種地了。沒有文化就沒有覺悟,沒有覺悟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報國犧牲的精神!所以建軍之道,必須學習文化!”


    她也聽過他講課。她能夠看得出來,那些聽他講課的幹部,有團長團政委,有營長營政委,他們對這位首長是信賴的,也是信服的。隻要是他鼓勵大家做的事情,大家都非常賣力地去做。他是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富有激情。他仰著下巴,一隻手叉在腰間,一隻手做著淩厲的動作,耳朵根子上夾著一截鉛筆頭,慷慨陳詞:“文化就是機關槍,文化就是迫擊炮,不,文化比機關槍和迫擊炮還要重要得多,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不可能打勝仗的,更是不可能掌握政權的……”


    要是他還活著該有多好啊,要是他還活著,要是他還在這裏,霍英山的學文化算什麽事啊?天大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隻要是他要做的事情,霍英山也會跑前跑後地去做,盡管他瘸著一條腿。


    倏然,她覺得眼前閃過一道紅光,她看見西邊的火燒雲又彌漫了天穹,天穹下麵一匹雪青馬正在向她馳騁而來,夕陽的餘暉像海水一樣跟隨著他。她的血液頓時湧了上來,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向他張開了雙臂……


    他們一起走上了天茱山的林間小路,一如當年一起走在川陝根據地的羊腸小道上。他打著綁腿,神采奕奕,腰間別著精致的小手槍。她跟在他的身後,手裏拿著一枝桂花,幸福洋溢在臉上。


    他說,“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她說,“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


    他說,“那就等革命成功吧,革命成功了,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她說,“我現在就要和你在一起。我已經等了三年了,一天也不能等了。”


    他說,“不行啊,我去執行一項絕密的任務,我們不能因為兒女私情影響了我們的事業。”


    她說,“你真舍得把我丟在這裏?你不知道我在這裏有多難,同誌們不理解我,我就像一個沒有家的孩子,我感到我好孤單。”


    他說,“革命就是這樣,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她說,“這裏的工作好難做啊,組織上讓我去教霍司令學文化,前頭學後頭忘,真是刀槍不入啊!”


    她看見他笑了。“哦,你是說那個霍英山啊,那是個很能打仗的家夥。”


    她說,“可是他根本就學不進文化,怎麽辦啊?”


    她看見他仰起了下巴,似乎在跟白雲喃喃私語。他說,“像霍英山這樣的同誌,沒有嚐到文化的甜頭,也沒有感性認識,覺得很深奧,怕字當頭,所以就排斥。對於這樣的人,不能掰開腦袋硬灌,得用巧勁。”


    王淩霄說,“我也想了,可是一筆一畫都是死的,我隻能硬灌。”


    他說,“一筆一畫怎麽是死的呢?你看‘新四軍’三個字,這一筆一劃……”突然王淩霄眼前“新四軍”三個字橫豎左右都活了起來。她頓時感到一陣清爽的氣息從身體的內部冉冉升起,像是伴隨著一陣高山流水般清澈的音樂。她說明白了明白了,你總是那麽一針見血。她想挽起他的胳膊,卻發現他不見了。她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顧,身邊隻有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田紅葉帶著新參軍的晉薪等人正從杜家老樓方向向她走來,並且喊著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王淩霄改變了過去那種填鴨式灌輸教學法,而是把每個字拆開。王淩霄用樹棍在地上畫了個“一”字,問霍英山,“這個字認識嗎?”霍英山疑疑惑惑地說,“莫非是一?”


    王淩霄說,“對了,就是一。”然後又加一筆問,“這個字認識嗎?”


    霍英山說,“莫非是二?”


    王淩霄說,“對了,就是二。霍司令真聰明。”


    霍英山說,“這麽容易啊?那是八就畫八下,一百就畫一百下?”


    王淩霄說,“是三畫三下,再往下就不能這麽畫了。這個以後再說。”王淩霄把“二”字頭上加了一點,中間加了兩點,說,“霍司令你站起來。”


    霍英山狐疑地站了起來,傻傻地看著王淩霄。


    王淩霄說,“你兩條腿站在地上,腦袋鑽出了天上,你就立起來了。這就是個‘立’字。”


    霍英山想了想說,這個我能記住。


    王淩霄又在“立”字下麵寫了個“小”,說,“霍司令你立起來了,你很高大,你腳下的東西都很小,這個字是個‘小’字。”


    霍英山歪著腦袋想了一下,突然把兩腿一並,兩隻胳膊往胯間一張,說,“嘿嘿,這個‘小’字好記也好寫,看我這個樣子,不就是個‘小’嗎?”說著,還把腳趾往上一翹,以表示是“小”字下麵那一鉤。


    王淩霄喜出望外,原先她說霍司令聰明,還不過是鼓勵霍英山的意思,等霍英山像蝴蝶一樣扇動兩隻胳膊比劃出一個“小”字,她驚喜地發現這個滿嘴煙臭的漢子還當真有點靈氣呢。


    王淩霄說,“對了霍司令,你那個樣子就是個‘小’字,來,咱們把‘小’字上麵再加一橫,這就是個‘木’字……”


    就這樣一點一滴、一尺一寸地向前推進,艱難而又緩慢,還多少有點歡樂。一個上午,光是“新四軍”這三個字,經過分解組合,霍英山便學會了一、二、立、小、木、斤、口、兒、曰、旦、亙、車、新、四、軍,一共十五個字。


    這個方法讓霍英山感到很神奇,頓時興趣大增,不僅會認了,而且會寫了。先是在地上用樹棍子比劃,差不多了,就在黃裱紙上寫,筆畫有從下往上的,也有從右向左的,但好歹把零件配齊了。寫完之後左看右看,突然大叫,“馮存滿!”


    馮存滿應聲而來。霍英山得意地搖頭晃腦,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底氣很足地說,“看看,本司令以身作則,這一天就學會了十五個字!傳我的話,連以上幹部都要向我學習,每天至少學會認寫十五個字,要超額完成學習任務,誰也不許再說困難了!”


    三


    曾見湖是個天才音樂家,說天才倒不是說有很高的造詣,但他確實有很高的天賦。曾見湖是南京師範學校的學生,本來是學地理的,但是到了天茱山之後,地理知識暫時派不上用場,需要人拉胡琴,曾見湖多少會拉點二胡,就成了抗敵劇社裏唯一的樂師,還收了小侉子侯究芬當徒弟,教侯究芬吹笛子。前幾天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沒有弦的小提琴,曾見湖七鼓八搗,把胡琴上的絲弦安了上去,起先像拉二胡一樣放在腿上拉,居然也能拉出曲子。後來被彭伊楓看見了,彭伊楓大笑,說:“我們天茱山抗日根據地真神奇,把小提琴當二胡拉還拉得這麽好聽。”彭伊楓告訴曾見湖,這東西好像是應該架在脖頸上拉的。曾見湖試了幾次,就試出姿勢了。


    彭伊楓下命令學文化,曾見湖也被分配了任務,而且是大任務,給連以上幹部上大課。別的同誌倒還好說,可有獨立營的副營長李廣正和二連連長馮存滿在,曾見湖的日子就難過了。


    馮存滿作戰厲害,紅軍時期就是揮大刀片子的好手,而且是個老資格,比支隊參謀長許成哲和獨立營副營長李廣正當連長的時間還早。但馮存滿跟霍英山一個毛病,就是學文化腦子不開竅,前學後忘,一上課就打瞌睡,一堂課曾見湖要不厭其煩地把他推醒。醒來之後馮存滿還不高興,說:“我正做夢打鬼子,眼看就要繳獲一挺機關槍了,你硬是把我推醒。學文化我沒意見,可你也得讓我把機關槍弄到手再說啊!”


    馮存滿每次上課都有一個故事,每次都弄得哄堂大笑。曾見湖感到像這樣搗亂,這個文化就沒法教了,就向彭伊楓告狀。彭伊楓把馮存滿叫了去,二話不說就是一頓臭訓,說:“馮存滿你驕傲什麽,倚仗你當過紅軍排長是不是?我彭伊楓還當過紅軍團政委呢!再搗亂,把你槍下了,到抗敵劇社當夥夫去。”


    馮存滿這才緊張起來,上課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雞蛋大,但是學業仍然一塌糊塗。


    李廣正不像馮存滿那樣瞎搗亂,學習的積極性倒是很高漲,但積極性高得過了頭。譬如教到了“抗戰”兩個字,一教就會,會了就提問題:“日本鬼子為什麽要打到中國來?”曾見湖就回答說:“這是侵略,是掠奪中國的財產。”但李廣正並不滿足,李廣正問,“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種糧食,為什麽要跑這麽遠動槍動炮還死人?他都來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嗎?”曾見湖就回答:“光靠種糧食種不出名堂,還是搶人家的來得快來得多。”李廣正覺得曾見湖講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還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對曾見湖的教學方法就不太滿意,而且在他的情緒鼓動下,大夥都提問題,弄得曾見湖捉襟見肘。後來曾見湖想了個辦法,選了魯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見湖心想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學會了認字,又學習了名著。


    但曾見湖沒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見湖搖頭晃腦地先把課文念了一遍——還隻是剛剛開了個頭,李廣正就叫喚起來,說:“曾教員你等等,你剛才念的是什麽?”曾見湖隻好重新念:“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李廣正連忙叫停,瞪著眼睛問曾見湖:“兩株棗樹,你就寫兩株棗樹不就明白了嗎?為什麽要寫成‘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曾見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說,“這是作者描寫的手法,先看見一株,再看見一株。”


    李廣正仍然一臉茫然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他明明寫著在他家的後園,怎麽會是剛剛看見一株,然後再看見一株呢?你這樣解釋不通。大家說通不通?”


    大家都說,“好像是不通。”


    曾見湖的頭上立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說,“這樣寫是為了強調的意思,強調是兩棵棗樹而不是一棵。”


    李廣正說,“你這樣解釋還是不通,他要是強調兩棵,直接寫成兩棵就行了,用不著這麽拐彎抹角。”


    曾見湖揩著冷汗說,“就算我解釋不通吧,咱們還是先認字好嗎?我再接著念,你們先聽一遍。”


    豈料剛念了幾句,別人沒說啥,李廣正又叫停,問道,“小紅花會做夢嗎?小紅花要是會做夢,那還能拿槍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見湖說,“李副營長你別老是打岔。”


    李廣正較真了,說:“我怎麽打岔了?你教書,總得把書上的道理講通吧?你講不通道理,讓我跟你瞎學,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誤誤……誤什麽來著?”


    曾見湖說,“誤人子弟。”


    李廣正說:“對了,可不是誤人子弟?那是要耽誤抗日的。”


    曾見湖苦笑說,“這是文學名著,作家這樣寫,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咱們就將就著先認字吧。”


    李廣正不吭氣了,但是臉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裏麵又有一絲得意。


    遇上這樣鑽牛角尖的學生,實在痛苦。一堂課下來,曾見湖已是汗流浹背。


    四


    經過一番摸索,鬆岡大佐苦心孤詣營造的“親善懷柔”工作終於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促成這項突破的不是他身邊像蒼蠅一樣繞來繞去的“皇協軍”頭目和陸安州的偽職人員,也不是那個他寄予了較大希望的酒業老板夏侯舒城,而是來自陸安州城東桃花塢。


    當河田大尉帶著那個儀表堂堂的方索瓦出現在鬆岡大佐麵前的時候,鬆岡大佐立即就對這個麵容清秀而又冷峻的、甚至有幾分孤傲的中國人產生了好感。是的,這個中國人不是一般的中國人,這個中國人的眼睛裏沒有怯懦,沒有獻媚,不卑不亢,不動聲色。但是,同宮臨濟之流的賣國求榮借刀殺人的目的不同,同董矸石、臧雲鶴等多數“皇協人員”的有奶便是娘的目的不同,同夏侯舒城明確的商業目的也不同。這個中國人與“皇軍”親善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就是仇恨。用方索瓦自己的話說,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


    方索瓦主動向鬆岡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早年考入黃埔軍校,為特別班高才生,畢業後在軍統任職,參加過江西“剿共”,被紅軍俘虜改造,當過紅軍教官,在“肅反”中被清洗,蹲過半年牢。後逃脫回到中央軍,又被懷疑為共軍地下人員,再次坐牢半年。後來經人擔保釋放,放出後擔任副官,又被懷疑有通共行為,再蹲半年監獄。於日軍攻陷宿陽之際,被放出並委以重任。但此時已經心灰意冷,辭任返鄉,沒想到家鄉遭此變故。想當個好老百姓都沒法當,那就隻好順其自然了。


    鬆岡對方索瓦的話大加讚賞,是啊,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這句話把中國軍隊不堪一擊的根本原因說得淋漓盡致。有這樣的認識,他的親日傾向就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了,那是在失望、絕望之後的聰明選擇。他的同胞同他有殺父之仇,而“皇軍”沒有;他的同胞——國民黨差點砍了他的腦殼,共產黨也差點砍了他的腦殼,而“皇軍”卻拯救了他的家人。這個中國人更懂得中國需要什麽樣的政治和政府,因此由他協助“皇軍”是再可靠不過的了。他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人一旦選準了路線,就很難動搖,這是宮臨濟、臧雲鶴乃至董矸石之流難以望其項背的。宮臨濟、董矸石、臧雲鶴之流算什麽?走狗而已,見利忘義,就像夏侯舒城說的那樣,他們連祖國都賣了,當然也就隨時可能把臨時的、外國的主子賣得一幹二淨。


    自從有了這個方索瓦,鬆岡大佐就著手調整對於“皇協軍”的“懷柔”政策。先是從“滿洲國”又增調了兩個中隊東北籍士官生,再從聯隊抽調一批“皇軍”下士官幹部候補生,穿插充實到宮臨濟的三個團裏,名為戰術指導,實為思想行為監視。橫向封閉,全由聯隊部親善課直線聯係,加之顧問和翻譯人員,至少形成三張秘密網絡,以防這些朝三暮四的中國人生變。同時,根據方索瓦的建議,在桃花塢建立了“王道樂土”模範區,本來鬆岡希望方索瓦出任區長,但方索瓦認為,由他的妹妹方明珠出麵更合適。一個中國女子擔任“王道樂土”模範區的區長,會更有說服力,影響更大。鬆岡拍案叫絕,誇獎方索瓦不僅有軍事才能,還很有政治眼光。由陸安州商會夏侯舒城等人籌資,在桃花塢辦起了學校、工廠、醫院等等,盡管“皇軍”厭惡天主教,但鬆岡大佐還是撥款整修了皮諾爾的教堂,表示尊重桃花塢居民的宗教信仰,同時紀念已故的方蘊初和皮諾爾先生。


    看得出來,這些舉措是行之有效的,不僅老百姓漸漸打消了顧慮,連方明珠和他的同學也為“皇軍”的寬宏大量和體貼民情所感化,醫科學院的學生翟維新出任桃花塢“親善醫院”的院長,宋詩芩在方明珠兼任校長的“親善小學”服務,擔任教務主任。


    對方索瓦這樣的人,鬆岡大佐自然是要委以重任的。這個人比夏侯舒城更有個性,更像個激進的中國人。因為他對中國政治不滿,對於國家政權失望。一句話說到底,方索瓦認為這個國家不可愛。他為“皇軍”效勞,既有思想基礎,又有行為依據。


    為了測試方索瓦的政治素養,鬆岡還曾經帶著他到古井坊裏喝茶。在古井坊二樓議事堂裏,鬆岡向夏侯舒城介紹說,這個年輕人是建立“王道樂土”的模範,為陸安州中日親善作出了很大的成績。年輕人文武兼備,前程不可估量。


    夏侯舒城握著方索瓦的手,口氣怪怪地說,“久仰久仰,有誌不在年高,識時務者為俊傑。早就聽說方家父子兩掛外國旗的故事,更聽說方先生是個幹大事的人,果然有膽有識,意氣風發。”


    方索瓦似乎沒有聽出譏諷的味道,倒也坦然,說,“夏侯家族在陸安州是名門望族,夏侯先生名校出身,還望多多指教。”


    見麵情況總的看來比較融洽,但進入到深層次的談話之後,彼此就有點互相瞧不起了。


    通過方索瓦同夏侯舒城的交談,鬆岡進一步印證了自己對方索瓦的判斷。他發現方索瓦非常崇尚西洋文化,對於本國政治文化乃至民族素質,深惡痛絕。在談到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屢次受辱的時候,方索瓦毫不掩飾地說,“這個國家完了,不僅是封建專製的問題,也不僅是政府腐敗軍閥混戰的問題,中國人已經墮落到了隻知道活著的地步,你給他民主,他恨不得自己當皇帝。國家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就不應該拒絕發達國家的幫助。”


    為了證明中國人的不可救藥,方索瓦還舉了個例子,說是在當年八國聯軍打進中國的時候,在山東境內因為沒有碼頭,船靠不了岸,進攻中國的德國軍隊是花錢雇用中國漁民背上岸來的。方索瓦說,“我的父親在陸安州是方圓數百裏聞名的好人,但是,竟然被江淮保安團逼死,我的妹妹差一點兒遭到淩辱。倒是日本軍隊,在緊要時刻救了我一家。所以說,是非有時候是可以超越國界的。”


    當著鬆岡的麵,夏侯舒城同方索瓦發生了爭論。夏侯舒城說,“方索瓦先生不應該把自己一家的遭遇同民族的遭遇混為一談,也不能把民族中的一些敗類理解為整個民族。這樣一葉障目,對於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是不公允的。”


    方索瓦說,“可是這個民族是何等的不堪一擊啊,我聽說魯廬戰役,日本軍隊僅僅以不到一萬人的兵力,將抗日部隊十萬餘人打得落花流水。”


    鬆岡微笑插話,“是有這麽回事。”


    方索瓦說,“聯想到當初沿海漁民背著八國聯軍來打中國,我就心灰意冷,戰爭失利不是偶然的。”


    夏侯舒城說,“這個問題很複雜,民族是由人組成的,說到底民族的缺陷是由個人的缺陷堆砌的,民族的懦弱也是由個人的懦弱積累而成的,包括你和我的懦弱。我們今天都在鬆岡先生的支配之下,都在為日本人做事,就能說明這個問題。當然民族的懦弱也好,明哲保身也好,見利忘義也好,歸根到底是由生存狀態決定的。不能把賬算到老百姓的頭上。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連活著都成問題,他當然不可能去憂國憂民,他拿什麽去救國啊?隻有國家獨立,才有可能改良政治,發展經濟,提高國計民生水平。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他自然要守護自己的家園。”


    方索瓦說,“其實,我跟夏侯舒城先生的認識是相同的,苛政猛於虎,百姓不愛國。區別在於怎麽辦。老蔣號召焦土抗戰,天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聽起來其壯烈令人愴然涕下,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今的中國,雖然政府是一個政府,可是派係多如牛毛,國民政府根本攏不住四分五裂的局麵。所以我認為,與其亂成一團,不如打散重鑄。”


    夏侯舒城說,“中國並不是國民政府的中國,也不是軍閥的中國,而是中國老百姓的中國。王朝之爭,集團之爭,黨派之爭,信仰之爭,都不能超越國家利益。方先生說國民政府控製不住中國的局麵,我同意這個看法。因為國民政府本身就是脆弱的、無力的。那麽,用什麽來收攏民族意誌呢?在救國這個旗幟下,比依賴信仰哪個政府都更有說服力和感召力。”


    鬆岡插話說,“夏侯先生不能始終對本國抱著敵意,口口聲聲救國抗日,我們來建立‘大東亞共榮’秩序,完全是為了幫助貴國擺脫困難局麵,拯救民眾於倒懸。你說的救國,是不是要把我們打出去的意思?”


    夏侯舒城說,“鬆岡先生,我說的救國,就是說,當我們的國家富強了,也可以到你們那裏去幫助日本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但是我現在不想討論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的問題。我隻是想說,中國人的問題,最終需要中國人來解決。沒有誰能擊倒我們,除非我們自己;同樣,沒有誰能夠拯救我們,決定我們是否能夠站起來的,也隻能是我們自己。”


    鬆岡的臉色極其難看,說,“我們到中國來,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叫作扶上馬,送一程。有何不可啊?”


    夏侯舒城說,“鬆岡先生,雖然你是日軍大佐,但我們都不是決定國家命運的人,我們在這裏誇誇其談是沒有意義的。我隻是想同方索瓦先生切磋,不能妄自菲薄。即便我們現在同鬆岡先生合作,我坦白地說,那也是在利益的支配下的互相利用,還有個人交情。這同根本上否定國家是兩回事,同賣國更是兩回事。”


    方索瓦反唇相譏,問夏侯舒城,“那麽夏侯先生跟日本人合作,難道是救國?”


    夏侯舒城頓時語塞,沉吟一會兒才苦笑說,“我承認在行為上我有見利忘義的舉動,因為我是商人。但在思想上,我不能鄙棄自己的國家。”


    鬆岡和了一把稀泥說,“夏侯先生,不管你怎樣堅持對‘皇軍’的成見,但是,‘皇軍’還是很看重你的人格和風度。你和方索瓦先生都是愛國者,其實‘皇軍’也很器重愛國者,很尊重愛國者。熱愛自己的國家是天經地義的,是理所當然的,是責無旁貸的,哪怕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可以在戰場上廝殺,但我從內心還希望我們的敵人是愛國者,具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自尊,甚至是強大的和智慧的。在這一點上,二位都是當之無愧的。但是愛國的方式不同,夏侯先生堅持不同‘皇軍’在經濟以外的領域合作,這是一種愛國;但是方索瓦先生希望借助日本文明的政治發展中國文明的經濟,這也是一種愛國方式。有時候賣國也是為了愛國。也許你們是殊途同歸,我希望你們好好合作。”


    夏侯舒城說,“這一點鬆岡先生可以放心,探討問題不妨礙做生意。”


    方索瓦也表示,可以同夏侯舒城很好地相處。


    不久,鬆岡向方索瓦提出,以桃花塢原區公所的二十個兵丁和方家的十名家丁為基礎,增加人員裝備,建立桃花塢別動隊,由方索瓦出任司令。方索瓦欣然允諾,但提了兩個條件,一是名稱不能叫別動隊,可以叫自衛團,手裏有幾條槍報仇、有幾個人看家護院就行了;二是自衛團成立後,河田大尉手下的日軍就不能再留在桃花塢了,既然是模範區,駐紮日本軍隊不倫不類。


    鬆岡大佐反複掂量,最後還是同意了方索瓦的條件,並且答應給方索瓦撥發一批武器。


    這次談話之後,鬆岡大佐秘密探訪了桃花塢。在方蘊初的墓前,他看見自己的挽聯已被刻成石碑,豎在墓側。鬆岡大佐問,“你把我的祭文刻在令尊墓前,就不怕落漢奸罵名?”


    方索瓦坦然回答,“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已經跟日本人合作了,罵不罵漢奸都是漢奸,無所謂了。”


    五


    桃花塢自衛團從一成立那天起,就意味著比“皇協軍”享有更多的特權。首先是鬆岡奏請江淮派遣軍司令部,給自衛團撥發了二百條三八式步槍和十挺歪把子機關槍,很讓“皇協軍”眼紅;不分老少,隻要是兵,軍餉是每人每月十塊大洋,這是“皇協軍”排長和真鬼子士兵的待遇,更讓“皇協軍”心酸。一團團長馬甫金和二團團長常相知都在宮臨濟麵前發牢騷,一個公子哥兒臨時拉起來看家護院的隊伍,怎麽就弄得這麽紅火呢?


    宮臨濟總算對鬆岡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鬆岡心裏到底有多少秘密,沒有人清楚,但是有一個秘密是公開的,那就是鬆岡不相信中國人,不相信任何中國人,包括“皇協軍”的軍官,包括陸安州“親善商會”的“皇協”人員,包括他新結識的諸如夏侯舒城、王月鳳之流的陸安州工商界人士。但是這並不妨礙鬆岡同這些人“親善”。對於鬆岡來說,所有的中國人都是敵人,不同的是,有的是公開的敵人,有的是潛在的敵人,有的是今天的敵人,有的是明天的敵人,有的是後天的敵人,有的則是明年或者後年的敵人。異國作戰,尤其是長期駐屯,一個非常重要的經驗就是要有一批可以利用的異國人。利用他們的威望、騙術、武力、智慧或者貪欲來為“皇軍”效力;利用他們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通過他們之間的互相消耗來平衡“皇軍”雄踞其上的格局。利用中國人來收拾中國人,很容易奏效,這真是非常合算的事情。


    桃花塢的“模範行為”更堅定了鬆岡成立陸安州“親善政府”的決心,日本駐屯軍華東司令部也認為應該有一個由中國人組成的政府機構來替“皇軍”工作,這樣更有說服力,這也是建立“王道樂土”的必然要求。經過一番動員和推讓,最後就確定以原擬定的“親善商會”人馬為基礎,幹脆成立一個“親善政府”,反正作用都是一樣的。


    在醞釀“親善政府”組成人員時,原信少佐一反過去對鬆岡唯唯諾諾的常態,激烈地反對由夏侯舒城出任“親善政府”市長。原信說,夏侯舒城的排日情緒非常明顯,對於日軍軍官態度傲慢,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對“皇軍”忠心耿耿的。


    鬆岡反問原信,“那麽你說誰對‘皇軍’是忠心耿耿的?”


    原信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喉結跳動了兩下說,“至少宮臨濟要比夏侯舒城效忠。”


    鬆岡笑了,說,“宮臨濟這樣的人就像貪吃的蒼蠅,你在大街上伸手一抓就能抓幾個出來。但是像夏侯舒城這樣受過高等教育,有資產,有名望的人,並不多見。”


    原信說,“可是這個人敵視‘皇軍’,殺不足惜,怎麽能讓他當‘親善政府’的市長呢?”


    鬆岡說,“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原信君,你不懂政治,你不知道政治和戰爭的區別。在戰爭中,你認為該殺的,那就毫不猶豫地把他殺掉好了。但是,在政治中,我們要看他有沒有利用價值,我們要看看在什麽時候殺他合適。是把他殺了並且由此引起騷亂好呢,還是利用完了不動聲色地再殺好呢?我看還是後者更合適一些。”


    原信麵無表情。


    鬆岡說,“看起來夏侯舒城是個愛國者,但是,即便他有愛國之心,也沒有愛國之力;有愛國之名,無愛國之實。再說,中國的讀書人是很愛麵子的,夏侯舒城嘴上標榜的愛國,其實還有沽名釣譽的成分。我們要充分利用他們的虛榮心,讓他們實實在在地為‘皇軍’搞糧食。”


    原信睜大一雙困惑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鬆岡說,“不管怎麽說,夏侯舒城並不是最佳人選,我看方索瓦比他更合適。”


    鬆岡看著原信,點點頭說,“對了,這一點原信君看對了,跟我不謀而合。但是,這裏麵又有一個知人善任的問題。方索瓦是激進派,他可以大刀闊斧地幫助‘皇軍’清洗那些敵視‘皇軍’的人,然而我們現在、至少在半年內並不想大開殺戒,我們不能把陸安州殺得雞飛狗跳。因為我們需要糧食,我們需要在‘親善懷柔’的氣氛中讓老百姓安心種糧,滿懷感激地向‘皇軍’交納糧食。在這樣的前提下,讓方索瓦來做這些事情,他就可能把事情弄糟。而夏侯舒城是實業家,他需要錢財,把他的需要同‘皇軍’的需要結合起來,他就會把國家放在一邊,賣力地鼓搗糧食生意。再說,這個‘親善政府’,不過是一個象征,有其名而無其實,我們賦予方索瓦的使命,比當這個徒有其名的市長,要重要得多。”


    原信原地站立,眼珠子骨碌了幾圈,做沉思狀。


    鬆岡問,“你讀過《中庸》嗎?”


    原信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


    鬆岡說,“要想在中國的土地上站穩腳跟,你應該對於中國文化有起碼的了解。因為中國的政治來源於中國的文化。中庸之道是博大精深的學問。”


    原信說,“太君,我們都是軍人,我並不想在中國從政。”


    鬆岡笑了,“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原信說,為什麽不想在中國從政?這說明你對東亞聖戰的意義還缺乏深刻的認識。知道我們日本最缺乏什麽嗎?”


    原信說,“糧食。”


    鬆岡哈哈大笑說,“糧食?糧食算什麽?‘皇軍’需要的絕不僅僅是糧食,也不僅僅是美酒、棉花和芝麻。我們的國土是那樣狹窄,出門就是茫茫大海,常年地震連綿不斷,不管是地上的還是地下的,物資匱乏,不能輕易開采。而你知道陸安州這一萬八千平方公裏的地下都有些什麽嗎?”


    原信眯縫起眼睛,沒有回答。


    鬆岡說,“也許是黃金,也許是白銀,也許是雲母,也許是銅、鐵、錫、鎢。一萬八千平方公裏啊,簡直就是一個國家。看看西邊那森林覆蓋的天茱山,看看那一望無際的東部平原,看看這滾滾東去的淠水河,再看看眼前這玲瓏精致古色古香的小城,你很難估量,這裏麵蘊含著多麽豐富的寶藏。而要想得到這些寶藏,僅僅靠作戰是不行的。也許,戰爭結束了,會把你派到江淮來擔任領事,或者到陸安州來擔任行政長官。你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財富開掘出來,送回大日本帝國嗎?”


    原信茫然地回答,“太君,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


    鬆岡嚴肅地說,“沒有想過是愚蠢的,是目光短淺的表現,是對聖戰的要義缺乏深刻理解。戰爭的目的是什麽,難道僅僅是殺人放火?”


    原信說,“有點明白了。”


    鬆岡說,“積二十餘年征戰之經驗,凡占領一地,欲站穩腳跟,欲將觸角探入占領地之中心,一定要會用人,會用占領地的名人、要人、文化人、有錢人,不僅要用表麵對‘皇軍’絕對服從點頭哈腰的人,也要用那些自命不凡的同‘皇軍’若即若離的人,甚至還要用一點站在‘皇軍’對麵品頭論足的人。你簡直想象不出來,你知道把這些人統統集中在一起會發生什麽?”


    原信說,“想象不出來。”


    原信是個務實的人,做事隻看效果,正因為如此,便經常受到鬆岡的嘲諷,什麽鼠目寸光,沒有政治頭腦,等等。但原信對於鬆岡這一套並不欣賞,鬆岡動輒就是“依我對中國人的了解”如何如何。雖然原信對中國人也不是很了解,但他認為鬆岡對於中國人的了解是膚淺的,過於低估中國人,可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作為軍人,是不應該低估對手的。而鬆岡的弱點在於,無限放大地看待自己,無限縮小地看待對手。尤其是擔任陸安州駐屯軍司令以來,軍人的氣質減退了不少,倒像是個玩弄權術並且樂此不疲的政客,這是很讓原信擔心的。然而鬆岡剛愎自用,根本無視他人意見。所以原信不滿歸不滿,也不敢過於流露。


    鬆岡得意地大笑說,“你對中國人缺乏研究,我可以告訴你,中國人個頂個單打獨鬥都還有兩下子。但是你把他們集中起來,尤其是在利益麵前,他們就亂了,會互相瞧不起,互相扯皮,互相攻訐,互相挖牆腳甚至互相戰鬥而不可開交。”


    原信說,“太君,或許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是這樣。譬如他們有組織,有目的,那就有可能在組織的綱領下團結起來。”


    鬆岡拉長下巴,張大嘴巴,上下合了兩下,很自信地說,“原信君,你是按照日本人的精神來看中國人。然而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即便有組織,思想也是散的。所以說,中國人是很好玩的。”


    原信不解其意,傻傻地看著鬆岡。


    鬆岡說,“對的,就是好玩。便於玩弄。明白什麽叫玩弄嗎?”


    原信還是一臉茫然,不知道這位先生又在玩弄什麽玄虛。


    鬆岡說,“中國人有一句話,叫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螳螂玩弄蟬,黃雀玩弄螳螂。我們‘皇軍’要想在陸安州站穩腳跟,得靠中國人,但是不能靠哪一個中國人,哪一個都是靠不住的。但是可以讓他們互相製約。依我對中國人的了解,他們就像螞蚱,隻要把他們拴在一根繩子上,他們會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向跑,結果誰也跑不了。”


    原信說,“我懂了,重用宮臨濟是為了製約抗日分子,重用董矸石是為了製約宮臨濟,重用方索瓦是為了製約董矸石。但是我不明白,重用夏侯舒城是為了製約誰?難道是為了製約方索瓦?”


    鬆岡說,“為什麽不呢?夏侯家族有地位,夏侯舒城本人有名望,尤其他以‘賣酒不賣國’的形象出現,很能迷惑陸安州工商界和老百姓,他可以穩定局勢,保證‘皇軍’完成征集糧食的任務。同時,由於他和方索瓦分屬兩種觀念,一旦方索瓦出現問題,就可以借用夏侯舒城之刀,甚至通過他借天茱山抗日分子之刀。”


    原信愣了半晌,還是感到鬆岡的想法有些一廂情願,甚至有些書呆子的味道。但是見鬆岡洋洋自得,不便掃興,隻好順水推舟,兩腿一並說,“太君的意思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讓他們,所有的中國人成為一個絲絲入扣的鏈條,互相鉗製。”


    鬆岡說,“我是這麽計劃的。”


    原信說,“隻是有一點我要向太君報告,對於方索瓦,不能與宮臨濟和夏侯舒城之流等同視之,方索瓦是‘皇軍’的可靠盟友。”


    鬆岡不假思索地說,“相對而言是這樣,我們會另眼相看的。但是,中國有句老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原信說,“哈依,我明白了!”


    不久,陸安州“親善政府”的名單就擬定了,擬由古井坊酒業公司老板夏侯舒城出任“親善政府”市長,蔗糖廠老板王月鳳出任副市長兼財稅署長,棉麻公司老板王進業出任副市長兼工業署長,原陸安州國立中學校長黃長溪出任教育署長。其實這些都是掛名而已,真正有點實權的是鬆岡從“滿洲國”帶來的董矸石。此人擬出任市府秘書長,兼任警察署長。警備司令還是宮臨濟。


    但鬆岡沒有想到的是,在同夏侯舒城商量要他出任陸安州“親善政府”市長的時候,這個看似開明的實業之子卻態度強硬地拒絕了。夏侯舒城對鬆岡派來的代表宮臨濟說,“敝人曾答應過鬆岡先生,可以出任商會會長,雖然也難免有漢奸嫌疑,但畢竟一個‘商’字可以解脫許多。而如今讓我去當什麽‘親善政府’市長,傀儡不說,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漢奸了,將來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宮臨濟心裏窩火得要命,要是按照他以往的脾氣,他可以把夏侯舒城捆去見鬆岡。但鬆岡有言在先,無論如何對夏侯舒城都要以禮相待。所以宮臨濟隻好忍氣吞聲,苦苦相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別說賣酒發財,夏侯先生就是想過一天安寧日子,也得看‘皇軍’臉色。日本人惹不起啊!”


    夏侯舒城說,“惹不惹日本人是一回事,當不當漢奸又是一回事。跟日本人做生意可以,他幫助我發展生產我更不反對,我賺日本人的錢,也是愛國的一種方式。但是要我當漢奸,那是打死也不能幹的。當漢奸的絕不會有好下場。”


    宮臨濟臉上很不好看,恨不得掏出手槍把這個口口聲聲漢奸長漢奸短的奸商給斃了。宮臨濟說,“其實夏侯先生有所不知,就像宮某,為‘皇軍’……為日本人跑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那時候我要是一味硬拚,那就全軍覆沒,可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也算是曲線救國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夏侯舒城還是搖頭不已,看著宮臨濟,不緊不慢地說,“委曲求全可以,可是再怎麽著也不能當漢奸。尤其是像宮師長這樣操槍弄炮的,一旦投降鬼子,那就勢必為虎作倀。如果手上有賣國血債,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宮臨濟心裏暴跳如雷,也隻好裝聾作啞,硬著頭皮說,“夏侯先生,你恐怕還不太知道鬆岡的脾氣,那可是笑裏藏刀殺人不眨眼的,夏侯先生……還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吧!”


    誰知這句話又把夏侯舒城惹惱了。夏侯舒城把臉拉下來,下巴頦兒仰了起來,蔑視著宮臨濟說,“請你跟鬆岡說清楚,個人之間生意來往,夏侯舒城通情達理,但是,要我去當漢奸市長,除非太陽西出。”


    後來宮臨濟就把夏侯舒城的話原封不動地向鬆岡報告了,鬆岡聽了半晌不語。宮臨濟琢磨這個夏侯舒城看來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過了一天,鬆岡吩咐原信,帶著金銀若幹,前去拜訪。


    這次宮臨濟又跟著去了。宮臨濟知道原信是個急性子,他不僅從心裏看不起中國人,而且從臉上也看不起中國人。但這次原信卻耐著性子,一口一聲夏侯先生地喊,請夏侯先生幫忙,請夏侯先生多多關照。態度恭敬得讓宮臨濟直在心裏罵娘。


    夏侯舒城說,“這不是關照不關照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個人氣節問題。我們生意人講究薄利多銷,不能把本搭進去。當了這個漢奸市長,榮華富貴不一定能享受到,要是讓抗日武裝打了黑槍,那就把本蝕大了。請原信先生原諒。”


    原信終於忍無可忍了,最後說,“夏侯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看著辦好了。”說完,向宮臨濟一揮手,邁著短粗的小腿,高視闊步地走了。出了夏侯舒城的大門,還惡狠狠地照門坎踢了一腳,差點兒把腳脖子踢折了,疼得哇哇大叫——“死啦死啦的!”


    回到駐屯軍司令部,原信餘怒未消,氣呼呼地把夏侯舒城的態度描述了一番。鬆岡皺著眉頭聽完,突然笑了,說道,“哈哈,這個夏侯舒城,頗懂欲擒故縱之道,他是要三顧茅廬方肯出山啊。那好,這個麵子‘皇軍’給他。”


    原信說,“太君如此禮賢下士,這個夏侯舒城是得隴望蜀。依我之見,一把火燒了他的古井坊,看他還敢不敢傲慢?”


    鬆岡異樣地看了原信一眼,笑笑,揮手讓二人都退下。


    當天夜裏,陸安州城南君院街古井坊毫無來由地失了一把火,好在火勢不大,加上水源充足,夏侯舒城和十數名酒匠雇工奮力救火,使其不得蔓延。鬆岡聞訊,派出駐屯軍一個中隊幫助救火,這才保住古井坊老號沒有付之一炬。


    過了一天,鬆岡親自登門,這次既沒帶原信,也沒帶宮臨濟,兩個人單獨密談。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談判的,最後夏侯舒城居然答應出任市長了。據說鬆岡答應了夏侯舒城的“掛名不殺人,經商不問政”的條件。另外就是金錢起了作用。


    每每對比夏侯舒城,宮臨濟心裏就寒——看看人家那漢奸當的,拉大了架子擺足了譜,要夠了價錢運足了氣。沒承想這一套還挺管用,挺能捏住老鬼子鬆岡的肋巴骨。自己這班人等,成天巴兒狗似的,反而讓鬆岡輕賤。


    陸安州“親善政府”成立儀式是在原國立中學的廣場上舉行的,各個街道都派出民眾代表,“皇協軍”營以上軍官都參加了。臨時用課桌和蘆席搭起的主席台上,原信少佐代表鬆岡大佐嘰裏咕嚕講了一通話,陸安州日中“親善政府”就算成立了。然後是夏侯舒城一幹人等登上主席台,在市民麵前亮相。王月鳳也代表“親善政府”和偽市長夏侯舒城講了話,還放了鞭炮,鬧得熱火朝天。


    “皇協軍”的軍官和桃花塢自衛團的代表都在台下。望著台上的一群人,二團團長常相知心裏時時冷笑,覺得這一幕滑稽透了。“啥xx巴‘親善政府’?沐猴而冠,簡直就是個賣國求榮的戲班子!”


    鬧哄哄的成立儀式結束後,“皇協軍”和百姓代表各回各家,“皇協軍”和自衛團營以上軍官,就在中學的大餐廳裏,同“親善政府”官員共進午餐。鬆岡親自領著夏侯舒城和王月鳳等人,一一接見大家。


    這是常相知第一次同夏侯舒城麵對麵。就在握手的一刹那間,他突然覺得這個夏侯市長有點麵熟,但是他來不及細想,鬆岡便招呼夏侯舒城等人繼續接見去了。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常相知的腦子就有些亂了,翻來覆去地回憶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總是覺得對不上號,因此整個進餐過程都是心不在焉。


    這天的中午飯,在學校的大餐廳裏開了六桌,喝的全是古井坊老號特製的“親善牌”白酒,鬆岡和“親善政府”主要官員、宮臨濟、方索瓦等人在主桌就座。


    宮臨濟說,“夏侯市長不愧是陸安州‘王道樂土’的奠基人,連祖傳的商標都改掉了。”


    夏侯舒城也不示弱,說,“跟宮師長比還是小巫見大巫。宮師長為了建立‘王道樂土’,跟鬆岡先生從山東來到江淮,連祖宗都不要了。”


    方索瓦說,“哈哈,大哥別說二哥,大家都是漢奸,就不要互相攻訐了。”


    鬆岡哈哈大笑說,“方君說得很好,大家都是漢奸,漢奸的大大地好!所有的漢奸都是我的好朋友!”


    宮臨濟和夏侯舒城也跟著笑。宮臨濟說,“對對對,大家都是漢奸,都是‘皇軍’的好朋友。我和‘皇軍’是好朋友,夏侯先生也同‘皇軍’是好朋友,這樣我和夏侯先生也是好朋友了,是不是啊?”


    夏侯舒城說,“我們這個政府,有名無實,還得仰仗宮師長多關照啊!”


    宮臨濟說,“夏侯先生請放心,你們的安全、治安,都包在兄弟身上。你說抓誰,你說夜裏抓,我不會讓他呆到天亮。”


    鬆岡這天情緒極佳,端著酒碗,左右開弓跟漢奸們敬酒,喝了個大氣磅礴,站起來,一隻胳膊肘搭在宮臨濟的肩膀上,一隻手搭在夏侯舒城的肩膀上,咧開大嘴說,“很好很好,你們兩個,一文一武,同‘皇軍’攜手建立‘王道樂土’。對於‘皇軍’,對於大日本帝國,對於中國,對於陸安州的黎民百姓,這都是一件偉大的事情。讓我們相互提攜,為陸安州的‘王道樂土’繁榮昌盛幹杯!”


    說完,一仰脖子幹了。頓時,大餐廳裏喊聲沸騰,一片“王道樂土”繁榮昌盛的聲音,酒碗碰得劈裏啪啦。


    這天晚上,鬆岡讓陸安州重量級的漢奸們大開眼界,在國立中學的禮堂裏,幾十名日軍軍官和近百名“皇協軍”軍官以及剛剛上任的“皇協”官員,濟濟一堂正襟危坐,眼睛盯著前方一塊山牆大的白布。不一會兒,奇跡發生了,白布上出現了人影,接著不知道哪裏出現了隆隆的爆炸聲。


    “皇協軍”軍官大都沒有看過電影,一看對麵白牆上出現了情況,立馬就亂套了,有的當場就拔出手槍,有的跳上凳子東張西望,有的大聲詢問,哪裏有情況?甚至有人朝白布上叭叭地放槍,亂哄哄地一塌糊塗。


    日本人不知道中國人沒看過電影,開始還能沉得住氣,後來越吵越亂,日本軍官也騷動起來。鬆岡一看要出事,讓原信把放電影的燈滅了。原信和翻譯一起喊叫,大聲嚷嚷,“這是放電影,沒有任何情況,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回到座位上去!”這樣喊了好一陣子,騷亂才平息下來。“皇協軍”軍官們這才搞明白,原來這是在演日本的“皮影戲”,不是真人在那裏打仗。


    穩定下來了,又倒回片子重新放映,不知道是誰朝銀幕上開的槍,上麵多出了六七個黑洞。放映的過程中,不管是什麽畫麵,都有這六七個黑洞伴隨,倒也別有情趣。


    影片的名字叫《軍神乃木》,中國人看得不是很明白,翻譯官氣喘籲籲地搞同步翻譯,最後大家總算明白了故事,說的是日俄戰爭時期,日軍攻打中國旅順的總指揮乃木希典,身先士卒,被打斷一條腿,瞎掉一隻眼睛,他的兩個兒子都在這場戰爭中陣亡。戰後,他經常去給陣亡將士掃墓,借機幫助戰爭遺屬擺脫窮困。遺屬們不知道幫助他們的人就是乃木,在言談中把貧困的原因歸結於乃木。當他們得知乃木也有兩個兒子為“聖戰”獻身之後,深為乃木將軍的偉大人格感動。以後,作為天皇的教官,為了促成對中國的戰爭,乃木自殺身亡,以死相諫……


    影片放完了,一片肅穆,多數日本人淚流滿麵,一名日軍軍官失聲痛哭,這哭聲傳染力極強,不久就哭聲大作。


    突然,“皇協軍”一團團長馬甫金出其不意地跳上凳子,振臂高呼,“向軍神乃木學習!發揚乃木精神!天皇萬歲!‘聖戰’必勝!”


    馬甫金這麽一喊,禮堂裏立馬鴉雀無聲,接著就有驚濤駭浪騰空而起,像是有人下了命令,日本軍官全體起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出驚雷般地吼叫——


    向軍神乃木學習!


    發揚乃木精神!


    天皇萬歲!“聖戰”必勝!


    聲音掀起一股強大的氣流,猛烈地撞擊著破舊的禮堂頂棚,衝出國立中學,在陸安州的上空久久回蕩。


    影片放完之後,鬆岡讓夏侯舒城和方索瓦坐上了自己的汽車。在車上鬆岡問了問桃花塢模範區的情況,方索瓦一一作了回答,總體看基本上沿著鬆岡的思路,學校、醫院、商店、小工廠等都有了規模,居民的王道樂土意識逐步形成,自願地掛起了太陽旗。


    鬆岡很滿意,告訴方索瓦,最近要組織“皇協軍”一師和陸安州“皇協人員”前往桃花塢,參觀模範區的建設。


    方索瓦說,“沒問題。”


    鬆岡又問夏侯舒城,對組織“親善政府”官員參觀桃花塢的看法。夏侯舒城說,“我們這個政府有名無實,沒權力也就沒作為。你真讓我放開了組閣,桃花塢就是個範本。”


    鬆岡聽出了夏侯舒城的牢騷,內心很滋潤——這就是玩弄的結果。把不同品質的漢奸弄到一起,玩弄於股掌之上,不用“皇軍”過於勞心費神,他們自己就會勾心鬥角。鬆岡說,“權力是靠作為支撐的,‘親善政府’要多為‘皇軍’效力,‘皇軍’不會總讓夏侯先生當光杆司令的。”


    夏侯舒城說,“無所謂,我是個生意人。”


    鬆岡心想,這個夏侯舒城看來已經弄假成真了,他說的這個無所謂,其實有所謂得很啊!這樣就好,有人願意獲得“皇軍”更多的給予,這不是壞事。


    車子走了一程,方索瓦突然說,“今天很危險。”


    鬆岡不解,“你是指放電影的秩序?”


    方索瓦說,“不是。我是指這個秩序可能會給抗日分子造成可乘之機。譬如,今天‘皇協軍’有近百名軍官,都是攜帶武器,這其中如果有一個抗日分子在黑暗中刺殺‘皇軍’軍官,再反過來刺殺‘皇協軍’軍官,就會引起混亂。倘若局麵得不到及時控製,自相殘殺,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這近百名‘皇協軍’軍官裏,誰敢肯定沒有幾個抗日分子呢?”


    鬆岡聽了,呆了半晌,心裏歎道,還是中國人了解中國人。


    在鬆岡的心目中,這近百名“皇協軍”軍官中,不是一個兩個抗日分子的問題,也不是幾個十幾個抗日分子的問題。隻要是給他們機會,給他們自由,或者給他們升官發財,他們全都搖身一變成為抗日分子,這種可能絕不是沒有。


    方索瓦說,“以後最好不要把武裝的‘皇協軍’軍官集中在一起,減少兵變的機會。“


    鬆岡深以為然。


    從這天開始,日本人就很少組織“皇協軍”看電影了。隻有一次,是看“滿洲國”“盛京”的紀錄片,讓“皇協軍”看看生活在日本統治下的“盛京”人是多麽的幸福,他們走在大街上,臉上洋溢著自由和健康的微笑。但這次日本軍官沒有參加觀看,而是單獨放給“皇協軍”看的。


    後來江淮派遣軍司令石原次郎到陸安州視察,接見日偽高層人員,“皇協軍”營以上軍官都參加了,但無一例外,包括師長宮臨濟在內都接到通知不許攜帶武器。此次活動的安全完全由“皇軍”負責,外圍則由從桃花塢調來的方索瓦的自衛團負責。沒過幾天,“皇協軍”們就知道了,原來是方索瓦這小子搞的鬼,讓“皇軍”對“皇協軍”增加了戒備。大家都罵方索瓦,這狗日的真是鐵杆漢奸,真是漢奸中的漢奸,一旦鬼子失勢,看老子們不掘你的祖墳扒你的皮!


    六


    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方明珠感覺就像過了幾十年,甚至恍如隔世。自從江淮保安團到桃花塢鬧了一場,方索瓦回來,父親去世之後,她的生活和感情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父親臨死時喊出的那一嗓子,讓她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父親的聲音。她想父親一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也許是二哥利用父親最後神誌昏迷,向父親灌輸了可怕的思想。但是,那句話確確實實是從父親的口中說出的,自從有了那句話,一下子就把她推向了一個不能自拔的尷尬地步。二哥不僅當了漢奸,而且把她也拖了過去,居然向鬼子建議,讓她出麵當桃花塢的模範區長。她不知道二哥到底想幹什麽。


    方索瓦跟她明明白白地說,“這是父親的意願,父親要保住桃花塢的一方安寧,要保住方家的家業,那種虎去狼來任人宰割的日子再也不能忍受了。”二哥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你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立於不敗之地,你得首先成為一個能夠決定別人的命運而不是讓別人來決定你的命運的人,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你既要心狠手辣,又要舍得付出代價。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做事越大,付出的代價就越大。”


    這些話方明珠不是很明白,但是她寧肯相信二哥是有道理的。現在父親走了,她的天就塌下來了,幸好二哥及時地回來了,把這塊塌下一半的天給她撐了起來。二哥動員她當模範區的區長,對她說,“要幹就像樣地幹,就朝大裏幹。隻有這樣,才能取得日本人的信任,才能弄來武器。明珠你想想,一下子就給了二百條好槍,而且還要補充。桃花塢如果早有這二百條好槍,江淮保安團敢來嗎?土匪敢來嗎?連軍閥政府和國民黨的軍隊,到桃花塢來他都得掂量掂量。”


    方明珠說,“可是我們也不能當漢奸啊!”


    方索瓦說,“自從有了父親那一句遺言,我們兄妹的漢奸算是當定了,既然當了,就當個轟轟烈烈吧。咱家當漢奸也不是從你我開始的,陸安州最先掛法國旗的就是我們方家。再說,無非就是個罵名,以我們的罵名換來桃花塢的安定、繁榮,換來自己的武裝,這也是對老百姓的負責。”


    方明珠真的有些糊塗了。要說二哥的想法沒道理,恐怕不全是。要說二哥說的全是理,也不全是。那幾天她死乞白賴地把三個同學都留住了,天天在後花園裏評判商討。羅雨的態度很堅決,說明珠:“你不能跟你二哥走,當漢奸是沒有好下場的。”宋詩芩不表態,宋詩芩說:“我隻想搞我的學問,我不關心政治,也不關心國家。這個國家既然亂得連學都上不成,我還是回杭州,然後出國去。”


    出人意料的是,翟維新卻對方索瓦的行為表示理解。翟維新對方明珠說,“你二哥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國家已經這個樣子了,我們還能怎麽樣?大丈夫能屈能伸,委曲求全也是生存之道。落個漢奸罵名怕什麽?就像你二哥說的,做事越大,付出的代價就越大。當初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為爭王位同項羽對峙在滎陽城外,項羽把劉邦的父親擒到陣前,揚言要把劉邦老父煮熟吃了。項羽以為這下就把劉邦擊垮了,豈料劉邦談笑風生地要項羽分他一杯羹。你想想他成了多大的事?做成這種大事的先決條件不就是忍辱負重嗎?”


    翟維新的話給了方明珠不少安慰。其實,方明珠現在最渴望的就是這樣的安慰。方明珠說,“那照你這樣說,我二哥好像還有野心打天下呢。”


    翟維新說,“那倒不一定。但你二哥確實不是凡人,這個人一看就是成大事的。”


    方明珠終於動搖了,考慮接受桃花塢模範區區長的職務。在最後決定之前,她把她的三個同學邀在一起說,“我想了很久,當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做什麽。既然我們都是學生,我們當什麽也不會危害老百姓。我現在連我二哥都不相信了,我就隻有你們這三個同學了,可以說相依為命。你們說我當,我就當。你們說不當,我們就一起遠走高飛。”


    翟維新說,“你剛才說的,當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做什麽。這句話說得非常好,這句話就顯示了你是可以當區長的。走?往哪兒走?走到哪兒都是亂世。我看還不如留在桃花塢。倘若真的像你二哥說的,能辦教育,能辦醫院,能夠用德先生和賽先生的精神在這個亂世治理出一塊小小的文明靜園,還真是功德之舉呢。我同意你當,我也會幫助你。”


    宋詩芩撇撇嘴角,表現出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說,“你當不當關我嘛事?既然不關我嘛事,我為什麽要反對?我也同意,隻不過我走的時候你別攔我就行了。”


    剩下羅雨。羅雨說,“明珠你怎麽一點腦子沒有?漢奸是千萬不能當的,當了漢奸,千夫所指,多麽可恥啊!”


    方明珠說,“我不是當漢奸,我隻是想為桃花塢的老百姓,為我的家園做點事。”


    羅雨說,“這個區長你還真的要當?”


    方明珠說,“我父親臨死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你們也都聽到了。覆水難收,何況父命,更難違了。”


    羅雨說,“那好,你們當你們的漢奸,我要同你們徹底決裂。”


    羅雨說到做到,當天夜裏,她讓方明珠派人把她送到梅山,說是找路回長沙。後來才聽說,她去了天茱山遊擊支隊。


    方明珠終於體會出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了。桃花塢現在真的像日本人的天下了,學校、醫院門前掛著日本國太陽旗,商店裏擺了大量的日本貨,藥店裏賣起了日本膏藥,區公所的大喇叭裏響著日本歌,孩子的手裏拿著日本玩具,幾家富紳的家裏,甚至還掛上了天皇的照片,餐桌上出現了日本料理和清酒。


    區公所門前白天有“皇協”職員值班,這些人都是桃花塢的頭麵人物,幾乎家家都有一份小實業,要麽是漁場,要麽是藥房,也有開賭館賣煙土的。他們並不是衝著日本人的每月二十塊大洋的薪水來的,他們珍惜這舉國皆亂唯此安寧的局麵。他們經曆了太多的兵荒馬亂,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卻偏安一隅相安無事,甚至還能占上日本人的便宜,實在難得。


    方明珠的區長就這樣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地當了下來。頗令她安慰的是,除了羅雨絕情離開,她的另外兩個同學翟維新和宋詩芩並沒有棄她而去。翟維新心甘情願地留在桃花塢當了醫院的院長,鬆岡大佐特地從日軍江淮派遣軍醫院裏要來三名軍醫和兩名女護士,並搞來一些器械藥品。桃花塢醫院實際上是整個陸安州唯一的擁有日式設備的醫院。


    宋詩芩沒走是因為東南戰事緊張,回故鄉無法成行,但她拒絕當教師,也在醫院當醫生。學以致用,當醫生治病救人,無所謂漢奸不漢奸的。但是後來有日本傷兵和病號住了進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明珠的區長是個名譽區長,就像是擺在外麵供人參觀的花瓶。為了增強日本化,方索瓦還讓醫院裏的日本護士給方明珠示範日本禮儀。方明珠內心極其厭惡,卻又隻能硬著頭皮模仿,在不知不覺中多了一些點頭哈腰,這樣就使得這個模範區更加模範了。


    不久,鬆岡大佐就組織陸安州的“皇協軍”軍官和“皇協職員”分期分批地來到桃花塢,參觀“親善懷柔”的成果。參觀的隊伍從小碼頭下船,立即受到手持太陽旗的桃花塢“良民”亂糟糟的歡迎。


    夏侯舒城也來了。夏侯舒城穿著雪白的西服,係著紫色領帶,頭戴白色禮帽,眼戴黑色眼鏡,手拄文明棍。夏侯舒城同方明珠見麵的時候,很注意地看了這個身著日式西服短裙的中國女孩,旁邊的人能夠感受到他們的互相禮貌中隱含著互相看不起。


    夏侯舒城向方明珠掀掀禮帽說,“很好,很好。”


    方明珠向夏侯舒城鞠了一躬,表情呆滯,什麽話也沒有說。


    每次接待來訪的漢奸,方明珠的心裏就別扭得慌,強作歡顏,有問必答。參觀的內容包括街道的衛生,學校和醫院工作情況,對桃花塢居民訪問,了解居民對於建設“王道樂土”的認識。


    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一項內容是到方蘊初的墓地瞻仰這位傑出的大漢奸。墓地右側那塊鐫刻著鬆岡手書挽聯的石碑尤其引人注目。


    但是沒過多久,方氏兄妹就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每次參觀之後,墓頂和石碑上都會留下許多汙垢,有痰塊,有臭襪子,有爛褲頭,有死魚爛蝦,有一次甚至還發現了用牛皮紙包著的糞便。


    方索瓦惱羞成怒,帶著這包糞便進城向鬆岡告狀。


    鬆岡把原信叫來,原信說,“不用問,這種事情隻能是‘皇協軍’軍官幹的,這也說明了‘皇協軍’的軍官中有人敵視‘皇軍’的‘王道樂土’。”


    鬆岡說,“原信君,說話要有憑據。”


    原信說,“‘皇協軍’二團的‘親善員’反映,那個常相知經常咒罵‘皇軍’,也咒罵方先生,說早晚要扒掉方先生的祖墳。”


    方索瓦說,“對於中國人來說,最大的懲罰莫過於挖掘祖墳,雖然還沒有到挖我祖墳的地步,可是在家父的墓頂上抹大糞,實在是對我的極大侮辱。為此,我要調查,請太君為我做主。”


    鬆岡說,“看來‘皇協軍’是有問題,可是現在必須穩定。陸安州的‘皇協軍’一亂,‘皇軍’的戰略行動就要受到影響。”


    方索瓦胸有成竹地對鬆岡說,“要想緊密地控製‘皇協軍’,我倒是有個主意。”然後便一五一十地獻了一計,聽得鬆岡連連點頭說,好主意好主意。


    鬆岡向原信布置這件事情的時候,原信卻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說是把“皇協軍”軍官家屬集中起來,容易出問題,要麽為集中叛逃提供方便,要麽為抗日武裝借刀殺人提供方便。


    但鬆岡根本聽不進去原信的意見,鬆岡說,“原信君,你對中國人太缺乏了解了,他們既沒有你想得那麽聰明,也沒有你想得那麽勇為。”


    半個月後,“皇協軍”的軍官便得到一個消息,原信通知說,為了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確保他們家人的安全,“皇軍”已經派人到魯南、淮北各地,陸續把“皇協軍”一師軍官的家眷接到了桃花塢,由日軍的一個小隊和方索瓦的自衛團保護起來。團以上軍官的家眷基本上到齊了,一共三十六口。


    消息傳來,住在東校場的“皇協軍”師部一片嘩然,軍官們紛紛質問這是什麽意思?


    宮臨濟去找鬆岡討個公道,卻被鬆岡抑揚頓挫地開導了一通。鬆岡說,“你們協助‘皇軍’建立‘大東亞共榮’事業,‘皇軍’當然要保護你們親人的安全。”


    宮臨濟說,“事實恐怕不是這樣的,我聽說是方索瓦在他父親的墳頭發現了大糞,遷怒於我部,出此毒計害我弟兄。”


    鬆岡不高興了,說,“宮君此言欠妥啊,保護貴軍家眷乃是‘皇軍’的美意,與方索瓦何幹?再說,‘皇軍’做事向來深思熟慮,我一個堂堂的‘皇軍’大佐,豈能受方索瓦左右?”


    宮臨濟這次真是氣昏了頭,憤憤地說,“太君此舉,是不是不放心‘皇協軍’弟兄,把我們的家人押作人質啊?”


    鬆岡更不高興了,並且站了起來,目光敏銳地盯著宮臨濟看了很長時間,直盯得宮臨濟兩眼發黑。鬆岡說,“宮君此話更沒有道理,完全辜負了‘皇軍’的美意。既然你認為‘皇軍’保護貴部家眷是扣押人質,我倒是要問問,難道你們害怕作為‘皇軍’的人質嗎?你們中國有句老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麽?”


    宮臨濟頓時一身冷汗,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別的意思。”


    鬆岡一揮手說,“沒有別的意思就好,沒有別的意思就沒有必要害怕,就算是人質,由‘皇軍’保護,也是安全的,你說是不是啊?”


    宮臨濟點頭如搗蒜,連連說,“是的是的,有‘皇軍’保護,我們弟兄放心。怕就怕誤會。”


    鬆岡說,“回去,告訴你的部隊,忠誠於‘皇軍’,是沒有危險的。危險來自於對‘皇軍’的不忠。”


    宮臨濟是帶著一肚皮氣來到鬆岡司令部的,然後又帶著一肚皮恐怖回到“皇協軍”師部。把鬆岡的話跟幾個團級軍官說了,馬甫金等人立即破口大罵,罵鬆岡老鬼子險惡,罵鬆岡聽信方索瓦的挑唆,罵方索瓦死有餘辜。往他父親墳頭抹大糞是好的,早晚得把老漢奸的墳頭炸平了。活人生剮,死人鞭屍。


    但是不久,這些人的罵聲就消失了。


    桃花塢原方氏航運公司的三幢員工宿舍被改造成若幹間窗明幾淨的客房,外麵砌了灰磚圍牆,裏麵隔了十幾個小院。方索瓦和董矸石派人秘密接來的“皇協軍”一師軍官眷屬,三十多口就在這裏落戶。


    宮臨濟和常相知等人最初對此恨之入骨,但是,自從陸安州“親善政府”成立之後,鬆岡給這些軍官頒布了休假製度,每十天團以上軍官可以輪流到桃花塢休假,住一個晚上,吃早晚兩餐飯。軍官們來到這裏才發現,這個小小的軍官眷屬區,修繕一新,庭院整潔,房前院後姹紫嫣紅,各家一個小院曲徑通幽,委實是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鬆岡親自為這個眷屬區取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歸園。


    從桃花塢往陸安州,每天都有一艘小汽輪,負責采購各種生活用品,家眷們如果想出去轉轉,還有方索瓦的自衛團提供保護。軍官輪流休假一遭,幾世同堂,天倫之樂,嬌妻幼子,良宵恨短。家眷們也都很滿足,每家每戶配有傭人,可以臨時擺擺闊佬闊太太的威風,而這些是過去歲月裏很難得到的殊榮。


    幾個回合下來,“皇協軍”的軍官們再也不罵方索瓦了,並且覺得鬆岡這老鬼子還真會辦事。這些長年顛沛流離的軍人,土的居多,洋的少數,東拚西打,居無定所,過去的日子僅僅比土匪稍微穩定一些而已。沒想到到陸安州來當“皇協軍”,居然有機會常與家人團聚了。軍官們漸漸地就打消了顧慮,琢磨這大約就是日本軍隊和中國軍隊的不同,十天一次的“休假”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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